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宋瑜
可以解读的面孔
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跨洋航班,有朋友开玩笑说陈奂生进城。心想陈奂生进城,架势也莫过于此。乘坐的是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飞机,因为便宜,代价便是付出更多的时间,需要转机吉隆坡。学校可以报一趟来回机票,但洋人的做法是,你得提前几个月把能找到的最低报价报到学院,如果学校能发现更便宜的价格,他们便替你订票。
我有点担心自己的三脚猫英语。是有点狼狈,听、说加上形体语言,可谓手舞足蹈勉强应付。只是要飞机餐时,不像乘坐国内航班时那么自如。一慌张,居然就把Rice(米饭)这个词给丢在爪哇岛!只好吃牛扒土豆。土豆吃得一干二净,牛扒太腻。
晚上七点过境吉隆坡,出站换登机牌,然后在候机大厅里晃荡,一直到九点以后,飞悉尼。超大的飞机,前后左右全是洋人,高大威猛,已经甚少亚洲面孔。电视和电台的频道很多,任选。可惜操作不熟练,觉得自己实在是笨人。只好很无聊地闭眼睡觉。客舱里有一股很浓的牛油味道,与广州飞吉隆坡的那一段已经很不相同,也不再有任何中文、汉语。离乡背井的感觉就是从远离乡音开始的。
悉尼机场很大,反正觉得转来拐去地走了不少路。Z和C都是在澳洲待了多年的“海龟”,我出国门前他们授我以秘笈。所以我将茶叶和其他食物放进一个专门的袋子,填表时也明明白白在Yes那里打上钩儿,昂首挺胸走红色通道。澳洲英语虽与我过去学的英语、美语口音有些差异,但多几个来回也就可以互相明白了。OK!行李并没有被打开检查,顺利过关。
我给Lucy Wang小姐打了电话,然后在二楼出发厅门口等她来接我。这一天恰好是西方情人节,也可能仅仅是西方习俗,不断看到恋人告别的亲密场面。可不是一般地Kiss,非常非常地缠绵,看得我热泪盈眶。
Lucy Wang很开朗,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我们一见如故。她在国内时是画家,来自京城大院人家。现在悉尼与人合开公司做室内装修,兼做厨具批发,有一个店面。她说出国十六年了,什么苦都吃了,什么事也都能做得了。淡淡一句话,岁月沧桑如梦如烟,不过也并没把她的优越感消磨殆尽。
Lucy Wang开着她的蓝色宝马带我出了机场。好像是有意让我领略悉尼,她的车走了无数的地方,以致我有点眼花缭乱。
先是去了她的厨具店,门面还真不小。二楼也是她们公司的物业,做成好几套一室一厅出租给留学生和访问学者们,我原先也是准备租住这里的。接着又去了仓库,整整两层,光线有点阴暗,大得让人感到寒冷。她男友的办公室就在这楼下一角,所以Lucy带着午餐去给他。然后就带我去了CentralCityshop购物,那是一个什么都有的购物中心,类似国内的商业城。在里面转了好几条购物街后,她请我在一家越南人开的店里吃越南粉,这是午餐。我很喜欢这种粉里放的新鲜薄荷叶,翠绿绿的,在热汤上散发出特殊的香气,淡淡地刺激味蕾,去越南时我就吃了不少。此时太阳已经西斜,这里现在是夏天的阳光,热辣辣的。对于刚从冬天北半球飞过来的人,这种感觉真好,因为广州的正月,正是湿冷入骨的寒。
又去园林店买盆花,五金店买锁芯,最后去了Lucy一位北京朋友开的地毯店里转了转。到了她的House,已经暮色苍茫。我的大脑也一片苍茫,晚上躺在床上,全是意识流。
Lucy很够朋友,第二天专门休假,又陪了我一天。去参观她们正在做装修的工地,然后到冯博士家吃午饭,他们也是老朋友了。车到半路,车上的导航器却似乎不起作用了,死活就是找不到冯博士的家。已过下午两点,冯博士打来电话催,直嚷嚷你们想把我饿死啊!Lucy说快到了快到了,饿不死你的。冯博士愁眉苦脸。他样子瘦小文弱,典型的书生样,其实却绝非象牙塔里的学院派。念念不忘“立德立功立言”,时时缅怀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那时的人文知识分子,大有社会作为。可是他创办不久的华文报纸正被人搞得一团糟,危在旦夕。这可是他理想蓝图里的《大公报》啊。
为了上网,晚上我们回Lucy男友陆先生办公室的厨房做晚餐,在那里给M发邮件报平安。又给庄博士、杨博士分别打电话,约好见面时间。
一大早,Lucy驱车送我到Kingsgrove火车站,告诉我如何购票,如何走如何回。
