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面

2008-10-27 05:42
作家 2008年2期
关键词:省城鸡蛋外婆

柳 营

傍晚时分,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客人。

他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穿一双米色软皮鞋,一条深蓝色裤子,白衬衫,略显淡黄的天然卷发,约二十四五岁左右,笑起来带点羞涩,嘴巴轻轻地抿着。他略为紧张地站在我们面前,摸了摸下巴,微微扭了扭腰,不好意思地问从凳子上站起来的母亲:“姨,是小萍家么?”

小萍是我姐,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这话不是我们自己说的,镇上几乎所有男人都这么说。姐姐二十二岁,在一家幼儿园做幼师,没结婚,也没正式男友。因为漂亮,从小被人夸惯了,骨子里养了瞧不起人的毛病。一般男孩都不太敢主动接近她,但仍有几个胆子大的通过我给姐姐送过几次电影票。他们就靠在我放学时必须经过的那座桥上,笑嘻嘻地把票递给我。都是镇上的年青人,都曾给我买过整包的大白兔奶糖或者时髦的软皮笔记本。

回家后,我将电影票偷偷塞给姐姐,一并把男孩子的名字告诉给她,但姐姐一次都没去。一是她看不上那些偷偷摸摸给她送电影票的男孩,不过看不上也不要紧,这与去不去看电影倒没实际关系,主要是,她极怕母亲。她知道母亲的厉害,母亲绝对不是好骗的,她可不愿意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与那些野小伙子去看电影,谁知道在灰暗的电影院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快到收割的季节了,如果不小心看护,被野狼给随便咬过一口,不成废品也等于次品,成了次品,再漂亮也无用,结果都一样:削价处理。

母亲很清楚,家里藏有美味的肉,外面肯定就围着成群的狼。一不小心,说不定这肉就糊里糊涂地掉进哪只狼的嘴里了。不过肉肯定是要进狼嘴的,可这只狼,得经过严格的挑选,一步一步来,该干吗得干吗,一切水到渠成时,该进哪只狼的嘴就进哪只狼的嘴。要有规矩!母亲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特别是在姐姐面前说过:要有规矩!

这傍晚时分突然到来的小伙子,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不是我们小镇上的,因为他身上带有一种小镇男孩所不具有的特殊气质。母亲后来在厨房里对我说,他是从省城来的,这几天来我们小镇出差,他父亲与我们在省城的姑父同一个单位,姑父介绍他来我们家做客,或许想顺便让他与姐姐做做朋友。

母亲一见到他似乎就喜欢上了他。母亲对我说:“如果让这小伙子做你姐夫,我看不错!”

我见到他也喜欢上了他。喜欢他那干净清爽的衣服、微笑时嘴角略微带着的羞涩、柔软的天然卷发,以及从省城带来的特殊气息。

姐姐被母亲从楼上叫下来。他看到姐姐时,眼睛亮了亮,抿在一起的嘴巴往后一咧,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是一口好牙。外公曾经说过,找男人要找有一口好牙的男人。已经死去的外公当时并没有告诉我男人有一口好牙的好处,但我一直记着外公的话。

省城里来的男孩叫开多,是一家电子公司的技术员,开多父亲与姑父同一个厂,母亲是医院的护士,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妹妹好,要是两个弟弟,那就麻烦多了。母亲带了侥幸的意味说道。

开多找到我家的当天,母亲就留他在家吃晚饭了。

因为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母亲让我放下手里的作业,和姐姐一起陪开多到街头转转。小镇不大,一条长街就是一个镇。从省城来的开多肯定看不上这条街,再说那条街也实在没什么可以逛的。“还不如去河边走走。”我想。

