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沙尔随笔

2008-12-15 10:06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12期

周 涛

我希望这是一篇散文而不是游记。游记本身就是散文,这我知道。但我仍然固执地相信它们之间的区别。

我希望这篇散文不至于用浮光掠影的水彩涂抹并败坏了山河的朴素原色。著名的博斯腾湖,盛产肥美大头鱼的开都河,夏季一望无边铺向天际的嫩绿苇子丛,毛色透着那么一股金黄劲儿的焉耆名马等等,一般说来都是文学旅行家们比较赏识的东西。当美成为大家都能认识和理解的东西时,就应该避开它。

我遵循此训。

最后我需要说明的是:哈拉沙尔,即焉耆。而焉耆,就是那个位居天山南麓,从新疆首府乌鲁木齐出发、经托克逊南行、穿越突兀曲折的卧虎不拉沟和榆树沟而进入的盆地。

北方的嘴唇

天还没亮,我和同行的朋友“黑猫警长”(这是我在焉耆给他起的一个临时绰号)便背起行囊,穿过乌鲁木齐昏暗的街巷匆匆上路,赶往长途车站。

基本上没睡觉,我和黑猫警长就着莫合烟和红葡萄酒聊了一通宵。一走上这昏暗沉寂的街头,马上就产生出一缕几千年的早行客都产生过的“人迹板桥霜”的凄清之感。九月五更风,颇凉。一吹,头脑清醒许多,腿却发软。

早行客是凄凉而又孤独的,尤其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汽车多如虫、我独不得乘的世纪。在家不是千日好,出外却是时时难。唯有在面对崇山峻岭戈壁大漠之时,能使人忘记琐碎的争斗,升起崇高悲壮的美感,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宠辱皆忘。

油黑发亮的公路一直蜿蜒伸入远山,周围是空旷戈壁,在太阳下沉默无声。那公路便像一条发着光的黑色河,引诱我们的汽车发疯地向前扑,想捉住它的尽头,但总捉不住。

车子快得像船,有些飘。司机不在乎,腾出手来卷莫合烟,很熟练地用一只手划火柴,一拨,把一簇小火苗空握在掌心里,形成一个炉灶口,低头凑过去,眯着一个眼睛喷出一口蓝烟,其香使之五官挪位。

一驶进卧虎不拉沟,劈面摆在眼前一幅惊心动魄的翻车图,一辆带拖车的满载西瓜的卡车被撞翻在沟底。六个轮子朝天,驾驶舱压扁了,有一轿子车的人围在沟口,不知伤亡如何。只见满地的西瓜被压开,红红的瓜汁血水一样流。一位写诗的朋友把这些跑长途车的司机称为“新疆好汉”,实在不过分。他们虽然粗野得一言不合就能抡起搅把子打架,虽然为了会他的情人能把一车乘客扔在随便哪个荒村野店,但他们太能吃苦,粗野而又豪爽地吃苦,忍受冬天蜷缩在喷灯之下的折磨,夏天大戈壁的烈日烤灼得他们“沟槽子淌汗”,有时候热急了,就在戈壁滩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对风吹凉,再丑反正没人看见。

这都是些玩命的人,身上有那么一点儿当兵的味儿,但是比一般的兵更随便,因为几千里长途上,全靠自己拿主意,他是驾驶室里的帝王。

到了干沟,车停下,让大伙撒个尿。干沟果然是干,满山都是风化的岩石和晒得发红的土,远看燥红浑黄,逼得人从心里感到焦渴;近了连个坐处也没有,一蹭一身白色的土渣子粉末儿。此乃最佳流放地,在这儿困上一年,没有不精神崩溃的。

解完手上车,我和黑猫警长都发现,撒泡尿的工夫,嘴唇不对劲了。

想抽烟,嘴唇被烟纸粘得疼。

在塔什店吃碗凉皮子,嘴皮子又被醋汁和辣子蜇得疼。

黑猫警长说:“瞧你嘴皴了。”

“你的嘴也干裂了,红兮兮的。”我说。

悲惨的嘴唇,无水的山沟。在北方,这类山沟到处都是,两山相叠,像两片因干燥而张开的皮肤粗糙的嘴唇。半世纪前,尕司令马仲英的回族兵和禾加•尼牙孜的维吾尔人在这沟里打了一仗,死者上千,尸体横陈沟底,血把干沟染了个红。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连个死人骨头也不见,除了山石泛着仿佛血水染过之后又被烈日晒旧的褐红之外,所有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往事遗迹都被这干渴的北方之唇给吃光了,骨头渣儿也不剩。

残忍的北方。

没有古迹、墓碑的失去记忆的北方。

北方的嘴唇,就像这条卧虎不拉沟一样,毫无表情也毫不留情地噘着,一副干燥而又麻木,焦渴而又冷漠,愚蠢而又傲慢的样子。

“大地,你吃的是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渴?

为什么要喝这样多的眼泪和血?”

