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乡土的清新与荒凉

2008-12-15 10:06蔡江珍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12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后现代

蔡江珍

【推荐理由】

《狗这一辈子》是刘亮程散文的独特之作,全文不仅生动描述了狗的生存际遇,更使狗性和人性、狗生与人生相互映衬,令人回味无穷。在他笔下,人畜共居,并无主客体之分,共同构成一个村庄,一个世界,突显出人与物相契相交的生命意识。这使刘亮程能对平凡细小的自然物作出恰如其分的认知,透过沉静的观察和透彻的表现,他使最琐屑之物事,生动的常识,亲切素朴的生活,成为一种心灵的象征。刘亮程在记忆的片断中,不仅展现出心灵乡土的全部清新与素朴,更表达了对故乡与死亡(生命)的情感体验,尤其是人类永怀的那份悲凉。

刘亮程的散文写作始于《一个人的村庄》。《狗这一辈子》是其中尤为引人注目的开篇之作,不论是饶有意味的题目,还是生动描述狗的生存际遇及其心性的内文,都令人回味无穷;这条狗,之所以引人深思,不在于它有什么独特个性,而在于它的一生与人的一生相互映衬,狗性与人性其实并无二致,同样有生存的焦虑(“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同样在坎坷挣扎的生活之路上增长见识,同样无法对抗时间和命运,当它老时与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没什么两样,都喜欢沉湎在昔日漫长生活记忆的回味之中。狗性之不同于人性之处,或许只是它不会“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还可能被人剥皮炖肉,但狗的担心,人何尝没有,不过换成了人对他人的惶惶然而已。这条狗,是狗也是人,当它历尽沧桑狗生、看尽“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之后,与在一个村庄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一样,都成了“村庄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部分”了。对一条狗,刘亮程倾注了多么深切的理解和细致的观察,全文写狗,处处流露着刘亮程的人生体悟,但刘亮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的表达之中,狗和人相互映衬却无主客体之分,作为物种之一,狗生而为狗,与人生而为人一样,各有其命,因而各司其责,共同构成一个村庄,一个世界。这才是此文真正新人耳目之处。即使写到狗的本分在尽忠职守,也只是它应尽之狗道,而狗的受制于人,亦是它无法逃避的命运而已,在他笔下,所有关于狗的描写,无关乎人们熟悉的奴性问题,更与历史文化视角无涉,这些都使刘亮程的狗显现出自然自在的本性。

其实,要进一步理解刘亮程的狗,应该先读另一篇短文:《人畜共居的村庄》。因为“人畜共居”,是刘亮程乡村哲学的关键点,不论是一头驴、一匹马、一条狗、一只虫子,还是一棵树、一个人,都在这小小的村庄里相互依赖着、一日一年地活着,“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在他的整本散文集中,人并不比驴、马、狗和风、树、草占据更多的篇幅,正如人在这世上并不曾占据更多地盘一样,在刘亮程笔下,更多的是这样令人动容的描绘:“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尘土落在人身上。”这是一个人与物相互依存相互对照的世界,在刘亮程笔下,时有人与畜相互注视的情景,颇有“相看两不厌”的韵致。从人的角度来说,“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它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显然,这就是他对一条狗、一只鸟儿、两窝蚂蚁倾注同样情感和书写热情的原因所在。他的那条狗,与人相处,日久年深,早已成为人生的相关部分,狗的生存本领、狗的忠诚方式,都让人更能领会人的生存,“狗这一辈子像梦一般飘忽”,人生何尝不如梦,狗飘荡在夜空中的声音仿佛生存的叹息和倾诉,衰老疲惫的老狗的伤感身影,宛如一个阅尽人世的悲凉的老人,狗与人在这世界上早已成为相互生命的组成部分。就像《剩下的事情》中写到的“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都是人的鸣叫”。人与物相契相交的生命意识在刘亮程散文中突显着,这使他能对平凡细小的自然物作出恰如其分的认知,他写的是最细小的物事,生动的常识,亲切素朴的生活,却使农民手中的一把铁锨成为一种令人赞赏的人生境界的象征,使一个农民的简单重复的劳作过程长久地为人回味,并最终使他的那条狗、那窝蚂蚁走进许多人心中。

由此看来,刘亮程选取的是合宜的散文姿态,他对散文精神的独特理解使其写作超凡脱俗,他说“那些存在于角落不被人留意的琐屑事物,或许藏着生存的全部意义”。“我相信在任何一件事物上都有可能找到整个世界,就像在一滴水中看见大海。”①这些都是五四散文精神在世纪末的回响,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一粒砂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或是周作人说的“对于人生与自然能巨细都谈,虫鱼之微小,谣俗之琐屑,与生死大事同样的看待”②,都是五四散文圭臬;刘亮程所谓“一个人可以在他平凡的生存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更重大的事情”,与五四散文家深深喜爱的英国切斯特顿的“极大的琐事”一样,包容了散文眷注人生的本体性体会,强调的是,经由作者沉静的观察,“把人生道路上看来单调乏味的空间、平平无奇的地段转化为华丽、新奇的东西”③。在刘亮程笔下,人生的琐细由于得到透彻的表现而散发出诱人的光焰,鸟的鸣叫、花的笑容、风刮过母牛的呜咽声、狗在夜空中飘远的吠叫声,以及劳作过程中一把铁锨对人力气渐渐消失的感觉,透过刘亮程自然、散逸、平和的散文文字,都散发着诱人的生命的光焰和生活的兴味。

