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风
1988年的炎热异乎寻常,从头笼罩到脚,尽管所有的窗户都洞开了,让风畅通无阻,但我借居的老屋依然热得像一条老狗,趴在地下苟延残喘。自然,我也一样在劫难逃。
炎热使我变得十分惧怕运动,就像一个肥胖症患者,除了吃喝拉撒,终日躺在一张钢丝折叠床上。那折叠床放在屋外的一棵杏树下。在躺之前,我总要拿桶接上自来水,先把折叠床浇得水淋淋的,然后再把桶反扣到头上,把自己浇得水淋淋的。但是仍然不能抵挡炎热,躺在折叠床上的我很快就被蒸得热气腾腾,黝黑的皮肤变得发红。
每至黄昏,镇上的大喇叭就像忠于职守的公鸡,先打一声啼鸣,然后哇啦哇啦大叫起来:
“据县气象站最新预报,明天依然是晴天,白天最高气温38℃,晚上最低气温22℃。”
一听到大喇叭这样的叫唤,我的耳朵就沮丧地耷拉下来,因为那哇啦哇啦的声音,无疑等于宣判了次日死刑。就在我的期待被焦灼得形容枯槁的时候,一场大雨终于电闪雷鸣地到来,将铺天盖地的炎热冲刷得一干二净。
雨后的小镇,尽管残余的炎热还藕断丝连,但是追逐浓云远去的大雨,已给了小镇足够的凉爽与清新。每一片树叶都在闪闪发亮,每一个屋檐都在滴滴答答。被炎热围困已久的人们和我一样疯了,光着膀子聚集在街上,像一群哇哇乱叫的鸭子。一个叫老红头的老头,竟站在一家店铺的门前,一手咚咚地捣着拐杖,一手捋着胡须上的雨水,大骂老天爷:
“你他妈旱呀,往死里旱呀!”
他的大骂持续了很久,最后又像小儿一样痛哭流涕起来:
“再不下,我这把老骨头就当柴烧了。”
那天下午,我穿着条纹短裤在街上游来荡去。我响亮地踏着积水,无论碰到谁都点头哈腰:
“好雨,好雨!”
在长不足两里的大街上,我不知往返了几个来回,将多日的溽闷与无聊抛售出去,然后钻进临街的一家小酒馆。酒馆里还不到热闹的时候,三五张桌子就陪着我一个人。我选择一张挨窗的桌子坐下后,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瓶啤酒。我一边往嘴里抛着花生米,一边喝着泡沫拥挤的啤酒。喝罢一瓶还不尽兴,我就又要了两瓶,并且叫来老板一块儿喝。老板叫牛三。
我欣赏着街上的景致,对牛三说:“好雨。”
牛三很会附和,也说:“好雨。”
为了进一步证明他的回答,牛三指着屋外的树说,你瞧街上的那些树多鲜活,被风哗啦啦地一吹,就像风流的寡妇。牛三的话令我耳目一新,那些被大雨梳洗过的树,的确像风流的寡妇。就在我为牛三的话赞叹不已的时候,大街上悠扬起几声冰棍的叫卖声。牛三便放下手里的啤酒,看着随后从窗前经过的卖冰棍的女人,对我说:
“这个女人就是寡妇,你瞧那头发一飘一飘,那腰一颤一颤的,不像是街上的一棵树吗?,
牛三的目光充满了一厢情愿的迷恋,一直目送那女人在窗外远去,然后收回来说:
“这女人可挣钱了,每天至少要卖三两箱冰棍,可比你们当教师的强。你们咬文嚼字行,卖冰棍行吗?”
说女人就说女人,没想到牛三会扯上我们当教师的,心里不禁恨道,你以为当教师的就会咬文嚼字,别的什么也干不了?于是,看着牛三那张做饭馆小老板做久了,完完全全老于世故的脸,我把啤酒瓶往桌子上一放,说:
“牛老板,我要是能卖了呢?”