依稀记起一位外国诗人的名句。

中国的犹太人

在福建省的泉州,这个明代闻名世界的大港,我参观过那里的清真寺和博物馆。我对阿訇抚胸道了一声“萨拉玛里空”,使那位头戴白帽颊留长髯的老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博物馆陈列着明代巨大的三桅远洋船残骸,摆满刻着阿拉伯文字和诸如依斯麻尔、赛义德之类的氏族墓碑;闻名世界的大航海家郑和的胸像和伟大的思想家李贽的故居都在这里。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

我想象不出他们的祖先是怎么从波斯、从阿拉伯漂洋过海,在泉州登上东方神秘而陌生的大陆;想象不出他们怎样拌开灿烂的宝石袋,换取光滑的瓷器、轻柔如云霞的丝绸和奇迹般的纸张;想象不出商业如何有这么大的力量,使人造出船只去航海,去把自己的大陆和另外的大陆联系起来,去把语言和种族之间、信仰和风尚之间的那个大海沟通……

我还想象不出来 ,为什么这个名叫“回回”的民族,终于没有返回他的远隔重洋的圣土,却宁静而又忧郁地在中国生息下来,扎下了深根。

尔后,他们终于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

再后来,他们异国血统的特征渐渐淡化,需要在他们后代子孙的眉宇间细细分辨,才可以显示出来。

这支由勇敢的商业家和航海家组成的民族,在东方古国的人海里挣扎,以防沉没。他们用唯一的一条船保证自己的种族在历史中向前航行,这条船就是:伊斯兰教。

离开土地就会失丢语言。这是对无畏的航海者和冒险商人的惩罚吗?真主穆罕默德。

丧失信仰就会彻底消失。这是对没有了土地和语言的人们的保佑吗?真主穆罕默德。

在这样的民族当中,出现七下西洋的伟大航海家是正常的。产生离经叛道的卓越思想家是正常的。诞生一代代强悍善战的军事统帅人物也是正常的。一个民族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形成了他的素质,而这种素质会穿越各种时代,体现在他的后代身上。

我想起了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

真正的孤独啊……

隐忍、沉默的后面藏着可怕的强悍;怀疑、狡黠的不信任的目光后面有着最真诚的诺言和舍命相陪的友谊;屈辱的自卑感和深藏于心的强大自尊心的矛盾造成的痛苦;不被理解却又顽强地保存自己所形成的隔阂;边远、贫困的落后生活方式与心比天高的自信力之间的大反差所导致的悲哀和固执心理,就造成了这种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不是人人都能感到的,也不是每个民族都能感到的。

妄谈马尔克斯的人在当今已成为一种时髦,但是我敢断言,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把自己片刻的寂寞当成了伟大的孤独,并且把它拿在手上,像拿着一柄檀香扇那样招摇过市。

一个真正忍受过百年孤独的民族正默默无言。他们并不知道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名字。

于是我又想起了焉耆,想起了形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哈拉沙尔百年史。

穿过卧虎不拉沟,来到焉耆丰沃湿润的盆地,尤其是浏览了形形色色的保留了极古朴风味的焉耆城之后,漫步开都河老桥和新桥之间的长满高大柳树的堤岸,难得不使人产生一种怅惘的感喟:这一切都是最后的了。最后的一幕。

手摇着萨巴依坐在街头唱歌乞钱的妇人是最后的了;把坐骑拴在木桩上走过去到挂着鲜红的羊后腿的主人正大声吆喝的凉面铺吃面的农民是最后的了;四五个面留典型哲赫仁耶教派的胡须的老人正站在一车白杨木旁低声交谈的样子是最后的了;一位风尘仆仆然而充满幽默感和自信心的维吾尔老头,他头戴地道的喀什式巴旦木花帽,身穿黑褡袢,足蹬有套鞋的靴子,肩背褡袷从人群中独自走出来并四下张望,这个喀什人来到这南疆的门户时的装束,也是最后的了……

时间在改变着一切,包括文化和风俗,包括文化和风俗中最有味的东西。

而这些,只有在焉耆还保留着一部分,虽然也只是最后的一部分了。

是的,抚回庄已经变成了永宁公社,木架老桥已经变成钢筋水泥结构的新桥,骑着著名焉耆马的上城人已经变成戴头盔穿牛仔裤的骑摩托者,开都河挖沙子的马车夫已经变成汽车司机,沿堤而栽的百年垂柳已经作了建筑材料,河里已经很难钓到大头鱼,阿訇的儿子正在为考大学准备外语教材……

但是,哈拉沙尔一百年来的记忆是不会改变的,这记忆是被太多的鲜血浸泡着的一种胚胎,它深藏在这些人的胸腔里,不会变味,不会腐烂,它远比保存在富尔马林液里的标本有价值、有生命力。因此,仅站在开都河老桥上欣赏河中孤岛上夕阳落照中牧马伸直的颈背是可笑的,匆匆来去的歌唱博斯腾湖连天绿浪和翩飞水鸟的旅游诗人是可笑的。

有一种更伟大的东西,正深藏在人们的缄默里。叩问它,是一件困难的事,就像要了解父亲最悲惨的往事和母亲受过的凌辱那样。既要获得信任,也须等待时机。

生活在焉耆的这支回族人啊……

失去了故土的,流洒了热血的人们哪,你们,哲赫仁耶教派的也好,虎夫耶教派的也好,告诉我,你们,中国的犹太人——

你们是怎样失去了家园的?

你们是怎样来到哈拉沙尔的?

你们的内心隐藏着的、眼神里躲闪着的,是一部什么样的真实传说和悲惨史诗呢?

