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一根平乱的药引

2008-11-10 05:32
百家讲坛 2008年20期
关键词:吴王太子

谢 宗

晁错,两千多年前的一个知识分子。凡上过中学的人,对这个名字都不觉陌生。高中语文教科书中有一篇古文《论贵粟疏》,就是这个人的大作。西汉历史上著名的“七国之乱”,打的也是这个人的牌子——“诛晁错,清君侧”。一次那么高规格的叛乱,指名道姓要杀的,居然只是一个知识分子。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应该算是绝无仅有。

疑问不止一点,古今文人对晁错的死因也莫衷一是,很难有一个准确而全面的解读。晁错之死,虽然各执一词,但有一点,那就是大家普遍认为他是冤死的,是被他的同僚袁盎等人用借刀杀人之计给害了。但这种通识并不足以使人信服,依据当时当地之情形,晁错非死不可。撇开人伦人道的因素暂且不管,单以国事来论,以时局来论,以利害得失来论,晁错之死,真是死得其所,有百利而无一害,是汉景帝用最小的成本成就了最大的功业。晁错活着的最大意义就是他的死亡,而他一生所努力的方向,就是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制成公元前154年中国最大的一根药引。

晁错是颍川(今河南禹州)人。年轻时曾在轵地(今河南济源)向一个名叫张恢的先生学习申不害、商鞅的刑名之学。晁错文采好,知识丰富,被任命为太常掌故,负责写一些祭祀之文。政法专业出身的晁错,显然志不在此。

不久,汉文帝听说全国只有历城(今山东济南)一个先秦的老博士还在研究《尚书》,因怕绝学失传,文帝急欲召他入宫,著书立说。可老博士已经90多岁了,根本无法动弹。文帝就只好让太常派人前去学习,晁错得到了这个学习的机会。由此,他开始发迹。

从历城学成归来,晁错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把毕生的功力都用在了这次学习报告上,他把博大精深的《尚书》用深入浅出的文笔描述得天花乱坠。文帝一看,当即惊呆了,帝国竟有这样才华横溢的人!这种青年才俊不把他纳入人才库中岂不可惜?于是下诏把他派给了太子。从某种意义上讲,太子府其实就是当时国家的人才库,里面能人异士应有尽有,都是老子为儿子将来登基执政做准备的,收罗帝臣王佐之才来教育他、辅助他、鞭策他、锤炼他。

晁错以诠释儒家经典《尚书》而蒙帝青眼,如果他从此安心治儒,又天假寿年,那么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汉武帝时代,将会迎来一个辉煌灿烂的前景!但晁错没有,他重新拾起自己的老本行,以法家的面目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在太子府,晁错先是做太子合人,后升为门大夫,很快他就给文帝上了一疏:

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以知术数也。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则群臣畏服矣;知所以听言受事,则不欺蔽矣;知所以安利万民,则海内必从矣;知所以忠孝事上,则臣子之行备矣:此四者,臣窃为皇太子急之。人臣之议或日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臣之愚,诚以为不然。窃观上世之君,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皆不知术数者也。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当务之急要对太子进行“术数”教育。什么是晁错眼中的“术数”?就是让太子懂得如何制约大臣,使大臣因敬畏而俯首贴耳;如何察言观色,合理处事,不被下面的臣工蒙骗;如何用小恩小惠安抚民众,让民众顺从;如何提倡忠君孝亲的思想,让臣民们都有良好的品行。晁错还危言耸听地说,以前的那些君主,之所以不能奉其宗庙而为臣子所杀,就因为不懂术数。

汉文帝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任命晁错为太子家令,教太子术数。晁错可叹可恨的悲剧命运,在这时便已埋下了种子。

当时太子刘启还只有十几岁,正是白纸上好画画的年龄。年长太子11岁的晁错,就用术数在这张白纸上尽情地画。太子听得如痴似醉,波诡云谲的生存哲学,从此便在这个青年的头脑中扎下了根。晁错也由此从这个人才库里脱颖而出,太子府上下所有人都尊称他为“智囊”。此时的晁错与其说是太子的幕僚,不如说是他的恩师。

