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向荣
我提着皇冠牌皮箱走到街角亮灯的那个小店铺的窗口,一双在夜晚看来惊恐美丽的少女的眼睛望着我,从她的眼睛里我感觉出自己看上去要么像个杀手要么像个幽灵。我一时忘了自己到小店铺去干什么。我在杀手和幽灵之间游移不定地给自己选择着角色,最后匆忙挑了个杀手的形象,于是像美国西部电影里的杀手那样走到女孩子眼睛的瞳孔跟前。
“给我一包老刀牌香烟。”我语气故作低沉和缓慢地说,“再来一匣火柴。”女孩自始至终都用那种一眨不眨的眼睛依次看着我、老刀牌香烟、火柴和我,她对待老刀牌香烟跟对待我一样专注。我划亮火柴,这一瞬间我真感觉自己很像突然光临小镇的杀手。我怕吓坏了女孩,顷刻间又把自己的身份悄悄改换成前来小镇调查一起神秘凶杀案件的侦探。我花了十分钟的时间缓缓露出神秘兼迟钝的笑容,以便与灯光、小镇上的醉汉、少女无邪的眼睛、老刀牌香烟这些东西组合出来的气氛相配。我朝黑暗中吐了一口烟,少女专注的目光又注视着融进黑暗的轻烟。
“这里可以住店吗?”我问,假装耐心地等待着回答。少女发现这是在问人话时眼睛又恢复到灵动的扑闪状态。
“看见亮灯的那个地方了吗?”少女指着某个我权且以为知道的地方。“住那里挺好的。”接着她又一动不动地注视我的眼睛。我再这样等下去准会把眼前这位少女的身体和表情给等僵的,会把一场悲剧等来的。“我要住一间带电话的房间,什么地方有?”我继续问少女。“可以去矿上职工招待所。”她说。我是准备要在这里至少住上9个月的,所以对住宿条件的要求没有别人想当然的那么随便,而是极其苛刻的,不可能在一间貌似客房实为铁窗的地方打发自己。不要以为有个亮灯的地方我就会嗅过去住下来。
“再见。明天见。”我想她一定还会注视我的背影。她是个什么都注视的女孩子,对这点我有足够的把握。
天色已经变得漆黑。这是我第二次回到镇南,工作和住宅区的面积跟我生活的那个年代相比扩展了两倍,房子比以前更加密集。街上的店面都挂上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标牌。听说原核工业部的一支勘探队带着家属在这里开采一种核武器里用的原料。这时小镇已经变得很寂静。现在,镇南的两条山脉上布满了约两千名工人,一条山脉上伐木工们在日夜不停地砍树,一条山脉上矿工们在钻洞找核材料。
早年我曾经活动过的那个茶室已经不复存在,换上了红榆树客店的招牌。我喜欢这个名字,老榆树还在街边固执地磅礴地生长着。我走进客店,客店服务员是个很瘦削的长脖子姑娘,嘴上的口红涂得很厉害,脸色白得吓人。我说房间最好靠街,一定要带电话。她领我来到楼上,我已经看不出早年的一丝痕迹。房间里充满了红榆树一般温暖的色调,我想,虽然如此,情况可能顷刻间变坏。我这次来到镇南是想专心创作一部系列侦探小说集,我指望它能让我一举成名。我是个把创作看做是检验智力的作家,保持着缜密严谨的生活作风。
我的严谨作风可能与我藏着一把偷来的手枪有关系。那把手枪重重地压住我,制律着我的言行举止。但是,如果没有这把手枪,作为一个尚名不见经传的作家,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这把手枪跟我相处多年,已经颇通人性,它存在着就是对我的支持。我走到离榆树最近的那扇窗户前,把窗帘拉上,然后打开皮箱看了看我的手枪。这把手枪不是外人的,就是一辈子严谨、恪守吏德的家父的。我握了握手枪,握完后放回原地。握完枪之后我并没有去打探到哪里可以做按摩,而是洗洗睡了。我刚要入睡的时候,电话响了:“先生需要按摩吗?”这是个四川口音的小姐,从我们这个小镇翻过一座原始森林密布的山峰就到达四川境内了,这位小姐也是翻山越岭而至的吗?我把电话线拔了。
我在红榆树客店301房间的桌前面对笔记本电脑已经呆坐了好几个小时,一行像样的句子都没有写出来。我正在写到一个长络腮胡的凶手要游过河岸逃跑,值此关键时刻,我的文思突然枯竭。而我的文思不能枯竭,因为我目前是一个声名呈缓慢上升态势的侦探小说作者,已经有人跟我洽谈购买改编我的作品拍电影和电视连续剧的版权,我都蜿蜒(这是我一直犯到现在的一个修辞兼语音错误,我已经没有心思改正之)拒绝了。我想我的作品行情在看涨,不可轻易低价处理给这些商人们。可是我这几天连一个完整的段落都写不出来,我一写到凶手的样子眼前就浮现出我一个带络腮胡的堂叔,这很不好。我从窗户望出去,夕阳已浸漫到街上。我决定出去跟街对面的汽车修理工聊聊,他或许会让我茅塞顿开。他是我少年时候经常见到的看守钢铁厂旧址的笑面人,现在开始自己摆摊修摩托、自行车以及汽车了。他还把自己的侄子从汉中接过来给他管理一间台球室,替他收钱。他侄子有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外号:七美女。
我出去之前决定把那支连胡佛先生也调查不出来的手枪放进我的皇冠牌手提箱中锁起来。我待在房间里的时候总是把手枪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那把手枪还是我少年时代从当时兼着好几项职务,其中一项就是政法委书记职务的父亲那里偷来的。如果有人拿枪指着我的头,我会当真的,所以我独自去任何地方都要带上那把手枪。我父亲前些年退休了,但那把枪支失窃案至今尚未告破,那成为他终生为之郁郁寡欢的一块心病。当然,离破案之日还遥遥无期,除非我主动前去自首。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公安局长和我父亲密谈了很久,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不清楚,我也不清楚此事对我那多少有些神经多虑的父亲产生了何种影响。这个问题就留给研究我的后代学者去研究吧。看来,家父对小型武器的管理是很不力的嘛。这很不好。我也对小型武器的管理没有任何研究,但我决定要沉下心来研究一番。