告诉我,因为老人一旦死绝,传说就会失传,告诉我,因为我是你们忠实的朋友,我不是别人,而是一切民族的史诗的崇拜者……

拜访师父

少年时,我曾有过一位名叫依斯迈尔的回族朋友,那年秋天,我们全家刚刚从北京搬到乌鲁木齐,怀着满肚子的新鲜劲儿窜到机关院子里东张西望的时候,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同龄少年。

他几乎穿了一身苏式小军装,黄呢马裤下,有一双黑色的翻毛骑兵马靴,当时这就使我羡慕到了极点。何况他长得又漂亮,又神气,精通维汉两种语言,活像电影里的人物。我俩像两只陌生的小狗那样谨慎小心地互相打量、试探之后,很快就熟悉起来。他主动教我维吾尔语,把最常用的骂人话教成“你好”,并怂恿我对迎面走来的维族人讲,其结果当然非常狼狈。

后来到十二三岁上初中的时候,他便主动向我透露早熟少年的秘密,他告诉我他曾在他舅舅新婚之日趴在房顶的小天窗上偷看了全过程,还曾乘停电的时候亲吻过一个女孩子等等。这种在我看来大逆不道,听来恐慌羞愧的事,依斯迈尔毫不在乎,谈得津津有味。现在我渐渐明白,在性的启蒙中,不同的民族在观念上有相当大的差异。在之后数年的交往中,我和依斯迈尔的外交关系时好时坏,有战有和。和的时候他又会告诉我一些新秘密,战的时候各自拉起人马打个鼻青脸肿。最能让他沮丧的是我方全体人马齐唱一支破坏民族团结的歌谣:“回回娃,喝奶茶,一口咬了个……”这恐怕是对穆斯林最大的侮辱。

当时不懂,现在想来真对不起依斯迈尔。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随父母去了伊犁,就再没有见到。

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带着这么一点对回族人的偏见和肤浅的了解,陪同一位回族作家来到回族聚居的哈拉沙尔,而我对伊斯兰教和回民风习又知之甚少,所以当我坐在黑猫警长的自行车后捎架上向他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黑猫警长扭过他头发蓬散的大脑袋,以纯种回族人的身份向我发出警告了:

“把你的烂顺口溜藏起来,千万不敢露出半句!”

“到了师父家,决不要抽烟!”

“对师父只能称师父,不能直呼姓名!”

好、好、好。这三戒弄得人很紧张,如同一个驻外武官初次拜见人家的总统。这师父,不是一般北京人、上海人所常用的师傅,这两个字的权威和含义是伊斯兰教之外的人所不理解的。师父和师爷,都是一方或一系教派的领袖人物,而且是世袭的。

待到穿过郊外的街巷、树林、菜地,到了师父马洪武家的时候,才感觉果然名不虚传。

师父不在。师娘很有礼貌也很有分寸地把我们让进庭院。看那师娘,五十上下,衣饰整洁,和眉笑目甚有福相。问明我们身份、来意,便让进家中,泡上糖茶,端来蛋糕、点心招待。师娘的举止态度,使人觉得好似她把农家主妇的谦恭朴实和贵夫人的礼仪庄重巧妙地融合在自己身上。她不像一般有点权势人家的主妇,对没什么用处的客人冷慢,对关系实际利益的人又显出过分的热情,同时还时时处处提醒你别忘了她的地位。比较起来,她在那种本分农妇的朴实后面,还真有那么一点丝毫也不夸耀、却让人不能不感到的贵气。

一排整齐的砖房相连,顶头横出一间大客厅,陈设不在县委小会议室之下;家里非常洁净,电扇冰箱均有,沙发躺椅旁,是每个回族人家都有的大炕,上面铺着一幅图饰典雅的和田大地毯。

那庭院里,就更是震人。

不下几十种各色繁花开得让人不敢置信,挤满了半个庭院。有栽在地上的,有栽在花盆里的,还有栽在木板箍成的大桶里。几株高大得像树一样的红蓖麻,给人造成一种特殊的异国情调,美极了!想不到在这偏僻的小城郊柳菜畦之后,竟有如此极富生趣的田园仙境!

爱整洁,爱花。回族人即使是被追杀得十之不剩一二,从他们的故乡河州、湟水历尽艰辛、受尽冤苦来到这焉耆,也不肯苟且地生、肮脏地活……这是一支怎样顽强地热爱生活的人们哪!血一样鲜艳的红花灿烂盛开在每一家回民的庭院时,花便不是一件仅供观赏的玩物,而成了一种精神,一种不屈不挠、令人钦佩的生活态度!

遗憾的是,师父马洪武不在家。征得师娘同意,凑近观看了压在玻璃板下的照片。这些照片,均系现任宁夏政府副主席的师爷马腾霭参加昌吉回族自治州三十年大庆时来焉耆与师父的合影。其中一张,望之令人肃然。

在秋草枯黄的哈拉沙尔草原上,两位老者头戴黑色六角帽,足蹬黑面开口纳底布鞋,各骑一匹焉耆神骏,一匹黄骠马,一匹青鬃马,勒马迎风而立。马如龙,人如虎,其凝重威严风采实为罕见,直教人想起百年前河湟事变时率十万回民与左宗棠的清廷官兵血战的统帅人物……

师爷马腾霭,身材匀称魁伟,面容英武;

师父马洪武,身躯矮壮,浓眉大眼豹头。

两个均有古人相,这是在常人中少见的。

“他到寺里去了,你们屋儿里头坐坐,他一阵儿就回来咧。”师娘让我们等。

再等就是等吃饭了,不好。起身告辞,说声“我们下回还来呢”,被师娘送至大门。

师父没寻见,但是情绪变得十分兴奋,和黑猫警长边走边谈论,陪我们来的回族青年小马脸上有一点矜持着的笑意。

正走到街面上,突然小马低声叫了句:“那不是师父来了吗!”他随声手臂一扬。

远远的寺门外,容易起尘的街面上,有一个老者缓缓行来,头戴一顶遮阳草帽。

左宗棠的后代

只要是能有机会倾听阅世极深而精神不颓的老人大讲掌故,那就算有福了。你听着听着,很容易就会发现,历史本身比所有的小说更具有绝妙的情节和矛盾冲突。而这些传奇式的故事不是谁编织构思的,它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天晚上,当我们在回族青年小马的引荐下来到工程师苏老的家里,听他一边吃着汤揪片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焉耆往事的时候,我脑子里就闪出了上面的想法。