“我们还是去河边走走吧。”走出家门,姐姐准备往左拐向大街时,慢腾腾跟在后面的开多小心地建议道。

“好啊,我们去河边。”走在最后的我一听说去河边,就连忙往右拐弯,朝河边的方向走去。

开多也转身,走在中间,姐姐跟在最后面。

河边是我喜欢去的地方。沿屋后的一条小路往前一百米,再右拐,穿过几根电线杆几棵老樟树,就到河边了。顺河往前,有种了黄瓜西红柿的农田,成片的柳树林,一个小水电站,水电站旁边还有几间住着人的土房,是上了岸的渔民,也不知是从哪里漂来的,累了,就在岸边造了房子,不过仍以打渔为生。再往前就是成片成片的芦苇地了,芦苇的深处,有一座古塔,近百年没翻修过了,透着苍凉的古意。我从小就喜欢在河边看打渔的船,在小树林里捉迷藏,在古塔下玩耍游戏。我走在前面,东看西瞧的。很快就要中考了,有些日子没来散步了,可河边的每块石头每一棵树都像老朋友一样,熟悉而亲切。

姐姐在后面叫我,“走慢些,赶路是吧?”姐快走几步赶上了我,两人并肩往前,前面就是芦苇地了。鞋带不知何时松散开来,我蹲下来系鞋带,开多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从后面过来,等我站起时,他刚好与我并行。

姐姐那天穿了条嫩黄色的长裙子。姐姐是个美人,不是现代感强的那种美人,姐姐的美是大众化了的美,是小镇男人普遍的标准:瓜子脸、凤眼、细眉、小嘴、瘦腰肥臀、修长的腿、丰满的胸。这样的身材是适合穿裙子的。

那个傍晚有风,姐姐走在芦苇丛中,风吹起她的长裙,露出她雪白的小腿,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如画中一般。姐姐那天走路的样子特别好看,比平时多了些意味在里面,一扭一扭的,屁股很有节奏,那样略微夸张的姿势让人心动,她身体里似乎深藏了一股神秘的气韵,随时都可能化成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物体,它鲜嫩而古怪,呼之即出。

开多慢悠悠地跟在姐姐后面,盯着姐姐的背影看了又看。姐姐是风景里的风景,是黄昏下那道最亮的光。而那条嫩黄的裙子,是浪漫的春天,所有的树木都在它那里生根发芽开花。开多的眼睛里,花香四溢,绿意甚浓。

我们三个就在古塔边停下,开多靠在塔基上,我和姐姐坐在野草地里。我们在夕阳下听开多讲故事,讲省城里的故事。开多语调低沉缓慢,穿过他的声音我似乎看到一条路,一条通往省城的路,那里与我们的小镇全然不同,省城就如天安门一样,闪闪发光。没去过省城的姐姐也许想的也和我一样,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闪动着的美丽波光。

回来的时候,我走在姐姐旁边,沉浸在对省城的想象中,内心满怀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柔情。

有凉爽的晚风,是个美好的黄昏。姐姐那头乌黑的,被晚风吹起的长发时不时从我脖子边抚过,弄得我痒痒的。我时不时会不经意转头去看看走在姐姐后侧的开多,每次都能遇到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会在与我相遇的那瞬间软了软,嘴角往后一拉,那浅浅笑意就在往后拉的肌肉里暗藏着。暗藏的笑意就如姐姐撩人的长发,弄得人心痒痒的,身体某处,如路边的小野花儿初开。

到家时,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除了青菜、豆芽、豆腐干、红烧肉外,桌子正中间还有一大碗我最喜欢吃的鸡蛋面。一大碗鸡蛋面得需要四五个鸡蛋,四五个鸡蛋相当于母亲一天的工资。家里平时基本上不做这个,除了过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什么特别的客人,譬如外婆和舅舅。

我知道这碗鸡蛋面是为开多做的,面里还特别添了肉丝香菇。饭前,母亲亲自为开多盛了一碗。开多吃面时,并不那么紧张与羞涩,他埋着头,一筷子一筷子慢条斯理地将面送进嘴里细细地嚼动,一小口一小口缓缓地喝面汤,听不到吞面以及喝汤时发出的唏嘘声。就那样悄无声息有滋有味地进行着,但却能从他的面部表情

以及额头浸透出来的汗珠中看出一些欢喜的热烈来,那样的热烈与鸡蛋面本身的味道融合在一起,香浓浓。在一旁看着的母亲明白,这从省城来的小伙子开多喜欢吃这乡镇上的特色面:鸡蛋面。

