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1986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学校。1988年至今发表《乡村火焰》、《王树的大叫》、《霜晨月》、《说着玩儿的》、《扑满》、《麻烦你跟我走一趟》、《生命是一只香油瓶》等中短篇小说,另有部分诗歌、散文、戏剧、电视剧、文学评论等作品,共计一百五十余万字。多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杂志及各种文学选本。曾获山东省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等。
焦大川回轱辘把胡同,通常是安步当车。
老街坊碰见了,就说他,爷们儿放心,咱们不跟你借钱。其实焦大川是没车的,但焦大川不缺车开。县城的二环路上有他的一家汽车修配店,据说日进斗金,他要买车,三辆四辆都买得起,他却不买,花五十八万在城东的福来小区买了幢二层小楼。出故障的汽车到了他的店里,三弄两弄又能开了,在顾客开走之前,为确保万无一失,要试车的。他都当自己的车。若是好车,试上半月也不舍得让顾客开走。既然有车开,何苦再自己买车?这就已经让他家里的兄弟们眼热得不行了。老街坊们听说,就为他二弟要进他的修配店,还跟他父母闹得很不开心。他把严了修配店进人的关口,坚决不搞家族管理那一套。只要手上有绝活,不管你是天南地北的人,修配店大门畅通无阻。没城市暂住户口的,他还亲自跑腿去办。他二弟倒不对他多说什么,只掇弄父母说话,但他也有对付二弟的杀手锏:要进修配店,可以,但你必须脚踏实地,跟胡同口的高老头学习两年修理自行车。
类似的事也是有先例的,世界上许多百万富翁都会要求自己儿子从最基层做起,不单是要磨砺儿子的意志,还为了杀杀那股高昂狂傲的心气。他虽不是百万富翁,但这爿店弄到今天也是不容易的,岂能儿戏?
他的二弟一撇嘴,说,让我跟高老头学修自行车,亏你想得出来!当初咱爸爸不是也要你跟高老头学,你听了么?
二弟的话硬硬地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的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他暗暗忍了,说,二弟,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你不想跟高老头学修车,那自己也弄一爿店让人看看?
二弟知道自己弄不出的,就嘻皮笑脸起来,哥,我不进你的店,行了吧,那你得……
焦大川更正他,不是我不让你进,是你不想跟高老头学修车。
二弟就连连点头,是我不想跟高老头学修车,是我不想跟高老头学修车,哥,那你得管我啤酒喝。
焦大川爽快地说,中,你一个人喝的啤酒我还管得起,只要你不怕有朝一日让啤酒淹死。
他的父母却不高兴了,说,有当大哥的这么说话的么!一边给他二弟使眼色,他二弟方醒悟过来,张口说,大哥,你在福来小区的房子我们都见过了,二百多个平方,十口人也住不了,可你看我,你小华侄儿也长大了,还跟我和胡翠芬挤在一起。
他听了,就只冷笑。
原来他父母有五间房子,弟兄三个结婚后各住了一间,二弟一直想把他那一间要过去,他都没同意。每个星期,他都要带全家来住一夜,也是亲近父母的意思。可是父母偏听偏信,由着二弟烦他。二弟又提起这件事,他也不想再听,说一句,哪个是无父无母的?索性站起来,走了。
回去后情绪连着低落两天,可父母那个爬满葡萄架的小庭院依旧让他牵肠挂肚。对二弟,他也不是没替他着想过。下岗了这么多年,二弟全家三口的生活就靠他那点下岗费,他还顿顿无酒不成餐,喝得院子里啤酒瓶子成堆,肚子也像吹气似的,一日比一日大。在轱辘把胡同,没有比他更像一名局长的了。渐渐地,都不叫他名字,就叫他局长,他听了还万分得意。焦大川帮他联系过多家单位,人家一见他就笑了,说像你这样的人,该直接进县组织部,人事局。可他在人家那里干不了几天,要么嫌太脏,要么嫌太苦,再不就是嫌人家对他不是平等对待。