笑面人仰面躺在一辆北京吉普下面,远远看到我来了就从车下面移出来。他不仅有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名字,还长着类似我堂叔的可怕的络腮胡,胡须里散发出阵阵汽油味儿。他说,我们下会儿棋怎么样。我觉得下象棋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坐在街上看人。他说看人有什么意思,我天天在看人。我和他摆开象棋下起来,我巧妙地很费劲地跟他下着,既要速战速决又要不显得是有意为之,反而需要我大动脑筋。最后我被他愉快地将死了。其实我的心思在对面的假“苹果”店。那里有两个女店员,5个成年女模特和一个儿童模特。儿童模特站在门口附近,手臂傻傻地翘着,脑袋微微望着上方。他像童年时代的我,但我的衣服没有他那么干净。那5个高矮不等的女模特有着冰冷、令人绝望的表情。A穿着西装套服,B穿着带黄点的短裙。服装店隔壁是一家发廊,我的头发还很短,一直没有去那里剪过头发。但迟早我得去他们那里剪一剪的。街边以及街道里面总共有三家业务暧昧的理发店,这主要是给矿工和伐木工人们服务的。
“什么时候去我们七美女的台球室玩玩吧,你的气色很不好。”笑面人说。
“我不去。”我简练地把他的邀请挡了回去。我自从成为侦探小说作家后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生活,因为一个人生活就是跟所有的人一起生活,至少我是这么看的。我尤其不想跟笑面人成为镇上的朋友。我甚至无法容忍
别人住在我的隔壁或者头顶,如果那样,我会什么都写不出来。
我认识的肖亚旋和闵小琪都已经离开这里。很多女孩子长大后都离开了这里。我喜欢去看看那天晚上抵达小镇时在小店铺里看到的那个叫姜婷婷的女孩,但我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知道,一旦跟某个人太接近,这个人就不属于你或者你就无法控制了,最后只好决裂了之。我到那家小店铺去买了一包老刀牌香烟,连这个女孩都知道我是个作家,来这里创作一部作品。
“今天写到哪里了,作家?”姜婷婷微笑着问我。我胡乱告诉她写到我长络腮胡子的堂叔了。她愉快地笑了,她觉得我傻到居然把自己的堂叔写成络腮胡了。“哈哈哈,我什么时候上你那里看看。”我没有像对待笑面人那样断然拒绝,但我心里不情愿她去视察我的工作进展情况。我坐在小店铺门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天黑得足以让人动心去吃饭的时候才站起身来。我决定请姜婷婷(我有时候也请七美女吃饭,总之,如果我一个人在街上吃饭,我更愿意请少年儿童一起共进晚餐)在街对面的小饭馆吃点东西。她喜欢吃煎饼,我就常常请她吃煎饼。摊煎饼的那个女人个子高,身段好,腰上系着护裙,她秀发蓬松,内衣不整,但掩饰不住漂亮。姜婷婷陆续给我透露了很多镇上的故事,她的故事充满了稚气。她告诉我关于七美女绰号的来历,她还笑着说他有一个哥哥的外号叫三姑娘,说完就仰起脸开心地笑起来。吃完煎饼,要喝粥的时候,我问经常从街上走到对面发廊二楼去的那个最漂亮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姜婷婷毫不犹豫地说:叶晶莹。她告诉我,叶晶莹是林场广播室聘请来的临时播音员,她的普通话说得好。我说似乎还有一个播音员。那是王冰,姜婷婷又说。我说,谁播得好?我喜欢听王冰的声音。我说,王冰长得好看吗?王冰从不出来。姜婷婷说。
街上的灯有的在熄灭,有的在刚刚点亮。我离开煎饼店的时候姜婷婷一定又在打量我的背影,这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七美女的台球室在距离新茶室不远的地方,那个茶室是矿工和伐木工人们喝茶喝啤酒的地方,跟姜婷婷经常客串值班的店铺正对着。很多工人轮休的时候到镇上来放松一下,打打台球,理理长发,顺便去发廊按摩一下。这样的茶室不止一家。
镇上的人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怪人。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背着一个黄书包。连七美女都问过我,那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说一本英国侦探小说皇后的书。其实,还有一把沉甸甸的手枪。
我在灵感枯竭之际,把自己侦探小说中描写的那个凶手的活动移到一个小镇的台球室里,为了准确地描写好打台球的场面,我决定到七美女的台球室考察一番。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代凶手来体验生活。我推开台球室的门时一道亮丽的光彩呈现在眼前。台球室老板七美女正在给叶晶莹整理桌上的球,穿着吊带连衣裙的叶晶莹正俯身做击球的预备动作。
七美女看见我来了,眼睛里放出喜悦的光芒,“噢,他来了,你可以跟他打了。”他对着我却给叶晶莹说话,生怕我走了他会赚不到钱。我的目光无情地越过七美女,打量着叶晶莹。台球室里没有其他人,叶晶莹也看着我。她是一个成熟高大的美女,她的高度几乎可以跟我相媲美。她穿着一件面料滑软、浅褐色底子的连衣裙,上面印有铜钱大小的圆形牵牛花图案。连衣裙贴着她的皮肤,让你觉得除了连衣裙,她身上没有其他贴身的东西。连衣裙刚好越过膝盖一点,把她丰满的体形剪裁得更加超脱和性感,但她不是一个冷美人,而是一个面带微笑的高贵公主。
看来,七美女的脑子已经被金钱蛀蚀得如同蜂窝了,他的眼睛也像两枚面值为一分而且打磨得发亮的硬币,他头脑中也许只是在想叶晶莹穿着这么光滑的连衣裙,能把钱搁在什么地方呢。而我,在关键时刻仍然怀揣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从事自己的精神活动。如此看来世界上简直没有健全的人格了。我希望我们的美女人格是健全的。
开球的准备工作完成后,七美女给了我一支相当劣质的香烟。看到他那脏兮兮的手指,我差点当场把烟扔掉,但略微克制了一下还是点上了。七美女一抽上烟立刻就变做一个瘪三,把叶晶莹逗得笑弯了腰。“别笑了,来的是间谍们(女士们,先生们)。开球!come on!”七美女下了开球令。刹那间我开始把自己想象成是海明威叼上烟打台球了。不过,很快,我那种海明威的感觉就黯然下去了。叶晶莹的技术是超一流的,每次击球都兼顾了准确和优美的结合,连表意的形体语言也简洁到位,让我这样一个美的鉴赏家感到嫉妒。不到一支烟的工夫,仅仅通过纯粹理,眭分析就可看出我的输局已经确定。我一度把击球入洞的过程想象得有些猥亵,这也帮不了忙。猥亵不配之以实力又有什么价值呢。我们初次相逢,都不多说什么话,想在球局上暗暗分出高下来。其间,只有一次,叶晶莹缓缓俯下身子击球,臀部向后移动的时候,屁股的后坐力把恰巧路过她身后观察战况的七美女敦得倒退了几步,差点仰面摔翻在地上,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通。