晚饭时,父亲坐最上桌,母亲在左,姐姐在右,我和开多坐下桌。桌子不大,我和他靠得很近,近得都能清楚地闻到他头发上香皂的气味以及衣服里淡淡的体汗味。他身上的气息,就如磁场,我在他的磁场里,这让我紧张,同时却又在这心烦意乱之中杂带了些许激动。他的手臂在夹莱时经常会碰到我的身体,那样的碰撞最初让我不安,可不安间又有那么一丝细微的美妙。看他伸出白皙细腻的手夹菜的样子,感觉很美;看他埋头吃饭喝汤的样子,仍旧很美;看他不经意间侧过脸来朝我似笑非笑羞涩的样子,仍是那么的美。

开多吃完晚饭回旅馆时和母亲说,他要在小镇待半个月左右,给一家电子厂做技术指导。母亲立马就说,以后每天晚上都来我家吃饭,我给你做鸡蛋面,一人独自在外,就把姨这儿当家吧。

从那以后,我们家每天晚饭的餐桌上,都有一大碗鸡蛋面。

没几天,开多就让母亲教他做鸡蛋面了。那天放学回家,我如往常一样进厨房找吃的,却发现开多也在厨房里。

他挺直腰身,面带谦和之色,安静认真地站在母亲旁边。在厨房里,他是另外一个开多。他将鸡蛋打在碗里,加上少许面粉,用筷子将鸡蛋和面粉有节奏地打匀。热锅,加油,将鸡蛋面糊缓缓倒进油锅,提起油锅在火上轻轻旋转,将面糊均匀摊薄,在小火上煎,翻锅,再小火煎,起锅,一片薄薄的鸡蛋饼完成。再添油,继续煎第二块鸡蛋薄饼。最后将煎好的鸡蛋薄饼切成细细的面条状,放入烧开的水中,加上炒好的香菇肉丝。起锅后,撒上切好的葱。厨房里香气缭绕。所有的过程,全在母亲的指导下由他一个人完成。母亲小口地尝了尝面和汤,边尝边感叹道,聪明,真是聪明啊,一学就会。

在家,父亲是从不下厨房的,第一次看一个男人以雄性的姿态在厨房里完成一道我最爱吃的面食,且做得认真、精致、宁静与温柔。而他那宽阔的肩膀、有力的胳臂、性感细腻的手、紧紧抿着的嘴巴,以及皮肤上闪耀的汗珠却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这之后晚餐饭桌上的鸡蛋面几乎都是开多做的。他说,他喜欢在厨房里和母亲说说话,也喜欢上了做鸡蛋面的感觉。

每天晚饭,开多仍旧和我坐在下桌。可以那么近地坐在一起,凳子如网,将我和他网在一起。他的脑袋、天然卷的头发、宽阔的肩膀、微微起伏的胸膛、细腻的皮肤、最最轻微的咀嚼声、最最微妙的气味,全都在我眼里耳里鼻子里。我时时有云里雾里般梦幻的感觉,也会在一瞬间的清醒里,感受到尖锐的疼痛。针一样,刺一下,可却如刺在空洞的世界里,找不到疼痛的位置,就觉得身体的某处有一根神经,突然间莫名其妙地从血肉里抽离开来,胃部微微有些痉挛,而这样的痉挛雾一样快速扩散开来,弥漫在全身的每一处,拿筷子的手就软了软,有气无力的。

而另一种娇嫩滋润饱满的感觉很快浮上心头,是紧张不安之后的满足,是最初体会到的关于暗自欢喜一个异性的感受,这样的感受带了不正常的繁杂成分,让人忐忑不安。可我却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了每天与他坐在一起晚餐的时光,喜欢上了这样的不安与紧张,它在内心如植物一样成长,虽然不见阳光,却开始变得枝繁叶茂。

开多来我们家吃晚饭后的第三天,给母亲买了一块布,淡绿色的底,缀有白色的小点点,极能衬出母亲的肤色。第四天,给父亲买了两条香烟、一坛绍兴老酒。第五天,买了一个大西瓜。

