文化铺张背后的场面美学

　　
　　编前 在今年的两会上，全国政协委员、山东省政协主席孙淑义《加快推进中华文化标志城建设 打造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大会发言掀起轩然大波，发言中提到要投资300亿元建造中华文化标志城。这个提案随即遭到100多名政协委员联名提案反对。反对者认为，项目投资300亿元耗资巨大，有文化造假、文化浮夸之嫌，会对“国库”造成严重浪费。全国政协委员、安徽省戏剧家协会法人代表侯露立场鲜明地指出：“我是纳税人，我反对用我的钱去盖这样的东西，借文化名义大兴土木！”很多与会委员也被文化标志城的巨额投资震住了。
　　网上的评论铺天盖地，多数网友表示强烈反对。在热烈的激辩讨论中，中华文化标志城本身已被忽略，300亿巨款的用处成为民众关注的焦点。
　　近年来，随着上上下下对实现文化大发展大繁荣的迫切愿望，各地对文化产业的投入也迅速加大，不少地方为了打造地方“文化名片”，甚至不惜投入巨资，通过对名人故里的建设、文化名人的塑像甚至隆重祭祀等方式，来提升地方文化影响力，并达到招商引资、发展地方经济之目的。那么，大投资是否可以产生大文化呢？
　　
　　打造地方文化品牌，首先在确立文化价值，我们修复古建筑或新建文化城，不是为了借文化之名来显财斗富，争天下第一，而是要传播文化精神，使人欣赏文化的魅力。
　　
　　孔子说过，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人类通过“文”来传播，因为“文”使人类摆脱了物质的束缚，可以将情感与精神通过符号来传播与感化。文化，就是以文的方式感化对方，也就是用符号的手段或艺术的方式，以一种超功利非物质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大投资能产生大文化吗？
　　随着经济持续快速的增长，各地对文化方面的投入也迅速加大，通过对名人故里的建设、文化名人的塑像甚至隆重祭祀等方式，来提升地方文化影响力，并达到招商引资、发展地方经济之目的。
　　无论是所谓的公祭炎黄陵寝，还是纪念孔子屈原，都举幡扬帜，兴师动众，场面宏大而铺陈。其实，任何纪念与祭祀活动，都应具时代特征，用自己时代的方式，譬如古代奥运会，开幕式时祭祀宙斯神，有盛大的祭祀仪式，还要屠宰三百头公牛，还有热闹非常的游街活动，为什么要如此呢，因为当时的人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做这些是让神看到，是一种娱神行为。现代奥运没有了这种宗教仪式，只有大型的文艺演出，因为现代人不再相信运动会是为了献给宙斯，再仿古祭祀宙斯，就显得滑稽了。这一点两千多年前孔子已经说过：敬神如神在。就是说祭祀神，你心中得认为它真正存在，中国人祭天祀祖，都是从内心认为它是存在的，所以虔诚地祭拜。
　　现在各种祭祀活动中，官员们着西装，孩子们戴着红领巾，更多的参与者穿着不知哪个时代的服饰，看起来不伦不类。他们做这一切，为的是证明自己的行为是古典的，场面是恢宏的，通过电视转播会影响巨大。我将这种行为归为弘扬“场面美学”，因为它既不是宗教行为，也不是展示古代祭祀的复古行为，而是想当然的仿古行为，是一种膺品文化。
　　如果说这种场面美学只是一时铺张的话，另一种仿古造城活动则在大兴土木，意欲通过宏大的造城运动来提升地方文化品格，甚至举资两百亿、三百亿之巨，要在陆地上打造出中华文化的“航空母舰”。南有横店欲举巨资造新圆明园，北有曲阜更是雄心勃勃，要为中华文化打造副部级标志城，意欲通过弘扬孔子儒家文化，来占领中华文化制高点。