开始独自上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出了Central Station(中央火车站),就远远看到UTS的标志。虽然还是兜了个大圈才到目的地。杨博在图书馆门口接我,他是我们的项目协调人,也是导师组成员之一。办完一些手续,就带我参观校园。重要的是,在学院的研究生办公区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和电脑,这可以保证我这一个月里的工作学习。于我而言,主要是上网收发邮件。
回Lucy的家,为自己做晚餐,为自己泡茶,还为花草浇水。夜已深了,她还没回来。前后花园的树木发出瑟瑟声响,不时听到动物的叫声,偶有汽车经过。周围的房子都是独立House,每一栋都有几百平方,隔着小街和花园,所以听不到邻居的声音。寂寞从心底悄悄地、不可抑制地爬上来,犹如下雨前的蚂蚁。
半夜醒来,感觉整个House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这么多房间,空荡荡的,前院后院都只是矮矮的围墙和栅栏,没有任何像国内城市住宅必设的防盗网。我心里真有点发毛了。拚命默念六字真言,颇有临急抱佛脚的味道。可就是睡不着。透过窗外朦胧的灯光,看见墙上挂钟指向三点多。辗转反侧……再次睁开眼睛时,阳光却已经穿过百叶帘覆盖在脸上。很强烈的阳光,感觉到清晨的灼热。
看到餐厅的桌面上多了一份摊开的报纸,还有半杯水。后院的车库却还是空荡荡。显然,Lucy半夜回来过,却又走了。
这一天没有安排,我可以游览悉尼。先在地图上找好目标,就像山村老农上北京直奔天安门,我是直奔那堆海边的白色贝壳——悉尼歌剧院。
画出“海德公园到环形码头徒步之旅”的路线,从中央火车站出来后,开始我的徒步旅程。穿过海德公园的中央大道,犹如广场那些飞禽,走走停停,寻寻觅觅,不必像在国内那样东张四望,捏紧挎包袋,以防不测,以防歹徒袭击。草地上男男女女半裸着晒太阳,互相涂抹太阳油。空气里,除了新鲜,还有慵懒和松弛。我坐在林荫道边的靠背椅上休息,陌生的路人不时微笑示意,鸽子和鹈鹕在脚旁跳来飞去。光透过树缝,在地面上落下版画效果的暗影。那一瞬间,泪水涌出来,突然想哭。
在环形码头(Circular Quay)的街头咖啡吧,要上一杯卡布奇诺、一块糕点,这样的午餐感觉很美妙。罩在浓郁的咖啡香里,坐上老半天。从这里看贝壳状的歌剧院、悉尼大桥以及海面上自由的风帆。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帆叶,白色的云朵……这是一个非常美的角度,美得真让我伤感。于是给姐姐发了个短信,竟然夹着粗俗:我
已独自上街办事,这里真他妈的美……
用数码相机把歌剧院的每一角落拍个遍以后,便沿着皇家植物园(Royal Botanic Gardens)林荫道漫步,自己也像变成一只鸽子或鹈鹕,悠悠然自由自在。到处都是把脸和胸和背晒得红彤彤的半裸人。海德公园附近有一个原来女移民收容所和囚犯关押地,现在改为博物馆。你可以通过图片及实物看到澳洲大陆最初(也就是一两百年前)作为欧洲流放地僻远、荒凉、令人绝望的景象。
从博物馆出来,折回海德公园。坐在路旁的长椅,坐了很久很久。脑子里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是瞬间的感受,后来我发给了M。
第二天继续走环形码头的另一个方向。到礁石区(The Rocks)一带。据说这是悉尼富有艺术氛围的地方。往前滩走,顺着礁石区的指示牌,很快就见到当代艺术博物馆。门口有Free(免费)的标志,窃喜。当然就要进去参观。书报架上也摆放不少花花绿绿的明信片,同样是Free。呵呵,一样拿一张,回去寄给亲朋好友,颇有贪小便宜的嫌疑。正在进行一个澳大利亚青年画家主题展,有不少先锋元素,但并不见得很极端。
礁石区充满布尔乔亚味道。咖啡吧和艺术品店一间接一间,让你目不暇接。由大帐篷搭起的集市(The Rocks Market)在悉尼是极富盛名的,逢周六、日开放。尽是些千奇百怪的工艺品,哪怕一把普通的不锈钢汤匙,也被组合成古怪的风铃。不得不惊叹澳洲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澳洲土著的点线画、木头盘子、乐器,就像麻绳缠着我,令我迈不开步伐。我把头扎进去以后,就抬不起来了,恨不得自己也化做其中一件美丽物件。虽然我的数学极差,但把澳币换算为人民币,还是懂得的。所以一件东西拿起又放下,把情绪弄得波澜起伏,惨兮兮的。
