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

2008-10-27 05:42
作家 2008年2期
关键词:冰水老师

张 生

1

中午12点,正是学校里老师和学生下课用餐的高峰期,这也是餐馆集中的普赖斯中心最热闹的时候。我们面前的这条通往图书馆的路上,刚才还冷冷清清,现在却不知从哪里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人,把书抱在胸前穿着短裙和人字拖鞋的女孩,背着背包踩着滑板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绕来绕去的男生,像公务员一般手拎黑色提包表情肃然的老师,甚至还有戴着棒球帽身穿制服的学校工作人员也来凑热闹,他们开着小小的电瓶车慢吞吞地行驶在塞满人的道路上,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在这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的各色人物后面,是半山坡上形状像只蘑菇一样但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蘑菇都难看的图书馆。甚至,即使身处加州蓝色的天空和明亮的阳光之下,也无法弥补它的缺陷。

虽然这座裸露的灰色水泥建筑给人的印象不佳,可它却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标志。不管是在网上的学校主页,还是学校书店里出售的各种笔记本、信笺,以及林林总总的纪念品,从杯子到皮带,到T恤,再到棒球帽上,都有这幢模样怪里怪气的大楼。

而之所以这幢大楼能成为学校的标志,我想,显然是学校的人认为,只有这幢大楼能代表学校的风格。有时,当我从图书馆前经过的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没有这座风格怪异的大楼,很有可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马上就会从我所居住的拉霍亚小城消失。

不过,尽管我对这座图书馆说三道四,可仔细想想,此举也在情理之中。艾菲尔铁塔何尝好看?但它却是巴黎的象征。悉尼歌剧院也不过生硬地模仿了几片贝壳,也就成了悉尼的标志。而纽约的标志,在911中被毁掉的世贸大厦的双子楼也就是两根玻璃方柱,即使是昔日的帝国大厦,也不过是一幢高而无当的大楼罢了。就是我们的长城,又怎么样呢?其实,也不过是一堵又长又宽的墙,其长度多少有些超出人的耐心。而这些建筑之所以会成为一种标志性的东西,我猜,主要的原因大概还是因为人无我有,仿佛一旦找到这个东西,就可以把自己变成和别人不一样的人似的。而这个不一样,似乎又颇让人觉得骄傲和高人一等。

但这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显然,别的地方没有的东西或者说别人没有的东西不等于就是好东西。

在喧闹的人声中,阳光似乎也变得刺眼起来,我转过头,眯着眼睛,对坐在我对面的头发花白的叶老师又一次抱怨起美国生活的保守和单调来。我告诉他,在来美国之前,我还真把美国想象成好莱坞的电影了。

是啊,好莱坞,谁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呢?金色的沙滩,线条毕露的比基尼美女,那种每个人都身穿深色西服,在柔和的背景音乐中可以听见觥筹交错的声音的高级宴会,还有各色人等充斥的喧闹的酒吧,强劲的摇滚乐,吧台上一瓶瓶冒泡的啤酒,来回穿梭的服务生,间或飘出的大麻味道,咯咯咯的笑声和放肆的吼叫声,等等等等。

可美国却不是好莱坞的电影。从我第一天到圣地亚哥后,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一口气走了好几站路都没碰到一个人开始,我就明白,好莱坞不属于美国,它显然脱离现实生活。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没有,但是我来到美国之后才发现,它们距我的距离其实和我在上海时一样远。比如,我很喜欢妮可基得曼,我曾幻想在星光大道见到她,要说也确实见到了,可真实的情况是怎么样呢?我只是和很多普通美国人一样,跑到狭窄的星光大道前按着她的手印拍了张照片而已。

毋庸多言,这对来自于上海这样一个繁华都市的青年知识分子兼作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因为谁都知道,和第一世界相比,第三世界尽管贫穷落后,缺乏民主和法制,但是却不缺氧气和人口,因而充满勃勃生机。

作为一个在美国生活了三四十年的老华侨,叶老师对刚来美国没几个月的我的这种抱怨显然非常理解,但也早巳见怪不怪了。他笑着端起杯子里的正在冒出热气的茶,轻轻地啜了一口。

“你没在东部待过,这里还好啦。你不知道,东部很保守的,你现在是在加州啦,RIGHT?加州和东部比,已经很开放的啦。”

叶老师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出生在广东,小时候在香港长大,后来到台湾读大学和研究生,六十年代初才来美国读书,所以他的普通话像很多著名的华语歌星一样带有浓重的港台腔,再加上在美国生活多年,说话时很自然地在中文里又夹杂上了一些英文的单词。这也是在美国的中国人说话的特点。比如,在区分南北向的5号公路时,不说北5号公路或南5号公路,而是中文英文混杂着说,说5号NORTH或5号SOUTH。我刚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别扭,可很快也习惯了。因为,没过多久,我也这样说了起来。我发现,有时候一些英文的确很难找到对应的中文。其实,要找到相同的意思不难,真正难的是要找到具有相同情感的词。

像往常一样,我们照例还是座在普赖斯中心罗马咖啡馆外的露天坐椅上。在他身后,是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的高大的桉树林。银色的树身让人想起中国北方随处可见的白杨树,和上海春天刚换过树皮的崭新的梧桐树。

“哦,真的吗?”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叶老师当年在东部的普林斯顿读的博士,毕业后才来加州教书,所以,他对美国东西部差别的感受当不无道理。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可能也多少受了东部的那种影响。就像现在的天气,虽然有不少老师都穿上了T恤,可他总是规规矩矩地穿一件衬衫,外面还不忘再套一件深色的夹克。不过,这也可能是中国人传统的那种师道尊严的习惯使然。因为,我注意到,系里的另一位年轻的中国老师,虽然是在加州的一所大学拿的博士,但同样穿得很正式,不像一些美国老师那样,总是牛仔裤和圆领衫,穿的和学生也没什么差别。

“喏,你看,希金斯过来了,他是纽约人。当年刚从东部过来的时候,对这里的开放还很不适应呢。”

