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有无用的热情

2008-10-21 10:13霍长和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年表小说

霍长和 刁 斗

霍:刁斗你长篇一部连一部地出,我都应接不暇了。去年刚看了《代号SBS》,今年又看这《我哥刁北年表》,真得祝贺你大丰收呀。

刁:哈,长和兄是含蓄地批评我萝卜快了不洗泥吧?

霍:没这意思。即使小说没看,我也不会这么判断你,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你对小说那种认真的态度我还了解。况且,这两部长篇我都看了,还看得挺细,我认为它们都是高质量的东西。

刁:你这么说我心里能踏实一点。其实吧,快慢是个相对的概念,质量高低与速度快慢,并不成正比。作为写作者,我主张多多益善,这是好多年前叶兆言的说法,我同意至今。但具体到我的这两个长篇,《SBS》是○三年底有的构思,然后做笔记,反复开头,○五年底觉得找对了路子,十三个月写完;《年表》最初的想法,更要前推十多年,九六年五月,文革三十周年时开的第一个头,十多年里,我为它做了大量准备,开了好多个头,○六年下半年,《SBS》基本定稿时,我觉得我一下知道怎么写它了,就立刻动笔,花了十六七个月。我特别看重小说开头,看它能否让我在朦胧之中预期的那种情境明晰起来。另外,我是闲人,除了吃饭睡觉那些生命必需,除了看书写作,啥事都不操心。要按我的伏案时间计算,其实我产量不高,在电脑前坐大半天,反复修改后,平均能留下来的也就五七百字。

霍:你脖子腰不是都不好吗?

刁:丢人哪,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改稿时间比写稿时间长,改稿时,我可以跪着、蹲着、撅着、趴着。说句题外话,就因为腰不好,我还曾写过篇叫《蹲着》的小说呢,为了降低犯罪率,某城市出台政策,天黑后出门的人都得蹲着行动。

霍:那是个挺长的短篇,我看过。刁北要是在你的《蹲着》里,恐怕是唯一抗令不肯蹲下的人,尽管他不是罪犯也没想犯罪。

刁:我不这么看,其实刁北不敢抗令,他的悲剧,在于律令的含混。似是而非的律令比严苛蛮横的律令更坑人。如果在《蹲着》里,他肯定会服服帖帖地蹲着行走。把他看成抗争者,是社会误读了他。有人以为他有颠覆力量,有人以为他有榜样力量,结果,各方面就按照自己的想象揉搓他,弄得他几乎不再是自己,成了个滑稽角色。当然这世界上遍布滑稽之人,之所以他比我们更显滑稽,只是社会这个以滋养滑稽为己任的大怪物,不经意间多喂了他几口奶水。

霍:刁北滑稽吗?我不觉得他滑稽。在我眼里他是英雄,一个失败的英雄。

刁:我小说里作为弟弟的刁斗也这么看他,失败的英雄。可这句话,我又总觉得弹性太大,易生歧义。我倒的确喜欢琢磨失败,只有在失败中的人性,才有质感才有温度,可以抚摸。

霍:但大部分人不失败,当然也不成功。有自我才会失败,没有自我谈不上失败。可失败,在许多时候正是英雄的特权——我不是指拦惊马跳冰窟窿那种,是指,卡莱尔在《论英雄和英雄崇拜》中说的那种……

刁:我知道。

霍:英雄的本质特点就是有自我。刁北自我非常强大,他的分裂,是外部强加的,是他的自我不屈服于外力,他才失败的。

刁:唔,也是这么回事。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并非不想找到自我和确立自我,但社会那种揉搓人的力量,和人自身那种趋利避害的本性,都太强大,它们的合谋,能把大部分人弄得畸形,面目全非。自我这词为什么时髦?像正义、真诚、善良、爱,这些词都为什么时髦,就因为稀缺,人们都知道对稀缺的东西不必当真,才敢挂在嘴边当经诵。

霍:在《年表》里,我注意到你曾自嘲“小说家刁斗”变成了“思想家刁斗”,你这部小说也确实由以往的写情爱转向了写思想。这是偶然为之吗?是战略性转向?

刁:哈,小说里的“刁斗”与我无关。当然了,我那么写他,没法不让人联想到我。其实你应该心里有数,“革命”与恋爱,始终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在我最逃避责任的小说里,“革命”的影子也清晰可辨。但读者只记住我擅写两性,我也没办法。开个玩笑,也许是我笔下的恋爱格外精彩吧。如果确定个比例,就我出版的七部长篇来说,有四部里恋爱唱的不是主角:《私人档案》《回家》《代号SBS》,还有这个《年表》。恋爱在我的价值系谱里非常重要,但再重要,它只有言情而没有其他时,我也不会拿它说事儿。

霍:在我印象中,你一直十分讲究讲故事的方式,也就是叙述技巧,甚至觉得有些用力过猛。我感觉《年表》的结构更自由灵动,少了人工的痕迹。

刁:在审美范畴里,我格外喜欢形式上的东西,我坚定不移地捍卫“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的理论。至于“人工的痕迹”,它有多种表现,有些小说家的“痕迹”特假特蠢,没有和谐,那当然是我反对的;但有些“痕迹”,妙不可言,本身就有极高的欣赏价值和启示意义。