广场有歌手和乐队免费演出,游人端着咖啡、汽水,啃着面包或玉米棒,一边欣赏表演。我现在需要多买点面包,以便应付随时出现的鸽子。它们已被人惯坏,张牙舞爪,不停发出嗷嗷尖叫。
靠近环形码头的广场却有些土著艺人在表演,你也可以上去与他们共舞。有大帽子放在地上,是要你给钱的。服装实在太怪诞,长长的羽毛头饰和比京剧脸谱还夸张的彩妆让你辨不出他们的面孔。突然耳朵闯进来一段熟悉的中国旋律,是二胡的声音。非常难听,可以说五音不全。那么一小段,不断反复。循着声音找去,看到一张亚洲面孔,大胡子拉喳的。头戴白草帽,另一顶翻扣过来的帽子摆在地上。我走过去,放下一个镍币(晚上告诉Lucy这件事,她撇撇嘴说我才不给呢。拉得不好就是混钱来的,不付出劳动不得收获嘛)。
第二天冯老师来电话,说他太太今天休息,开车过来接我去吃上海馄饨,很正宗的味道。他们住Ashfield,是新移民聚集地,上海人居多,华人称为“小上海”。这里的中国味道显然要比Kingsgrove浓多了,到处是中文招牌和中国店铺,而且基本上是简体字。这又与中央火车站附近唐人街的港式风格不一样,显然它是更年轻更有闯劲的新一代大陆中国移民聚集的地方。
师母姐姐带我逛了一天,又是游车河。天已全黑了,在他们家吃了晚饭,还拎走一大袋水果。这是我在悉尼吃到的第一餐最地道的中国餐,有醇浓的广式老汤和鲜美的海产品。胃和心都告诉我,还是中国菜令人温暖。
不出门的时候,帮Lucy在院子里拔拔杂草,浇水,清理枯枝落叶。颇有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有时就用电话卡往国内煲电话粥,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费用比在国内打长途便宜多了。真不知中国电信是如何计费的。
隔三岔五回UTS,无非收发邮件,与杨博士见见面,顺便也到周围逛逛街。自认为走这条线已经轻车熟路。
从市中心回来,每天都是乘火车在Kingsgrove下车。这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街。四周全是低矮的房子,独门独院。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沿着街道往Lucy家走,要经过一家“亚洲食品店”,一个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有时就进去看看,与店主聊几旬。
这一天因为打算参团去堪培拉旅行,从学校出来后坐火车,就计划从Houstvile下车,那里有华人旅行社。办妥手续,就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两手沉甸甸的,搭上bus回Kingsgrove。车子不一会儿就进入Lucy家的那条路,这是一条很长的街,我打算再坐一个站才下来。结果bus很快拐弯,沿着一条我越看越陌生的路开去。车子一个站一个站地停,全是我陌生的地方,街上几乎不见人影。心里直打鼓,赶紧问司机。我的口音有很大问题,司机一脸茫然,旁边有位像是东南亚人的老妇人替我重复了一遍,我听得出她字正腔圆,司机也明白了,却露出遗憾的表情。因为车已经远离我所说的街道。他告诉我只能坐回去,再重新搭车。我说我住的地方附近有高尔夫球场,有一间小学,离Houstvile并不远,我不知如何返回,我请求他的帮助,所以不停重复“help me please”,并且像聋哑人似的打手语。大概我表情过于紧张,司机犹豫一下,就把车子一掉头,很快开到一个小站台,说我可以从那里搭车回去。因为我,耽搁了不少时间,车上的人并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就在我准备下车时,一位老太太从后面站起来,她也准备下车。走到我身边,她轻轻问一句:“你识唔识广东话(你懂不懂广东话)?”久违的乡音,顿时让我神经松弛下来。司机也笑了,他听到我大声说:“哦识(我懂)。”
老太太拉着我坐在小站的候车椅上,告诉我如何坐回Houstvile。然后指着斜对面的一栋房子,说有什么事就过去找她,她反复对我念叨:“唔哂惊,唔哂紧张(不用怕,不用紧张)。”
返回的车子司机也是一张亚洲面孔。我们都使用英语。我担心我的口音,特别掏出地址本,告诉他我本来是要去这个地方的。他笑眯眯望着我。车子开出不一会儿,司机扭过头来用标准普通话对我说:“你可以下来了,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可以到达Croydon路201号。”真让我喜出望外!