希金斯有四十多岁,个子瘦高,总是西装革履,领带在胸,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当然,他的这身装扮,同时也让人觉得他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不说在校园里,即使在加州,估计像他这样衣冠整齐正式的人也没有几个。不过,他是耶鲁哲学系毕业的博士,主攻尼采,在穿着上像德国人那样严谨是可以理解的。上学期我曾去听过他的尼采研究的课,他在讲课时常常声情并茂,提到尼采本人时会突然提高或降低自己的声音,气氛极为感人。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德国人,因为他一再强调德语的美,对英语,甚至对美国都颇不以为然,可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爱尔兰裔美国人,与德国没有丝毫关系。

今天他的穿着仍然一丝不苟。不过,也许是今天的天气有点热,他一手提着黑色的公文包,一手揽着自己的西装。我估计,叶老师就是因为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耀眼的白衬衫才注意到他的。他戴着墨镜,似乎旁若无人,但在经过我们的时候,却向我们这边点了点头,给叶老师打了个招呼,叶老师也向他挥手致意。

“他刚来这里的时候,看到女学生居然会穿着拖鞋来上课,特别是上衣那么短,感到非常惊讶,他告诉我,他上课的时候,甚至都不好意思往讲台下看。”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倒不是笑希金斯

的保守,而是我突然想起来,和上海或者国内的女孩这些年喜欢穿的流行的吊带衫相比,加州女孩穿的上衣已经很长了。

或许,这也是我觉得美国生活单调枯燥的原因之一?

2

所以,从那时起,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叶老师,或者说我不认识叶老师,我在美国的生活会怎么样。

其实,还能怎么样呢?

每天早上,我都会像在同一天醒来。我觉得,加州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这一点,只要从每天早上准时刺破百叶窗洒到我房间里的阳光就可以知道。从我到圣地亚哥的第一天到现在,一次雨也没下过,甚至连阴天都没有一个。在加州纯净的蓝天和始终明亮的阳光下,这对来自上海的我来说,已经逐渐变成了噩梦。就在这种让人视同噩梦的阳光下,我乘坐学校的免费班车到学校图书馆看书或者到文学系去听课,熬到晚上回来后,在微波炉里转一块比萨或者煮一碗面条,看看电视里播出的肥皂剧,然后,如果实在太寂寞的话,我就会一个人走到附近的旺斯(VONS)超市去逛逛。这似乎颇有诗意,其实我到超市的目的并非为了购物,只是为了看看里面的人而已。

虽然,我生来性格内向,不善言谈,但这并不等于我不爱说话,或者说我不希望与人交流。我发现,自从不得不使用我并不是很擅长的英语后,我的性格反而变得外向起来,而且,我反而变得非常渴望与人交流和交谈。可遗憾的是,我很快发现,在美国,最缺的就是人,尤其是那种可以陪你一起聊天的人。我的同屋简直可以说不存在。这个个子瘦高的加拿大小伙子整天都待在学校的实验室里,有时一连好几天我都看不见他的影子。如果不是他每月准时付掉一半的房租,我都以为这间两室一厅的大房子属我一个人所有。

一句话,没有美女相伴倒还罢了,要是一天到晚连一个聊天的人都没有,生活可想而知有多么枯燥。而我就过着这样的生活。说老实话,我来美国后,除了房租外,钱主要花在了给国内的朋友打电话聊天上。还好用的是电话卡,省了不少钱,不然,要是电话费像国内那么贵,很有可能,用不了三个月,我就把国家发给我的用来“师夷长技”的宝贵经费花完了。

所以,幸亏有了叶老师。或者说,幸亏我认识了叶老师,才使我多多少少在加州这个风光如画却枯燥无味的地方待了下来。

当然,叶老师并非为我而存在。他一直存在。只是我在此之前不认识他而已。叶老师在学术界,特别是在中国的两岸三地的比较文学界颇有影响,大陆一家出版社也曾出版了他的文集,足足有七卷之多。他的主要研究领域是中西文学的比较,但侧重于中国古典的文论。我曾在出国前买过他的一本谈论中国古代诗学的书,但实际上,我对他基本上还是一无所知。因为那本书我只是很粗略地翻了翻,并没有留下什么很深的印象。其中的原因,除了叶老师所谈的内容不是我的专业兴趣所在之外,另外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就是,我更着意于西方的文艺理论,对叶老师这样一个生活在美国的华裔学者不谈西方的东西,而对中国的东西,而且还是中国古代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甚至,我都不知道他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任教。直到我来这里一个多月后,他让他的一个研究生,同样来自于大陆的小李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想见我一面时,我才知道他在这里,而且,就在文学系。

那天,当我按小李在电话里的约定,到罗马咖啡馆去见叶老师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他,但是,我却一眼认出了叶老师。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未看过叶老师的照片,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可我却马上从坐在罗马咖啡馆外露天咖啡座的人丛之中发现了他,因为,在那些喝咖啡的人中,就他一个亚洲人。他个子中等,身材也不是很强壮,但腰倒是挺得很直。他戴一副金属框的眼镜,有一张典型的广东人的脸,方形轮廓,线条清晰。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衫,坐在一张圆桌后,正在慢慢地吃一个三明治,在他的面前,还放了一杯饮料,在阳光下,可以看见杯口冒出的一缕淡淡的热气。我开始还以为是咖啡,但走近了才发现,是一杯热茶。

显然,他也一眼认出了我。看到我向他走过来,他抬起头,从眼镜上望了我一眼。我忙问他是不是叶老师,他点头说是。

“啊,你是张生吗?”

