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我独来独往地在青藏高原徘徊了几圈之后,已是整整八年的时光了。天地苍茫,命运苍茫,与生俱来的孤独之感,随那忧郁的经石而忧郁,但我至今也难以参悟经石何以在我的眼中如此忧郁?
它的全部形状、全部颜色、全部声音在我看来的的确确是忧郁的。它忧郁的样子坐满了整个天空,无法触摸的神圣;这些永远失眠在星球的孩子,在历史的喧嚣隐去之后,它逃脱了造山运动的轮番打造,泊在这里看阳光,听风声,数星星。有的时候它一定是错过了太阳,我老远地看见它就不由得潸然泪下——那是贡嘎通往拉萨地带的经石。它形如大大小小的牦牛骨甲,浑身布满了铁青色斑和苍凉血丝。当岁月风化之后,那些经文也已慢慢脱落了它以往的色泽,我的视野由此开始古老。那是先祖们冷峻的目光在严肃地闪着光,一派褐黄,一派铁青,一派易水之上的悲壮,一派仰望星空的诗境;永远呵护着拉萨河女神,任夜色落满,任花朵芬芳……
在西藏,路人们的眼睛很多时候是石头做的。
在通往米拉、纳木湖、珠峰、色拉寺等地的山口,我看见过巨大的玛尼堆。在东方的药王山顶,在纳木湖畔玛尼堆遍布。由于年深日久,一座座玛尼堆渐渐连接起来,成为一堵长达上百米、大半人高的玛尼墙。玛尼堆,译名为“多崩”——“十万经石”之意。每一个去朝圣的人,每逢玛尼堆必丢下一块石子,丢一块石子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玛尼堆上悬挂着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的布条,经幡随风摇动,每摆动一次就是传诵一遍经文。玛尼堆年复一年地增高,经幡一年几度更新。现在这些石堆和经幡早已成了“长箭头下”的美丽风景,可能这也是西藏繁荣的一种象征。但向西的经石真的很忧郁。你看见了吗?你听到了吗?
它在祈问每一个来此观光的香客:第一次把刻有藏文经石抱回家的人到底是谁?难道那些刀刻的美丽对你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乍看它是美丽而且艺术的,盈握中,你就会发现那也许是痛苦或恕罪的心灵记载。特提斯海发怒的时候,一切生命和生命之外的东西都没逃过,有一棵水草在离开没有形状的水面时牢牢拧紧一团较疏松的部分试图不要分离,无奈却被吹成了沙子,凄然随风去了,只有坚强的经石,像莲花一样静静地坐在小小的冰山之上,固守山高,静听水长。雪在烧,经石无语。
这里的经石正以忧郁的方式改变着这里的人和自然,所以你千万不要带走经石的美丽,你随时都要提防自己的肢体,然后自律,反省。这些经石是热烈又令人敬畏的神,它堆积着我们的精神家园,宁静之美,自然之美。
于是,一些流落他鄉的经石被雪域阿妈找回来,放入山口,被灵魂洗净,它们的全部都在生辉,尤其是在阳光下,幽静而和缓的光泽像玉石与珐琅一般隐隐散发开来,照亮星球,照亮一些暗淡的年华。其实,那些走失多年的经石一直像马一样陪伴着牧人,但它一直是跑着的,它在奔跑中传说着神秘的神秘,它们续衍着西藏的生命,同时也似乎延展了一个纯铜一样的民族。
在格萨尔王庙的山脚下,有一块光滑如肌肤的大清岩石。清岩石与岩层间被阳光灼伤成了一种潜伏的力量,像溶水在雪层间一般汩汩。原来它厚厚隆起的身体上曾显现出一些经文,许多人都看见过那块黑得发亮的经石上刻着的经文,可不知什么时候经文没了,石头只剩下了光滑的躯体,_来此抚摸石头的人多了,其经文便慢慢地跟随人们的手指变成了一架琴。
一架祛病除痛的石琴,在吹动过旗帜和传播过烽烟与热血的格萨尔王的庙旁被陌生的手掌演奏着,我感到,与石相拥的人,脸上仿佛都有一层厚厚的名字叫做“忧郁”的乌云。我看见经石忧郁着别人的忧郁,寄托着苦痛的痛苦。而所有不同的谶语就旋转在它的周围,像空气一般集拢又散开。对于无止境的痛苦,如果经石知道,我想我们都有必要让经石高高在上,对于婴儿和老人,只有经石永恒。
经石呵经石,让幸福降临,让风声吟诵,斗转星移,永驻山巅。
在一个久居西藏的人眼里,满目经石或许铭刻着忧郁,对于在远方闭着眼遥想西藏者,经石很可能会是一滴怀古的泪花。那忧郁的经石,那遍体鳞伤的孩子。
我把经石的忧郁告诉了你,让你转诵经石的忧郁。你我是否就与石融会?不知道,所以忧郁,但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