这一天,我掂得出“同胞”两字的分量。
连续几天,返学校,去永正富基金会,与Lucy去逛市场。终于又有单独的一天时间。拿出准备好的路线图,便奔著名的邦迪(Bondi)海滩去了。
真正地把一切摊在阳光下四处都是半裸或近乎全裸的游X-——老人、成年男女、小朋友甚至抱在怀里的婴儿,长相奇异的各种宠物狗。当那个在电视或图片里常常出现的月牙弯一样美丽的海滩出现眼前时,我心里大叫起来。沙滩上躺满晒太阳的人(甚少亚洲面孔)。我出门前尽管涂了一身防晒油,阳光洒在身上,依然感到微微的炙热。真怀疑白种人的皮肤有一种渴求紫外线的因素。他们不停地互相涂防晒油,却又将身子尽最大面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为不是天体浴场,那片敏感的三角区还是有一小块布条遮蔽着,女性则是上身再多两小块。比基尼在这里就是身体向世人作出含蓄表达的象
征了。
一位坐在沙滩长椅上全神贯注读报纸的老太太吸引了我的目光。当然也是比基尼打扮,体形也已走样,却浑身散发出优雅、妩媚的气质。头顶英女王式的宽边帽子,上边还缀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年龄一点都不重要。我忍不住举起相机咔嗒一声,留住这动人的一刹。起码在中国,尤其公众场合,你几乎找不到一个普通老太太如此的姿态。我的内心,宣誓似的声音:无论我的年龄将有多老,我将如此从容地生活。
从邦迪海滩出发,沿着预定的路线,开始徒步漫游一个接一个的海湾、沙滩。慵懒地躺在草坪,接吻,搂搂抱抱,发呆,嬉闹,家庭式的露天烧烤……这是沿途的景象。事实上,凡是有草地和树木的地方,就有露餐和晒太阳的人,悉尼人真是会享乐!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走,起码走了四五个小时,有些地段全然无人,甚至经过大墓园,却没有丝毫的害怕,情绪好极了。听着哗哗的海浪声,腥鲜的海风奔面而来,感觉心在飞。
又是一位长者。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老树底下用面包屑逗鸽子。灰白色的鸽子盘绕着他,真有一种儿孙绕膝的幸福感。我的镜头对着他时,老人头也不抬一下。再走过一个海湾小丘,另一位老人家舒服地斜卧草地,他的宠物狗正与他耳厮鬓磨,亲热得让人嫉妒。边上就是浪花飞溅的海崖。看到我的相机对准他们,老人居然俏皮一笑,冲我摆出夸张的姿势。
周日到中国城乘旅游巴士到蓝山(Blue Mountain)一日游。基本都是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车上是朝气蓬勃的气氛。只是其中的七个人小团体,二十岁左右,显然是近年出来的新派留学生。七颗头颅五彩缤纷,服装也相当“卡哇伊”,一路喧哗,女孩嗲得让人目瞪口呆,我总算也见识了小留学生们的“风采”。真是一班讨债鬼,不知他们父母钱从何而来,如此折腾。
导游是一个幽默的老人。一头银发,总是兴冲冲的,话说得快,我只能连猜带蒙,从他飞扬的表情得到感染。
从蓝山回来。火车朝西走。半边天晚霞火红而多变,眼睛因为盯着太久而受刺激,泪水往下掉,我已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绚烂的晚霞了。