“作家,你可打不过她哦,输了你可要掏钱的哦。”七美女焦急地等待着这场抽象的游戏尽快变成手中实实在在的硬币。他对作家是毫不尊重的,我的作家身分是杂货店姜婷婷透露给七美女的。第一局我输了。
“不要骗人,这么一个鸡蛋壳大的小地方还有什么作家,顶多会写作文吧。”高傲的叶晶莹对这条信息很感兴趣,终于亮出她尖刻的红色舌苔,她的普通话略带四川口音。
“不信算了,镇上的图书室里就有他写的书。”
“你在矿上工作吗?”我问叶晶莹。
“保密。”叶晶莹说,“下一局开始了。”
“作家,把你的笔名送给我当真名用好不好?我的名字难听死了,像在地里专吃土豆的动物似的。”他的真名叫金哈哈。哈哈的确是我们当地农民赐给这种怪动物的土名,它们主要在金秋季节活动,其他季节则销声匿迹。
“他真有笔名啊?叫什么?”叶晶莹好奇地问。
“保密,他不让告诉别人。”七美女说。
我在回旅店房间的路上顺便在杂货店买了一包香烟,乘买香烟的时候,我问姜婷婷,叶晶莹是怎么回事。她说,叶晶莹跟七美女关系很好,叶晶莹常常去七美女的台球室打台球,叶晶莹一去,到七美女的台球室打球的人就立刻多了。我还要问更多的事情时,姜婷婷不提供了,她微笑着说:不要惹七美女,也不要惹叶晶莹。
回房间后我没有立即开灯,而是提前在黑暗中把写作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完成。我甚至在黑暗中上了卫生间。这样我一打开灯就可以坐在写字桌前直接工作。我还在黑暗中打开提箱摸了摸我的手枪,它没有不翼而飞。它显然是计划经济时代氛围中兵工厂的产物,跟信息时代的数码技术武器相比已经颇不合拍,最糟糕的是我担心那种枪的子弹随着数字武器占领国际军火市场行将成为古董。它虽说旧了一些,但用来铲除突如其来的黑恶势力仍然是绰绰有余的,它的子弹全由一个在武装部工作的朋友给我提供。
我的创作进展一直颇不顺利,我偏师偏锋深入到一个难度极高的荒凉领域,因为我的侦探和对手不是疯子就是天才,连犯罪也讲究艺术。但我潜意识中一个顽固的声音反复告诉我,写侦探小说是一项没有人性的事业,
或者说它表现的人性是经过人为组装出来的。这样我感觉创造人物无异于摆弄一堆木偶,渐渐有些乏味,渐渐有些怀疑,渐渐有些不美。我从来忽视表现跟现实几乎成镜像对应的生活,什么官场,什么爱情之类的东西,也不怎么从活着的人们那里汲取素材。毫无疑问我的创作之路已经渐渐步入越来越窄的死胡同。也许是上帝成全我,迫使我把目光转向活的现实,开掘人生中我感到陌生的那些领域。
“先生需要按摩吗?”在我沉思冥想之际突然来了这么一个电话。
“我现在有事。请勿打扰。”我说,尽量克制住沮丧的心情。她还准备兴致勃勃、肆无忌惮地盘问下去。我却说了一句:“晚上再说吧。”我觉得如果晚上再说事情会变坏,但也没有兴致去挽回了,因为不管如何她得先预约,不至于事先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撞门而入吧。
这个电话的副作用是,她短短一句话散发出的色情味道勾起了我某种朦胧的非法欲望。我从来对近在眼前的女人和事物置若罔闻,对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却满怀激情。这种欲望在红榆树客店这样潜藏着按摩声的地方相当之危险。我犹豫了片刻,决定如果电话再次响了,就让她过来。我等待着,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明确究竟在期待什么,但我坚信这样一个哲学,只要有期待就会有素材出现。也许我在期待一件现实中发生而不是想象中发生的事件,给我的创作注入某种生命力。
我提前把手枪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枕头下面。我深知,一个彬彬有礼的女人完全可以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人,上帝在创作人这一杰作的时候,从来没有遵从什么迂腐的性格组合论的教条。
电话响了,“先生需要按摩吗?”还是刚才那个女孩的声音。我犹豫了片刻,但是,对方却不允许犹豫,急于立刻成交。我简洁地假装老练地说:“那就来n巴。”过了片刻,有人敲门了。由于我的等待太专注了,听到敲门声的瞬间仿佛谁拿榔头狠狠地朝我脑门上敲了几下。
但是,打开门的刹那,我看到了一个眼圈涂成青灰色的女人,她瘦得好像只是把一层皮贴到了骨架上。我说,算了吧,我改变主意了。她随即摔上门走了,还说:有病。我又追出去说:还有别人吗?她说,你等着。我对她这句话的理解完全错了,我以为她会叫来几个人打我一顿,我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主要是怕打架给我声誉造成巨大破坏。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面对一个尚不存在的东西而恐惧发抖,这是职业侦探作家所不齿的。但是,毕竟还是有可恐惧的理由的,因为它即将存在,虽然也有可能永远不存在。
这次来了一个多少有些姿色的姑娘。一缕拐拐弯弯的头发从前额掉到眼睛上,饱满的嘴唇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提出的所有业务要求均被我拒绝了,我不想拿钱来买这种东西。但我会给她钱。我说,我们谈谈这个小镇的情况吧。她说,小镇没有什么可谈的。我说,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她说是外省的,因为这个小镇上的很多工人是外省来的,他们对外省的人有亲切感,容易赚钱。我发现她说话的时候喜欢拿长长的指甲轻轻地敲击桌子。我曲里拐弯地谈到了叶晶莹。我发现她和叶晶莹是对手,她立刻不屑一顾地讽刺起叶晶莹来。她竭力诋毁叶晶莹,暗示我不要找她,而且,她开始向我靠近,拿一只脚轻轻地踢我的小腿,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这双眼睛还是正常女孩的眼睛,没有被风尘侵蚀。我给自己下了死令不可拿钱买一场拥抱。后来我给了她钱,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做了什么交易。她也很乐意,毕竟青春就是欢乐嘛。临走的时候,我说:“今天我们谈得很开心啊。”其实什么也没有谈。
