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纲
民以食为天,一点都不错。吃是人的天性。什么都得学,唯独吃不用学。您看,小孩刚生下来,他就知道吃,把奶头往嘴里一放,他就一嘬一嘬的,他绝不会吹,呼,呼,活不了,抽风呀!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由此可见,吃在人们的生存当中所占的位置是相当重要的。北京自古就是五方杂处之地,天长日久,世代融合在一起的居民们在吃食上便形成了自己的传统习惯,相应地在北京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饭庄。
过去,北京有名的大饭庄有八大居、八大堂、八大楼、长安十二春等。东来顺的爆烤涮,砂锅居的一百零八样,同和居的大豆腐,厚德福的糖醋瓦块鱼,全聚德的烤鸭子,玉华台的水晶虾饼,东兴楼的乌鱼钱,正阳楼的大螃蟹等等,都是让人垂涎不已的美食上品。
厚德福的瓦块鱼做得别有特色。一块块炸黄了的鱼,微微弯着作瓦片形,上面浇着一层稠黏透明的糖醋汁,撒一些姜末,可说是色香味俱佳。
正阳楼的螃蟹可说是一绝。个儿头比别家的都大,买到店中养在大缸里,浇上蛋白催肥,一两天之后才应客呢。每个客人,一尖一团也就差不多了,然后补上一碟烤羊肉夹烧饼吃,酒足饭饱之后,再来一碗氽大甲。这汆大甲就是高汤煮开了,放一些剥开的蟹爪肉,盛起来,撒上青菜、胡椒和切碎的回锅油条,味美绝伦。炸虾球,北京锡拉胡同玉华台的杰作,和一般的炸虾球不同,一定要用白虾,为的是做出来颜色纯自。七分虾肉三分猪油,剁碎,不要碎成泥,加点黄粉、葱、姜,捏成圆球,按成小圆饼,下锅炸。炸出来白如凝脂,温如软玉,入口松而脆,蘸椒盐吃。
此外,北京的风味食品也是数不胜数,各有特色。像什么月盛斋的烧羊肉,天福号的酱肘子,门框胡同的酱牛肉,穆家寨的炒疙瘩,馅饼周的馅饼,一条龙的饺子,同仁堂的药丸子……不不,这个不算风味食品,不过要是这些好东西吃太多了,不好消化,您真得买点药丸子调理调理。
除了饭菜上各有独到的处理之外,北京饭庄里的伙计也都是训练有素的老手。从剥葱剥蒜的小力巴,熬到独当一面的跑堂,至少得三十岁左右。
跑堂的对待客人,要亲切周到而有分寸。一推门,进来俩吃饭的。伙计赶紧迎过来:“先生,您来了,里边请,看座!”坐下了。伙计先把桌子擦几遍,其实刚擦的,故意擦,让您心里痛快。
倒上茶,让您喝着。“先生,吃点什么?”其实这二位吃过饭了,为的是借饭馆谈点生意。“来盘酱肉,一个干炸丸子,吃面,要个汆丸子白菜汤。”“是,您哪。”
等会菜上来了,等您吃得差不多了,他额外地端上一个粉条拌白菜。
二位一看:“嗯?没要这个呀?”
还没等问呢,他先说啦:“二位,这菜我敬的,您尝尝,凉滋滋的有意思。”
二位一尝,不好吃也得说好吃呀,人家敬的,不能辜负人家一片好心哪。
“嗯,不错。”
吃了两口不吃了,怎么?除了成就是酸,有什么吃头?
“好,算账。”
“二位,吃好了?”
“嗯。”
“好,您哪。”
先不算账,先把那盘菜端下去,干吗?等会再来了吃饭的,加点粉条又敬一回呀!
“二位,没吃多少,算我候了。”
“别价,算算。”
“好,酱肉四毛八,四两白菜二毛四,二毛四加四毛八是七毛二,丸子是五毛六,五毛六加七毛二是一块二毛八,四个面坯是一毛二,一块二毛八加一毛二是一块九毛五,”您一不留神他多算好几毛,“汆丸子四毛五,一共两块四,小费加一,一共两块六毛四。”
二位也没听明白了:“不贵,给三块,甭找了。”
“已经小费加一了,干吗还外赏呀?”
“算了,您敬了一个菜,这六毛喝酒吧!”
其实那拌粉条才八分钱。
“谢谢您了,外边听着,下来两块四,外赏六毛喝酒!”
这一声,连先生带小徒弟,厨房大师傅一起喊:“谢谢!”
这二位高兴,一边走一边说:“明儿,还上这吃来。”顺气呀!
可是饭馆伙计有时再客气再小心也出事。因为呀,在旧社会,上饭馆吃饭,还有那些地痞恶霸哪!不讲理,白吃白喝还打人!