来悉尼,时间已过半。因为是学期伊始,学院便有一个例行的新生欢迎会。有茶聚,还有午餐。我不算新生了,不过冯博士和杨博士都让我回去凑热闹。新生们年纪参差不齐,既有英俊小伙,也有肥胖大妈。年纪最大的是七十出头的老人家。大家研究的国别文化各不相同,却也其乐融融。在这里,读书及专业选择更是一种兴趣与自我提升,急忙忙拿个学位找工作的情况并非第一要素。有位作泰国文化研究的新生,告诉我他是摄影师,有大量关于东南亚的摄影,正在泰国举办摄影展。所以他想更深入地了解、研究那个国家的文化及民俗。看我拿了一大份吞拿鱼面包和一杯卡布其诺,他问我习惯这里的饮食吗?我回答“No problem”(没问题),他笑了说“Lucky”(幸运)。来自山西的陈小姐是这次欢迎会的主持者,她也是我们专业的博士候选人。不过她是在国内取得英语专业硕士学位之后直接过来的,现在已经是三年级,所以我很羡慕她顺溜的英语。院长的气质极好,形象却完全是土洋结合。她是研究中国电影的,曾在中国生活多年。讲一口流利的汉语,穿银灰色暗花纹丝绸旗袍,胸前挂一大块刻着“富贵”两字的银饰,我怀疑这是从潘家园那样的地方淘来的。
Lucy告诉我,如果只待在本国人的圈子里,英语是很难长进的,就像唐人街的小商贩,他们顶多讲些与买卖有关的日常语。她带我去她的朋友Lisa家做客。Lisa来自上海,老三届,曾在北大荒当知青七年。九十年代初,就在她将近四十岁的年龄,来到澳洲留学,拿的只是语言学校的签证。当她踏上这片跳跃着袋鼠和考拉的辽阔土地,她就发誓再也不回中国了。她的理由是在澳洲的公交车和商场里没有见到人吵架的。Lisa到了一个比她大将近两轮的澳洲律师家当清洁工,第二年,成功嫁给了这位律师,算是过上澳洲上层人的生活。Lisa从来没带丈夫回过上海,也不让一般的朋友认识她丈夫。Lucy说,因为他太胖,老态龙钟的。不过人很好,有品位。他爱收藏名画,这一点对曾经是画家的Lucy来说,很知己。
Lisa的家是在Double Bay(悉尼的一个富人区)一套公寓楼里。说是公寓楼,房价却要比Lucy的House贵两三倍。原因是地段、社会阶层。Lisa爱摆谱,时时不忘表现她作为主流社会一员的作派,也不时提醒我这位陈奂生式人物端碟捏汤匙的姿势。我并不讨厌她,只是暗自觉得好笑。她英语讲得极好,听着舒服。Lucy说是地道,连腔调都透出一股浓郁的洋葱味。好玩的是,我们在一家很特别的朱古力店吃完朱古力点心后,就在附近街区的艺术商店逛。Lisa慢悠悠地要求店员拿来一串又一串价格不菲的珠链,在镜前试了一遍又一遍,不时提一提往下滑的丝绸披肩,缓缓回过头来问我们:How?Nice?我认真赞美地:Very nice。Lucy悄悄碰一下我:别当真。店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也很耐心,不停地换,不断地等待。磨磨叽叽起码半个钟头,Lisa终于放下最后一串,然后从齿缝轻轻吐出一句:I Think about(我想想)。店员依然带着平静的微笑,目送我们离开。我不知道她的心态,但我知道在国内,十有八九起码要遭横眉冷对,连我都觉得Lisa太过分。
告别Lisa,Lucy带我去另一个朋友Saim家吃晚饭,还有家庭卡拉OK。偌大的客厅,又没有小孩,任凭我们引吭高歌。这是一对善良而热情的夫妇,自此也成了我的新朋友。Saim的经历神秘且有点传奇色彩,八十年代初从四川离开大陆,在澳门赌城打过工,在新加坡做过地盘工,现在悉尼像是一个小包工头。太太Jane则与我来自同一个城市,早年毕业于华南农业大学,出国前是一名工程师,现在一家服装公司做衣版。丰盛而地道的中国味晚餐,沉甸甸的礼物,这对本与我素昧平生的夫妇,如此盛情,竟因为我是来自中国的一个读书人。从中国到澳洲,他们走过漫长而辛酸的路,却依然以诚挚的微笑祝福同胞。
永正富基金会
我无法不相信奇迹,因为奇迹如此神奇地降临我身上。