要说急,焦大川比他还急。
焦大川不怕老街坊借钱,就怕二弟不争气。焦大川来轱辘把胡同,心里竟有些说不清的畏怯,好在老街坊们像是看透了他的心理一样,常常主动告诉他二弟是否在家。二弟下岗了,却并不总是闲着的,县城里新事不断,这里广场或城市雕塑落成,那里酒店宾馆超市开业,二弟都要前去助兴。二弟样子好,偶而也被当成嘉宾,将错就错,吃了喝了,还能拿份不薄的礼品、红包。在轱辘把胡同,二弟确实不算最落魄的,他还自吹自擂,看看,下岗了下岗了又当上了局长。
焦大川在胡同口一听到二弟不在,脸上就阴霾顿扫,对人也更显亲热,一盒中华烟走不到五步,就能散发干净,爽朗的大笑声一直从胡同口传到胡同底。
算起来,抽焦大川的烟最多的就是高老头。从焦大川记事起,高老头就已在胡同口大绒花树下摆摊修理自行车了。焦大川的爸爸是县肉联厂的锅炉工,为人老实本份,不善钻营,见儿子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打起高老头的主意,先给高老头说妥了,再把焦大川叫到跟前,手托小酒壶,随时预备咂一口。焦大川知道,爸爸也只有在儿子面前摆出这样的架势来才像个爸爸,心里觉得爸爸活得太可怜。焦大川一生不好烟酒,就跟他爸爸的这个习惯有关系。当时他爸爸对着酒壶嘴子,吱儿地咂一口酒,故作沉稳地说,儿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点活儿干干了。我看跟高老头学修自行车就不错,没管着的,没看着的,想干就干,想回家就回家,多自由。你看我,哪天不五点钟就得起床,进了肉联厂,可睡过一回懒觉?
焦大川问他爸爸,爸爸,你想让我学修自行车?
他爸爸说,高老头答应了,一年半时间就让你出徒,到时你就能自个儿摆摊。
焦大川颤声道,爸爸,这,这是你的主意!
什么也不听了,离开家,出了城,钻到一个小杂树林里,蹲在地上,独自哭了半天。
焦大川坚决不跟高老头学修自行车,凑巧他的一个参加工作的同学来瞧他,见他还是待业在家,就帮了他忙。他在那年秋天进了县运输公司,学开大卡车。最初两个月,他爸爸有空就去胡同口站站,老街坊见面就说,老焦,儿子比你有出息。他爸爸就满脸舒心的笑容。他爸爸在家里还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咱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咱可不能忘了小侯。小侯就是他的那个同学。
可是县运输公司也终于迎来了自己败落的时代。此焦大川已非彼焦大川,他果断地办了停薪留职,东拼西凑,砸锅卖铁,开了个只有一间门面的小小的摩托车修配店。那几年也怪了,县城的大街小巷,摩托车没头的蚂蚱一样,四处乱撞,摩托车修配店生意出奇地红火。随着财力的不断壮大,焦大川也成了县城里有些头脸的人物,摩托车修配店显然已无法满足他的胃口,轻易地贷了一笔款,一座设备先进的汽修店就鲜明瓦亮地矗在了新开的二环路上。
帮他进运输公司的那位姓侯的同学在机关混了十几年,才混上个小股长儿,不知费了多大的劲从自己单位弄到了一辆双缸的破车,找到他,要他给修修。这样的车早该报废了。但他什么也没多说,派修配工给他拖来。
几天后,破车焕然一新,侯同学见了,简直不敢认了,直说,大川你会变戏法儿么?
焦大川心里明白的,车壳子是这样的,内脏也都被他换了个遍。侯同学看不到而已。焦大川误以为侯同学自己开,没想到侯同学是要发笔小财,遮遮掩掩地让焦大川给找卖主。焦大川帮他卖了五万四。把支票放在他手上时,他扑通软在了焦大川脚下。焦大川知道他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扶他起来,他往下坠,泪流满面地说,大川,三七开,三七开,我拿三,你拿七,三万七千八。
焦大川正色道,你把我看扁了。
侯同学就说,那我给你磕个头,我给你磕个头。
焦大川哪里愿意?说,咱还是老同学不是?