牛三晃荡着的头停了下来,满脸臭烘烘的不屑迅速转化成嘻嘻一笑,纠集了脸上所有的皮肉说:
“好好好,你要是敢放下教师架子去卖冰棍,这顿酒钱我做东!而且,等你暑假开学了我再请你一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经过一场大雨的沐浴,第二天阳光更加锋芒毕露。那大雨带来的凉爽很快就退避三舍,只在墙头上和院子里留下一层浮浅的湿润。在这样的天气去卖冰棍,等待我的无疑是狼狈,我后悔不该同牛三打赌,可是既然已经开赌,我就绝不能食言。
那天我一早起来就骑着车子进城了。因为我栖居的小镇并不生产冰棍,要卖冰棍就必须到城里去贩。城里的冰棍作坊有好几家,我去的这家是牛三舅舅开的。昨天喝罢酒,牛三给我开了一张二指宽的纸条:
“老舅,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请照顾。”
牛三这样做我很清楚,表面上是热心帮忙,实际上是想监督我。牛三的老舅非常热情,不仅冰棍箱子让我白用,而且冰棍贩多贩少都不用掏现钱,每天卖完了再回来结算。然后他把我带进作坊,打开几个冰柜说:
“这是冰棍,你三分钱一根贩上,出去可以卖七分钱。这是雪糕,你七分钱一根贩上,出去可以卖一毛二,或者一毛五。”
那些五颜六色的冰棍和雪糕,我后来才知道并无多大区别,所谓冰棍纯粹是由冷水、糖精和色素冻的,而雪糕只不过是冷水换成了开水,又多加了点牛奶而已。那雪糕吃起来多少还有点酥脆,而冰棍简直就像是玻璃,嚓嚓的一咬满嘴冰碴。
从那天起,我每天一早进城贩上冰棍,然后从离城最近的村子开始,一个村挨一个村地叫卖。好的时候一天卖三箱两箱,差的时候一天卖一箱半箱。
我的叫卖声起初无比僵硬,尤其在烈日当空的时候,还带有一种气势汹汹的沙哑:
“买冰棍来!”
尽管我叫得十分卖力,出来买冰棍的人却寥寥无几。一次我骑着车子进村后,远远看到一个小男孩站在巷口,从那瞭望我的样子,我断定他是想买的。可是,等我把车子在离巷口不远的一棵树旁停下,喊了一声,那小男孩竟吓得把头一缩从巷口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才由一个老太太牵着又出来。老太太出来的时候,我还在喊叫,老太太于是眯起眼打量着我,说:
“小伙子,你这不是卖冰棍,你这是嚎嗓子。你干么要那么叫呢?瞧你脖子里的青筋都绷出来了。”
老太太又说她也卖过冰棍,只因上了年纪才不卖了。她说卖冰棍得把嗓子放柔和了,就像跟人热情打招呼似的。说着,老太太就给我做起了示范:
“哎,买冰棍来!”
为了说明声音的柔和性,她又把一只胳膊伸展了,一柔一柔地展示给我看。老太太尽管上了年纪,喊出的声音未免嘶哑,但是听了仍叫人感觉舒服,有一种温柔的亲近,让我想起了小镇上那个卖冰棍的女人。
老太太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把手一扬谦虚起来:
“老了老了,跟你这么说叫人笑话呢,不过也就得那么喊,做生意嘛!而且,你们男人喊出来的声音,还应该有一点磁性。”
老太太的话让我十分惊异,我没想到老太太还会说出“磁性”这个很时尚的词来。为了表示对她的谢意,我取出一根雪糕给那小男孩:
“别买了,这根雪糕送你。”
老太太立刻激动得嘴里漏水,要那小男孩谢了又谢,然后一边拉着孩子往回走,一边告诉我她就住在那条巷里,以后再来遇到什么不方便,可以找她。
说着,老太太又哈哈笑了:
“大兄弟别见外,我这是人老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自从接受了老太太的指教,我就改变了叫卖方式,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婉转悠扬起来,像温柔的纱巾飘过乡村的大街小巷。并且按照老太太说的,充满一种磁性的诱惑。后来又见过一次老太太,她对我改善了的叫卖声非常满意,随即又进
行了热情的指教。她说卖冰棍也是在做生意,像识字一样一定要有悟性,她看出我有这方面的悟性,所以我的冰棍会越卖越好。
老太太接着告诉我,她祖父就是从沿街叫卖起的家,直到后来做掌柜坐过京城。
尽管老太太并没有告诉我,她祖父的生意做得有多大,但是从她自豪的语气中,我听出了她祖父当年的富有。老太太说曾听她祖父讲,在老北京沿街叫卖不叫“喊”叫“唱”,春天卖风筝叫唱风筝,夏天卖西瓜叫唱西瓜,秋天卖菱角叫唱菱角,冬天卖糖葫芦叫唱糖葫芦。在她祖父的那个遥远年代里,在老北京的胡同里,每天都能听到唱的声音,而且胡同越深唱得越动听。
比如卖琉璃咯嘣的。老太太鼓起缺牙漏气的嘴,先扑扑地给我模仿两声琉璃咯嘣声,然后把一只手遮到嘴边,唱道:
“买琉璃咯嘣哎——买琉璃咯嘣哎!”