第六天,开多送我一只钢笔。第七天,给我买了条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第八天,又送了我一双米色的半高跟凉鞋。全都是我喜欢的。钢笔马上就用来写字了,但衣服和鞋子却被我暂时放在箱子里,没好意思穿,想着等开多回省城后再穿。

第九天,第十天,第十一天,开多每天买一个大西瓜。

怎么没有姐姐的礼物?我很纳闷,暗地里也产生了另一种猜测:他不喜欢姐姐,他喜欢我。

这样的猜测让我胆战心惊,被子弹打中一样,有那么几秒钟里,思维消失,全身酸软。

跑去问母亲:“怎么没姐姐的礼物?”

母亲没开口,思量了会儿,开口说道:“给姐的礼物最难买了,这说明他看重姐,轻的礼物出不了手,重的还没想好,或者还不到时候。这小伙子,聪明,懂事,有家教,我喜欢!”母亲那天穿了条新裙子,淡绿的底色上缀有白色的小点点,很衬映母亲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新裙子给了母亲另一种色彩和光泽,让她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以至于母亲说话时的声音都显得比平时温柔亲切。

母亲说的有道理。我松了一口气,可心里一时间却变得空荡荡的。天上地下,起飞降落,在起起落落的情绪中,重复着一种古怪新奇的感受。

第十三天,乡下的外婆与舅妈吵嘴,离家出走。近傍晚时,舅舅找到我们家,可外婆并没在我们家。大家急坏了,做了一番猜测推断后,父母亲与舅舅一起连夜坐火车去了一百多里外的姨婆家。外婆最有可能去姨婆家了。

没有给姐姐送过任何礼物的开多,就在这天晚上,请姐姐看了场电影:《红高梁》。姐姐和开多离开家去电影院时,偷偷在我耳朵边嘱咐道:“等父母亲从姨婆家回来后,最好别提起我和开多一起看电影的事,省得他们问东问西,烦着呢!”

我茫然地点点头,然后呆呆地看他们起身,双双走出大门。

他们离开后,我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本该在书桌前坐下,就快中考了,有一大堆作业等着我去做,有很多功课等着我去复习,可我在书桌边傻瓜一样站了会儿,脚步就不听使唤地移向窗前,站住。

我看到姐姐和开多一前一后地出现在屋后通往街头的小路。他稍走在姐姐前面几步,没过一会儿,他就先走到了拐角的大樟树下。他停了下来,等姐姐靠近他时,他很自然地挽住了姐姐的胳膊。我似乎还看到他朝姐姐露出了微笑,带着特有的羞涩,嘴巴抿得紧紧的,嘴角的肌肉往后一拉。是他经典的微笑。就在那瞬间,我感觉身体一直往下沉,同时却有一股没来由的热气往上汹涌,直轰大脑,让人眩晕。

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有奶白色的云团轻轻地覆盖在空中,周围变得朦胧起来,月亮呈现出一种蜜色,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

我回到书桌前,坐下。平时这个时候我一般都会背英语单词,可那天根本没法做作业,就随自己的意吧。我从书架上选了本小说《树鬼》,关于一个女孩爱上了父亲朋友的成长故事,薄薄的一本书,读起来却很沉重。

再次走到窗前时,天色已暗下来。借助夜色下原有的光线,还能看见屋后的路以及不远处河面上的桥,桥的对面就是街。白天所有的光亮似乎都在一瞬间逃走了,它们躲在天幕后面。有碟状的灰色云团围住了满月。这月亮的颜色非常奇怪,与平日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是一种非常惨淡的绿色,就像那种猕猴桃果冻,冰凉凉的,带着一种生硬的透明感。月亮倒映在河面上,空气中充斥着清甜的香气。

狗叫声突然响起。是电影结束的时间,有人影从街的那头过来,消失在街的另一头。我看到姐姐

和他过桥而来,我站在窗前,能在月光中看出是他们的身影。我似乎还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是一种热烈、活泼、紧张的音调,那声音中应该有着金属般的野性与纯净的质感,那是恋爱的声音?