青春悄然离去,回过头,我看到自己的脚印歪歪扭扭的,深一脚浅一脚,甚至误入泥坑,狼狈不堪。路已不能重新走,只有往前。心却是疲惫,有几分悲壮。较真的人,世界总要让你吃许多许多苦头,看你会不会告饶。可是有一幅字,是座右铭,伴随我多年——心纯是法。它静寂而顽强地雕镂心性。所以青春所经历的一切,犹如片片落英,季节之后,秃枝却冒出干干净净的翠芽。以这样纯净的新生,面对下半辈子的岁月吧。
于是从容而平淡地生活着。依然认真。
我想人生之路,大概可以一
眼看到头。
节假日便与老友C去了香港的南丫岛旅行。喝着中西合璧的丝袜奶茶,她开始回忆曾经留学多年的澳洲。突然间说起她也毫不认识的永正富基金会。仅仅知道有一对华侨老夫妇,来自潮汕,起家香港,移居澳洲。现发起建立一个教育基金会,资助考取澳洲硕士以上学位的来自潮汕家乡的留学生。老友问,还想读博吗?想出去看看吗?话说得轻松,只是觉得突兀。
话就像微风一样飘过去了,似乎无影无踪。有一天,却接到c传来的资料及网址,说试试看,看你能否通过资格?有点像激将法。上网搜索一下,于是进入永正富基金会网页,读到比老友传来的资料更详细的内容:
基金会之成立宗旨:
为发扬推广“平等机会”精神,助人助己,已达达人,同为家乡的教育事业做贡献。基金会是一个非谋利机构……
基金会之成立缘起:
刘誌先生一向热心教育,培育有为青年。他推崇“平等机会”精神,希望每一个立心向上、造福社会的年青人,应该不论地区及贫富,都有学习机会。……刘誌先生虽知个人能力有限,仍决心尽力落实其教育目标,并于1999年9月28日在澳大利亚建立了永正富(澳大利亚)助学基金会,发扬推广“平等机会”精神于家乡教育方面。
依照基金会网页提供的邮址,我发去一份电邮,附上我的简历。像我这样学习中国文学,工作多年,如果想去澳大利亚留学,继续不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人文科学研究,有可能申请到资助吗?
也许,多年前我有过到美国、去加拿大的念头,甚至努力,并非留学或者其他大理想,纯属私人情感问题。澳大利亚于我而言,除了袋鼠,就是大堡礁。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想象及纠葛。给基金会发电邮时,刚刚拿到正高职称。曾经因为英语统考差几分又不愿意读“计划外”,已经彻底放弃读博的念头,国外?更没有进入想象空间。
当时的生活正处于迷局,是看不到新起点的迷茫,内心似乎麻木不仁,也有些浑浑噩噩的停滞。然而冥冥之中,命运的力量非常强大,有一只无形之手支配我发出这个电邮,有一条道路,在我眼力未及的前方延伸。
鼠标轻轻一点,心思与精力又回到眼下的庸常。
究竟是过了多少天?惟一记清楚的是,我收到永正富基金会的回邮,答复是,如果我的简历属实,如果我考取澳大利亚任何一间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请将录取通知书寄给基金会审核,永正富基金会将资助全额的学费。
有光,从我不知道的方向照射过来,我有点目眩。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光。
我的家乡潮汕,民间文化的根基十分古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至今深入人心。像我这等“逆女”,遭受再多的曲折,也是“自讨苦吃”。所以,基金会的回邮令我心思动荡不安。滋长一分妄想,同时滋长两分惶惑。
告诉老友C这个消息,旁观者比我冷静很多,她说那你如果真的想出去,就开始准备“雅思”吧。
“雅思”把我拉回到现实。还有,放弃工作十几年的,已经熟能生巧的职业,真的到完全陌生的南太平洋岛从头再来,自问:为什么?