“你这种人快绝种了。”她开玩笑地说。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我想了很多事情,我太孤独了。我终于明白:像我这样一个年轻人,而且还是年轻的作家,把自己关在旅馆自以为是地独自探索人性的黑暗是很不科学的,要知道,人性的黑暗和复杂不会自动给作家闪现出来,让你去记录。我需要接触活的生活,简言之,就是要接触到那个叶晶莹。想通这么一个简单的真理之时已经是清晨5点钟了。
捉住叶晶莹成为我潜意识里惟一真正活跃的念头。我了解到,叶晶莹和七美女是结拜的姐弟关系,七美女甚至充当着叶晶莹的保护人。整个上午我一直都在写着,写得很顺手,仿佛是叶晶莹握着我的笔。我对顺手是很警惕的,往往要故意停下来。在这个时候,我就去姜婷婷那里买包烟什么的,那小姑娘已经放暑假了,整天在百货店里待着,她似乎喜欢坐在那里。我喜欢看她可爱的嘴唇,她那试图向青春期过渡的发型,以及散发着潮气的白皙的皮肤。我靠着店铺抽完三支烟,这期间,她向我请教了写作的秘诀,我说,哪里有什么秘诀,就是写完以后多看几遍,将可有可无的字句删去。姜婷婷听了哈哈大笑,她显然知道这是谁说过的话。
回客店的路上我看到有两个工人模样的人在榆树上安装高音喇叭,一个人骑在树上,另一个人在树下面给他递皮线。这是我最讨厌的玩意儿。我知道它会无穷无尽地准时来折磨我。我立刻萌生了搬走的念头。但是,我决定先感受感受再作决定。
上午,我的写作效率很高,虽然总体质量平庸,但字数有可喜的突破。我那严谨的清教徒式的写作风格略微有些变化,开始面对大众说话了。很难说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中午的时候,我窗前树上的喇叭里传来播音员的声音,告诉小镇人民现在开始广播了。我觉得播音员的声音干干净净,很青春。也许她就是姜婷婷说的王冰。我睡了一觉后,整个下午一个字都没有生产出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想到街上去坐坐,看看笑面人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了。躲到小镇来写作的生活只能如此刻板。
我打开皮箱拿出父亲的那把手枪。这是我第二次偷出父亲的手枪,在我谋划偷出他的手枪之前,我想到了很多种英雄主义的场面,包括击倒一只狗熊。后来,我却后悔了,我连最基本的携带它的方法都不知道,我无论把它放在什么地方都不合适,就好像身上无缘无故长出一部分东西来。在路上,我有时候觉得它的重量比我的体重还要沉。我把它放在那个帆布书包里,然后背上书包来到外面的街上。已经有人把我当成神经异常者看待了。昨天显得很正常今天突然不正常了,这种情况在这个年代并不奇怪。
位于街边的那幢土红色砖楼前面停了一辆吉普车,旁边紧挨着的楼房底层的砖墙被涂成白色,楼上走廊的护栏里摆放着两盆开得很茂盛的花盆,似乎是一盆杂草杂花,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的花都有一点。栏杆上还搭着一条蓝色的大毛巾,似乎是茌晾晒。街边还有一只青灰色的垃圾桶。临街店铺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有一个人从吉普车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伞。他向红榆树客店走去,一脸急着要办事的样子。我的目光越向刚从班车上下来的几个人。一个少女刚下来就跑到电话亭前打电话。她背对着我,两条闭合得很好的腿显得亭亭玉立。她也许是到亲戚家过暑假的女中学生,现在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家长已经到了。别的几个人是傲慢的返乡民工。我感觉书包里的手枪在叽叽咕咕地叫了。我没有注意到笑面人在那辆吉普车下面工作着,他躺在车底下看到了电话亭边的少女,然后退出身子,那双眼睛生怕丢了少女,几乎不旋转一下。他放下扳手,从旁边的铁篮子里拿起乌
黑油污的抹布边擦手边对我说:“伙计,来下一盘怎么样?”我很讨厌他管我叫伙计,就在他擦手的瞬间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也不见人影了。我坚信会等来叶晶莹的。
叶晶莹果然出现在街上了,后面跟着七美女。叶晶莹像一个皇后那么气派地走在街上,那表情似乎在暗示连上帝也色迷迷地注视着她。七美女就像她的秘书或者保镖。我对叶晶莹有什么企图呢?我也说不清楚。镇上的人告诉过我,叶晶莹几乎不会拿钱来交换自己的肉体,她有别的独门绝技。我想,我灵感枯竭恐怕是暂时的,不一定要拿叶晶莹来刺激灵感。但是,她身上某种高傲的光彩在吸引着我。我看到她也去电话亭打电话了。这时七美女发现了我。他蹲到我旁边,因为视线降低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叔叔躺在吉普车下面。
“我叔叔真是个苦命人,这么热的天还不休息。”
“我日你哥,你小子没有我你还能穿那么光鲜吗?叶晶莹让你碰吗?”笑面人在吉普下面吃力地诅咒侄子。
“嗨,跟他说什么都不懂,我是为他好才说呢。”七美女掏出香烟自己点上,吸了一口,准备从吉普底下给叔叔递过去,笑面人一下子来气了:
“你这狗日的,我能吸吗!我吸了还不把小车给报销了?!”笑面人在车下面憋得脸都发紫了。
七美女坏坏地一笑,“他什么都不懂。”说完又递给我一支烟。
“我叔叔在车底下憋着,你在旅馆里憋着。”他转而又开导我了。他的表情和说话口气混合着小流氓与半熟少年的怪味道。