术数这东西,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撇开情感因素,只计成败、利害、得失的为人处世之法,这种法则与“丛林法则”有异曲同工之妙,即“不问是非,只问得失”,“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正因为深得晁错的真传,深谙术数的刘启,才会在登基后不久,就导演了一出“七国之乱”的好戏来,同时老谋深算地把他的恩师晁错当作了戏中承接转合的“戏眼”。

在此之前,关于太子刘启的教育问题,晁的同乡、与他同龄的大才子贾谊也对文帝有一番建议:

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如果说晁错看重的是太子的心计城府,那么贾谊看重的则是太子的人格品性。晁错急于让太子精通权谋,贾谊则认为明辨是非是太子的首选。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梁怀王(汉文帝的小儿子)不坠马身亡,又被文帝选为太子,那么作为怀王太傅的贾谊日后必定处在晁错的位置。尽管贾谊在他“一痛哭,三流泪,六叹息”的疏折中,把藩强国弱作为帝国目前最大的隐忧来长吁短叹,痛哭不已,并认为削藩势在必行,但如果是他和梁怀王来唱这出戏,恐怕就温和多了。因为贾谊在他的奏疏中已隐约提到,削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藩国再行自封,分得越细越好。藩国一细分,就没有强大的实力与中央对抗了;而藩王一多,也很难联合了,即便能联合起来,其保密工作也非常难做。后来汉武帝施行的《推恩令》,与贾谊的建议几乎如出一辙。如果说晁错的削藩政策是从外部强硬分割,那么贾谊的削藩政策便是从内部悄然瓦解,孰高孰低,一看便知。我们几乎可以推定,如果是梁怀王和贾谊执政,那么历史上就不会有七国之乱了,贾谊也就不会像晁错一样“为国远虑,祸反近身”。

历史教科书几乎对历代所有改革家都不遗余力地大加颂扬。事实上,一个人空顶着改革家的名号并没多大意义,关键要看他的方法和行动。

在得到文帝和太子的表扬后,晁错从此一发不可收,接二连三上了几十道疏折,其中著名的就有《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论贵粟疏》。这些政论文现在看来,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在当时似乎篇篇切中要害。文帝读之,每每以手抚额,似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文帝是个半路出家的皇帝,大将周勃等人掘翻吕氏家族后,硬把他推上了皇帝的宝座。正因为是半路出家,所以为人特别谦逊,喜欢不耻下问。晁错的建议,凡是能够采纳的,他就尽量采纳。

大概是受了晁错疯狂上疏的启发,公元前165年九月,文帝又下了一道诏书,要在全国范围内推举贤良和敢于直谏之人,由皇上亲自试问。当时贾谊已死,所以独显晁错之能。结果晁错以一篇《举贤良对策》,得到最高评价,被文帝提升为中大夫。如果说晁错以前在太子门下做事,还只是“潜力股”的话,那么现在他已开始“直线飙

红”了。

晁错的那些治国方略效果究竟如何,现在已无法考究。我们只知道,汉代北方边疆一直纷攘不堪,战事连绵,且胜败无常。败因是多方面的,而获胜的原因,绝大多数是靠了边疆将领个人的胆识和谋略,如周亚夫、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名将,史书上很少记载朝廷采用了什么长远政策,从而禁绝了边患。对付匈奴,汉朝更多时候采取的是和亲政策。这就表明,晁错那些看起来言之有理的守边策略,其实用价值并不大。

晁错的历史意义,就是他能够把法家和儒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从实际出发,从人性出发,因势利导,制定了一系列客观上有利于民的政策。这是先秦以来以“薄恩寡情”著称的法家人物所从未有过的。

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臣闻三王臣主俱贤,故合谋相辅,计安天下,莫不本于人情。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而不伤也;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而不困也;人情莫不欲安,三王扶而不危也;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其为法令也,合于人情而后行之;其动众使民也,本于人事然后为之。取人以己,内恕及人。情之所恶,不以强人;情之所欲,不以禁民。是以天下乐其政,归其德,望之若父母,从之若流水;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名位不失,施及后世。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晁错才会在《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中,要求文帝在迁民守边时,应该先看好当地的阴阳风水如何,品尝当地泉水的甘苦,然后经营县邑,建立城郭,制定里闾,分划宅院,盖好房子,购置一系列生活器具用物,让百姓一到那里,就有一种家的感觉,住有房子,用有工具。再为百姓备好医生、巫祝,救治病人,从事祭祀,让男女及时婚配,生死都能互相怜顾。