他们出现在樟树底下,近了,再一转弯,就到家门了。我从窗边回来,关灯,静静地躺到床上去。

开门声,关门声,有脚步上楼声。不是姐姐一个人的脚步,还有他的。他也进门了?他送姐姐到门口后就该回旅馆去的,或许他还想再聊聊天吧。

姐姐上楼进自己的房间前,要经过我的房间。脚步声在我的门前停下,有敲门声。我躺在床上,没出声。平常这个时候,我应该是睡着的。

敲门声小心翼翼地响过三下后,有脚步从我门前过去,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他进了她的房间。那个抿着嘴将微笑暗藏在嘴角的男人进了姐姐的房间。

一个小时过去,他的脚步声还留在姐姐的房间里。

两个小时过去,脚步声还在。

三个小时过去了,还在。

是一个糟糕的夜晚。我该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与一切都无关了,睡眠就如一扇门,进去了,便是另外的世界。可是,心却悬挂在黑暗中,身体虚浮在床上,会发生什么呢?

我心存恐惧地望着与姐姐房间相连的那堵墙,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栗,来自黑暗中,来自于墙那边的可怕声音。

是的,我听到一些声音,含着鬼魅的,欲望的,带了音乐般让人听着觉得痛苦的质地。压抑的呼吸,低声的、仿佛怕被躲在暗处的活物听了去的交谈,虚弱、喑哑的嘈杂,我似乎同时也听到乌鸦在河对岸的老树上贪婪的叫声。除此外,有壮实、神秘、活力的气息从墙那边流淌过来,就在我的房间流动、蔓延,将我缠绕,让我窒息。我缩在床上,感觉全身灼热,却又冷得发抖。在那样的黑暗中,从隔壁房间里涌动过来的暗流将我席卷。

似乎已到了凌晨三四点,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痛苦地清醒着,偶尔会伴有支离破碎的焦虑的浮梦,浮梦里,我仍旧是醒着的。没有脚步声。

快六点的时候,我听到了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有脚步声从我房前清晰地飘浮过,悄然下楼。我翻身起来,站在窗前。有熟悉的背影从拐角的樟树底下穿过,上了大路,过了桥,消失在街的那头。

我全身冰凉,感觉有一块硬金属压在胸口,又突然问,硬金属哗啦一声往下掉,心里顿时空荡荡的,清晨的凉风四起。夜晚已悄然流逝。

第二天放学回来时,我在厨房里看到母亲和从姨婆家接回来的外婆,同时还有正在做鸡蛋面的开多。他看到我进厨房,如平常一样朝我笑了笑,抿着嘴,嘴角往后一拉,淡雅羞涩的微笑就藏在往后拉的线条里……

外婆正在和母亲嘀嘀咕咕地说话:“他还真是不错,这孩子,可惜不是我们镇上的人……”

这个不错的孩子在我们小镇出差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最后那天,他是在我们家吃过晚饭才走的,家里人都在门口送他。我没有下楼,独自站在窗口,目送他离去。当他的身影经过屋后那棵高大的樟树,然后消失在拐角处时,我突然间有一种想哭的强烈欲望。压抑的泪水随之而来,抖动的双唇间自然而困难地挤出几个字,几乎只是咕哝了一声,而且速度很快,似乎是从心里头拽出来的,带了暗暗的、隐隐的痛苦:“再见!”

仍旧是傍晚,他是坐夜班车回省城的。在看到他背影消失的那一瞬间,我似乎能预见到一些暗藏着的东西,可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没多久,窗外就暗淡下来了。我转身回到书桌前,没几天就要中考了。

中考前后的那几天里,每晚回家时餐桌上仍旧有一碗鸡蛋面。那几天外婆还住在我们家里。外婆在,鸡蛋面也在。可那几天鸡蛋面的味道与平常却不一样,因为是姐姐做的。开多回去的第二天,平日里几乎不下厨房的姐姐突然决定要学会做鸡蛋面。等我中考结束时,姐姐已经学做了五天了。晚饭时,父亲坐上桌,外婆坐左边,母亲坐右边,我和姐姐坐下桌。饭前,母亲如往常一样亲自给外婆盛了一碗鸡蛋面。看外婆嚼着过粗过短的鸡蛋面,姐姐不好意思地说:“过不了几天,肯定就会像样起来。”