霍:为小人物作传,并且主要记录他的思想,你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刁:我写小说就是写我自己,书中的主要角色,不论男女,生存状况和精神面貌,多半与我相近相似。而我就是小人物呀。可能许多人觉得小人物就是吃喝拉撒,柴米油盐,脑子由人清空,身体任人摆布。我不这么看。像你我,还有不少朋友,活几十年了,对从咱们身边放大开去的各种公共事务没有过半点发言的权利,可咱们却像高坐庙堂的皇亲国戚一样,读书思考,争论辨析,许多时候,关心公共事务远胜过计较个人得失,为这个从来都与咱无关的世界愁肠百结。这种东西里,多有戏呀。在这点上我认同毛泽东,对文艺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不以为然。我一直推崇无用的热情,像谈恋爱,像写小说,像咱这种人关心公共事务,燃烧的都是无用的热情。这种火焰别样地暖人。

霍:你这么说是不有点悲观?

刁:心存念想才会悲观。我不悲观,我绝望。我只有无用的热情,我没有念想。

霍:别那么沉重,轻松点。尽管刁北是个卑微的小人物,却仍有好几个女人围着他转,你这样安排是为了……

刁:你这么发问让我紧张,为了提早防范,我得抬一下杠。比如你我,都还不算姥姥不亲舅舅不爱那种人吧。是的,你是教授,我是作家,身份上好像比刁北体面,可由于咱们没有更硬通的社会化标签贴脑门上,我觉得,咱的卑微和屈辱,和刁北也就没什么区别。但造物主厚道,它不冷落任何生灵,在这点上,它的排序布阵几乎都露出了“人工的痕迹”。多少无耻之徒肖小之辈都有人喜欢,像刁北这种只是迂腐点、倒霉点、与这社会格格不入点的读书人,怎么就不能有几个红粉知己抚慰他呢?可能许多人觉得,女人都去攀附权力和金钱了,对思想,尤其是刁北那种没可能给自己挣个独立董事头衔的思想,只有鄙薄,鄙而远之。我不这么看。这倒不是我对人性还有指望,而是,这里边有比人性更高的东西,有造物主的力量在发挥作用。造物主的最杰出之处,就是让这世界上的多元杂陈各得其所:有男刁北就会有女刁北,而有刁北,也就会有迷恋刁北的女人与男人。比如我永远惊讶莫名的一件事是,这世上的男女比例,为什么总能大体均衡呢?

霍:把刁北放到半个世纪的

历史,也就是建国以来几乎所有重大政治事件中来写,这很有意思。这是突发灵感呢,还是出于深层次思考?

刁:要写刁北这样一个人,就必须勾连出那些事件,这与灵感无关。与其说这是思考的结果,不如说这是这个故事天然的宿命。

霍:在不正常的政治年代里,因读书和思考而两次获罪的刁北,阅读如故,思考如故。可政治变宽容了,他却宣布停止阅读和思考。你怎么解释你自己设计的悖论?

刁:何以在别人喜气洋洋时,刁北却最终心灰意冷?这问题非常重要,非常有价值,甚至它就是《年表》得以成立的理由。但我没法展开解释,不能展开解释的原因,就包含在你的问题里。我是说,你的有些判断我不同意。如果你的判断准确,我就能解释,但现在我忌讳,并且我不是神经过敏。小说里,刁北说过这么句话:“……我只知道,有个刁北时代;如今刁北死了,但刁北时代还在延续。”我认为这句话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不知道你读没读过哈维尔,这个“天鹅绒革命”后出任捷克总统的思想者,他的著作,好像是专门为解释刁北及其围绕刁北的一切而写的。刁北这种人,怕的不是被消灭,而是被消解。

霍: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小说原稿我也看过,出来的书里,的确删掉不少东西。

刁:是呀那都是出“彩儿”的东西,又被我调理得很好玩,很搞笑,看书里没了它们我难过死了。

霍:这个不说了。你书中的父亲,还有那个充满古怪念头的黎鹏程,作为小说人物,都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他们是像你以往写作一样,凭空杜撰的呢,还是有生活原型?

刁:你一定想到了我爸我姐都有哲学背景这码事。但他们的哲学,早都成了功利的政治哲学,不再是丰盈的思想哲学。多年里,他们的专业意义在于,我大放厥词时,他们可以用理论学术反击我,而不是用三纲五常打压我。其实,我是个无力把生活原型改造成小说人物的小说家,我所有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没原型,如果有,可能也只有我是他们原型。这不是调侃。那个父亲,那个黎鹏程,思想性的精神性的东西,都是我可能有的曾经有的或仍然有的。这也不是夸张,不是对福楼拜那句“包法利夫人是我”的草率挪用。昨天我给我姐寄书,扉页上我写了这么句话:“我编造了一部远比事实真实的家史。”

霍:最近写什么呢?

刁:这个先保密。哦对了长和,《年表》里,刁婵回国的那个段落,我把你真名实姓地抛出来当了把道具,得说声谢谢。

霍:哈,这个谢领了。可惜我日语水平远没你说的那么好,半吊子而已。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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