“是。”我说,“小李约了我今天来见你的。”

“我知道,他可能临时有什么事,所以,现在还没来。”叶老师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椅子,“我也在等他。”

“是啊,他说好了中午在这里和你碰头的。”我拉了张椅子,在叶老师对面坐了下来。椅子像桌子一样,也是铁铸的,很重,在地上被我拖得哗啦哗啦乱响。不过,大概是因为本来就是露天咖啡馆的缘故,也可能是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对我的这个多少有些唐突的举动,周围的人连看也没看一眼。

“没关系。等下他应该会来的。你还好吧,住在哪里?”叶老师喝了一口茶问。

“还可以,就在锐金兹路和诺贝尔路的交叉口,出门就是学校的免费班车站,对面是道伊尔公园,附近还有一个旺斯超市。还算方便吧。”

“很好啦。像你一样,前年大陆也有个访问学者来,可他住得很远,你知道,圣地亚哥的公共交通不是很方便,他每次到学校都要花两个小时,而且,还要自己花钱买票。他当时痛苦得不得了。”

可能是想起了当年那个访问学者的痛苦表情,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来之前我也没想到,在这里没有车会这么不方便。”

“你没听说过,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RIGHT?这里大家都有车,所以公共交通就比较差。不过,一些大城市,像纽约、芝加哥还有三藩要好一些。洛杉矶也不行。”

叶老师边说边端起了杯子,可杯子里的茶却喝光了,他把包三明治的塑料纸捏成一团塞了进去。

“喝咖啡吗?我去买一杯。”我忙问。

“哦,不用了。你要喝自己喝好了。”

“好的。”我拉开椅子,刚站起来,就看到小李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他边停车边向我和叶老师打了个招呼。刚才确实有件急事绊住了他。我问他要不要喝咖啡,他点了点头。

我推门走进罗马咖啡屋,买了两杯咖啡。透过窗户,我看到小李已经和叶老师聊了起来。我想叶老师既然不喝咖啡,水总是要喝的,就又向服务员要了杯水。

服务员是个漂亮的金发姑娘,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穿一件灰色的圆领衫和一条蓝色牛仔裤。她带有鼻音的声音非常迷人,听到我说要一杯水后,立即说了声好,顺手从柜台后拿起一只纸杯,用冰铲从冰柜里铲了一些冰块,哗啦一声倒进了杯子,接满水后递给了我。

我拿了一个托盘,把咖啡和那杯水放在上面端了出去。

“不知道你要不要糖,我没放,你自己放好了。”我对小李说,然后,我从托盘上把那杯水拿起来放到叶老师面前。“这杯水是给你的。”

“哦,谢谢。我一向不怎么喝冰水的。”叶老师把杯子端起来往旁边挪了一下,似乎是怕我误会,他又解释了一下,“刚才我已经喝过茶了。”

“是吗?”

这倒让我很奇怪。因为,我很难想象,在美国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叶老师,居然不喝冰水。而只要

来过美国的人都知道,在美国,到处都是冰水,或者说,在美国,水就是冰水。在各种饮料里面,除了咖啡是热的之外,几乎所有的饮料,在喝之前都要加冰块,或者说,都是冰水。在任何一家饭店或者快餐店,即使是中餐馆,如果要喝水的话,那么服务员端上来的也肯定是冰水。

当然,这也是我来美国之后才知道的。之前,我还不知道,在美国喝冰水就像我们在中国喝热水一样自然,或者说,就像中国人一年四季习惯喝热水一样,美国人习惯的是喝冰水。甚至,在东北部那些寒冷的地方,即使零下二十几度,人们喝的水也一样是冰水。

换句话讲,在美国生活,不喝冰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刚来那阵子,我还一直不习惯,只好喝咖啡。因为好歹咖啡是热的。不过,整天喝咖啡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还好,加州的天气比较温暖,很快我也适应了喝冰水。叶老师来美国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应该早就适应了才对。

“叶老师很早的时候得过胃病。”小李边向我解释,边撕开一袋糖,倒进咖啡杯里,然后用一根搅拌棒搅了起来。

“哦,是这样的。”我表示理解。

“很早啦,六十年代啦,当时我的胃出血,还动了手术。”叶老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和我不喝冰水没有关系啦。我不喝冰水,只是不习惯。我得胃病,那是因为有一种文化的郁结才得的这个病。六十年代,当时我一个人在美国留学,台湾的政治气氛很压抑,大陆又在搞文化大革命,把传统文化都破坏了,我是从香港出来的,RIGHT?香港那个时候还是殖民统治,很糟糕的,比如,我是从台大毕业的,每个月拿的钱就没有属于英联邦的香港大学的高,它有一种歧视在里面,就是由于这个,我才离开的香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谁都不知道国家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所以,我就感到有一种情感的郁结,这种郁结在心里始终不能解开,最后就导致我的胃出血。那我立刻就明白,这是一种文化上的郁结。RIGHT?后来,我在一些文章和诗歌中也提到过这件事,有空你可以去看看啦。”

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个能够马上在短时间内就和一个陌生人熟起来的人,所以,在今天中午来见叶老师之前,特地上网查了他的一些材料。我这才知道,叶老师不仅是个研究比较文学的学者,还是个著名的诗人,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感觉到他的诗人气质。

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的疾病和国家、民族以及文化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而且是如此之具体,让我多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看了一眼小李,小李正低头喝咖啡,不知道他怎么想。作为叶老师多年的学生,想必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叶老师谈论自己的过去,所以,也可能他什么都没想。

毫无疑问,对叶老师,我是十分尊重的,但是,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和他见面,我还有点接受不了他说话的方式,我老是觉得,他对自己胃病的描述多少有些夸张。我很难相信,一个人身上的某种小小的疾病会和自己国家的命运或者文化这么大的东西发生关系。不过,从他至今仍削瘦的身材可以看出,当时他的那场胃病应该不轻。

3

但话虽这样说,却并不影响我和叶老师成为朋友。他每周二和周四都会来学校上课,所以,每周二和周四的中午,我都会到罗马咖啡馆去和他碰头。而他每次都会坐在外面的露天咖啡座上最显眼的一个位置等我。

有一天,天气比较凉,我以为他大概会坐在咖啡馆里面,就没有到露天咖啡座去找他,谁知我在咖啡馆里找来找去,也没能看到他的影子。我以为他有事没来,或者是生病了来不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不止一次向我谈起自己的一只胳膊有些疼痛,可去医院检查,却又查不出什么毛病,为此,他还颇为担忧。难道,他真的生病了?

