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丽
关键词:梦境 爱情 入世 脱俗
摘 要:中国的汤显祖和英国的莎士比亚是世界文化长河中两位同时代的巨人,本文通过比较《牡丹亭》和《罗密欧和朱丽叶》中两位女主人公对待爱情的态度和方法,结合各自根植的文化和时事背景, 探讨了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汤氏和莎氏在思想内涵和社会心理方面的异同。
汤显祖(1550—1616)江西临川(属今抚州市)人,是中国明代最著名的剧作家,也是中国文学史、戏曲史中值得全方位综合研究的重要人物。英国的著名剧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更是引起了各个时代评论家的无尽探究,本·琼生曾经说“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很早之前人们就把汤显祖比作中国的莎士比亚,比如赵景深在1946年写过一篇《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指出两人有五个相同之点:一是生卒年相同,二是同在戏曲界占有最高的地位,三是创作内容都善于取材他人著作,四是不守戏剧创作的清规戒律,五是剧作最能哀怨动人。近年来,还有人把“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当作比较文学专题研究。但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张沛先生在《关汉卿和莎士比亚:中英戏剧传统比较考察之一》的文章中列举了许多证据来否定赵景深的说法,“提出‘关汉卿与莎士比亚是互为镜像的中英两大戏剧传统代表作家这一命题”。其实称何人为中国的莎士比亚并不是笔者想要谈论的问题,本文的主要旨意是要探讨处于不同地域、不同国度的两位作家在同一时间纬度上是如何通过作品中的人物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爱情观的。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同样是伟大的剧作家,他们笔下创造的人物杜丽娘与朱丽叶也一样光彩照人。在《牡丹亭》与《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这两个女子在对待爱情上有痴情少女同样的情怀:可为情痴,可为情狂,可为情亡。但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汤氏和莎氏在表现手法和思想内涵也存在着差异,中西方女性的爱情观也随之有了各自不同的特点。
一、情缘一梦与情归一梦
《牡丹亭》是汤显祖“玉茗堂四梦”之一,是他最为得意的一部作品。
《罗密欧与朱丽叶》是莎士比亚早期的著名悲剧。同样是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但两位作者在情节的处理上却有着耐人寻味的安排。在封建礼教的约束下,杜丽娘和柳梦梅是不可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可以在宴会上亲自相识的,汤显祖在为读者陈述这个动人故事时采用了“情缘一梦”的离奇形式,杜丽娘因为梦中相遇柳梦梅,两人一见倾心,互诉爱慕之情。醒来后却相思成疾、抑郁而死。以后所有的故事都因梦而起,因梦而生。在最初的剧情处理上,汤显祖使用了浪漫主义的手法,用梦的形式给封建礼教约束下的少女杜丽娘确定了一个爱情追求的对象,梦中的云雨之欢是杜丽娘勇敢追求自由和美好爱情的大胆表白。她至情至性,非柳梦梅不嫁,相思而死之前也没忘自画自像,祝福丫环藏于花园之内,这一举动说明杜丽娘并没有屈服于封建礼教,并不是被动地听任命运的安排而是要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种大胆、痴情、不受命运摆布的行为在当时的社会的确非常难得。虽然封建社会女子的婚姻要受门第约束,讲究媒妁之言,但汤显祖用“情缘一梦”的形式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亮丽的杜丽娘,她百折不挠,坚定不渝,不畏艰难险阻。杜丽娘的世间处境,展现了明清妇女共同经历的心理挫折及对人生幸福的憧憬。她的言行令人敬佩,不但因为她在梦中吐露了内心的情怀与对幸福的憧憬,还因为她敢于为自己的理想付诸行动,梦醒之后,她并不甘心放弃理想,还要去“寻梦”,终能因情痴而冲破生死界限,还魂复生,实现了理想中的幸福,与梦中情人结合。
相比于杜丽娘,朱丽叶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她和罗密欧的相遇并非在虚幻的梦中,而是在她家中举行的宴会上。他们花前月下的缠绵是在现实中进行的,两个相爱的人饱尝了爱情的甜蜜。而不幸的是他们的爱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来自两个家庭之间的世仇使他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是他们不畏艰难,偷偷去教堂结了婚,用实际的言行维护了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和《牡丹亭》形似的是,莎士比亚也采用了“梦”的形式让朱丽叶来等待爱人罗密欧的到来,但是朱丽叶并没有像杜丽娘那样幸运地和自己的爱人终成眷属,而是梦醒来情已碎,深情终归成一梦。《罗密欧与朱丽叶》和莎士比亚早期的其他喜剧中女主人是一样的,为追求幸福、美满、自由的爱情生活,她们勇于冲破封建的樊篱,有自己的主见,不畏父权与政权,充分体现了早期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思想。
二、隐忍之花与奔放之花