　　人们不免疑惑，大投资就能产生大文化吗？当年孔老夫子是当地政府通过大投资而培育成长起来的吗？孔子与孔庙被做大，做成了圣人与圣殿，这是皇权时代统治者的一种精神与文化上的需要，因为儒家的礼教思想通过严格的等级制度，将社会格式化，其核心价值中既没有平等自由的精神，也没有民主的方式，它打造的社会是金字塔式的超稳定结构，也正是因为它没有普世价值的倡导，才有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的呼声。现在地方政府斥巨资重建以孔庙为中心的中华文化标志城，能否重建中华当代文明的核心价值观念？而当代价值体系是通过斥巨资可以兴建起来的吗？
　　
　　文化铺张是“皇家美学”的一种延续
　　
　　大兴土木、铺张奢华、一味求大是古代皇家美学的一种延续。
　　无论是秦皇汉武还是明清诸帝，他们在兴建宫殿与陵园的观念上都极其一致，就是“非壮丽无以重威”的美学思想。他们造房子不是为了住得舒适，而是为了向民间社会“宣威”，通过巨大的规模、通过巨额投入、通过繁缛铺张，来达到一种令人惊叹、令人敬畏的效果。我们看到，一些县政府将自己的办公楼建成小白宫或小天安门，一些城市广场建得可与天安门广场相媲美，这些建筑背后，都是不计经济成本的投入，都是不计环保成本的浪费，还有他们的共同追求还停留在“皇家美学”理念上，以大为美，以壮丽来体现自己的威风气派。
　　让我们回归两大常识：首先，文化是通过虚拟的符号方式形成传播力、影响力与美学价值的；其次，建房子是用来住人的，而不是用来看的。我们看看国外有前景的文化产业，哪些是通过建大房子来实现影响力与巨大产值的？今天我们讲文化软实力，文化为什么叫“软”实力？因为它是通过精神、情感、符号、虚拟等方式来实现价值的，一部动漫、一部电影就可以实现数亿产值，而它的投资过程也不需要动用太多的人力、物力，更不需要占用珍贵的土地资源，而我们建设新圆明园与打造所谓的中华文化标志城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它的建设过程就是占用土地的过程，就是影响环境生态的过程，就是动用巨量的钢筋、水泥、木材的过程，还有电力以及日后维护与修复，这些成本都是巨大的，而且与生态环境和我们当代的绿色生活理念相悖离。
　　
　　孔子孔庙与柏拉图学院之比较
　　
　　以邻为鉴可以知得失。
　　说到孔子孔庙，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古希腊的柏拉图学院。孔子教育弟子的地方本来是一所民办学校，孔子逝世后却被弟子们改成一座庙了，实用建筑改成了纪念性建筑，中国历史上少了一所伟大的民办学校，却多了一座庙宇，这座庙宇经过两千多年的扩建，终于被建成了一座与皇家宫殿一样宏伟的建筑群落。历代统治者们没有想到过广兴私学或广建公学，只是倾一国之力打造了一座皇家气派的庙宇。它弘扬的只有一种学问，就是做人的学问，也就是所谓的伦理学或儒学礼学。古希腊的柏拉图学院始建于公元前387年，比孔子私学晚了一百年左右，主要是致力于对概念、理论、宇宙及认知等相关问题的研究。后来他将学院连同一片肥沃的土地作为遗赠留给其侄子，并规定所有这一切都要用于其门徒的利益，有学者认为“柏拉图学院”是最早的慈善基金会。柏拉图学院绵延了一千多年，它是大学、学院的鼻祖，它的精神与方式后来贯注在其它学院大学宗旨之中。文艺复兴时，拉斐尔画了一幅《雅典学院》，气势恢宏，名流汇聚，作品向人们展示的不是圣人般的先哲，而是平等交流的场面，是对知识探讨的气氛。那个时代没有一家政府或富豪大兴土木，将古希腊的柏拉图学院建成欧洲文明的标志城，甚至将其改建为柏拉图圣殿。现在游人再游古希腊柏拉图学院遗址，看到的也是一些遗迹与提示，留给人们的是感喟与遐思。