最后,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从响着音乐和人声的闹哄哄的咖啡馆里推门出来。让我吃惊的是,我一眼就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门外的露天咖啡座上,像以往一样,正一边往对面的那条通往图书馆的道路张望着,一边吃着他从家里带来的三明治。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看到我从他身后突然出现,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从他面前的那条通往图书馆的路上走过来,他显然有些诧异。

“没有,今天风挺大的,我以为你会坐在里面,所以刚才就到里面去找你了,没想到不在里面。”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马上感觉到屁股底下凉丝丝的。

“哦,我怕你来找不到我,所以就没进去。”

我发现,他面前放着的那杯茶已经没有一点热气了。我突然有些感动,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坐在露天的咖啡座,而不是坐在室内。

“那我们还是进去吧,今天外面挺凉的。”我说。

“要不,再等一下,小李说今天他也可能会来。”他抬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听到他提起小李,我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小李昨天晚上给我打过电话,问我今天会不会来见叶老师,当我告诉他会来的时候,他就说自己还有别的事就不来了。而小李给我打这样的电话,早已不止一次。实际上,自从那次介绍我和叶老师认识之后,他就很少在叶老师面前出现了。我开始还很奇怪,还问叶老师,为什么老是看不到小李,因为小李之前对我说,他每星期二和星期四,在叶老师来学校上课的时候,都会在罗马咖啡馆与他碰面。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园里碰到同在文学系读博士的小李的爱人小黄,我才知道怎么回事。

小黄问我来学校干什么,当我告诉她来和叶老师见面时,她马上一连声地对我表示感谢。因为小李自从五年前来到圣地亚哥跟着叶老师读博士开始,就像我现在一样,每星期总有一两天,风雨无阻地来陪叶老师聊天。因为,只要叶老师来学校上课,都会要他到罗马咖啡馆来和自己见面。而叶老师每次都是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和他见面,可他从住的地方赶到学校去骑自行车起码要将近一个小时,如果提前在家里吃饭时间太早,由于是留学生,又觉得在学校吃太贵,所以,每次都空着肚子到学校和叶老师聊天,聊完后再回去吃饭,谁知,这样时间长了,竟然得了胃病。后来虽然胃病治好了,但是却留下了后遗症,每星期只要一到和叶老师见面的时间,他的胃都会习惯性地痉挛。而自从我来之后,他才暂时得到了解脱。

“你知道,叶老师的那些事小李不知道都听了多少遍了。”小黄笑着说,“我都跟着听了好几遍了。”

我点头表示理解。因为,我和叶老师还没见几次面,就听他把他因感时忧国而生胃病的事情讲了两三次,当然每次讲的都是一样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更愿意接受小李的真实的胃病,而不愿意接受他的文化胃病。虽然他们两人的胃病都是真实的。

不过,小黄说的倒是真的,因为在这里,的确很少会有人像我这么耐心和勤快,而我却是个无所事事的访问学者,一个少有的闲人,关键,我又是那么孤独和寂寞,所以,每星期我都盼着来和叶老师见面。不夸张地说,对我而言,我的周末是周二和周四,而不是星期六和星期天。因为周二和周四的中午,能和叶老师说说话,聊聊天,放松一下,是我一星期里最快乐的时光。

而当初小李遇到的事情同样我也遇到了,为了

准时和叶老师见面,我也一样为出门前吃不吃午饭而感到左右为难。一次当我向叶老师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特地请我到学校的教师俱乐部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不过,解铃还需系铃人,最后,我向叶老师学习,自己在家里做好三明治后,带到学校像他那样边吃边聊。

叶老师显然也把我当成了他的朋友。上个星期我因为应国内朋友之请,要赶一篇文章,所以,周三和周四一连两天都没来学校。他在周四晚上特地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当我告诉他我在忙着写一个东西时,他才放了心。

陪叶老师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之后,我再次建议他到咖啡馆里面去,因为虽然有太阳,但风很大,吹到身上很凉。我提醒他说,或许小李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好啊,看样子小李也不会来了,那我们就进去好了。”左右看了一眼之后,他只好端起杯子,从桌子前站了起来。

我也侧着身子挪动坐着的椅子,准备离开,可不知道哪个动作不对,突然牵动了我的脖子,我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哎哟了一声。

“哦,怎么了?”可能是看到了我古怪的表情,叶老师有些惊讶。“上个星期我一直在写那篇文章,可能是太紧张了,我的颈椎病又发作了。”我揉着脖子解释说,“前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落枕了,可一下子没能起来,疼得我头晕眼花的,我才知道这个毛病又发作了。”

“去看医生了吗?”叶老师关切地问。

“没有。这个看也没用的。每次我都是休息一下,或者贴几块膏药。”

“是,这个毛病我过去也有的。现在比较注意,再加上现在年龄大了,平时写东西也少了,所以很少复发。”

我们一起推开罗马咖啡馆的门,走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因为有空调,里面确实比外面暖和多了。

“我去买杯咖啡,你要加点热水吗?”自从知道叶老师不喝冰水后,每次他喝完杯里的茶后,我都建议他再加点热水。

“不用了。”他看了看手表,“今天时间不多了,再坐一会儿,我就得去上课了。”

作为一个从教数十年的老教师,叶老师对上课十分认真。为了说明自己上课水平之高,当然,这里还有为自己所做的研究价值之高而骄傲的意思,他曾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应邀到北大讲座时那种蔚为壮观的场景:可坐数百人的阶梯教室被挤得满满的不算,还有很多人坐在地上或者站在窗外的走廊上听他演讲。其场面之疯狂,是的,疯狂,气氛之热烈,在美国,大概只有好莱坞的大牌影星出场时才可见到。

正因为此,我早就注意到,不管我们每次聊得多开心,可只要一到上课时间,他就会坐立不安,不停地看手表。而且,每次他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开始紧张,这是因为他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上课前总要留点时间,先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做做准备,看看教案,数数给学生发放的阅读资料,然后,再闭目养一下神,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这颇像西班牙的斗牛士在上场前整理自己的服装和武器,一旦铃声一响,他就会精神抖擞地冲向斗牛场,只不过,叶老师所面对的是学生而已。当然,在我看来,其实两者并无不同。同为大学教师,我深知,学生其实比在斗牛场左冲右突的蛮牛要难对付得多。不过,这样也使叶老师颇为痛苦。有好几次,我们正谈在兴头上,他突然情不自禁地看起了手表,我知道,他其实并不想离开,因为,当他一次次地看手表而同时又不停地自言自语地说还有时间的时候,就是他在理智和情感之间进行激烈挣扎的时候。为了不让他觉得太过痛苦,我总是善解人意地主动提出分手,然后再陪他走到他的办公室再折回来,以缓冲一下他的情绪。所以,今天听他这么说,我也就没有再勉强。