杜丽娘和朱丽叶同样作为陷入爱情的少女,她们同样痴情、勇敢,但毕竟处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在表达爱情的方式上都有她们所处时代和文化的烙印。
在得到父母和世俗的许可之前,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相会、缠绵开始起于梦中,后来也是人鬼相处,汤显祖这样描写并不只是用离奇的情节来吸引观众,而是有中国封建社会的思想根源。在梦中,杜丽娘青春的热情与人性的欲望无需遮拦、无需掩饰。在梦中她摆脱了一切礼教的束缚与人为的拘束,心灵与肉身自由舒展,青春勃发、激情洋溢。然而,在写到杜丽娘复生后,柳生向她正式求婚时,她却立即变得十分矜持了,而且说什么“秀才可记的古书云:‘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变化说明了什么呢?汤显祖生活的明嘉靖年间,虽然出现了王阳明学派对心性及人生意义的探索,使人能够去认识与肯定个人主体的意义,但是汤显祖“既主张文学艺术以‘情为本,又认为个人情感的发抒其最终目的是维护良善的社会秩序和人伦道德。”“鬼可虚情,人须实礼。”这也就是说,只有在梦幻(理想)的世界中才可以随心所欲地表露自己的感情。杜丽娘在现实生活中的含蓄、隐忍与梦中的奔放、大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与朱丽叶的表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丽叶在舞会上与罗密欧一见钟情后,对她的奶妈说:“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昨天的仇敌,今日的仇人,这场爱情怕要种下祸根。”这简短的话语已彰显出朱丽叶对罗密欧坚定的爱情,也为她以后为爱殉情埋下了伏笔。家族的世仇与真挚的爱情构成了矛盾,善良纯洁的朱丽叶内心备受煎熬,她这样自语:“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氏吧;也许你不愿意这么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朱丽叶炙热的爱情超越了世俗的羁绊,当她对罗密欧表达的爱情被对方听到后,她少女的羞涩之情惹人怜爱:“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我真想遵守礼法,否认已经说过的言语,可是这些虚文俗礼,现在只好一切置之不顾了!”在中世纪的英国,教会左右着封建的家长统治,它所宣扬的禁欲主义,把正当的男女之爱也列在其中,何况朱丽叶和罗密欧两家还有世仇,所以当时的朱丽叶面临着更大的压力,但是她坚定追求个人幸福的信念、对罗密欧坦诚诉说爱情的勇气却非常可贵,而更让人对朱丽叶敬佩的是她在不畏父权和家庭压力,勇敢追求爱情的同时对女性尊严的维护,她对罗密欧的爱情是以婚姻为归宿的。在剧中我们不止一处可以感受到这一点。当在舞会上第一次遇见罗密欧时,她对奶妈说:“去问他叫什么名字——要是他已经结婚,那么坟墓便是我的婚床。”当他们两个在花园里诉说爱恋的时候,朱丽叶也是理智的:“我虽然喜欢你,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它太仓猝、太轻率、太出人意料了……要是你的爱情的确光明正大,你的目的是在于婚姻,那么明天我会叫一个人到你的地方来,请你叫他带一个信给我,告诉我你愿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把你当作我的主人,跟随你到天涯海角。” 我们在这些表白中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心底纯洁善良、爱情炙热奔放、人格自尊自爱的美丽少女的情感,这也许是千百年来朱丽叶的形象永远光彩照人的原因之一。
三、入世之学与脱俗理想
杜丽娘和朱丽叶在表达爱情以及对待爱情的不同方式上折射了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当时的创作思想和世事情怀,只有深刻探究他们的内心世界才能发掘出作品更深层次的内涵。
汤显祖的《牡丹亭》虽写“至情之情”,却在其深层含义上渗透了他对世俗的热切关怀。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到明代中后期,其内部矛盾日益尖锐,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已缓慢地萌发出了某些资本主义性质的生产关系因素,市民阶层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也开始在社会上发生相当的影响。传统的程朱理学,已难以像原来那样起到维系人心、巩固封建统治秩序的有效作用。于是,在一部分知识分子中出现了一股怀疑程朱理学绝对权威的思潮,并进而对程朱理学以理制情的理论发出了某种抗议和批判。王阳明心学理论的出现就是一个重要的标志。
王阳明学派强调对心性及人生意义的探索,强调个人意识、主题思想的觉醒。汤显祖从13岁开始,就随阳明学的泰州学派大师罗汝芳学习心性之学,探索人生意义与道德真理,奠定了自我本身的道德规矩,影响了他后来的进退及做人处事的方式。汤显祖青年时期就声名鹊起,14岁入县学,21岁中举,是令人瞩目的青年才俊。他的人生规划与成长过程,和传统世家或富家的子弟差不多,读圣贤书,科举入仕,光宗耀祖。由于不愿迎合当时的首辅大学士张居正所以数次落第,这对他的打击很大。汤显祖在张家遭殃之时,即1583年阴历三月,才中了进士。但是政治的翻云覆雨,官场的拉帮结派,斗争的倾轧陷害,人情的冷暖炎凉,给汤显祖极大的刺激与教训,此后他几度宦海沉浮,在1598年春,不待上级批准,上了辞呈,甘冒“擅离职守”的风险,效法陶渊明,回到了老家的临川,在城里构筑了玉茗堂。就在这一年,汤显祖49岁,完成了《牡丹亭》的写作。有人曾评论说汤显祖一生所坚守的人格尊严,抵拒浊世污染的“掩门自贞”,捍卫真理、不畏强权行动,以及挂冠归田,都与杜丽娘的“情之至”一脉相通。