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遍栽杨柳三千里,未因春风度玉关。

这是左宗棠督师新疆时留下来的著名诗篇。左宗棠不仅留下了古老苍劲的“左公柳”,同时也因剿杀回民起义和击准噶尔部在新疆结冤。前人功过是非不好妄评,有趣的是一则旧事,这是苏老在谈到国民党在焉耆的吏治时告诉我们的。

国民党时期,焉耆一任专员竟是左宗棠的四世孙,名叫左庶平。此公一上任,轻骑简从去了当时焉耆最穷最边远的若羌县,到了那里便要去访当年事最高的老人。县衙门一查,最老的当属一个看坟地的维吾尔孤老头,九十余岁,无儿无女,晚景凄凉。

这位左大专员当真去了,钻进黑乎乎、冷冰冰的破窑洞里,找见那位维吾尔高龄人。那老人站起身来,竟然足有两米之高!老人不知有专员,只知有道台,感激之下,不明来历竟脱口说出“我是当年和左宗棠打过仗的!”随从的人一听,这下糟了,左宗棠的四世孙访着了一个和他先人打过仗的维族人,那还有你的好呀?

不料这位左公后裔把大拇指一伸,大声夸赞道:“好!敢和我祖爷爷打仗的人是好样的,是巴特尔(维语:英雄)!”

接着他又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提它了。我爷爷那时候杀过你们的人,现在我来还欠下你们的情来啦!”说罢,命令左右为这老人盖三间新房,每月送柴、送米,每年置买衣服,所需银两,从专员公署拨给。

此事传开,左宗棠的孙子如何胸怀大度、体恤民生的传闻便遍及焉耆各地,使不少人感激涕零。

这叫变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也可以叫作“抓典型”。只不过在万千饥民中安抚了一个,却一下蒙蔽了所有的人,赢得少数民族的信任。仅此一招,不能不承认这位左公后裔有统治术,懂得一点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诀窍。不然,哈拉沙尔遍地都是他的世仇,他怎么能立足做官呢?

不管怎么说,乃祖左宗棠是一位的历史人物,他作为清朝的大吏而力保清朝的江山总算不是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东边的水灾刚堵住,又去西边灭火,为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朝廷忙得不可开交。尔后,竟以七十高龄督师新疆,抬棺而战,平阿古柏叛乱,收复伊犁,即使我们今天想起来,也深知其不易。当然他也镇压了太平军,残酷围杀了白彦虎领导的回民起义和河湟事变的十数万英勇不屈的回民……而这两支人马,就是今天焉耆回民的来历。这就又让人想起历史……是谁创造的?

人民——这当然没错。但是在“人民”这一极其富有概括力的概念中,包不包括岳飞、文天祥、海瑞、王安石这些官呢?包不包括唱大风歌的汉高祖、被誉为天可汗的唐太宗、统一中国的秦始皇、“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和爱新觉罗•玄烨以及“始为僧继为王终为帝”的明太祖呢?

中华民族的历史不仅仅是汉族的历史,历代帝王、名臣、保国有功的武将中就不知有多少是少数民族。因而,把“异族统治”看作是耻辱,其实只是一种狭隘的观点。

中华民族的历史也不仅仅是被压迫者的历史,不管那上面写着是光荣还是耻辱,是灿烂的文化还是腐败的政治,是荒谬的千古之谜还是坦荡的正气歌,历史都是不容修改的。她应该是矛盾的双方或多方在斗争中共同创造的。历史是黄河,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灌溉土地淹没村庄,雄雄浑浑曲曲折折地流过无数年代……

在这条永不衰竭的伟大河流中,每一朵黄色的浪花——每个普通的人,都在其中随之腾跃、浮沉,以一瞬间的短暂生命去挣扎、去表演、去构成她滔滔不绝的永恒。善也罢,恶也罢;美也罢,丑也罢;真也罢,假也罢;不善不恶亦美亦丑半真半假的货色也罢,谁能否认它们曾经是这条河流中的一部分呢?而谁又能保证它们将来就不在这河流中继续翻腾呢?

哦,黄河!你这条混浊的不清不白的、你这条曲折的多灾多难的但是却咆哮威严、浑厚朴实、奔腾有力的伟大之河啊,谁要是不理解你的混浊、你的泥沙、你的羊粪蛋儿和草棍棍,谁就永远也不能理解你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苏老家听得精神抖擞,两目生光。而这位剃着光头、长着雄马般粗壮脖颈的回族老人仿佛如遇忘年交,他简直是滔滔不绝,神采焕发,就连他作的手势,也完全不像一个老人而像一个壮汉那么强烈有力,他一会儿像个说书人,巧设悬念,直视听众,猛然以掌击案,说出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使人魂魄为之震动!一会儿又俨然是位胸怀韬略的隐士,分析天下时局,俯看人间剧变,指点评论新疆半世纪的历史事件和风云人物,常有独到之见。特别是讲起他自己一生的经历,不矜不夸,不悔不怨,对自己的得意时和伤心处,均以“黑色幽默”的态度对之,显示出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超然的眼光。