正是这些带有人文关怀的建议,使得千百年来的广大百姓,对晁错充满了好感,对他的惨死充满了同情,把他的惨遭诛杀看作是一件极不公正的冤案,历代文人也每每为此扼腕叹息。

那么,晁错的“人文关怀”在实际的生活中会有什么样的作用呢?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论贵粟疏》。

在这次上疏中,晁错认为农桑是天下根本,朝廷应该重农抑商。在自然经济时代,这种立论当然没错。但接下来“贵粟”的操作方式,就让人有些哭笑不得了。晁错建议皇帝下诏劝募天下人向朝廷进献粮食,凡进献一定数额的人就可以赐给爵位,还能免除刑罚。他觉得这样一来,富人争先恐后纳粮,朝廷的供用有了,贫民的赋税又会相应地减少,岂不是两全其美?这个办法,其实古亦有之,始作俑者为先秦吕不韦。吕不韦曾令秦国百姓纳粟千石,拜爵一级。清人蔡元放认为吕不韦此法为天下第一坏事。

这些暂且不论,最让我们惊奇不已的是,这位法家代表人物在制定规章制度时,居然学着秦朝商人吕不韦的做派,完全撇开了公正公平的原则,竟采取“有奶便是娘”的态度。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一个富人横行霸道,鱼肉乡民,只要多交公粮,换得爵位,就可以免除刑罚,这样朝廷的廪饩是有了,可民间从此岂不失了天理人道?这么说来,言辞恳切的《论贵粟疏》,其方法论完全是一派亡国之言,且极悖于现代民主法制,对当今社会的人们挟财富权势以害公理的现象有推波助澜之嫌。让人想象不到的是,这样的文章居然进了高中语文课本,且不是从批判的角度上来分析理解。

撇开感情的因素来论晁错,就会发现,晁错之死,真是顺理成章。

一般人受宠之后,往往会广结善缘,礼贤下士,曲意逢迎,以备将来不测之需。可晁错不是这样的。司马迁对晁错性格的描写,用了四个字:“峭直刻深。”所谓“峭”就是峻急的意思,“直”就是刚直,“刻”即苛刻,“深”即心硬。很多知识分子都是这种性格,这种性格的人爱人类,讲道义,坚持真理,有经国济世之才,却因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常常与身边的人搞不好关系。这种人如果远离人群,著书立说,也许会成为一代思想巨擘。但这种性格的人,在西汉初年的朝廷中,就显得特别不合时宜。

秦亡之后,一班人跟着刘邦与项羽征战多年,把一个老大的江山打了下来。但如何坐好这个江山,大家心里都没有底。几朝皇帝和大臣们磕磕碰碰,互相猜忌,一直处在磨合期。从上到下,大家的心思都差不多,就是以静制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治国方针把黄老的无为思想奉为圭臬,始终坚持休养生息这项毫无特色的基本国策。萧规曹随不被认为是平庸无能,而被看成是一项美德。大臣们彼此承让,互相包勉,生怕害人不成,祸及己身。就算对同僚耍什么阴谋,也从不表露在脸上,只是暗暗使劲。

而喜怒于形的晁错,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他一开始就上蹿下跳,对朝廷的制度法令喋喋不休,这里也要改革,那里也要修订,恨不得在一天时间内就营造出一种大汉新气象来。与众大臣的心思本来就格格不入,偏偏受宠后,还容不得别人对他稍加指责。《史记》记载:“盎素不好晁错,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两位大人斗气斗法,居然像小孩子过家家。两人为官之道,完全不像是成熟的政治家。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种政治上的不成熟大概正是两人最后都惨死街头的原因之一。