找不到答案,行动就缺乏理由,放弃也就成了必然。生活早教会我不再执着。但是永正富基金会的回邮还是让我内心温暖。他们认定人生已经写出这样简历的家乡女子是优秀的。仅仅这样的肯定,也让我从今以后更加小心每一步地跨出。
心怀感激,给永正富基金会回了电邮,除了感谢,还是感谢。我想,事情大概到此为止。
日子一天天地过,或长或短。
z是我的作者朋友,文字不留情面,犀利尖锐而成为真正的“批评家”。因其文章而恨不得杀他的人,我想大有人在。但现实生活中,却是位有点大智若愚的老大哥。z上世纪九十年代留学澳大利亚,本世纪初回国,带回空空的行囊与一叠叠未完成稿。我想澳大利亚于他可能痛苦多于快乐。
与z通电话,原本谈工作,偶然聊起他在澳洲的生活。我却想起永正富基金会这档事,已经是起码几个月前的事了。本来早就放下,也不知话是如何溜出舌头的,准备被Z大棒猛喝。
z听后哈哈大笑,以为是嘲笑,却明明不是嘲笑的语气。便静听高见。
UTS(悉尼科技大学)到国内招收中国学博士研究生,在不在职人家学校不管,每个学期的学术进度报告、论文的选题及完成的论文能否通过才是重要的。专业背景的考核很严格,雅思考试却是可以豁免。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z说这种方式合适你。试试吧,你的专业条件应该够了。把简历及相关资料发给我,也许我能牵线搭桥。
z才把我的资料转发过去,首席导师冯博士恰好有公务到达广州。所以,面见也便成了面试。
通过UTS博士候选人的各项资格评审之后,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发出。
再次与永正富基金会联系。在此其间,我在广州见到回国探亲的Eric Lin,接到庄博士从澳洲打来的电话,他们都曾经成功申请到永正富的助学基金,并完成学业。他们现在已经成为永正富基金会的一员,实践“助人助己,己达达人”的理念。面审并调查新的申请人各项指标,便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由于永正富基金会的全额学费资助,我开始不敢梦想的新学业。如今,我也成为永正富基金会的一员。生活的许多观念,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上天让我在迷惘中沉浮扑腾,见识种种虚浮与世相,终于解除魔咒,让我醒过来,看到另外的人生,另一种人生价值观。
周二,2月21日,2006
今天是约好去永正富基金会的时间,上午十点半到。不敢怠慢,因为从Lucy家步行到Kingsgrivve,按我的速度需要将近二十分钟。坐城铁到Wynyard则需要一个小时(后来发现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因此,七点半就起床,吃过早餐,出门时八点半已过,还算顺利。到基金会门口尚不到十点,所以在街边长椅坐到约定时间时才上楼(在三楼)按门铃。
刘先生是一个看上去谦和、平实的人,话不多,总是笑眯眯,说就是想把基金会的事做好。他显得很低调,所以我也说不出溢美之词……
以上摘自我在澳洲期间的日记,也是我第一次到永正富基金会,第一次见到基金会发起人刘誌先生的印象。
他出身于一个商业家族。在基金会的网页,有这样一段文字:
刘誌先生祖籍广东潮阳,1940年出生于广东海丰,祖父、父亲刘永祈先生皆为乐施好善之商人。刘誌先生自幼秉承祖辈美德,勤奋向上并乐做善事。1 962年,刘誌先生迁至香港,与兄弟们共创“东方首饰厂”,制造及外销珠宝首饰。1987年,刘誌先生举家移居澳大利亚悉尼市,创立“clTIPOINT集团”,开始涉足房地产业。刘誌先生及其家族热心家乡教育事业,多年来经常资助家乡教育建设,创立助学基金会是他多年来的心愿,也是他发扬推广“平等机会”精神于助学方面的具体体现。
刘誌夫人胡丽芳女士,一直支持先生的教育理想,现为基金会董事。刘誌先生有一女两子。长女刘文珊,在澳大利亚学成后回香港发展。次子刘特正,澳大利亚太平绅士,持牌地产经纪,现任职澳大利亚OITIPOINT集团。幼子刘特富,现任职香港东方首饰厂。
就像另一位潮汕名商李嘉诚,刘誌先生同样在青少年时期因为战争等等原因,中断学业,对渴望接受更高教育的心愿凝成情结。他希望能够资助勤奋好学的人,而不仅仅是捐资建一栋楼或一个学校,尽管这样的事,他也已经做了不少。刘先生淡淡地说,不够,这样是不够的。我问刘先生关于基金会发扬推广“平等机会”精神的阐释。他说,“平等机会”的精神包括教育和事业两个方面,也包含受资助的机会和助人的义务两方面的意义。他希望受资助的学子不但学有所成,而且在事业上也能成才,对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得到帮助的同时也要树立回报社会的志向……
抽象的话语,要显示它的分量,惟有通过实际行动。轻与重,虚假与真实,飘浮于风中或者扎根一个人的内心,是由每一个行为划出楚河汉界的。我认识许多的人,他们擅谈灵魂、思想、高尚、心灵等等像要升上天的话语,转过身却是追名逐利的千姿百态。