这种老人可算是没有空到人世来一趟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到老,悟出了不少人生的道理。这些道理不是从哪本教科书上抄来的,也不是从哪篇社论里背来的,是他人生的宝贵经验和惨痛教训,是直面自己的生活琢磨出来的。这就不得了,因为多少老人到死,也终于没学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想透一个道理。相比之下,那些人不是太可悲了吗?同样,和一些读了不少书便狂妄得“登泰山而天下小”的年轻人相比,他的道理虽不时髦,也不深奥炫目,却是像枝干一样是从树的身躯上生长出来的,而不少年轻人的理论,却是时装,今天可以穿在身上,明天可以脱了换另一件……

普普通通“无官一身轻”的人们哪,你们当中可真有一些隐士、豪杰、智者、高人呢!飘洒度日月,耕织过人生。无冠无冕,大彻大悟,无车无鱼,不哀不怨。庸庸众生中有不庸俗之辈,平平日月中有非寻常之人。为官者,且莫傲慢轻松!须知,治下可是真有远比尔等高明的人物呀…… 抚回庄小住

从乌鲁木齐出发前的那天晚上,黑猫警长就和我商定,到了焉耆,把在县城里该办的事情办完之后,就一头扎到某个回族老乡家里。他已经在甘肃、宁夏的回族农民家里住过,感受极深,而且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他事先一再提醒我,“准备好了吃苦吧。”

征求了县委的意见和安排,我们住进了永宁公社抚回庄一位姓沈的回族老人家里。

沈老与苏老又不一样了。苏老有慷慨激昂、年纪老而不衰的热血气质,沈老却飘逸、恬淡,有那么点仙风道骨。他高高瘦瘦的,面容清峻得很,颊边留着梳理得很干净的胡子,衣服也整洁,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整齐人物。儿子成家,女儿工作,家中只有他和老伴,极是清净。

那天县委送我们的车子驶进弯弯绕的农庄土路,停在他家苇墙外的时候,一眼瞥进庭院,头一个印象就是到了好去处。进门就见又是满院鲜花,又是几簇高大如树的红蓖麻,庭院地铺白沙,井口锁着木盖;四间大房成丁字形,白墙蓝窗框,一尘不染。院中鸡窝旁养了一只半大的小黑狗,装模作样还在那儿假积极地乱扑乱叫,沈老回头淡淡一笑,找了个木桩,拿了个榔头,把狗链子解开,那狗便稀里糊涂钻在他腿巴子中间被牵到院尽头菜地边,木桩子一钉,狗链子一拴,那年轻幼稚的黑狗便因得罪了我们搬了家,很沮丧地卧在那里。

在沈老家这么一住,就像进了世外桃源。

这才发现,世界原本是这么宁静,静得常能听见自己耳鸣的声音。同时也才感到,夜晚原来是这么黑,黑得不拿电筒就无法出门。雪白的墙壁在电灯光下组成一种很有幸福意味的氛围,被屋外无边的浓重的黑夜包围,像海水中一个仅容灯塔的小岛。

黑猫警长说:“刷地一下,我的心就全静下来了。”

而我体会最深的是早晨。早晨起了床,在南瓜架下刷牙,不小心总会撞上某个南瓜;然后去屋后种满了白杨树的苗圃解手,一路走过去,牵肠动肺的喷嚏就响亮地打个没完。让人纳闷,怎么搞的?又没感冒。后来才明白,空气太清新了,像一股清冽洁净的泉水那样,使长期在城市呼吸沉闷污浊空气的肺和鼻腔受了强刺激。

“真美啊!真是美透啦!”

我和黑猫警长不断异口同声发出感叹。我们几乎忘了到这儿来干什么了,每天被沈老弄得晕晕乎乎,一只羊挂在厨房里,三顿饭变着花样地吃,顿顿填到嗓子眼儿上;接着就是一托盘切好的西瓜,然后一杯酽酽的糖茶。只三天,晚上睡觉就觉出肚皮上积了肉,本来睡觉挺平稳的,现在也打起呼噜来了。“这才叫过日子呐!”我们就这么每天中午把躺椅搬出去,在阳光媚人的花丛中读书,读《文史资料》中的马仲英,读包尔汉的《新疆五十年》;有时陪沈老出外散步,陪一位白帽蓝衫布鞋、步态风姿潇洒的老人漫步抚回庄,听他讲古,讲庄园人家,讲坟头衰草,这滋味儿,别有一番神气贯于心、悠然通于步的感觉。这和在都市汽车的挤压间紧张匆忙地去上班,完全是两种境界了。

沈老腾给我们一间最大的房间,中堂悬着一幅意为“阿里的宝剑”的阿拉伯文书法。晚上我们三个常常漫无边际地聊到深夜,聊的不外是河湟事变时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不外是战将刘四,师父马林,义军首领白彦虎,尕司令马仲英的传奇故事;乾隆四十六年,光绪三年,光绪二十三年是他们忘不了的年号;走敦煌,进昌马儿山,辗转罗布淖尔,会战红柳峡,是他们一代一代清晰记得的地名和路线。

起义是何等悲壮,迁徙是多么艰险,失败又是怎样冤苦……

那因金积堡一箭射杀的左宗棠的勇将刘崧山而遭城破之屠戮的,岂止是马化隆一家百口;红柳峡一役战败,首领被悬杆刀剐之时,数千回民伏地恸哭的声音,岂止声传了十里山关;而那位被发排伊犁将军府为奴的道祖奶奶,竟手刃其全家十余口,投案自首,令县官也不能不钦佩她的勇气,沉吟良久,叹曰:“真烈妇人也。斩之……”

难怪范长江在《中国的西北角》一书中,屡次提到回民的强悍。他到凉州时有这么一段描写:“惟人事方面,则汉人十九身体孱弱,衣服褴褛,鸦片烟残害后的苍黄瘦脸,挂在多半的汉人的头上!凡是身体壮实,衣服整齐,骑高骡大马者,都是回回!”