因为与袁盎不和,晁错就老找袁盎的茬子。等到晁错做了御史大夫,马上找了一个理由,说袁盎接受吴王贿赂,要拿他法办。最后还是景帝赦免了袁盎,将其降为庶人。其实袁盎为人并不坏,据《资治通鉴》记载,当初丞相周勃功高盖主,在文帝面前颇为高傲。袁盎建议文帝应该尽快将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以明臣主卑尊之礼。周勃知道后,就责怪他说:“我跟你哥哥都是好朋友,你却在皇上面前损我。”袁盎认为自己是对的,拒绝向他道歉。后来绎侯周勃被人以谋反罪加害,朝廷上下没有人敢替他说话,只有袁盎力陈他无罪。周勃出狱后,与袁盎结为至交。司马迁把袁盎和晁错并在一起作传,袁盎在前,晁错随后,估计司马迁的感情更倾向袁盎一些。

景帝即位后,马上任宠臣晁错为内史,即首都的最高长官。晁错的干劲更足了,经常要景帝摒弃左右,让他单独进言。晁错一时“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朝廷大臣自然更加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正在这时,晁错因为从东边出人内史府不方便,便在太上庙的墙上打了一个南门。丞相申屠嘉大怒,抓住这个把柄,要把晁错杀掉。晃错听到消息,连夜觐见景帝,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缘由详细告诉景帝,景帝原谅了他。等到第二天,申屠嘉奏请景帝诛杀晁错时,景帝却说:“他打通的不过是外墙而已,算不上违法。”申屠嘉为之语塞,回到家里,就气得吐血死了。一个小小的“首都市长”居然把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理”都给活活气死了,满朝震惊。晁错从此越发显贵了,不久,他就被升迁为御史大夫。

晁错做了御史大夫后,多次罗织诸侯的罪过,请景帝削掉他们的封地,收回他们的支郡,弄得诸侯人人自危,一片恐慌。这时不但朝廷大臣不喜欢晁错,连外边的诸侯都对晁错恨之入骨。晁错就像处在沸汤之上的青蛙,已岌岌可危,可他这时居然还要上疏削藩。

没多久,以吴王为首的七国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反旗,公然叛乱。袁盎向景帝建议,只要杀了晁错,叛乱自然会停止,景帝便把晁错满门抄斩。

在此之前,晁错的父亲听说了儿子的所作所为后心急如焚,于是风尘仆仆从颍川赶到长安,对晁错说:“皇上刚刚即位,你当权处理政事,就要侵削诸侯,疏离人家骨肉,引起大家对你纷纷指责,与你结怨,你这又是何苦呢?”晁错回答说:“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不这样皇帝得不到尊重,刘氏宗庙得不到安定。”晁父叹道:“你这样做,他刘家安定了,而我们晁家却非常危险。唉,我还是回去等死吧!”晁父回到家,思前想后,毫无良策,诚惶诚恐,就服毒自杀了,临死前说:“我真的不忍心看到大祸降临到我身上。”

明代李贽曾在《焚书》里就此事发过这样的议论:“孰知错伤文帝之无辅,而其父反以伤晁错之无父乎!是故国尔忘家,错惟知日夜伤刘氏之不尊也。公尔忘私,而其父又唯知日夜伤晁氏之不安矣。千载之下,真令人悲伤而不可已。”

可以看出来,李老先生对晁错非常同情,也很赞赏。随后他批评了班固的大谬不然,因班固曾在《汉书》里说晁父应该学“赵母指括”,就是先跑到皇帝那里指明自己儿子的不是,那么到了祸发之日,或许可以像赵家一样保全家族。这种想法,也不失为一条明路。但班固却把晁错比作纸上谈兵的赵括,伤害了李老先生的情感。李贽认为晁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把自己的生死荣辱和家族的兴亡都置之度外了,典型的高风亮节,属大丈夫行径;而赵括只是一个被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想法冲昏了头脑的纨绔子弟罢了。

晁错死后,七国之乱并没有像袁盎所说的马上停止。景帝派出大将军窦婴和周亚夫迎战,只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将吴王等叛军剿灭了。

正因为叛乱最后还得用战争的方式平定,所以很多人觉得晁错死得特冤,且毫无价值。历代很多文人都为晁错的身前之事出谋划策,似乎他们若做了晁错的谋士,晁错就能躲过那场灾难。