他就说,大川,你看咱这当小辈儿的,多年了也没去看看有年纪的。当即约了时间,要去探望焦大川退休在家的爸爸。
那天,这侯同学雇了辆三轮车,装了一车子的奶粉罐头蜂王浆,来轱辘把胡同看望老焦。老街坊都看见了,问老焦,这是谁呀?给你送这么大的礼。老焦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说,还不是大川的同学,县畜牧局的侯股长。老焦家这一天就像过节一样,充满了欢声笑语。
侯股长走了,老街坊们都啧啧而叹,看人家焦大川混得!老子也跟着光彩。还对高老头说,咱轱辘把胡同只有你俩是搞修理的,可人家焦大川搞出个百万富翁,你搞了一辈子,也就比敲骨拐的(指要饭)强些。高老头说得倒实在,翘着小拇指,细细地往车胎上涂着胶水,说,咱不跟人比,人比人气死人。
都说,然。
焦大川回轱辘把胡同,最先注意到的也是高老头。不知为什么,还在远处,就已把目光投了过去。有时候他不想承认这种现实,欺骗自己,高老头背后的大绒花树太吸引人了,特别是在夏天,树上的花开得着实地好,一簇簇红红的,在绿叶之间,像跳动着轻盈的火苗。可以说,轱辘把胡同口至今旧貌不改,跟这株大绒花树很有关系。整个县城也难找到这么粗大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垂直树冠面积达半亩左右。老年人猜测,这株树的树龄,少说也有二百余年。甚至还牵强附会地编一个故事,说是一个贞洁少妇变的。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这株老树,轱辘把胡同口早就面目全非了。过去高老头常常把修车的标记做在苍老的树干上,后来有关部门就出面制止了,还围了道一米高的铁栅。没有活,高老头就背靠铁栅假寐。绒花小仙女似的,飘飘悠悠地落下,有时就落在他的鼻头上,别人都替他感到发痒,但他却像并不知觉。
焦大川走过来,高老头要对他说一句局长一早出去了,脸上立马就能多云转晴。焦大川气定神闲,也不急着往家里走,掏出烟来,让高老头抽。焦大川也算是高老头看着长大的,高老头不用对他客气。手里没活,接过来就抽了。抽一口,迷醉地品味着,说,好烟,好烟。有活,就不能慢待了顾客,随手将烟夹在右耳朵上。这只耳朵,不知夹过多少次焦大川让的烟了。在焦大川眼里,也似乎比另一只耳朵大了一些。
焦大川走过去,暗暗地想,如果把整包的烟送给高老头,他会不会接受呢?焦大川还盘算高老头一天能修补几条车胎,自己的一包烟钱至少抵他修二十条车胎,这么说来,高老头在街头蹲一天,真不知能否换来一包烟钱。
焦大川走不到五步,烟就散尽了。他笑模笑样,神采飞扬,心里却是痛惜的。
是为高老头痛惜,仿佛散掉的烟不是自己买来的,而是高老头一天的辛勤劳动。
夏日里,一树绒花开得正好。焦大川照例来轱辘把胡同,莫名其妙的担心像是羁绊,使他脚步涩涩的。不过,他又走了运,高老头告诉他,局长一身新,头发狗舔了似的亮,才坐了三轮车,往东去了。他早来一会儿,两人就碰上了。他听了,顿时眉开眼笑,但又有意掩饰着,抬头看看大绒树,那些鸟羽状的叶子像是经过梳理一样,在微风中柔顺地伸展着。
他说,当了局长,真是忙了。这几乎是他头一次拿二弟的绰号逗趣,说明他的心情的确很不错。
高老头这会儿没活,接了他递过来的烟,就点上了。搬着自己的膝盖,很响地抽一口,赞道,好烟。刀刻般的皱纹里也像浇了蜜。一朵绒花飘下来,凑巧落在他的头上,但他好像没工夫弄掉。
焦大川看着,咧嘴一笑。这时候,不少老街坊都走来跟他说话,一包烟转眼就光了。他继续向前走去,却仿佛不放心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看一看高老头脑袋上的绒花。
高老头聚精会神地抽着那颗烟,真恨不能把每一丝青烟都吸进肺里去,哪里舍得再顾别的。