因为我已经在家里提前吃过东西,并不急着回去,所以,当我们聊了一会儿后,叶老师起身说要走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站了起来,准备陪他走到他的办公室。在推门出去的时候,我不小心又扭动了脖子,疼得我差点把手里喝了一半的咖啡扔到地上。

“是不是很严重啊,你最好还是去看看。对了,你要是嫌麻烦,可以到超市去买一种美国造的止痛药水,一涂。喏,就是运动员经常用的那一种,我以前用过的,效果还可以的。还有就是一种日本出的止痛贴,像我们的膏药一样,但是没有味道的,也不会伤皮肤。”叶老师看到我一只手按着脖子,知道我确实疼得厉害。

“是,看来这一次有点儿重,我已经准备去买点药了。”我转头对叶老师说,“可是我想买我们中国的那种膏药,就是要有味道的那种。不知怎么搞的,我前两天脖子一疼,就想贴膏药,昨天早上疼得很厉害,当时我就想,现在,哪怕就是叫我闻一下膏药的味道我的病就会好很多。”

“那你可以去大华看看。那里说不定有卖的。”

“我已经和小秦说好了,她说她明天有空,可以开车带我去大华一趟,她说那里有卖中国的膏药。”

听了我的话,叶老师忽然笑了笑,停住了脚步。

“这就是一种文化的需要啦,以前我和同学在爱荷华读书的时候,为了买一块豆腐,开三个小时的车到芝加哥去,来回六个小时,也不觉得累,就是这样的啦。”

“是吗?”我还不知道叶老师年轻的时候居然会这么有意思。为一块豆腐开六个小时的车,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有点不可思议。

“还有,有时候,很想家,我们就到唐人街或者中国超市去。哎,看到那种乱糟糟的小商店、脏兮兮的街道,还有华人超市里面的那种变质的蔬菜的味道,还有油盐酱醋的味道,就会觉得很舒服。为什么呢?这就是因为有一种文化在里面。RIGHT?”

这一次,我没有点头。因为我忽然想起刚认识叶老师的时候,他说他的胃病是一种文化的郁结所导致的故事,我觉得,在我的眼里,它不仅不再虚假,而且突然变得非常真实。

4

第二天下午,小秦如约开车带我去大华。果然,在大华超市后面的一家药店里,我顺利地买到了一盒国内生产的麝香虎骨膏。付过钱后,我立即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抽出里面的膏药看了看,然后,我顺手撕开了塑料包装袋。马上,空气中充满了强烈的膏药味。而我要的就是这种久违了的味道。我把膏药拿到鼻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瘾君子,恨不得把所有的味道都吸到自己的肺腑里去。说来也怪,就在闻到膏药味的这么一刹那,我的脖子似乎就没有那么疼了。我撕开一张膏药,贴到脖子上,心里顿时感到踏实了很多。为了表示对小秦的谢意,我请小秦到马路对面的一个贸里的星巴克去喝杯咖啡。小秦是个东北女孩,为人心直口快,今天,可能是天比较热的缘故,她穿了一条颜色鲜艳的红裙子。她也是文学系的研究生,作为一个来自大陆的留学生,和小李一样,她也多次在罗马咖啡馆和叶老师碰面。当然,同样,和小李一样,她也因对叶老师的那些故事过于熟稔而早已不再到场。所幸她不是叶老师的学生,不像小李一样,一旦不去就会产生心理障碍。

因为开车要绕很远的路,我们就直接从前面的十字路口过了马路。和昨天不一样,今天的天忽然变得很热。当我们从阳光下走到马路对面的时候,我

甚至都出了汗。所以,进了星巴克后,我先要了杯冰水,然后回头问小秦要不要。小秦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服务员在柜台后面,先拿起冰铲哗啦哗啦铲了两杯冰块,给我们兑好了两杯冰水,然后去做我们要的咖啡。店里没几个人。我把冰水送到小秦坐着的桌子前,又回头去拿咖啡。

“是不是不喜欢喝冰水?”我问小秦。我想起叶老师这么多年都没习惯喝冰水,看刚才她的表情,大概十有八九也是不习惯。

“也谈不上,也能喝,就是不想喝。”小秦端起杯子里的冰水看了看,喝了一口,“不过,可能像叶老师一样,以前喝惯了热水,想不起来喝冰的。”

“但是,喝冰水解渴。”我说。

“这我知道,而且,喝冰水不只是能解渴,好处还有很多。我有个同学,姓杨,以前在国内的时候有胃病,冷的不敢吃,热的也不敢吃。后来来美国读书,只能喝冰水,哎,没想到,喝了一段时间后,胃病反而好了。你说怪不怪?”

“是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事。我想,这倒是应该告诉叶老师。

“当然。他现在还在纽约读书。你以后见到他可以当面问他。”

“哦。这倒是蛮怪的。”

“就因为这个,我这同学现在到哪里都喝冰水。还穷做宣传了。现在要是美国有哪家公司要做冰水的广告,要是找到他,我看,肯定免费他也愿干。”小秦开玩笑说。

“不过,说真的,我也是来美国后才开始喝冰水的,刚开始也有点不适应,喝多了,倒觉得也还可以。”

“这可能一方面要看个人习惯,另外一方面也要看个人的心态。你看,叶老师在美国都生活三四十年了,到现在还不适应。”小秦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过,像我,也是这样,我到现在也不是很爱喝咖啡。我还是爱喝茶。”

“那你不是和叶老师一样了吗?”我笑了笑。

“没有,两回事。叶老师老抱着他的那套东西不放,一直在搞什么中国古代文论、中国古典美学,其实,美国的小孩现在早就不喜欢这个了。和我们中国的小孩一样,他们喜欢电影、流行音乐。”

“哦。”

小秦是搞电影研究的,目前这正是欧美学术界乃至国内学术界的炙手可热的学科,所以,我对她说出这番话并不奇怪。我甚至觉得,她说的就是我想说的话。我觉得,不要说美国小孩了,就是我这个中国人,也早就对叶老师搞的那些东西兴趣不大了。