“那把我介绍给叶晶莹好了。”我说。不料,七美女脸色一下子变得不高兴,似乎还酝酿着要报复我的轻微暴力。他推了我一把,谁要动她,我和哥儿们不客气。这小子头脑清楚得很,而且充满了少年小流氓特有的嫉妒乃至暴力倾向。他推我的时候手正好碰到了我的书包上。“你小子整天神秘兮兮地背个包干吗呀,我要看看里面是什么!”接着,他就使劲地拽住书包带子,把手伸到里面,“他妈的是一把手枪,假的吧,我看看。”七美女不由分说就往出掏。我生气了,“你敢掏出来,我剁了你的手。”我的话还没有产生震慑力的时候,他已经把枪掏出来了。“还是个真家伙呀!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眼睛里反射出忘乎所以的光彩。
“给我,里面有子弹。”我说。他绝对不相信我的话,狂妄地朝地上射了一枪。笑面人在车底下给惊得反弹起来。枪声打破了午后沉闷的寂静,激起地上的灰尘。七美女吓得把枪扔到地上。我捡起手枪。这时叶晶莹走过来,询问七美女是怎么回事。街上的人都停下来驻足观望。我看到姜婷婷也过来了。姜婷婷任何时候都是向着我的,她说,你没事吧?七美女朝观望的人乱叫一通:“有什么看的,不就是走火了吗?”一个成年人说:“小伙子,别把你走死就好。”“我日你爹,你差点把你爹打死了!”笑面人在吉普车底下大骂。
叶晶莹在这个小镇上实在太显眼,小镇上的臭男人多少都对她有些垂涎,她迟早会被地方黑吃黑分子收编去的。关于叶晶莹和七美女的关系,我知道得更多了一些。我的枪被暴露后,我四处骗人说那是一把假枪,打橡皮子弹的教练枪。我希望人们不要惦着它。我对姜婷婷也这么说。这是一个出色的好孩子,总是穿着黄裙子或者蓝裙子,总是替她小姨看守小店铺,总是在阅读少年儿童方面的书。小姑娘的皮肤好像刚刚从牛奶里浸出来一般,胸脯微微有那么一点发育起来的感觉,但她自己还浑然不觉。
“你知道吗?七美女救过叶晶莹。叶晶莹吃了安眠药,是七美女先发现的。反正,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和叶晶莹来往。她主动找你,你一定不要理睬她。”姜婷婷对我说。我从来都觉得姜婷婷还是个稚气的孩子,对她的告诫只是口头应承,心里依然琢磨着如何避开七美女,跟叶晶莹取得暗线联系。七美女的确是个讨厌不懂事的孩子,而且很麻烦。
然而我的麻烦先来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我听到楼下传来工作的声音。接着正对我头顶的地方响起清晨特有的进行衄。我大吃一惊,以为有人把无线电信号通进我脑袋里,我的脑袋变成广播喇叭了。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的头部离后窗的柿子树只有两米左右,我想只有老虎才有毅力在这样无法统计的分贝噪音下坚持把它未竟的睡眠进行到底。
我起来疲倦地望着后窗,远处的景色基本上都还没有苏醒过来,等它们完全苏醒过来还需要广播再响一阵子。离我站的这个窗户最近的景色除了天空、柿子树就是一排黑色柏树。柏树上有喜鹊窝。很多东西依然在晨雾中,但雾气正在悄然离散。雾气从谷仓那边掠过,钻进我的眼睛。这时我在略带黑色的雾气中看到了一团模糊的游动的白色物体。一个年轻女人从一家小院里轻盈地走出来,在完全的赤裸状态下朝胭脂河边的小池塘走去。她把模糊的背影转向我,这是一个堪称苗条的女人在向那个清澈得近乎幽黑的池塘走去。她去池塘的目的让我大失所望,她不过是去池塘边撒尿。那似乎是一个真实的女人,我还是不肯相信那是一个真实的女人。我想起关于这一带的一个传说:仙女有时在早晨起来后挑个不错的地方来撒尿,仙女要是发现谁窥见她就会反复地捉弄这个人。我现在又没有把握确定那个女人回到院子里没有,也没有把握确定仙女是否看见了我。我倒想试试看仙女会不会来捉弄我,让仙女捉弄捉弄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我现在最想做的不是故意让仙女看见我,而是爬到柿予树上把喇叭卸了,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把身子从窗口探出去,仰着脸研究喇叭到底是怎么装上去的。安装办法非常简单,但我的手够不着。看到喇叭后激起了我想捣毁它的欲望。我看到了,声音是从喇叭中间那个很像动物那玩意儿的部位发出的。我只要把那玩意给毁了,它就不会出声了。我从屋里找到了一根比较粗也比较长的竹竿,然后对准喇叭芯猛地捣进去。我想一劳永逸地让它瘫痪掉,再也休想出声,不料它丝毫没有受到冲击,依然在播着新闻。不过我连续捣了很多下后它的声音总算稍微变了点调。我看准了喇叭屁股后面的连线后使劲在那里乱击一通,喇叭顷刻间哑了。我从窗户外面收回身子,毫不犹豫地躺在床上,想着仙女撒尿的情景睡着了,并且期盼她早点来捉弄我。
在空气清新的乡村,我的回笼觉睡得很香,这一好觉相当重要。但是,我没有完全睡醒就有人来敲门了,敲门的人未经允许就在服务员的协助下直接进来了。进来的是叶晶莹。广播忽然不响了,她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我恍惚中以为是刚才那个仙女推门而入。她穿着黑色短裙,是个很伶俐的姑娘。她很在行地趴在我刚才趴过的那个窗台上,探出身子,仰着脸观察喇叭。她这样趴下身子的时候臀部开始变得很性感,裙边自然地向大腿更高处卷上去,雪白的腿色呈现出来。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性感美女。
“谁把喇叭捣成这样了?”叶晶莹说。喇叭被捣毁了一段时间后播音员才发现了这一事故。
“捣成什么样了?”我站到她旁边说。
“你看,好像用石头砸过。”叶晶莹说。
“我是听到底下有人朝喇叭扔东西,但我没敢起来看,怕砸着自己。”
我假装关心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说:“别再往前伸了,小心掉下去。”叶晶莹把目光从喇叭身上转移过
来看着我,但身子仍然趴在窗台上。我又触摸到她的臀部,手感是一流的。
“又是那个大白痴。”叶晶莹说,她居然没有反击我的手。我感觉飘然,也颇觉焦灼。
“哪个大白痴?”我问,我怕她在暗讽我。叶晶莹检查完工作后连半秒钟都没有停留就出去了。