在老太太的两次指教之下,我的叫卖声大有长进,每天早晨只要我带着冰棍一进村,迎着朝阳吆喝一声:
“买冰棍哎!”
就会有孩子奔跑出来,咚咚咚地穿越巷子,有时屁股后头还跟着一条小狗。其中有一个叫贵贵的小男孩最使我难忘。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背心,从巷子里跑出来的时候,眼角常常糊满眼屎,一副刚从被窝爬出来的样子。然后站在巷口的大街上,两手交替着揉搓眼窝,证实我的吆喝并不虚假后,又迎着我咚咚咚地跑来。
我问他:
“要冰棍,还是要雪糕?”
望着我手里五颜六色的冰棍雪糕,贵贵一开始并不说话,而是拿眼睛不停地选择着,那眼睛已变得葡萄一样明亮。经过一番选择之后,贵贵的目光落在了一根粉红色的冰棍上,他说:
“我就要那根。”
可是,当我把那根冰棍递给他的时候,贵贵又犹豫不决起来,改变了主意,指着我手里的一根黄颜色的雪糕,说:
“我不想吃冰棍了,想吃雪糕。”
贵贵递上的钱又黑又脏,好像在手里攥了很久,带着一种汗的潮湿。他像剥香蕉一样剥去雪糕上的纸,第一口先是小心翼翼地品尝,接着大口大口地抿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喉咙近乎夸张地蠕动,看到他的鼻涕进进出出,每一次无声无息钻出来,每一次又被响亮地吸了回去。
早晨的乡村十分平静,一抹轻描淡写的炊烟,春困似的盘绕在上空。因为大人们趁着凉爽下地去了,家中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尽管我的叫卖声穿越空旷的大街,给乡村带来了嘹亮的气息,但是出来买冰棍的人并没有几个。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大人们陆陆续续从地里回来,街上变得热闹起来,买冰棍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买上冰棍以后,吃的表情丰富而生动。如果是个大男人,他咔嚓咬上一口,还没来得及吃出个味道,就开始表示不满:
“这他妈还解渴?冰疙瘩一个。”
如果是妇人就先抿上一口,把两片嘴唇咂得啪啪的,随即又抿上两口,然后举起胳膊来吆喝孩子:
“毛毛你快点出来,这人卖的冰棍挺甜呀。”
而姑娘和小媳妇吃的时候,总是把脸背过去,怕冰棍汁滴到衣服上,又把身体前倾了,先伸出舌尖切上一点,接着咬下一块儿来。她们吃着,就一手捂住腮帮子,惊讶地叫道:
“这冰棍咋这么浸牙,还不如不买呢!”
最有意思的是老太太,摸摸索索地从兜里掏出钱来,经过一番挑挑拣拣之后,便拿上冰棍反复看,然后把脸的两侧凹进去,意味深长地吸溜上一口。也许是冰棍太凉了,老太太马上就聚集起满脸皱纹,把牙齿残缺的嘴大张开,发出一声叹息:
“啊哟哟,这贵巴巴的,快拿回去给娃们吃吧!”
说着,老太太就摇摇摆摆地离开了,两只小脚拧得非常急促。如果迎面碰上有谁来买,老太太就赶忙阻止:
“快别买,快别买,那东西还有个吃头!”
在一个村子卖得差不多了,我就又去另一个村子。烈日下的田野热气腾腾,寂静得没有一点喧哗声。这正是卖冰棍的好时候,我必须赶往另一个村子。我骑车行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有时从路旁的地里会突然冒出一声:
“卖冰棍的,等一等!”
那吆喝声望眼欲穿,好像等待了好久。我停下车子,开始并看不见一个人影,慢慢才发现庄稼沉静的波涛之上,漂浮着几顶闪烁的草帽,游移的脊背像水牛一样。有一顶草帽挺立起来,一只手臂在向我挥舞。草帽过来,齐腰深的庄稼发出水似的声响。阳光下,赤裸的肩膀油亮油亮,像涂了一层古铜色的油彩。
从地里出来之后,那草帽下的一张脸已挥汗如雨,但是依然掩盖不住兴致勃勃,他把买的十几根冰棍放到草帽里端着,然后吆喝地里的人:
“别锄了,吃冰棍来!”
那还在劳作的几个人,就把锄头栽在地里,把草帽戴在锄杆上,齐聚到路边来。他们拿起冰棍放进嘴里,就像吃黄瓜萝卜。那吃的声音,像他们的肌肉一样紧张有力,嚓嚓地吃完一根又吃一根,直到把草帽里的冰棍吃完为止。每当他们歇息的时候,如果我还继续待在一旁,就会遭遇一种尴尬——
“嗨呀,这后生哪像个卖冰棍的,衣服穿得笔挺笔挺!”