司马迁认为晁错“后擅权,多所变更。诸侯发难,不急匡救,欲报私仇,反以亡抠”。明代李贽也说“晁错区区欲图袁盎,自速反噬,无足怪也”。两人说的都是晁错急于公报私仇,才被袁盎反咬一口,结果被腰斩于东市。

苏东坡在《晁错论》中则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中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意思是说晁错的意志不坚定,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判断力,而且过于急功近利,不知“徐为之图”。

又说:“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意思是说晁错在惹出祸端后,却不敢承担。如果他主动请缨,亲自披挂上阵,那么皇帝也就不会听信谗言,十分草率地将他杀掉了。

司马迁在《酷吏列传》中又指出:“孝景时,晁错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而七国之乱,发怒于错,错卒以被戮。”把晁错归于酷吏的范畴,认为是他的性格和法家术数害了他。明末王夫之也有类似的观点。司马迁其实并不欣赏晁错的做派,他认为治乱在于道德,不在于酷刑,而晁错却是一个经常上疏砍人脑袋的人。

以上这些论点,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都不免肤浅或片面,有雾里看花、隔靴搔痒之嫌。晁错真正的死因,其实是景帝深谋远虑的结果。自晁错教会景帝术数以后,他本人就同其他大臣一样,一直都是景帝攥在手心的一颗棋子而已。

在这个问题上,清人梅曾亮就看得清清楚楚:“晁错以术数授景帝,景帝悦之,用其计削七国。七国反,景帝乃诛错。君子曰:术不可不慎哉。以盗之术授人而保其不我盗,且曰是必不疑我为盗。”

他说晁错教给景帝术数,就像要教给别人做贼之法一样,首先要保证两条:一是你学会了偷盗,绝对能够保证偷不到我家来;二是我教给你做贼之术,你不会怀疑我曾经就是一个盗贼。但晁错在这两条都没有保证的前提下,就急不可耐教景帝术数,结果被景帝用计害死,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以七国之乱的由头杀了晁错,这是景帝用师傅教会的盗术跑到师傅家去偷窃。梅氏进而认为,就算这次晁错不死,以后景帝也会用另一条潜规则,找个理由杀了他。“你这么会盗术,是不是你一直就是个做贼的呢?有一天你会不会用术数把我的江山也给偷去呢?”景帝一动这种心思,晁错就更是死路一条。事实上,西汉初年,高祖和吕后就因为类似的怀疑,杀了很多居功自傲的诸侯。“诸位行军布阵如此了得,若有一天,要谋取我刘家的江山社稷,那还不如探囊取物?不如先解决你们再说。”

慧眼独具的梅曾亮进一步指出:“帝特以错为饵敌具耳……削七国者;帝之素志也,而不欲居其名,故假错以为之用。”

意思是晁错只不过是景帝引蛇出洞的一个诱饵罢了。削藩是景帝从小就有的打算,但他不想让别人把矛头指向他,就把它全推给了晁错。

我非常赞同这句话,有了这句提纲挈领的话,我们再来看公元前154年那段讳莫如深的历史就一目了然了。晁错之死,一下子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要不然,一向精明的景帝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总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外强内弱,藩大欺国。从贾谊以来,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削藩几乎成了大家的共识。但除晁错外,还没有人能给出具体的方案和意见,只有晁错急忙忙跳出来,给景帝献计献策,出了不少削藩的具体方案,并且他巨眼高悬,诸侯一有过错,他就建议景帝砍对方的人头,削对方的封地。晁错的所作所为,激起了内外公愤,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扮演成了一根导火线。景帝只好因势利导,把这根导火线巧妙地演变成一根药引。

而这时如果不牺牲晁错,景帝自己就会成为矛盾的焦点,成为叛乱名正言顺的导火线。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不妨回头看一看,景帝登基不到三年,就三次寻找罪名,削夺藩王的封地。一是楚王戊前来朝觐,晁错对皇帝说:“戍以前为薄太后服丧期间,曾在丧庐和女人淫乱,请皇上杀了他。”景帝赦免了楚王,但削夺了楚国的东海郡;二是赵王有罪,景帝削夺了他的常山郡;三是胶西王因为出卖爵位的时候有欺诈行为,景帝也削夺了他的六个县城。从后来史学家的研究来看,这些藩王的罪责其实都没有大到要削地的地步,但景帝一削再削,这就很可能让他自己成为祸乱的导火索。因为每一次削藩,是不是他的主意且不管,但最后定夺的肯定是他。