那么汤显祖的人生理想就是挂冠归田吗?他从小受的教育是“读圣贤书,科举入仕,光宗耀祖”。后来追随阳明学的泰州学派大师学习,但是“心血虽然强调个人意识、主题精神的觉醒,但同时也内涵着一种热切的世俗关怀,这点在王门后学泰州学派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也是晚清文人走近心学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其实罗汝芳本人就顽强地坚持儒家传统的社会理想,汤显祖一生也留下了一些探讨儒家圣贤之“道”的文字;所以尽管我们看到在梦中的杜丽娘无拘无束、激情恣意地展露爱情,但梦醒来、还魂后现实中的杜丽娘依然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教,最后的大团圆也是在皇帝这个代表着伦理、秩序、尊卑等级的至高代表的调停之下得以实现的,这就充分说明了汤显祖的观点:“个人情感的发抒其最终目的是维护良善的社会秩序和人伦道德。”从《牡丹亭》中杜丽娘的内心我们感受到挂冠归田、外表“脱俗”的汤显祖依然怀有一颗对世事民生、道德人伦极为关切的“入世”之心。
莎士比亚身历伊丽莎白一世(1558——1603)、詹姆士一世(1603——1625)两朝。这是一个民族扩张、商业繁荣和宗教大论战的时代。社会的发展与变化,带来了英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而戏剧则是这个时代的骄子。在思想领域,莎士比亚的出现标志着文艺复兴的高潮。文艺复兴期间,资产阶级在反封建斗争中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即人文主义。在赞扬人性美好、突出个人意识觉醒和反对禁欲主义等方面人文主义思想和当时汤显祖所尊崇的王阳明的心学理论是有共同之处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创作时间是1596年,当时的英国国运昌盛、安定,莎士比亚当时有桑普顿伯爵作为其保护人,事业顺畅。他创作了几部戏剧,包括:《错误的戏剧》《驯悍记》《维洛那二绅士》《爱的徒劳》等等。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创作之后,他又创作了著名的戏剧《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等等,所以尽管《罗密欧与朱丽叶》是悲剧,但是它属于莎氏浪漫的喜剧时代的作品。朱丽叶作为悲剧主人公虽几百年来让观众为之扼腕叹息,但她和莎士比亚后期的女性形象在内涵上有很大的不同。《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亚美丽、天真、温顺,但是却是父权社会的牺牲品,最后被逼疯;《奥瑟罗》中的苔丝狄蒙娜善良、忠诚,最后却成了奸佞小人伊阿古的牺牲品;这些悲剧中的女性都不能挽救自己的命运。但是朱丽叶的死却是主动的,是她勇敢追求自我幸福的表现。在这一点上,她更类同于莎士比亚早期喜剧中的女性形象:《仲夏夜之梦》中胆识非凡、坚定追求个性解放、反抗封建压迫、对爱情忠贞不一的赫米娅,《威尼斯商人》中聪明机智、不畏挫折的鲍西娅;这些早期的喜剧到处弥漫着莎士比亚乐观的人文主义精神,充满了人文主义的理想。朱丽叶虽然追随罗密欧死去,但她的身上具有和其他喜剧中女性相同的追求和特质,而罗密欧和朱丽叶殉情后两个有世仇家族的和解更是当时莎士比亚脱俗理想的体现,他用含泪的微笑为我们缔造了一个充满乌托邦理想的脱俗世界。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处于同时代的两个作家创作背景和思想内涵的异同。相同的是,当时的晚明和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出现了相似的文学思潮,无论称为“心学”也好,叫做“人文主义”也罢,其根本内涵都是反对封建的禁欲主义,崇尚个人意识、张扬个性自由。不同的是,《牡丹亭》的创作是在汤显祖经历了宦海沉浮,人间沧桑、挂冠归田之后,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创作却是在莎士比亚早期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之时。但是我们看到归田之后的汤显祖并没有放弃入世治世的思想,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最后结合依然是维护当时封建秩序的体现。而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表现的人文主义脱俗理想却很快破灭,残酷的社会现实把他引向了历史剧和悲剧的创作,开始了他关注社会秩序,沉思社会道德的忧患之旅。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杨 丽,河北工程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参考文献:
[1] 朱生豪译.《莎士比亚悲剧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
[2] 蒋承勇著.《西方文学“人”的母体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3] 张沛著.《哈姆雷特的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 程芸著.《汤显祖与晚明戏曲的嬗变》,北京:中华书局,2006.
[5] 杨青芝编著.《莎士比亚传》,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
[6] 于丹著.《游园惊梦——昆曲艺术审美之旅》,北京:中华书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