“可叶老师还意识不到,他还以为他搞的东西挺好,挺有价值。”小秦心直口快地说,“他还想用中国的这一套来救美国呢,可美国根本就没人在乎。”

我再次笑了起来,因为有一次我问叶老师为什么他在美国这么多年,没去搞别的研究,而偏偏迷上了中国古代的诗歌和美学的时候,他就这么向我解释过。他说,他就是因为发现美国没有我们这种东西,美国的文化里缺乏我们这种东西,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发现美国有很多问题自身解决不了,而我们的这套东西可以为它提供一个方向,他才这样做的。

可能是觉得自己对叶老师的评价苛刻了一点,心直口快的小秦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叶老师课上得挺好的,你有空应该去听听。”

“是,叶老师也曾好几次建议我去听听他的课。但说实话,我对叶老师所讲的那些东西兴趣不大。”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怕去了一次,以后不好意思不去。”

“这个倒也是的。”小秦沉吟了一下。

“你去过蒂化纳吗,怎么样?听说那边挺有意思的。”我想换个话题。蒂化纳是墨西哥的边境城市,紧靠圣地亚哥,听人讲颇具墨西哥风情。

“嗨,没什么好去的,乱糟糟的,很像我们中国的那种小县城,你要是到那,感觉肯定就像回家了一样。”小秦放下杯子,摇了摇头说。“前几年我刚来的时候,特别想家,有空就和朋友一起去那边瞎逛逛。现在好多了,也就不去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透过玻璃窗上星巴克的那个绿色的圆形商标,可以看到外面停车场上的一辆辆汽车。我想,一个美国人要是到了中国,会不会满世界去寻找星巴克或者麦当劳呢?我想,总不至于去寻找这样的露天停车场吧?

5

不过,在学期结束之前,我还是去听了叶老师一次课。那天中午我到罗马咖啡馆去见叶老师的时候,发现叶老师的座位旁边放了一个很大的黑色拉杆箱。我以为他有事要到外面去,就问他这是什么,他告诉我是个幻灯机。因为今天他要给学生讲中国古典诗歌和绘画的关系,要给学生看一些有代表性的中国画。以前我和他聊天的时候,曾告诉过他,我很喜欢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和马远的画。而这些画作都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我还说什么时候去台湾,一定要首先去看看这几幅画。

“你想看的画我都有哦,《溪山行旅图》,马远的画,还有别的一些画家的名作。这些都是我特地到台北故宫博物馆找人复制的,大陆没有哦,你要不要到我的课堂上去看看?”叶老师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REALLY?”听到叶老师这句不无童心的话,我忍不住也说了句英语。其实这些绘画我在一些画册上看到过,而且有一年在上海美术馆曾看过日本的一家书画社按原样复制的几可乱真的原作。尽管按照本雅明的说法,这种机械时代的复制品与原作相比,已无韵味,但和原作的差距也不会太大。而叶老师让我看的不过是幻灯片而已,其效果可想而知。但是,考虑到叶老师上课的地点离罗马咖啡馆比较远,而且还要走一段山路,拉着这么大一个箱子不说,手上还要提着一个包,走过去不是很方便,我就接受了他的邀请,等会儿和他一起去教室。

“好啊,等下你就负责给我放幻灯好了。”看到我这么爽快地答应去听他的课,他显然很高兴。

“可以啊,但是我怎么放呢?”

“没关系的,等一下我们早点去教室,我先告诉你怎么操作。”叶老师端起面前的杯子,顾不得里面的水还很烫,举杯就嗝了一大口。

为了不让叶老师感到紧张,这天我没有喝咖啡,等他喝完茶后,我就帮他拖着那个拉杆箱,和他一起往教室走去。我本以为教室就在那个蘑菇形的图书馆的旁边,谁知道还很有一段距离。我不禁转头悄悄看了一下叶老师花自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我稍微走得快了点,他就有些气喘,我忙放慢了脚步,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在想什么,反而在兴高采烈地对我讲述他第一次回大陆时的情景。

“当时,刚刚开放,大家回去,闹了很多笑话。比如,在北京饭店的大堂,当时有人看到大厅的汉语拼音DATING,都很奇怪,哎,没想到大陆刚开放就变得比美国还开放啊。”

“怎么了?”我有些不是很懂。

“大厅的汉语拼音和英文的约会一样啦,所以大家看到都很吃惊,怎么可以在这里公开约会啊?”说到这里,叶老师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想必当时这一情景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哦,难怪。”我也笑了。“五四的时候,还有很多知识分子主张汉字拉丁化呢,如果真那样,可能出的笑话更多。”

“是啊,幸好没有这样,不然,现在除了几个专家外,没有什么人能认识汉字了。那样,我们就回不去了,传统上那么多好的东西也都没办法继承了,

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简化字也有这个问题在里面,不过还好就是了。”

就像是虎口余生一般,叶老师再次感慨起来,好像他就是那些九死一生的汉字一样。

可能是因为我们来的有点早,教室里只有两个学生在边吃东西边聊天。叶老师让我把拉杆箱打开,把里面幻灯机的机箱搬到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上,开始安装。他显然非常熟练,很快就把幻灯机组装了起来。我帮他接上电源。他打开幻灯机的开关,幻灯机立刻嗡嗡响起来,光线也从镜头中射了出来。他调了调机位,让幻灯机的投影正好射在教室前方的银幕上,然后又调了一下亮度,以使画面变得清晰。

“好,就这样,现在正好。”我说。

他按动幻灯机的开关,随着喀嚓喀嚓的声音,一张张幻灯片在银幕上交替出现。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他特地首先找到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让我看。

“喏,怎么样,不错吧?”