这种人一进门,歪戴帽子斜瞪眼,大墨镜,胸口这刺着条龙,歪歪扭扭,离远处一看,跟画条带鱼似的。裤子口袋鼓鼓囊囊,跟掖着手枪似的,其实是在卖水果那刚抢了俩香蕉。
伙计赶紧过来:“先生,您吃点什么?”
“随便!”饭馆也不卖随便呀!
“您还是赏个话吧,叫他们好预备。”
“都有什么呀?”
“有炒肉丝炒肉片,炒肉丁炒肉块,熘鱼片,炸丸子,栗子鸡,宫保鸡丁……”
“行了,撑死我!来个干炸丸子,四两酒。”
“好,回头您吃什么?”
“合着你比我还急!一会儿再说。”
哪是吃饭,简直找怄气来了。
一会,炸丸子来了。夹起来一咬,其实咸淡正好,您看他那样,瞪着眼,撇着嘴,那嘴撇得跟小尿盆儿似的。哇!一吐,冲这样就值一手榴弹!
“嗬!你们吃盐不要钱呀!”
“怎么了?”
“咸了!你打算叫我吃盘丸子咳嗽三个月怎么着?你尝尝!”
跑堂的敢尝吗?
“要不,给您回回锅?”
“那不更咸吗?”
“给您放点汤?”
“那不成了丸子汤啦?”
“那……”
“换换!”
一会儿换个丸子。喝完了上饭菜,炒肉丝,酸辣汤,家常饼。
吃得差不多了,汤也快喝完了,一伸手,抄俩苍蝇,往汤里一甩,一和,苍蝇沉底了,那个苍蝇搁炒肉丝里了。
“伙计!”
“先生,什么事?”
“这是什么?”
伙计一看坏了,怕什么来什么。拿筷子一夹,搁手心里。乐了:“先生,葱花炸糊了。”往嘴里一扔,看你说什么。
流氓一乐,心说,有的,吃了!哼!我这汤里还有呢。拿勺一捞:“哎,这个呢?”伙计一看,哟!双的。“我看看。”“甭看,你一咽又改大料了!说!什么?”
“先生,他们没留神,苍蝇。”
“啪!”一个大嘴巴!
“哎,你打人!”
“打你还是好的。”
一乱,掌柜的先生伙计全来了。
“先生,甭生气,这顿饭我们送了。”
“没这么便宜!我不是吃饭不给钱的人。”其实他就是这人。
大伙一劲地央告:“得了,别生气。”
大摇大摆往外走:“我他妈上卫生局告你们去,三天甭开门!”
走了,哪上卫生局了?回家了!
饭店就怕这恶霸。可有的饭店伙计对这路坏人是怕,可对穷人他又势利眼!
没钱的人穿的戴的看得出来,一进门,那伙计斜着眼看:“找谁?找挑水的老李上后门。”
这份看不起人的劲儿。
“我不找人,吃饭。”
“哟!真没找错,找到饭馆吃饭来了。”
这不废话吗?吃饭不上饭馆还上棺材铺呀?
往这一坐,半个钟头没人理。其实也不忙,就不爱理,知道吃不了多少钱,给不了小费。
叫了二十多回,伙计过来了,说话那音儿从鼻子眼儿出来:“吃什么?”
“您这卖什么呀?”
“什么都卖,海参鱼翅,就是不卖窝头!”
“有饺子吗?”
“有。”
“来十五个吧。”
“十五个,吃得了吗?”
“啊?”
“吃多了可撑着!”
半个钟头,饺子端上来了,也没醋,也没蒜,饺子汤也没有。
“劳驾,来点醋蒜,来碗饺子汤。”
“嗯。”
醋蒜拿来了,一碗汤也端来了。“喝吧!多喝点,来个水饱!多蘸醋!出门往东别往西,往西呛风,别醋了心!”
这位也生气,干吗这么瞧不起人。“你别这样说话!给我来二两酒,来个炸丸子!”
“嚯!想开了,不过了?”
“你管得着吗?”
又等了半个钟头,炸丸子上来了,一看这色儿,全黑了,起码放了半斤酱油四两盐,没法吃呀!夹起一个一咬,差点没飞起来,這个咸哪,舌头都木了!
“劳您驾,过来看看。”
等了半天,爱答不理地过来了。“干吗?”
“丸子咸了。”
“咸了?烤白薯不咸!你们家吃过丸子吗?”骂上了。
“不,太咸了。”
“那怎么办哪?”
“您尝尝。”
“一天那么些座,都尝尝,撑死了!”
“要不,您给回回锅。”
“卖个菜回回锅,生意甭做了!”
“您给放点汤。”
“凉水多贵呀!你知道多少钱一挑呀?”
“真咽下去呀!”
“真吃不了?”
“真吃不了。”
“那算了,我也不勉强你,你走吧。”
“这菜钱?”
“你照给五毛钱,小费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