在他们印象中,事实上在我的印象中也是,那些卖冰棍的人大多形容不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吱吱咯咯地奔走在乡村,一副为生计所迫的模样。而我,不仅衣着齐整,还戴着白色的太阳帽,他们自然就十分奇怪了。于是围绕着我,他们开始了嘻嘻哈哈的盘问,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是:
“这后生是个懒虫,不想在地里受苦,才出来卖冰棍了。”
1988年,在他们标本式的农民眼里,卖冰棍一向是游手好闲的事情,不务正业的事情。遭遇几次尴尬以后,我再一听到地里有人吆喝就心跳,要么连车子也不敢停,要么把冰棍卖给他们就走,但是仍免不了背后的笑声。
我的信心因此倍受打击,有几天几乎卖不下去了。
但渐渐地,卖冰棍也给我带来了乐趣,带来了未曾预料的回报。1988年的教师还满脸菜色,当教授的不如卖茶蛋的,远不敢像现在形容的,加入到“粉笔头大盖帽”的行列。那时我和妻子两个人教书,每月工资加起来不足300块钱,而每天卖冰棍至少能赚十几元钱,让我羞涩的钱囊倍感骄傲。当时十几元钱,割猪肉能割5斤,买豆腐能买70斤,拉煤能拉800斤。
每当下午,我风尘仆仆地回来,把满兜零零碎碎的钱掏到桌子上,妻子的欣喜就溢于言表,把一枚枚硬币集中到罐头瓶里,把一张张毛票用手抚展了,然后拿系辫子的皮筋扎好,认真的程度让我不胜其烦。妻子激动地告诉我:
“今天又挣了十四块八毛六分钱。”
或者发出一声惊讶:
“哎呀,今天挣了二十多块钱呢!”
妻子的惊讶十分可爱,像孩子意外获得糖块一样。当初我卖冰棍的时候妻子十分赞成,但也仅仅是赞成而已,根本没想到会挣钱。我后来想,她当初之所以赞成,大概是见我每天无所事事。但是不管怎样,当时妻子的态度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她说想卖就去卖吧,怕什么?
“不过,卖冰棍的时候,还是别说你是老师。”
妻子总还是有所顾忌的。这顾忌一听就多余,真要碰上相识的人,还用我自作多情地遮掩吗?可是妻子的顾忌也不无体谅,我一旦碰上熟人,他们就像那地里的农民一样,视我如异类,目
光中包含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开始的时候我还回避,然而发现这个世界太小了,愈是回避反倒愈容易碰上,到后来随着卖冰棍时间的增长,我的脸皮也愈来愈厚了。
每天十几二十几块钱的收入,使我卖冰棍的初衷脆不可击,渐渐发生了改变,不再是跟牛三打赌,或者体验一种生活的乐趣,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了挣钱。可以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贩。
那些属于小贩的东西便像老人斑一样,开始在我身上潜滋暗长出来,为卖好每一根冰棍而挖空心思。因为买冰棍的大多是孩子,我就想办法在他们身上做文章。比如,他们最喜欢什么颜色的冰棍,最喜欢在什么时候来买,还有家里不给钱的时候,如何蛊惑他们去要。许多家长最害怕孩子哭闹,我就教他们,一哭闹家长就得出来,把买下的冰棍狠狠地塞给孩子:
“吃吃吃,吃死你就算了!”
有时,看着家长生气之极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有点缺德,就像一个教唆犯。可是稍后,看着孩子香甜的样子,甚至朝我做个小鬼脸,表示我们配合成功,我就又释然起来。不就是一根冰棍吗?我挣了几分钱,孩子得到了小小的享受,何乐而不为呢!