范长江是汉族人。我想他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内心一定是很哀痛的。一个孱弱的被鸦片麻醉的民族,一个松散的没有凝聚力的民族,一个彼此争斗不息却木然地忍受外侮的民族,在那个列强分割世界的时代,怎能不令人哀恨呢?

而焉耆 回民,以十万之众被戮杀得只剩几千妇孺,安抚在尉犁薄昌,后转辗千里,终于又迁至开都河南岸,命名为抚回庄的地方。这不由人不想起那支匈奴人唱过的悲歌:“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无论历史的功过如何评价,一支流血抗争、被迫迁徙的民族,他们百年不绝的痛苦记忆是令人闻之落泪的,何况这又是一个那样能够忍耐的民族呢!

后来我们谈的更多、更轻松的话题是马仲英,这个回族兵的尕司令,民国以来把盛世才的天下给夺了。

马仲英是个传奇人物,也是个今天看来很滑稽的角色。听听传闻,你简直弄不清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骑大马来背钢枪,富户门前要粮饷,大姑娘捎在马上。”你要听他这军中歌谣,就以为是群土匪或绿林好汉;可他是新编三十六师师长,是尕司令,自称回族青年领袖。有的老人背得出他当年录在唱片上的训话,虽然所有的转折语都一律用的是“而且”,但那话语间常跳出的词汇却是“同志们”、“革命”、“打倒军阀”、“向着世界新潮流”等等的进步名堂。他与冯玉祥打仗的时候,给他的部队起了个十分可笑的名字,叫“黑虎吸冯军”。黑虎,而且——吸,这简直不伦不类古色古香到了极点,而且冠以军名,足见这位尕司令的天真有趣一面!

马仲英年轻,会打仗,与冯玉祥作战,战则必胜。后来冯军调来了吉鸿昌部,这个抗日名将武器装备比他好,马仲英激战后失败,才引兵来夺盛世才的新疆。盛世才给他南疆司令,他不干,要全新疆,于是两军会战紫泥泉。天公不让少年气盛的马仲英,七月飞雪,马军无寒衣,冻不能战,结果兵败。尔后重振旗鼓兵逼城下,却又遭了苏联人的飞机轰炸,回族骑兵没见过空军,只好退兵南疆。马仲英对飞机这玩艺儿从此佩服得要命,竟带了一帮子军官去了苏联,亲自学开飞机……

这都是马仲英的故事。听来听去,我脑子里不知怎么就叠出了《三国演义》里五虎上将西凉马超的样子。老觉得马超也是个回族,而且是马仲英的祖先。一脉相承的少年气盛,勇不可挡!一脉相承的有勇无谋、顽蛮可爱!他代表的政治力量也许是反动的,或者说是糊涂的,但他作为一个军人,作为一个人,却十分有个性……

后来,黑猫警长去了他的老家,访着了马仲英的结发妻。那妇人年近七十,一举一动犹有风姿。墙上贴着马仲英的照片,观者无不赞叹为盖世美男子!

马仲英走时留下的遗腹子已经五十岁了,都说马仲英死在苏联,那妇人偏不信,守寡五十年,坚等其必归,若是仅说爱情,这种坚贞的信念也算罕见的了;而能使一美妇人苦等半个世纪,那男子的魅力是可以想象到了何种程度。

但是马仲英看来是不会转回来了,可怜的却又让人佩服的妇人!她的苦等不幸应了沈老有一天偶尔唱给我们的俚谣,那是唱的一笔不可能还的钱——

要想还你的钱,等到那一年:

哪一年,那(音内)一年,山里的黄蒿长成林,解成板,钉成船,打到江里游几年;哪一年,那一年,船烂了,拆钉子,拆下钉子打弯镰,打下弯镰割黄剌,割下黄剌罩路边,罩在路边挂羊毛,挂下羊毛捻毛线,织毛毯。走云南,下四川,卖了毛毯再还你的钱!

这显然是没指望的事。在时代的大潮流面前,个人的某种品格,有时候会显得多么无力!这就像滔滔大浪之旁,岸上的一粒砂石等待急流漩涡中的某片草叶那么无望……但是除此之外,那妇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更令人感动的选择呢?在一个肉欲横流而转眼便被遗忘的世界上,倘使果然还有所谓“真正的爱情”,那么我以为,此为一例。

师父和中坊寺

……远远的寺门外,容易起尘的街面上,有一位老者缓缓行来,头戴一顶遮阳草帽。

那就是师父马洪武。和在他家照片上看到的那位骑黄膘马的、身躯矮壮、浓眉大眼豹子的样子不差分毫,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他显得真实了。若是不细致观察注意,他像街面上行过的一个形象特殊、举止高贵的农民;但是和他一接触,就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内在的魅力,有一种含而不露、分寸得当的权威感。

这种权威感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他穿得很朴素,身后又没有随从。这是一种对自身使命非常理解而笃信的人才有的庄严气派。我见过不少自以为很权威的人装出来的权威相,虽然他们有时从地位标志很明显的小卧车里走出来,故意目不旁视,背起手,但总不成功。因为除了很不自在之外,最不幸的是在他们的眼神和举止中,缺乏使命感,而且流露着一种小人得志的庸人气味。