他们说仙女一般在清晨或者邻近傍晚的时候出现,但我却在早上10点左右的时候提前梦见仙女来找我了。我梦见仙女这回身上什么也没有穿,迷迷糊糊地让我背着上了湖边那条船,我还要乘兴把这件事情梦完的时候,叶晶莹突然再次推门而入。
“帮我把广播卸下来好吗?”她几乎毫不商量地说。
我跑到楼下,然后爬到柿子树上。这时叶晶莹又从我房间的窗口伸出脑袋来指挥我解开喇叭的各种皮线。最后我把喇叭吊下去,她从窗口接住后弄回屋里。我回来的时候攀着延伸到屋顶的树枝,从那棵生机旺盛的柿子树上跳进房间的窗户,叶晶莹伸出手拉住我。她环顾了一番我的工作室,开始伶俐地打量我房间的书啊稿纸啊无数支铅笔啊之类的,这些符号足以证明我就是一个作家。
“帮我把喇叭弄到广播室好吗?晚上我来看你,我在学编辑,多好啊,来了一个正宗的写手,教教我怎么写稿子。”叶晶莹瞪着期待、空洞的大眼睛让我马上作出承诺。我说好吧。她清澈的眸子里闪着温柔,但始终冷冷地高度严肃地对我说话,是广播里的声音。我提着喇叭朝广播室走去。
广播室在离胭脂河不远的一幢木楼里,我记得那幢楼早年做过谷仓。胭脂河的一条小支流在这里汇聚成一片黑幽幽的湖水。我从前在这里住的时候这片小湖尚不存在,它是最近几年洪水肆虐搞得胭脂河老改道冲积而成的,现在成为镇南一景。我们沿着外置的楼梯来到老谷仓的二楼,再往E还有半间很窄的阁楼小屋。广播室在一个很大的木质地板的套间里,走进去后感觉像一间教室,很多面窗户把外面的风景基本上全收进来了。
“这是我们的王冰。”叶晶莹说。接着她向王冰介绍了我,还说我来镇上写一个东西。这一瞬间我发现我真正心仪的是王冰这种女孩,笑起来有些羞涩,但又很大方。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叶晶莹今天晚上要来拜访我,而我也不想拒绝叶晶莹。“我知道他,他还小的时候我就认识。”王冰说。我注意到王冰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一个玻璃杯,偶尔喝一口水。叶晶莹到里屋去了。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跟外号叫土鳖的谈过……”我问王冰。
“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姐,那是她,很多人误以为是我,其实那段时间林场派我出去学习了。”我真希望晚上来拜访我的是王冰。
这时叶晶莹从里屋出来了。王冰说:“你们谈吧,我要准备稿子了。那广播的声音很讨厌吧,上次就有人破坏过一次,装在那里很干扰别人,领导不听我们的意见,这次又坏了。”她笑中带着令人舒服的羞涩回套间去了。
“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他帮我送喇叭来了。”叶晶莹对王冰说。
我觉得在这里待着很不自然,也立刻告辞了。接着我又到姜婷婷那里,看看有没有新消息。我说,我见到王冰了。她说,王冰比叶晶莹好看吧?我说,各有特色,叶晶莹也不坏,不过王冰更适合我。姜婷婷笑了。
我把老榆树上的广播捣毁后再也没有外界的声音来跟我交流了。今天时间飞驶的速度对我来说真正验证了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感觉不到一个钟头就是晚上了。我听到叶晶莹跟广大听众说再见的时候,仿佛闻到了春天的槐花的味道。我把面向榆树和柿子树的窗户都打开,复夜乡村特有的冰爽的气息流进房间。
叶晶莹来了,她的头上扎着一条浅红色的丝巾,把头发裹起来。我们先是严肃地谈了谈写广播稿的要领,接着,叶晶莹走到早晨察看广播的那个窗口,俯下身伸出手抓到了一片很大的柿子树叶。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接着又往下移了移。我的左手在那里长久地停留着,这种激情又使我体内分泌出某种新的镇定剂,我开始感到身体犹如在柔软的蜜泥中缓缓下沉。“应该换个角度。”她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所指。“想开始吗?”她对着柿子树说。我闻到叶晶莹身上一股淡淡的桔子皮的味道沁进我的鼻息。我把灯关了,关了灯后夜间蟋蟀的声音马上清晰起来。外面柿子树叶的味道也透进房间。床头桌上的钟表像一个有生命的昆虫那样响着。她背靠着窗户看着我,牛奶一样雪白的面庞像月光下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
她把鞋脱掉,一只手提一只,接着放下鞋子,开始脱掉短裙,伸手拉开衣服后面的拉链,这些动作都很坚决。我发现拉链并没有延伸到腰部,而是在跟腰部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就终止了,最后她双臂在胸前一交叉脱掉了上衣。她把衣服脱光后来到床上,把薄薄的被单拉到胸口,但仍然留着乳房没有掩盖住。
“你的脚别压着我,把灯关了。”她说。直到一股湿漉漉的晕眩感从腰部开始向胸脯蔓延上来,这时她抬起虚弱的手指了指,事情就结束了。再次寂静下来后能听到生活在暗处的黑色甲虫在楼外田野的灌木丛里扑动着翅膀。我打开窗户,伸手可以触摸到大片的柿子树叶,我摸着一片红色与青色交织的柿子树叶,然后不知不觉把它揉碎了。让我吃惊的是叶晶莹并不是人们想象的坏女孩,也许她从今天开始才是个坏女孩了。
正午时分小镇上总是如此寂静,没有多余的人。我给姜婷婷买了一罐冰镇的绿茶,给我买了一瓶山楂汁,我们在店铺里待着。我总是需要从姜婷婷那里获得最新的情报。我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现在的情况是,即便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也待在房间,因为,外面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刺激我了。姜婷婷说,前天,七美女为讨叶晶莹欢心,伺机报复了上次到我房间来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其实是个本分的傻女孩。姜婷婷说,那天那个女孩和几个人去附近一个林地里玩,回来的时候大家走散了。一直在等待机会的七美女带了一个自己做的面具一直跟踪她,后来在林地里把那女孩的衣服扒光后扔在黑池塘里,那女孩赤身裸体地回去了。