既要享受削藩成果,又要不祸及己身,景帝正在寻找良策脱身,这时晁错做了平生最大的一桩傻事——给景帝上书《削藩策》。《削藩策》主要针对齐、楚、吴三个大的藩国,而重点针对吴国。《削藩策》里说:“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并且还详细

分析了吴王反叛的原因和迹象:一是景帝还是世子时,与吴王世子下棋,一言不合,便用棋盘把吴太子给砸死了,吴王怀恨在心,称病不朝,这是反叛的重要原因;还有就是吴王开矿铸钱,煮海为盐,厉兵秣马,把天下作奸犯科的人都纳为已有,不让其他封国的办案人员前去缉拿,这也是反叛的迹象。

以前有关削藩之事,晁错大多数都是“请间言事”,只与景帝私下交谈。可这一回不知他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居然白纸黑字,指名道姓,把自己对于削藩的详细想法写成疏折呈给景帝。景帝看了,顿时眼前一亮,所有的忧虑都在心中迎刃而解。不但自己有了洗罪脱身的替代品:同时也有了引蛇出洞的诱饵,这替代品便是晁错,而诱饵便是《削藩策》。晁错认为“削之亦反,不削亦反”。迟削不如早削,长痛不如短痛,景帝的看法跟他一样。那么怎么让他早反呢?就是把《削藩策》公之于众,交“公卿列侯宗室集议”。

这等于是捅了马蜂窝。如果说以前削藩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架式,是因为你先有罪,我才削你,那么现在抛出《削藩策》,就意味着削藩将成为朝廷日后的长期国策。这种胆大包天的言论,把整个朝廷都骇得一跳。但一时半会儿大家还不明白景帝的用心,也不知他是反对还是支持,也不知道他要大家议论什么,所以几乎没有人敢对这个敏感的话题开口。其实景帝并不需要他们议出什么结果来,他仅仅希望《削藩策》传出去,能传多远,就传多远。

要说,吴王刘濞也算是个老奸巨猾之徒,但这一回,他上当了。《削藩策》一传到他那里,他就按捺不住了。但单单冲着这篇《削藩策》就兴兵造反,似乎又说不过去。所以他并没有马上就反,而是在遥远的吴国坐观其变。

景帝成功转身后,发现这一石二鸟之计,还只成功了一半。于是又主动走了一步棋,找了个理由,削夺了吴王的豫章郡和会稽郡。这一下子终于把吴王给惹毛了,皇上居然真敢听信晁错的谗言啊,现在造反,总算师出有名了,于是他到处寻找盟国,正式举起了反旗。而反旗上,赫然写着:“诛晁错,清君侧。”景帝一看,乐了,正中下怀!来吧来吧,等你的军队还没强大到危及中央时,我先把晁错杀了,你不就师出无名了吗?那时你进退维谷,就等着挨打吧。

七国之乱这一年,景帝35岁,而吴王62岁。我们不免会有疑问:难道老吴王就看不出小景帝的这种心思吗?既然是造反,按道理,打出的口号如果是“诛晁错,立明君”,也许更名正言顺些。

可老吴王他有自己的苦衷和想法。他的苦衷是其他六国并不都跟他一条心。吴王派人游说胶西王时,胶西王就曾说过:“皇上他若是逼得急,我只有一死罢了,哪敢造反啊?”吴王不得已,对外只能祭出“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帜。他的想法是,一旦兴兵造反,自己控制了大局,那时不管晁错是死是活,都由不得他景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吴王和景帝都在拿晁错来做赌注。赌的是时间,就是景帝在什么时候能把晁错杀掉。杀得早,景帝占主动;杀得迟,吴王占主动。