那天在街面上曾和师父约定,三天后他将在中坊寺请几位乡老和我们座谈,为我们的回族迁徙历史调查提供资料。过了两天,他专门让回族青年小马骑着自行车到抚回庄沈老家通知我们,座谈会推后,改在他家。因为有家教民死了人,他得去做乃麻子。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急办之事,但他还是没忘记先通知我们,足见师父办事认真,守信用。

开座谈会那天,到了师父家,他那间大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已经退休的县政府科部长,有对老辈子人的事知道比较多的老年人,还有不少中坊寺里的阿訇和帮忙的人。

我们的房东沈老和我们一起来了,他曾任过若羌县解放后第一任县长,退休后,也常在中坊寺里帮个忙什么的。他是穆斯林。这天他显得格外兴奋和忙碌,因为我们两个是住在他家里,他便像半个主人似的,忙着给大家端茶倒水。

一切场面应付,都是黑猫警长的事。他是著名的回族作家,来专程了解回族人的事,师父如此礼遇,当然有很大成分是缘于对本民族知识分子的感情。而我,就乘机可以毫无负担地观察在座的人,使我略感奇怪的是,来的虽然都是年过五旬的人,却大都虎背熊腰,体魄粗壮。他们有的显得拘束不安,把夹在两腿间的粗大手掌搓来搓去;有的老练些,坐在沙发上沉默着,用目光不时地打量我们,仿佛要从我们脸上找出答案,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黑猫警长深通本民族心里。他的发言诚恳,朴实,丝毫不去夸耀自己的作家本钱,而是小学生。在讲明此番来意的过程中,也稍稍表露出一点自己对西北回民历史及现状的关心和了解。总之,看来他很快就取得了信任。有些东西,是外人一下弄不懂的,那么多人名,地名,事件,横跨西北几个省,贯穿前后百余年,还有一些宗教术语,特殊风习,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都是足以耗费一生的时间。所以我只能通过一种氛围,通过人们脸上微妙的变化,通过讲话人低沉的语调,去想象和理解那些复杂而又凄凉的往事,去把多少天来断断续续听到的一些历史的片断,对接、粘合在一起,以便努力使之形成一部完整的长卷。

我渐渐弄清了一些点滴的关系:

攻金积堡时战死的左宗棠麾下勇将刘崧山,原来就是以后代左宗棠治理新疆的名将刘锦棠之父。其父战死,所以有了金积堡屠戮。湖湘子弟虽然扮演了清政府灭火队的不光彩角色,但毕竟属于汉民族中的强悍分子。杀来杀去,把中华民族各族中有血性、敢拼命的好男儿都消耗掉了,留下一些庸人执掌朝纲……真是让人扼腕惋惜!

河湟事变的领导人之一师父马林,原来就是坐在我们面前的师父马洪武的爷爷。难怪从他骑黄骠马的照片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统帅十万回民起事的人物呢!这阵子,师父马洪武正讲述并回忆那段他听父辈讲过的往事,他的眉毛浓黑而奇长,语调渐渐有一点哽咽,“听我们爸爸说,那时候我们爷爷带着人马……”

他不会说官场套话,讲着讲着,就动了感情。他停顿下来,控制住了自己,然后惨然一笑。

他的眉毛浓黑而奇长,我很惊异他这种异人之相。眉毛不是头发,不会有人理掉,大家都是任凭它去长。可是为什么只有他的眉毛,能够长得那么浓密黑长呢?我很奇怪。

会开的不长,大概是因为那是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会后,师父请我们在座的人吃了一顿极丰盛的午餐,充满了伊斯兰风味,一托盘一托盘的抓饭,烤肉、烤包子、葡萄、甜瓜,能让人吃出豪情来。很难忘。

师父的款待和友情,像无形的通行证,使我们处处受到优待。临别那天,我们专去中坊寺告别,寺里的虎背熊腰人物竟背来一麻袋甜瓜,几个桌子摆在一起,不管吃了吃不了,全部切开。“吃!好好吃!”这些壮汉就只用这句话表示信任和好感。那场面,令库尔勒军分区来接我们的宣传干事大为妒羡,他说,在新疆快十年了,没见过吃瓜这么威风……

中坊寺就坐落在公路边,一弯新月高悬,寺前种满了鲜艳的花,我们在花间合影。凝视那花时,恰有微风拂动,枝叶在摇,花朵在摇,摇得人直觉得那花儿似乎有了灵气,有了表情和声音……这么通人性的花,从来没见过。

花都河边

在焉耆的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天或隔两天总要到开都河边上去走走。焉耆这地方很集中,几乎是沿着开都河这段宽阔的水域而形成的,县城也好,抚回庄也好,都离这条河很近,它们彼此隔河相望。在开都河那边岸上走,可以听见隐隐叫卖的声音,汽车喇叭的声音和匆匆来去的人们的脚步声、自行车铃声、摩托车突突声,而且随便穿过哪片居民区,很快就可以直接出现在大街上。在抚回庄那边岸上走,就显得有点田园诗味儿,长长的鸡鸣,冷不丁儿的犬吠,赶毛驴车的老头,骑在横斜柳枝干上的小孩等等。

仅只一河之隔,两边离得很近。

河流无疑会给在土地上生息的人们一种流畅贯通的灵气,这也许不是人们明确觉察到的,但没有河流的地方和有河流的地方不一样,只有一条小河的地方和有大河贯穿的地方不一样,河流不仅养育人们浇灌庄稼,同时还养育文化和风俗。我们来到哈拉沙尔的第一天,就感觉到这种东西,感觉到河流——开都河对这里的人们产生的影响。