“你知道吗?”姜婷婷说,“据说他拿着跟你那天一样的假手枪,逼着那个女孩就范的。”我来不及问她都就什么范了,她提到手枪后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一口喝完山楂汁,把空瓶子底朝柜台上一砸,马上奔回房间。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我的手枪了。这两天我的脑子里充斥的全是叶晶莹,她的嘴唇、乳房和臀部,我被某种肉欲的东西融化了。两天来我手上总留有挥之不去的软绵绵的感觉,还有,我还后晦自己怎么没有先认识王冰。这些纷至沓来,总体上是甜蜜而有益的破碎思绪搞得我把带枪的事情几乎彻底忘掉了。
我扑到房间,迅速打开皮箱,没有枪。我想起来了,我把它取出来搁在抽屉里了,我又打开所有的抽屉,没有。我又想起来了,我把它藏在枕头下面了。我几乎把枕头掀到了天上,枕头下面除了一本书,什么都没有。完蛋了,我的枪没了,那里面还有子弹。我跑到挂书包的地方,撕开书包,里面也是空空荡荡的,我书包里放的备用子弹一个都不剩。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的脑子也高速地运转起来。线索异常清楚,不是叶晶莹就是七美女把我的枪偷走了,而且枪就在七美女手里,那天逼那女孩就范用的很可能
就是我的枪。叶晶莹是偷枪的第一嫌疑人。想清楚这些后我多少有主张了。我使劲回忆叶晶莹在什么时候做的案。肯定是乘我熟睡的时候。但是,我不能打草惊蛇,我要智取我的手枪。我也许可以把叶晶莹约出来,从她那里打开缺口。我给叶晶莹打了个电话,她说晚上要和七美女的哥儿们聚一聚,今天是周末。我没有坚持,坚持也没有意义。
我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度过了这一天的最后若干钟头。这一天对我来说犹如在一摊黑色沼泽中吃力地游过去,黑色的泥浆挤压着胸口,而最可怕的戏剧等你游到对岸的时候才刚刚开始上演。我现在才意识到,叶晶莹和七美女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虽然他们还没有高明到像我的作品中那些把行凶当做一件艺术品来完成的家伙,在每个细节上务求完美无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可以最终信赖到底,看来我在这个小镇上只有姜婷婷一个朋友了。我决定今天请她再去吃她喜欢吃的煎饼。我还要给她买些其他东西作为对天真无邪的奖励。
小镇上没有好东西可以招待人,我把各种牌子的口香糖和果冻都买了一点,我还真不知道丫头片子们喜欢什么。她喜欢吃草莓果酱,我跑到小镇尽头的一家店里给她买了两瓶,然后又给她买了一个发卡发夹之类的。
“这些东西全是给你的。”我来到姜婷婷待的那个小店铺。
“干吗给我买东西,你要走了吗?”她不解地问。
“对,我很快就要走了,走之前,我请你吃煎饼好吗?”
“今天晚上?太好了!你的书写完了吗?”
“没有。”我说。
“我去喊我小姨,让她来看店,我们这就去吃煎饼。”姜婷婷高兴地说。
跟少年儿童们待在一起总是很令人愉快,但那个持着我的手枪逼人就范的少年却让人不舒服,我甚至想把他的脖子拧断。我务必要在今天把枪收回。但我在吃煎饼喝粥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一点心事重重的样子。粥里放着葱花,味道简直是一流,姜婷婷喜欢极了。这是个慢慢要走向青春期的孩子,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新鲜,她还有很多不能流露的理想,会一件一件实现的。
“你回去了,以后我可以找你玩吗?”
“哈哈,我会给你寄书来,有了书你就不会感到无所事事了。”
“可是我要当电影演员啊。”这总是一些小女孩的天真理想。
“看书可以培养出好气质,有了好气质就会有演电影的机会。”
“我的气质好吗?”姜婷婷问了一个让我感到意外的问题。
“等你长大了,气质会更好。不过一个小姑娘可不能老待在杂货店里,那样会把好气质待坏的。”
“我明天就不待在杂货店了,我去给我小姨说,她的店她自己看好了。”
姜婷婷又回到她小姨的杂货店坐在那里去看书。我要监控七美女,不能让他带着枪消失了。
我来到杂货店对面新开的茶室,这地方相当于这个小镇的酒吧。现在它像我多年以前常看到的那个茶室一样显得乱哄哄的,依然充满了周末到小镇来放松的矿工和伐木工人。人们都在喝啤酒。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七美女和一伙半熟青少年在那里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老板给我临时找了个靠近门口的小桌子,我一个人在那里喝啤酒。叶晶莹不时地把目光投到我这里来。跟七美女他们一桌相临的那一桌上的工人在豪赌啤酒,其中一个人已经喝到了12瓶,在向15瓶进军。店里几乎没有不乱叫乱说的人。那个已经喝了12瓶的家伙色迷迷地望着叶晶莹说:
“这个小妞我喜欢,几多钱挂一个号?”说完朝哥儿们哈哈大笑一通,“老子今天有钱。”
“你他妈的在说什么话?”七美女立刻跳出来。
那个醉汉一看七美女是个小年轻,根本不放在眼里,更加放肆地说:“你们一桌的美女我都要了,贵不贵啊?哈哈哈哈!”他随即灌进好大一口啤酒。
“这批美女可是很贵的噢。”他桌上另一个人说。
“这妞一晚要打几炮才够?”醉汉再次猥亵地说。
“你给老子认错,不认错老子宰了你!”七美女说。他的认错之类的话显得既稚嫩又无济于事,倒不如不说。
“让老子给你认错?”那个人提着酒瓶在屋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索性跳起醉舞来,嘴里还唱着说,“老子给你认错,除非让老子泡了那妞!”就在这时,七美女从怀里掏出我的那把手枪,朝醉汉方向射了一枪。而歪歪扭扭的醉汉恰好躲过了子弹。子弹从我耳边呼啸着穿过门厅,指向对面店里的姜婷婷,她正好望着茶室里的我。我立刻听到咕咚一声,姜婷婷倒在地上了。