结果大家都知道,是年轻的景帝赢了这场赌博。

景帝的胜利,还得归功于晁错。自景帝把《削藩策》公之于众时,晁错就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只是这时的晁错不急着给自己谋条出路,反而还一心寻别人的不是。吴王造反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组织力量去征讨,而是急着找他的宿仇袁盎的麻烦。理由是袁盎曾在吴国做过太傅,那时皇上问他,吴王会不会造反,他只说不会。现在吴王反了,说明袁盎受了吴王贿赂,故意隐瞒反情不报,应该砍头才是。

而在此之前,袁盎已被贬为庶人,只是平头百姓一个,处江湖之远,跟朝廷已没有任何瓜葛。但听说晁错要砍他脑袋,袁盎就连夜拜见窦婴,说他知道吴王为什么要造反,他愿意到皇帝面前与晁错对质。袁盎为什么会去求见窦婴?因为朝廷上下,只有窦婴曾公然反对过《削藩策》,与晁错闹翻了。果然,窦婴一听袁盎要与晁错对质,忙上报景帝。

按说,这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情,一个平头百姓有权力要求与御史大夫对质吗?但景帝现在特别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挑晁错的毛病,让他有理由尽快杀掉晁错。皇上问袁盎:“吴楚造反,对这事你怎么看?”袁盎说:“这不足为虑。”皇上说:“吴王用铜山铸钱,煮海水为盐,引诱天下豪杰,这么一把年纪了还造反,如果不是计划周密,他敢吗?你怎么说不足为虑呢?”袁盎说:“用利益能够引诱的人,都不是英雄豪杰,只是无赖小人罢了。真的英雄豪杰只会辅助吴王行义,决不会助他谋反。”

这时,站在一边的晁错居然就事论事地说了一句:“袁盎说得很对。”难道他不知道袁盎进宫就是为了寻他的不是吗?他三番五次要杀袁盎,难道袁盎对他就没有加害之心?都火烧眉毛了,他居然还要夸袁盎。心智如此不成熟,又怎么在这样复杂的政治环境下混,跟那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有什么区别呢?晁错心里肯定如此想:我杀你袁盎,条条款款,都是依据法律而来,杀得很对。而我晁错又没有什么罪过,你袁盎要想加害我,那就是错误的。就算你想害我,皇上也不会同意的。

但这回,晁错对形势的判断大错特错。他不知道,景帝杀他之心甚于袁盎。

景帝对袁盎说:“既然这样,你有什么破敌之策?”袁盎说:“请皇上把左右大臣摒开我再说。”景帝让其他人退开,只留下晁错。他不是要与晁错对质吗?景帝当然希望袁盎能当着晁错的面历数他的罪状。可袁盎又说:“我要说的话,做臣下的都不能知道。”景帝皱了皱眉头,最后还是把晁错支开了。

等左右无人,袁盎对皇上说:“吴楚本没有反意,是晁错擅自谴责诸侯,削夺他们的土地,他们才造反的。为今之计,只有把晁错杀了,派出使者赦免吴楚七国之罪,恢复他们原有的土地,那么兵不血刃,就可使七国罢兵。”

听了这话,景帝的一颗心都差点跳出来了,心中如打翻了一个五味瓶,《汉书》记载:“上默然良久。”景帝为什么要默然良久?自吴楚造反后,他等这话已等得太久太久,现在终于有人提出要杀晁错了,他激动得都不知要说什么话才好。他当然知道,杀了晁错,七国不会罢兵。如果真是冲着晁错来的,七国只要联名上疏诛杀晁错就可,哪里用得着兴兵造反呢?他知道袁盎也明白杀了晁错,七国也不会罢兵。而这个平民之所以还敢这么向他建议,就因为看清了他早有杀晁错之心;并且杀晁错的真正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为了让对方师出无名而斩杀功臣,怎么说,都不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两人都不说。

我想,景帝在感激袁盎的同时,一定也为袁盎猜破了他的心思而暗暗恼怒。心想,这家伙肚中的乾坤,实在比晁错深广多了,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他,景帝在这次长久的沉默中,已经作了安排。

然而晁错毕竟是他的老师、他的宠臣、他的智囊,真到了要杀晁错的时候,景帝还是不忍心。沉默良久,景帝最后叹道:“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谢天下。”意思是说也许只能这么办了,我不能因为爱惜一个人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啊。这话显然是给自己的良心找借口,但也算实话实说,因为在当