“当然。”我立即表态,但内心却再次为叶老师的童心未泯感到好笑。

“你就坐在这里好了,等一下我让你换的时候,你就揿这个开关。”他叮嘱我说。

“没问题。这种幻灯机我以前用过。”为了让他放心,我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其实,我以前看朋友用过。

这时,教室里已经开始陆续有学生推门进来。

“好的。”他拿起提包,忙向教室前面的讲台走去。

我扫了一眼教室,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才来了十个人都不到,可再过两三分钟就要上课了。叶老师已经在讲台上忙碌起来,他刚把自己的外套脱下,露出了扎在西裤里的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显得十分精神。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叠事先装订好的上课资料,交给前排的一个女生,让她发放给大家。然后自己拿起一根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今天的上课内容。那个女生在给坐在前面的几个学生每人发了一份资料之后,还特地走到我旁边给了我一份。我怕叶老师准备的资料份数不够,就对她说,我只是来旁听的,如果给了我,可能那些正式的同学就没有了。她回头看了看教室里的同学,让我放心,她说叶教授带来的资料已经够了。我只好接了过来,对她说了声谢谢。

其实,我并不完全理解这个女孩说的叶教授带来的资料够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是叶老师带的资料的份数足够了呢,还是相对于上课的人数,有多余的资料,因为我并不清楚到底有几个人来上课。根据我的了解,这里本科生的课堂人数,一般总会有二十个人左右,而因为这几年中国的经济发展强劲,再加上加州又是亚裔比较多的州,关于中国的课程的人数明显比较多。我曾去听过的一门关于中国电影的课程,一个五六十人的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而我曾经见到过的最壮观的一门中国课程是关于中国流行音乐的,一个巨大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我估计最少有三四百人。老实讲,如今这种景象,即使在国内,也很难看到了。我在交大教了十几年书,加起来可能也不过这么多人。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特别是从每次叶老师上课前的那种斗志昂扬的精神状态估计,叶老师的课即使不能爆棚,最起码也会应者云集。可奇怪的是一直到上课铃响,偌大的教室里也还是这几个人。以至于直到铃声结束几分钟之后,我还是不时回头去看看身后的屋门,看是不是还有学生会来。

当然没有。

让我惊讶的是,叶老师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铃声一响,他立即开始铿锵有力地讲了起来。而且,我发现,自从他开了口后,就像换了一个人,刚才的那种疲惫的神情也一扫而光,已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他声音洪亮,口气充满自信和权威。我注意到,通堂课下来,他一个RIGHT也没说过。相反,他用得最多的是ANYWAY这个词。令人觉得斩钉截铁,毋庸置疑。事实上也是如此,除了在命令我——是的,他的神态就像个将军——放映某张幻灯片时停顿一下外,两节课他基本上是气势如虹,一气呵成。

不夸张地说,我想,在他眼里,大概上课时他所面对的并不是这几个屈指可数的学生,而是一教室的学生。如果有人碰巧从教室外走过,听到他讲课的声音和气势,一定会以为教室里坐着几百个学生。

我忽然想起小秦上次对我说的话,想想叶老师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来,每学期却只有这么几个寥寥无几的学生接受熏陶,实在是一种浪费。以他这样的身份、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如果在国内讲课,即使不可能再像八十年代那样观者如堵,但也不至于只有这么几个人上课。

课程结束,当学生陆续走出教室后,叶老师才如释重负,他喘了一口气,重新变成了一位疲惫的老人。他笑着问我听懂了他讲的东西没有,我表示只听懂了一小部分,很多还是没能听懂。

“哦,是这样的,我上课的时候讲的英语比较学术化一点,可能你听起来有些困难。”或许是怕我因此而对将来来听他的课产生畏难情绪,叶老师马上又补充说,“不过,要说,其实也不难的,我用的那些术语你多听几次就会熟的。”

我笑了笑,开始帮他收拾幻灯机。看得出,他并没有对上课的人数只有这么几个感到有什么关系。我想,也可能多年来就是这么多人,他早已习惯了。

6

虽然叶老师对此并不以为意,但我却觉得难以接受。还好,这是这学期的最后一次课,所以,我可以不用坐在空空的教室里看着叶老师精神抖擞地像个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一样,在教室里对着一排空椅子慷慨激昂了。由于过于空旷,我在听课时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回声。

晚上,回到家里以后,我特地给小秦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今天去听叶老师的课了。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挺好?我说是的,只是没想到来听课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也就十个人左右。”我扳着指头算了算。

“嗨,正常的。有十个人不错了,美国大学就这样,人少老师多,有的老师上课只有两三个人呢。”小秦见怪不怪地说。

“哦,开始我还很难受呢。”

“哈,叶老师讲中国古代的那套东西,我看,有两三个人就不错了。”

“难怪,我说呢,怎么叶老师对着这几个本科生这么来劲呢。”我频频点头,心里好受了很多,甚至产生了破涕为笑的感觉。

“你就安心看你的肥皂剧吧,别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叶老师好着呢。”小秦在电话里快人快语地说。

我被她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连连表示,我马上就开始看《老友记》。

可我刚从冰箱里倒了一杯橙汁,打开电视还没多久,就被一个电话打断了。听到电话里传来叶老师的声音,我不禁神经一阵错乱,难道叶老师听到我刚才和小秦的话了?

当然没有。

原来,他的一本谈中西文论的书由上海的一家出版社重版了,今天下课回去后他收到了样书,感到很高兴。这本书要再版,他很早以前就对我提到过,现在已经出来了,自然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忙向他表示祝贺。

“这本书做得挺漂亮的。可惜我只有一本,不然我可以马上送你一本啦。”他在电话里压抑不住激动对我说。

“哦,不用了,下次见面时你带来给我看看就行了,我可以回国后买。”

按说,像叶老师这样的,早不知道出了多少本书了,大陆甚至连他的文集都出过了,可他还是像

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刚出第一本书一样激动不已。当然,我能理解他此刻的这种心情。因为上次见面时,他很生气地对我说,他的一本诗集放在台湾的一家出版社,原来的社长本来说要出的,可现在社长换了,却突然不肯出了,说是现在没什么人买诗集,要出的话也可以,但是得自己掏钱出。

“这个人我也认识啊,没想到变得这么功利。你说出诗集不给稿费也无所谓啦,怎么还能让作者出钱呢?”

看着叶老师生气的样子,我也只能敷衍了事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诗歌的命运在大陆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不要说给钱让人出了,就是给了钱还不一定有人给你出。

当然,叶老师给我打电话还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这件让他高兴的事情,而是由这件事引出的烦恼:他担心上海的这家出版社会请他去大陆搞个新书发行仪式或者研讨会之类的。因为学校再过两个星期就放暑假,而他和师母已经订好了去日本旅游的机票,然后直接回台湾。如果上海那边的出版社突然邀请他去大陆,岂不麻烦?