活久了看多了的老外婆一边耐心地嚼着面,一边笑眯眯道:“这鸡蛋面呀,要学,总有一天会做得如你母亲一样好吃,但这毕竟是我们乡下的鸡蛋面,对那些远来的、嘴刁的人来说,别看起来一时爱吃,可能只是尝新鲜而已,当真就傻了。”母亲脸色当下就暗了暗,姐姐满脸通红,低下头,拼命地往嘴里拨米饭。

暗藏着的似乎能预见到的关于什么要破裂开来的声音,突然间在我的身体里震荡开来,这样的声音让我紧张,紧张得手脚发软变凉。或许,不一定是这样的。

可半年后,姐姐就结婚了。结婚第二天,夫妻俩要回门吃一顿中饭。新婚之夜后的姐姐脸色苍白,眼睛发肿,一夜未睡的样子。她那在镇政府工作的、长得结实精干的丈夫跟在后面,手里虽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但满脸暗淡无光,脸部肌肉僵硬,一个大男人,中气一夜间被什么抽走似的,毫无平日里的饱满神色。精明的母亲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一句话都没过问。对于这个女婿,母亲似乎总拿不出太多的热情。按风俗,新婚夫妇回娘家的第一顿饭菜间,该有一碗鸡蛋面,提不起什么兴致的母亲也懒得来做,招待他们吃过中饭后,就送他们出门了。

姐姐结婚时,我在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一。高中三年,我一直有个念头:去省城。去省城并不很难,坐上一夜的火车就到了。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要用我的方式去省城。这样的念头就如一张咒语,贴在我的背后,浸透进我的身体里,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学习的动力。

三年后,我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

我来了。是来省城读大学的,而且是省城最好的大学。到学校后的第二天,我就去了趟开多的单位。

我一直记着他单位的名称和地址,那是姐姐结婚后,我整理她的房间时在衣柜底下发现的。是开多回省城后写给姐姐惟一的一封信。我在信里知道了另一个女人,与开多母亲同一个单位,在省城的医院做护士。娇嫩美好的梦想被现实撕裂,姐姐,这个不幸的小镇女人快速与另一个小镇男人有了来往,一起去看了几场电影吃过几次饭后,就准备结婚了。整个过程中,母亲没有过任何意见。我从没在母亲面前提起过那晚,父母亲与舅舅一起去百多里外的姨婆家找外婆的那个晚上。而对于自己的女儿,又能有什么是母亲所猜测不到的呢?

那天下午太阳很大,我挤上公交车,倒腾了三趟,从处在城东的学校来到位于城西开多的单位。几乎是穿城而过,公交车上满是人,车子在烈日下缓缓往前,我被周围的人挤得晕头转向。透过人缝看看窗外的车流,恍惚间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去,去干什么,盲目而不可知。

进了开多单位的大门,被一个年轻的门卫挡住。我说要找什么单位的什么人。门卫说他是新来的,知道曾有过那么一个单位,但三年前就搬走了,具体搬到哪里,他也不知道,或者早就不存在了。三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不知为何,我竟然暗地里松了口气。从传达室出来后,我在旁边的小店买了瓶水,一气喝下,一时觉得无比轻松痛快。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又倒了三趟车,回到学校。大学生活从此开始,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结婚,我几乎再也没怎么想起过有这么一个人,他也在省城里,我曾非得去见他一见。

直到现在为止,我仍不明白,当时为何非要去见他一面不可,并把此当成三年高中时深藏在暗处的最大动力。或许我想问问他,还爱不爱吃乡下小镇的鸡蛋面,还会不会做鸡蛋面,是不是尝尝鲜就忘记了?可决不是要说这些,但还能说些什么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时间终归会让一切都变得散淡和模糊起来。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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