“打死人了,出人命了,快叫派出所的人!”混乱中有人大喊道。茶室的人都涌向那个杂货店。我看到姜婷婷胸口旁边流了一摊血。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小镇突降大雨,我站在雨中用12秒的时间犹豫了一下,然后把4张不同花色的皇后扑克牌扔到街边的浊水沟里。街角的修鞋匠显然已经惊慌失措,不知道该首先掩护什么。他愚蠢到甚至先要保护系在腰间的那片工作用布。我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把他划进小镇最脏男人一栏里去。就是这个男人,我刚刚在他那里修好我的凉鞋。
这道闪电没有消逝,另一道闪电又已经出现,仿佛一位神经错乱者的思路。街上的洪水已经把调料商贩的瓶瓶罐罐推动到万劫不复的地方去了。缓慢且无声的闪电在天空中反复交织出现。我希望听到雷声,但是连这样简单的期待都久久得不到满足。我看着由这群慌乱演员构成的场景,我忽然间对这种雨,对这个小镇,乃至对这个世界感到留恋。当然我并不是在暗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些东西,我可能要被判刑。鞋匠夺命狂奔而去,狠狠地瞪了我几眼,他理解不了我干吗要白白让雨水淋湿。
差不多过了3分钟,我快要想起来为什么要扔掉那4张皇后的时候,王冰冲进雨中。王冰是镇上绰号叫王老五的女儿。据说王老五是个很会搞钱的会计。我还记得他拥有一种副总理级的官相,那时候他会出其不意地摸一下我的脑袋,如果我逃跑的话他就会追过来,像猫非要捉着老鼠一样。王冰用一块勉强能挡住猫眼的红色塑料板挡着从头顶上方灌注下来的雨水,雨水早巳流进她洁白的脖颈。
街上仅剩的几名笨手笨脚的家伙还没有完全从大雨的袭击中撤离现场,别的动物都归巢了。王冰在这场她完全没有把握的大雨的冲洗下,眼睛已经失去接受信息的功能。她显然没有留意到街角我这条信息的存在。她挥动着两条长腿朝我方奔来,左手举过头顶的红塑料板还在僵直地举着。雨水无情地吞吻着她的皮肤。这个长腿姑娘在雨水的作用下,每一秒钟形体都在发生令人赏心悦目的变化。她的身材在不断地抽条子,大雨的魔幻水笔正在向一个个不可能挑战。
我终于听到了雷声。我害怕这声巨响会把王冰的身影给解体掉。王冰已经跑到鞋匠摆摊的位置。雨势有所减弱,但还不足以迫使王冰把红塑料板拿下来。她的长腿已经朝我眼睛挨过来。我敢打赔,那两条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钟爱的东西。我在大雨中等来了小镇长腿姑娘两条飞奔而来的长腿,裙下雪白的大腿似乎呼之欲出,这种意外就像海明威的铅笔落在纸上本来要写下这样一句话,最后却写出另外一句话。前几天我在杂货店买香烟的时候发现王冰跟一个比她大的女孩坐在店里,我们简单地交谈过几句话,交换了一下我这几年的简历。我
关心地问到那个少年时代老要摸摸我的脑袋的高大的王叔叔。王冰的眼皮立刻垂了下去,然后又看了看我。我靠着柜台吸了几口烟之后就跟她说再见了,我本来想找个凳子坐下来看一本侦探小说。
我可能要被判刑,我可能再也看不到这种雨,更可能再也见不到王冰,我可能要被判刑。姜婷婷永远也看不到这个美好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比她幸运一点点,但活着并不幸运太多。
“王冰,你上哪儿去?”我问。
王冰从红塑料板下面略微瞄了我一眼,那眼神好象害怕当面解决一个问题,这是一种本能而非习得的表情。“我去广播室,晚上要播送一条通知。”她说。
“这么着急。”我虽然不急她却很急,因为大雨把她的裙子裹得让谁看了都难为情。
“下这么大的雨你干吗在这里待着?”她像个女人似的关切地问我。
“我准备走了,雨停了就会发另一趟车。”我说。她回应了一声“噢”就匆匆走了。
我躲到镇南农业银行储蓄所门口的屋檐下看起我带的侦探小说皇后克里斯蒂的小说(其实任何东西我都看不进去了),先把这场骤雨暂时躲过去再说。储蓄所的门从里面悄然关上,关闭的时候没有人招呼我一声,让我离开。我站在一个女职员宿舍的窗下。王冰走到离我已经有好几米远的时候又回过头来。
“要不上广播室躲一会儿雨吧。我今晚一直在那里。”王冰在刷刷而下的雨中大声说。
“我今天一定要走,你能跟我在屋檐下待一会儿吗?”我说。这时她举着头顶的红塑料板过来站在我身边。
“你干吗误了班车,它一直在机修厂门口停着啊。”她说。
“我修了修凉鞋,它就走了,可能担心雨下大了发洪水,困在这里出不去。”
“这样啊,你瞧,雨下得好像把庄稼都要毁了。”她说。雨下得更猛,又一个巨雷像老人的笑声一样炸开。
“毁灭是最棒的事情。”我说。
“你在说真话吗?昨天晚上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吗?七美女和叶晶莹带着那把枪已经跑了。警察在追查那把枪。姜婷婷送到市里的医院,听说已经不行了。”王冰说,她纯洁的眼神充满了专注的机警,长长的脖颈把自己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
“昨晚真正的刽子手是我。那把枪是我的。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但知道是迟早的事情,不过你先替我保密。”我说。
“你怎么会有一把真枪,怎么会落在七美女手中?会把你怎么样?”王冰关切地问。
“我不知道,所以我急着要回去,我希望他们把我从家里带走审问,我不想在这里被捕了。”我不想说那把手枪是父亲的,总之现在事情很复杂,涉及到我父亲。如果真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话,父亲又会觉得真正杀死姜婷婷的元凶是他。这种可怕的原罪也许会永远遗传下去。
“可能不会有大事吧。”王冰说。“不,事情很大,姜婷婷快死了。”我说,“我等着给我判刑。”我错觉中把那块红塑料板当成雨伞了,靠过去想躲在底下。我贴着她身体的侧面。雨冷飕飕的,虽然她的身体很多地方已经淋湿了,但她的身体让人感觉暖融融的。这一刻我在想,假如我判刑了,我会给王冰写一封信,我要娶她,让她等等我。我也要告诉她,我再也不写小说,再也不写侦探小说了。
责任编辑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