尽管对叶老师爱惜自己作品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可他的天真还是让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其实,他不知道,大陆现在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大陆了。除非是歌星影星或者是电视主持人出书,出版社还有可能搞个新书发行仪式,花钱请一些记者和评论家写几篇吹捧文章,其他的人要想搞个新书发布式可谓是难上加难,当然,自己掏钱也行。但叶老师又岂是那样的人?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现在研究生大量扩招,出版社觉得有利可图,是不会再版他的那本谈中西文论的书的。而一本学术书能有多少的利润?在这种情况下,出版社怎会花钱请叶老师到大陆,又怎么可能再花一笔钱给他弄个新书发布式呢?

不过,我不好直接打击叶老师的积极性,因为,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去,每年不管是大陆,还是香港、台湾,都有很多大学或者研究所,请他回去作讲座或者是参加学术会议,但这两年不知怎么搞的,慢慢少了很多。以前,暑假的时候,恰是他最忙的时候,他经常在大陆香港和台湾跑来跑去,但这两年少多了,除了陪夫人去旅游一下外,就是一个人孤独地回到在台北的家去打发那两个月的漫长假期。

所以,我劝他先不用着急,还是按原计划回台湾,如果对方需要他去参加新书发布的仪式,再和对方商量好具体的日期不迟。我建议,假如对方真要他去的话,他可以把新书发布的日期定在下学期开学前,这样他可以从大陆直接飞回美国,不用中间再折腾,再返回台湾。

他在电话里考虑了一下,似乎在作着艰难的抉择,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说他再考虑一下。

其实,我知道,以我对叶老师的了解,他也不是不清楚,这个新书发布仪式是很难举行的。只不过,他还抱有一丝幻想而已。

“我的时代过去了。”他不无忧伤地说,“他们都不需要我了。”

一次,当他带着我在他德尔玛(DEL MAR)的家外面的山坡上漫步的时候,看着在阳光下闪烁的德尔玛蓝色的大海,他的思绪似乎一下子飞到了太平洋的对岸。

“我的心不在这里。”他喃喃地对我说。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

“哪里,前段时间,我的一个博士同学知道我认识你的时候,还感到很羡慕,他说他的博士论文很受你启发呢。”我安慰他说,“下次你到上海,我一定请你到交大去作个讲座。”

“你在这里也不肯听我的课啊。”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但可能是怕我觉得尴尬,他又主动转换了话题,“ANYWAY,你看,那边像不像江南的小桥流水?”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下去。他不说,我还真意识不到,山脚下,有一块地方真还有点江南的味道,只是,那个桥是个平板的预制板搭建的,而并非像江南水乡那样是拱起来的桥。

“有点儿像。”

“看那棵松树,像黄山上那棵迎客松吧?”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松树说。

显然,看到我对他的审美眼光表示认可,他顿时来了兴致。

“你别说,还真有点儿像。”我再次表示赞同。

为了让他再高兴一点儿,我有意问他,上次我看他的文章,看到他总是喜欢在文章后落款,说自己的文章写于大马镇,为什么他要把“德尔玛”翻译为“大马镇”呢?当然,“大马”和“德尔玛”的发音相近是一个原因,可“德尔玛”是西班牙语大海的意思,和马有什么关系呢?

“哦,是这样的,这里有个赛马场,每到周末,就有很多人从附近,甚至从L.A.过来看赛马,所以我就用“大马镇”来翻译“德尔玛”。”

尽管从字面上,这个翻译并不准确,但不得不承认,最起码从意思上还有发音上,叶老师的这个翻译还是不错的。

“挺有意思的。”看着远处的德尔玛的大海,我感觉大海似乎比我们的山坡还高。

“还有啊,我把“拉霍亚”(LA JOLLA)翻译成“乐海崖”,你觉得怎么样?”叶老师显然为自己别出心裁的翻译感到颇为自得。

“拉霍亚”同样也是西班牙语,是珍珠的意思。但叶老师的翻译也还可以,因为拉霍亚紧靠大海,有很多山崖,而且他用了“乐”这个字,让人不由得想起“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句中国古语,无论音义,确实都不错。

“哦,很有意思。”我由衷地表达了对叶老师这些翻译的敬佩。“我前段时间写篇文章,想把LAJOLLA这个词译成汉语,可总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词,只好只把音翻了过去,义没翻。”

“当然不容易啦。”叶老师开心地笑了,“翻译是最难的事,RIGHT?比自己写东西还要难的。”

看到叶老师得意的样子,我想,叶老师苦心孤诣地在这些东西上面所下的功夫,大概还是第一次受到他人的赞美。

不过,尽管我能够想象,叶老师在翻译这些词的时候所下的功夫,但是,我觉得,不管怎么翻译,这些词和原来的词相比,还是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这些变化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它们原来的属性,可总还是让人觉得有些怪。

我突然意识到,叶老师就像一个具有汉化功能的软件,似乎把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汉化了。

“唉,我的心在中国。”

看着眼前那块被他汉化的美国的“江南山水”和“迎客松”,他终于长叹了一声。

7

事情正如我所想象的那样,一直到暑假结束,叶老师都没有收到上海那家出版社的邀请。不过,学期开始,当我们又一次在罗马咖啡馆见面的时候,他并未为此感到沮丧,相反,他告诉我,他没想到出版社给稿费这么快。

“而且,稿费也还可以。这本书八十年代在北京出版的时候,给的稿费很少啦。那时候他们觉得,能给一个海外的人出书,是一种荣誉,RIGHT?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一点点。不过,当时,我也不在乎啦。反正,我写的东西,就是要给自己人看的嘛。”

我问叶老师这次出版社给了多少钱。叶老师报了个数字。说老实话,并不高。但想想叶老师在乎的并不是这个,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不过,他们做的还是不够好啦,我让他们把稿费换成美元寄给我,可他们就是不肯,说没有这个规定。我在想,那么大的一个出版社,怎么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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