我觉得开都河平稳而宽阔的水流给了焉耆人一种安居乐业的稳定和自足的心理,使他们从每天都要看到的这种波纹中获得悠然打发岁月的旋律和不慌不忙、安之若素的平稳状态。因而,这里有某种十分古朴的、不易为现实影响左右的氛围。这里有相当多的人,你简直弄不清他们活着究竟还有什么非追求不可的东西,他们有这条河,有了这个赖以安身立命的丰饶盆地,充分地享受它,这就够了。

开都河当然也给焉耆人一种情趣,一种点缀人生的回忆。这体现在很多小孩聚在河边垂钓,在玻璃瓶里装满了小手指头大小的鱼崽子,这和在没有这样一条河的孩子们玩耍的名堂比较起来,就大不一样了。至于在河边洗衣的妇人们,在垂柳下读书的女学生们,在深秋的河滩上只穿一条裤衩拉网捕鱼的小青年们,就更让人感到生趣盎然。她们是不是非到河里才能洗衣服?她们是否非在河边柳荫下才好读书复课?他们是否非得捕出一网大头鱼才能养家活口?看那样子不像。河流给了一群普通家庭妇女以洗衣唠话的乐趣,以把手臂伸在流动的水波中的快感,以把每天繁琐在生活中积郁的自哀自怜之情冲走的莫名的欢欣……河流也让那些似乎在读书的女孩子们望着书本发呆,痴痴地望着,耳边是轻柔如低语的流水声,这暗暗地注入她们灵魂里一种神秘的向往,一种对岁月流逝和未来生活的忧郁。而那些用网捕鱼的年轻人,他们或许网中并没捕捞到什么像样的鱼,但是却找到了将自己的身体沉浸在温柔宽阔的流水中的借口……

在老桥和新桥之间,我们还是更愿意在老桥上散步。老桥是木架的,两头都设置了铁的路障,禁止车辆通行,连毛驴车也禁止。只容摩托车、自行车、骑马的人和步行者,即便如此,行于桥上时,只要有摩托车驶过,就会明显地感到桥身震颤。所以散步在老桥上是一种享受,你明明知道这桥快完蛋了,颤颤悠悠了,走在桥上才有了对它的珍惜心理,一股从今以后再不能这么走了的留恋之心,一种对完成使命的旧事物怅然怀念的情绪。何况站在这老桥上,可以充分感受到前人用较原始的建筑方式在这条大河上架桥的不易,也可以像站在某个遗迹旁那样,眺望远处的落日,近处的河滩,长满杂草灌丛的淤泥积沙形成的孤岛……这就是说,新桥虽然更适用,更符合时代需求,但它的实用意义正远超过审美价值;而老桥,实用意义逐渐丧失的过程中,审美价值却开始凸现出来了。

可惜我们已听说,老桥即将被拆除,在它的位置上,预备再造一座新桥。这……只能让人毫无办法!近切的功利使很多人变得目光短浅,对付开都河的洪水季节也一样,把沿岸固堤的大量垂柳砍伐了,却年年向河里丢下大量的水泥、铁丝网住的石块,年年在岸上堆土,使原来非常幽雅的河岸燥土飞尘,河边不时露出一截粗铁丝,凶险地刺出水面,仿佛是个埋着水雷的危险水域,把河流的美感破坏殆尽。这大概要比“清流濯足”“松下喝道”更为煞风景吧?

一日与沈老、黑猫警长漫行老桥桥头,见桥头有一屋院,院中有一位老头正独自卸毛驴车,其表情怪异。沈老便说:“这个看桥的老汉,倒霉得很。”

我们好奇,便问。沈老慢悠悠边走边说。

原来这老汉孤独一人,一辈子省吃俭用,积了几千块钱。人一有了钱,便动了心,老了老了却不知怎么谈上个年轻漂亮寡妇。那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嫁了他,有孩子也没有什么,好好过日子吧,也算不错。谁知人家年轻女人早有相好,嫁他是一着棋,骗他呢!不上几天,人家跟上相好的男人私奔了,几千块钱全拿走了,可把两个娃娃给老汉扔下了。那女人也算把老汉的厚道肠肚看透了,敢把亲生亲养的两个娃娃扔给他。这不是,老汉把钱丢了,老婆跑了,白拣了两个人家的娃娃,只好当自己的养上,这就又才撅着老沟子干开活了。

沈老边走边说,边说边摇头。

我却不禁扭回头,又重新看了一眼那老汉和他的屋院,仿佛是看见了《醒世恒言》里的活了的人物,在这老桥边重演那出善恶、美丑、真假的永恒故事……

后来,我们终于又走到这座颤颤悠悠的桥上,站定,三个人默默无言浴在河尽头灿然的晚照里,各怀心思似的临桥俯视身下的河水,那河水,此时反而毫无声息地流过去,从夕阳里流出来,若血一般红;待流至近处,又灰白如乳浆。然后静悄悄地从桥下滑过去,像滑过一个界限、一座衰老的木头大门,连浪花也不溅起一个,就消失在远方了。

“逝者如斯夫……”我只有拣起这句老话,用以表达这时复杂的瞬间感受。

“是呀。多少人凝望过河水,写过河流,但是几千年过去了,你还是不得不佩服那位孔大圣人,他用五个字,把河给概括了!”

黑猫警长俯身河水,发出一声长叹。

我知道他为什么叹息,因为他写过《北方的河》。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六日

写于乌鲁木齐北山坡

(原载《解放军文艺》,1986年5月号;收入《稀世之鸟》,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