焦大川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却充满了风险。当初哪怕自己稍作犹疑,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像高老头一样的修车师傅。他没跟高老头学过一天修理自行车,但这么多年,他实际上是把高老头当成自己的师傅的。
焦大川自此有了提携高老头的心思。就像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将整包好烟扔到高老头脚下一样,这个心思在他心里窝藏了好久,也还没说出来。修配店里的伙计们也发觉他们的老板每天竟有些心不在焉,给你说着话,目光却像到达了很远的地方。他们不知道,焦大川眼里一遍遍地闪现着轱辘把胡同口的那株大绒花树。整个树都像燃烧起来了,一簇簇的绒花纷纷朝空中喷射。别人无法想象焦大川这些天所受的煎熬。
焦大川瘦了,有目共睹。来轱辘把,人家告诉他局长又去蹭吃了,神情也没什么大的改变。一包烟散着散着,有人还没轮上,他就又装在口袋里,人家不说一句,大川,弄颗烟抽,他就不会再拿出来。在他爸爸跟前,他爸爸说二百句话,他有两三句听清就不错了。但他突然站起来,向外走去。他爸爸在背后说,大川你没意见,老二回来我就说你同意了。他转头问一句,爸爸,什么我没意见?他爸爸就知道自己白费了唾沫,气得直捶沙发。
焦大川去了高老头家。高老头刚刚收摊回来,正在院子里洗脸,他进去了,高老头来不及招待他。高老头把脸洗过了,搬了个小木杌子让他坐下,边擦手边说,在街上蹲一天,一张脸就能洗出半盆泥汤,再泡个澡儿,这会儿该是我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
焦大川表示歉意,看没让你泡上澡儿。
高老头笑道,什么泡澡儿,也就是拿湿毛巾在身上搓巴搓巴,哪能比你们洗桑拿,还有小姐给按摩?
焦大川意外地脸上一红,说,高师傅见笑了。
高老头也坐下来,又在脖子、胸脯处擦了几下,就顺手把毛巾搭在旁边的木架上,问,大川怎么想起到我家来了?
这时候焦大川还是犹疑的,他甚至有些后悔到高老头家里来。待要说没事,显然难以让人相信。这个小院子,他有多年没来过了,最近一次也还是在他少年时期,那时高老头的老伴还健在,那是一个沉静的女人,从没见她跟街坊邻居大声说过话。如今这女人已去世多年。
焦大川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院子,发现几乎没有什么改变。院子里种着菜蔬,因天色已暗,看不见菜畦里到底种的什么,但他闻到了清新的小葱的气味。他隐约记得院子角上还有个鸡棚的,看上去却灰蒙蒙的,却像堆放着一堆柴禾,知道高老头老伴去世后,就不再养鸡了。果然,焦大川也闻不到鸡粪的味道。
焦大川不过一恍惚,不该说的话就顺口说了,没什么事的。
高老头自然不相信,但高老头不说出来,只说,你来看一眼我这孤老头子,我就很高兴了。
焦大川忙笑着说,我是顺便来看看。他站了起来,吞吞吐吐说一句我还有事的,就朝外走。但高老头的叹息声让他停住了。高老头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失落。焦大川回头看着高老头,小葱的气味仿佛一下子浓郁了。焦大川不可遏止地紧张起来。
高师傅,焦大川低低地叫了一声,我,我想雇你。
焦大川身上一软,扶住了院门。不用说,高老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听高老头慢慢说,大川,别开我的玩笑了,你雇我干什么?
焦大川镇静下来,说,高师傅,我一个月给你四百五。
高老头不吭声。他很突然地笑了,说,大川,你要给我四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