不过,刘亮程在用自己的方式使中国20世纪最有价值的散文精神获得延续的同时,更表现出对过去散文写作的超越意识,尤其是对八九十年代散文的修正。在1998年出版《一个人的村庄》时,他特意加了一个醒目的副题:“后工业化社会的乡村哲学”,这里的修正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意欲以“后现代”的姿态,与八九十年代散文追求的崇高的启蒙意识以及精英意识保持距离,并用他对琐细之物的追寻表明他的写作与宏大叙事无缘。他摒除(隐藏)了某种叫做思想的东西,用最真切生动的吻合生活的片断式叙述,叙写那些收藏在记忆中的琐细物事,在一点一滴的日常情态中完成他的村庄。虽然不能断定,崇高和思想在中国散文中的分量已经过重,但被称为文化散文的类型化写作在90年代的泛滥,确实是值得散文界警觉的现象;刘亮程赋予自然与人生的本然状态,使得这时期的散文写作获得了一种突破。还可以说,在20世纪末,他标榜着“后现代”进入散文界的姿态也是十分适合这个时代的,这适合指的是这姿态在一定程度上包含了对这个时期的世界性文学思潮的回应。但他最具有“后现代”意味的散文特点,是他对散文自我的重新设置。在他细碎的片断生活的叙写中,没有了80年代散文倚重文化思想的思辨风格,也放弃了五四散文的絮语和闲话方式—— 这种方式与读者任心闲话,有利于传达一个具有强烈主体意识的作家的个人思想和情怀;他所选取的适合后现代的片断式,在他自己看来就是散文式的,更适合于心灵呓语的方式,这里面摒弃了张扬人的主体性的现代性自我意识,也没有现代性的强烈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意识,彰显的是消弭了主客对峙的后现代的“主体间性”的自我,一种几乎抹去自我的“自我”表达,这也是很值得散文理论深入探讨的问题。

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多少也有点“自己的园地”的意味,散文家共同之处,是将文学作为自己心灵栖息之地,刘亮程着意于描绘一个村庄,不只是因为他在这村庄生活了几十年,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畜共居的村庄早已进入他的内心,代替宗教成为心灵的归宿,他说:“对我而言,它是精神与心灵的”,“我全部的学识是我对一个村庄的理解和认识,完成一个村庄,这就是我的文学。”④这故乡因是心灵的,所以具有人类心灵的全部丰富性,不仅展现出乡土的清新与素朴,更有人类恒久不变的对故乡与死亡(生命)的情感体验,这体验来自全部个人的生活经验,来自一阵风、一株草、一只小鸟、一条狗给予的启示;所以,当我们关注刘亮程重拾过往生活的自足兴味时,不该忽视他关于茫茫沙漠的单调人生与艰苦生活的描绘(“生活单调得像篇翻不过去的枯涩课文,硬逼着我将它记熟、背会,印在脑海里,除了荒凉这唯一的读物,我的目光无处可栖”⑤),那里面或许还有着诗人“孤云独去闲”的体悟(刘亮程首先是一位诗人,他将诗歌的情怀带进散文,无疑拓展了散文的表现领域),尤其是其中弥漫的人类心灵永怀的生命悲凉之情。草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人一个轮回一个轮回地离去,都使人无法摆脱悲凉感。在刘亮程笔下,劳动是荒凉的,一个人走在村庄泥路上是荒凉的,夜晚村庄的寂静是荒凉的,狗在夜晚的叫声及其彷徨的身影也是荒凉的——《狗这一辈子》的结尾:“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渗透着怎样难以言尽的荒凉。沈从文曾感慨:你们记住了我作品中的清新,照旧忽略那背后的悲凉。对刘亮程也一样,全部乡土的清新之外,还有着生命的悲凉,乃至世纪末的荒凉。它不是世外桃源,只是刘亮程心灵的归宿,因其是归宿,而被心灵收藏,因为不断被追忆,终究成为一种独特的心灵象征。刘亮程曾说 “是我们选择的记忆决定了全部的生命与写作”⑥,记忆到达的地方,写作就延伸到那里;但他的回忆并不把过去和当下连接,也就没有了对现实的批判锋芒,偶尔一两笔写到城市,却笔端生涩,隔靴搔痒,因为他的城市生活由于时间不够久而不能被心灵收藏; 他的乡村追忆也不涉及未来,也未必要指明什么,这一点区别于沈从文。沈从文的希腊小庙,重在理想人性的追寻,隐含着深切的对中国现代文明的批判和忧虑,城乡对照的视角也就总是突现出来,刘亮程只是在自己的回忆中改写和发现一些体验,其中的眷恋并不代表对某种生活方式或文化内涵的推崇,只是因为需要一个故乡作为自己最后的心灵归宿,这样的眷恋也就没有多少要借以对照或批判现实之意味。这或许也是刘亮程疏离现代性的一个突出特征,是他为中国散文提示的又一种值得尝试的形式。

作者系闽江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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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刘亮程:《对一个村庄的认识》,见《风中的院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15页。

②周作人:《谈笔记》,见《秉烛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0页。

③本森:《随笔作家的艺术》,傅德岷编《外国作家论散文》,新疆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页。

④刘亮程:《创作谈》,见《朔方》,2001年第1期。

⑤刘亮程:《黄沙梁》,见《风中的院门》,第206页。

⑥刘亮程:《对一个村庄的认识》,见《风中的院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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