暑假期间,不少学校依然在补课,乡村少了许多热闹,也使我的冰棍生意清淡了许多。所以每到一村,我就打问学校补不补课,要是补课,我就赶在天气炎热的时候,把车子停在校门口的不远处,或者学校围墙的一个豁口处。但决不能吆喝,当教师的我深知老师们最讨厌小商小贩,如果我吆喝被听到了,会借训斥学生把我骂个狗血喷头。
像守株待兔一样,我必须耐心等待。下课的铃声一响,我就把一根鲜艳的冰棍插到冰棍箱子或车把上。从教室里蜂拥而出的学生,目光很快就被那鲜艳的冰棍捕获了,他们先是一个站在那里看,然后就几个挤作一堆看,像走进糖果店一样。
在冰棍鲜艳的诱惑下,他们很快有了行动,先只一个孩子走过来,他小心翼翼,就像一只偷油吃的耗子。他的目光仍不忘背后的同学,还有教室里的老师,直到临近校门或豁口处,才一下子奔跑起来,把早已准备好的钱迅速地掏给我,拿上冰棍再迅速奔跑回去。这时,我童年的一幕便在那孩子身上再现。他跑回去却不再扎堆儿,而是待在一个远离教室视线的角落。
还在原地站着的那些同学,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一个个既羡慕又担心,随后你推我攘地凑过去。在虎视眈眈之下,那孩子吃冰棍的样子显得无比优越,同时也不无紧张,害怕有人抢夺他的冰棍,也害怕他们去告老师。于是,像我曾经历的童年一样,他无奈地举着冰棍,让周围的同学每人轮流抿上一口。见有的同学抿了还想抿,他就尖叫起来:
“你不能自己买去,尽抿我的。”
他的不满和那一口冰棍的香甜,显然刺激了围着他的同学,立刻就有人离开他,像他一样行动迅速地向我跑来。见一个同学跑过去,其他的同学也便跟着跑,像成群结队的蜜蜂,一下子把我闹哄哄地围住。有的看有的买,十几根冰棍转眼就卖出去了。
那闹哄哄的情形,无疑会惊动教室里的老师,我必须适可而止,于是大喊一声:
“快走,你们老师出来了!”
在我的一声断喝之下,他们一哄而散。买了的把冰棍藏到身后,没买的就赶紧准备好了话,如果真碰上老师出来,他就慌忙上前表白自己,同时出卖同学:
“老师我没买,他买来。”
如果发现老师并未出来,他们就重新变得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在几十天的暑假中,我跑了许多村子,但大体上是固定的,所以一到那些村子,有眼尖的孩子老远看到了,就会吆喝:
“快看,那个戴白帽子卖冰棍的又来了!”
渐渐地,我同那些村里的孩子建立起了一种信任,其他卖冰棍的人虽然也去,可是他们总等着我去了才买,要是哪一天我没有按时出现,他们就会问:
“你怎么才来?”
我的生意因此始终保持不错。尽管,我为卖好每一根冰棍挖空心思,有时也会为每一分钱计较,但也不乏慷慨的时候。尤其是碰上半路下雨,或者天气热得实在无法忍受,我就会把冰棍三八折二地卖出去,甚至白送人。一遇到这个时候,孩子们就蜂拥而至,原本跟前只有一两个孩子,也没有谁去叫,一下子竟冒出许多来。
争抢下的乐不可支,没争抢下的就垂头丧气。看着人家吃得香甜,免不了就有孩子去抢夺,于是要么打了起来,要么被抢夺的孩子一蹦跳远了,把冰棍像鸭子食鱼一样,三口两口吞到肚子里。他笑嘻嘻地揩抹着嘴,挑逗那失意的孩子:
“有本事抢来呀?”
临近暑假开学的前两天,我结束了几十天卖冰棍的奔走。那天下午我收工后,像平时一样到牛三舅舅家结算了当天的账,又把冰棍箱子退掉,然后骑着车子直奔回家。
我的脸因饱受太阳之吻,变得黝黑发亮,而我的牙齿却洁白如初,仿佛一个非洲哥儿们行进在马路上。我的内心充满了踏实、轻松和愉快,就像刚参加完一场艰苦卓绝的考试,或者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谈判。在阳光与树荫交替的马路上,我时而把身子伏到车把上飙车,时而挺起身子来如蛇游走,惊得来往车辆喇叭乱叫。
家里出来后,我带着专门留下的几根冰棍去见牛三。牛三一见我就惊慌起来,光是跷起大拇指说先生你行了,却闭口不谈打赌的事情。我知道牛三想耍赖,就打断他说,别光是行了行了的,你输下的那顿酒呢?
牛三立刻变得笑比哭还难看:
“喝、喝,说好了的喝,怎能不喝呢?”
说着就烂了脸,把脖子长了问我:
“我倒不在乎一顿酒,可先生你还真喝呀?”
此后我再没卖过冰棍,本来还想去卖,然而终究没有卖成。在我已经历的人生里,和即将经历的人生里,那一段卖冰棍的日子,可以说短得只能用分秒计算,但它却留给了我漫长的记忆。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岛屿一般的乡村,也有我烈日下奔走的身影和叫卖声,还有那些可爱的孩子和朴实的村民,直到现在依旧美好如初。那美好是粉红色的,是一种冰棍的颜色,也是那个夏天的颜色。
它是高楼林立,被人与车拥挤不堪的城市无法想象的。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