　　古希腊人对奥林匹克遗址也没有去重建，公元前776年第一届奥运会的跑道还安祥地躺在废墟遗址上，周边没有任何建筑来侵扰两千多年来的宁静，现代奥运会在世界各地开展，人们按照现代人的需要与创意，重新设计自己的奥运场馆，奥运建筑史因此异彩纷呈，如果古希腊人着力于重建自己的古代奥运圣地，将其打造成世界奥运中心，肯定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它违反文化与艺术的规定性，奥运在创新与融汇不同文化元素的基础上，成为一条鲜活而激荡的河流，它在现代文化体育史上的成功，使人们不得不去翻阅古代奥运历程，不得不去重新游历古希腊文明故地，所以希腊人不用动一土一木，就可以获得自己应有的文化遗产价值与收益，他们也因此赢得世人的尊重。
　　
　　文化的规定性有其特有的规律，古老的是美好的，原味的是美好的，甚至废墟与虚空也是美好的，当代人有时想动用自己的财富与实力，来打造古代文化价值，而它吸引来的，可能只是一些游客，让人看到的，不会是那些古老而永恒的核心价值理念，而只是铺张宏大的建筑样式。在文化传播的影响力方面，有时你倾心建造的一座城，还不如画家笔下的一幅画或歌者的一曲动听的歌。
　　弘扬文化，首先要尊重文化规律与规定性，打造地方文化品牌，首先在确立文化价值，我们修复古建筑或新建文化城，不是为了借文化之名来显财斗富，争天下第一，而是要传播文化精神，使人欣赏文化的魅力。（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学者）
　　
　　争鸣
　　正 方
　　建设中华文化标志城是为了民族复兴，让子孙后代乃至世界人民都了解我们民族文化的优秀传统是什么，并加以发扬光大、造福人类。（杨鸿勋）
　　这项工程应该上升为国家文化建设工程，这个过程也是宣传中华文化的过程。这项工程不会一蹴而就，而是一项长期、浩大的文化工程。（姜大明）
　　北京作为首都承受着巨大压力。若在保证首都的政治功能的前提下，由其他城市分担首都的其他功能，既能提高首都的效率，缓解特殊建筑过于集中、活动过于频繁的压力，又能促进某些特殊地区在相关方面的进步。中华文化标志城可作为我国的文化副都，承担部分文化首都的功能。将部分本应建在首都的设施建在此城，为举办本应在首都举办的国家级典礼和全国性活动提供场所，保证了该城功能的权威性和唯一性，也避免了重复建设，实际节约了资金。（葛剑雄）
　　
　　反 方
　　不可否认，经济的发展使国家财政有了更多的盈余，政府也有能力为民族文化的传承这样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投入巨资。可是我们是否考虑过，300亿能修缮多少正在遭受岁月侵蚀的文物遗迹，300亿能培养多少民间文化的继承人，300亿能组织起多少研究传播中华文化的机构？弘扬中华文化需要从心开始，从一点一滴做起。一座毫无历史积淀的形象工程将永远无法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叶 赛）
　　一个民族的文化复兴，绝不是造一座城就能给复兴的。如果最终全中国纳税人掏钱给你“共建”了，那“共有”、“共享”的人，恐怕主要也就是当地的官员吧？聪明的官员越来越晓得，“文化帽子”已越来越成为最“好”之帽，所以越来越热衷于扮演各种“文化官”的角色。实际上只是地方利益假国家名义，还不见得真是文化利益，往往就是商业利益，是“旅游经济”在攀缘“文化建设”的名头而已。称自己为“东西南北人”的孔子，若知道今天有人假借文化之名义，搞地方利益本位主义，他一定会感到很脸红、很气恼。（徐迅雷）
　　姑且先不说这种豪华项目绕过民意和纳税人的意志是否合适，但就300个亿的天文数目，这个文化投入大手笔令人震惊！进行文化投入，打造文化大国是必须的，可对于眼下的文化发展而言，不是打造虚假虚幻的形象政绩工程等标志性建筑，眼睛往上看；而是应该眼睛向下，注重民间和民声，进行货真价实的文化保护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复苏和开发。（雷振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