时境地,晁错的死,完全抵得上一支强大的军队。

十多天后,景帝授意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捏造罪名,弹劾晁错。说晁错“亡臣子礼,大逆无道”,要将他腰斩,并将他的父母妻子,不论老少,都抓去杀头。景帝朱笔一颤,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字:“可。”

景帝再派中尉陈嘉召见晁错,骗他一起乘车游行。晁错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被判了满门抄斩,还急忙忙正装打扮,跟随中尉上车。车子走到东市,中尉一声令下,几个刽子手突然亮刀,将晁错推下车,剁成两截。

易中天教授在央视“百家讲坛”讲《汉代风云人物》时说景帝“没有给他(晁错)自我辩护的机会,也没有给他请律师,所以他死得惨,死得冤,死得窝囊”。事实上,晁错的冤不在于他有没有自我辩护的机会,而在于他本身罪不至死,但历史的风云际会,需要牺牲他这么一个人,来明朗七国叛乱后晦暗不明的局势。可又不能把杀他的真相公布于众,甚至都不能说是他削藩太急,逼反了吴楚。因为不管他削藩多急,都得景帝批准。如果以这条罪治他,那么景帝自己也要承担连带责任。还有,如果以这条罪治他,那就有向叛军示弱之嫌。叛军指名道姓要诛晁错,那么,我现在诛了晃错,却不是以叛军指责的罪名,说明我方虽然示弱,但并没有完全屈服叛军的淫威,那么朝廷的体面和皇帝的威严仍在,这分寸实在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分寸是把握好了,但由这个分寸捏造的罪名自然不伦不类,跟纸糊的菩萨没什么区别,哪里经得住推敲呢?皇帝又怎么会给机会让晁错为自己辩护?可以想象得出,以晁错的心机,怎么会不明白皇上的用意?他只是以为皇上会顾及多年的情分,不会走这一招罢了。既然走了这招,若还有机会面见皇上,晁错凭着一腔悲愤,发挥自己的滔滔辩才,肯定会把景帝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都当众指出来,并一一加以驳斥。那时景帝就算恼羞成怒,却也无可奈何,最后估计还得放人。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西汉初年,就常有这样的事例,皇帝要杀一个人的头,但这人口才了得,一番慷慨陈词,把自己说得一点罪过都没有,皇帝便只能悻悻作罢,因为不这样,他便是昏君,而昏君的下场,秦二世便是榜样。当初一个叫蒯彻的人教淮阴侯韩信反叛,但韩信不听,结果被吕后所害。韩信死时,说悔不该没听蒯彻之计。汉高祖刘邦把蒯彻抓起来要砍头,蒯说,你砍我的头可以,但得准许我把话说完再砍。汉高祖就让他说,蒯说:“盗跖的狗对着尧大叫,并不是尧不仁,狗要叫是因为尧不是他的主人。那个时候,我只知道世上有韩信这么一个人,根本还不知道陛下您呢。再说当时每个有能力的人,都想当皇帝,最后只不过是实力不够罢了,你如果要杀,又怎么杀得了那么多呢?”高祖一听,这话在理,就把他给放了。而晁错之才,又岂在蒯彻之下?景帝若不草草把他结果,稍有迟疑,再杀他,自己就成昏君了。

历代文人为尊者讳,很多都说景帝是上了袁盎的当,错杀了晁错。事实上从他手忙脚乱的杀晁步骤来看,又怎么会是上了别人的当呢?

那么在袁盎提出诛晁错后,景帝为什么要停十多天才动手呢?这当然并不完全是因为犹豫不决,更重要的是得让袁盎的建议在小范围内传开,为景帝杀晁错营造一定范围内的舆论氛围。要不然,两个人的私聊,最后怎么会满天飞呢?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是袁盎向景帝进献了谗言。结果献言的人被钉在了历史的奸臣榜上,而执行的人,却仅仅是上了他人的当,这样的便宜买卖,真是太划算了!

所以说,晁错只是一根平乱的药引,景帝用这根最小成本的药引,成就了最大的功业。

编辑/杨志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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