这一个下午,从基金会出来,我坐在悉尼大桥底下的长椅上,头顶蓝天白云,面朝大海,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也去想想灵魂、思想、人生、价值这类抽象而玄妙的问题,脑子从未如此清晰,内心充满感悟。
我们成立了永正富基金会学友联谊会。所有接受永正富助学基金的学友,就像兄弟姐妹般相互关心、帮助,秉承并发扬“平等机会、己达达人”的助学精神。
亚洲食品店
即便不去唐人街,你也能在悉尼的各个街区不时看到中文招牌的店铺。它们就像蒲公英,从辽阔的亚洲大陆飞到更加辽阔的大洋洲,四处开放,静默的,拘谨的,立于街角。
“亚洲食品店”名字很大,门面很小,就是一家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每次在Kingsgrove下火车回Lucy家,我都要从它门前经过。Kingsgrove就像一个中国小镇,只有一条街,但干净、整洁。街两旁是低矮的House,大白天的街上也几乎不见行人。我沿着街道的长廊走,就经过“亚洲食品店”。从外面往里看,光线昏暗,但看得出它的整个布置就像现在北方乡镇的小商店。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头发灰白,总是坐在柜台后面。因为没有顾客,他几乎永远坐着,极其孤独。
走进去,差不多都是大陆的食品,而且是价格比较低廉的食品。我在那里买些榨菜、牛奶、拉面和速冷饺子。结账的时候,中年男子看着我沉甸甸的货物,就问,来多久了?我说三四天。南方的吧?然后又问,干什么来的?再问,回去吗?
一连串的问题陪伴一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只有听到我说当然回去呀,他的脸颊似乎闪过一丝笑意,“回去好,回去好。”
我是好奇的。所以我很快从答方变成问方。
他,毕业于南京某大学,七八级,理工科。来澳洲已经将近二十年。出国前是江西某报纸的记者。他神情沮丧,叹口气说,去年回了一趟国,发现老同学们已成了教授和博导。他又说,家乡在苏北乡下,家乡人都觉得他从国外回来,是有钱人。他苦着脸说我辛辛苦苦存了两万多澳币,想想折成人民币该不少了吧,回去还是不够花。花了也很心疼。在这里,挣钱太不容易了。家里人还觉得他手太紧。
他说你刚来,一定觉得这里一切都好。待久了,会很闷的。大陆现在变化很大,经济发达了,很多人比我们还有钱。他说你来这里很难挣到钱的……我发现,“钱”是他谈话的关键词,而且他不管我的反应,只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说你的杂货店也太杂乱了,这样谁想进来?他说这个星期天我就要关掉它了,不做了。明天你过来买,我全都特价……
晚上告诉Lucy,亚洲食品店要关门了,这两天去买东西可以打折。她说就街角那家?别信他,他总是可怜兮兮的,我每次去都说要关门了,都打折的。可能生意不好,想让你多买。
过了星期天,我再次经过亚洲食品店,真的关门了。一直到我回国,都没见它开过。
在国外的中国人,做小生意似乎是普遍的职业选择。Lucy的厨具批发,实际上也是小生意。除了有一个门面店摆放商品,兼做零售,Lucy经常要给超市送货。因为想把这摊生意转让出去,她已经把工人辞退了。所以凡事亲力亲为,我觉得她很累。
这一天,我与她一块到一家中东人开的超市送货后,就去看望c的朋友杨菊。杨菊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赴澳洲留学大潮中的一员,原毕业于西安交大。与男朋友分手后,独力抚养未婚儿子,曾经精神受重创而住进医院。她现在也开一家小杂货店,店角摆一架缝纫机,同时帮人修改衣服。杨菊是上海郊区的人,五官蛮精致,典型的南方女子模样。很热情,很朴实,但显然是个粗线条的人,一边与我们说话,一边拿着块面包啃着,连一口水都不喝。面包很干,不时有面包屑掉下来。店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是真正的杂货店,空气中散发一股说不出的混合味道。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她说好啦,你回去就告诉c我就这个样子,我知道她不放心我。Lucy忍不住说她,澳洲人很爱干净的,你要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否则谁进来买东西?这话就像我说那个亚洲食品店的店主。
如果去唐人街对面的PADDYS MARKETS(帕蒂市场),就会见到更多的中国货和中国小店主。当然也有更多的中国买主。所以从学校出来,杨博士听我要去那里逛逛,连连摇头,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农贸市场,比国内的农贸市场还不如呢。
在悉尼逛市场
既然PADDYS MARKETS(帕蒂市场)名声在外,所有的旅游册子都要标出来,据说价廉物美,对我这种穷小资还是颇有吸引力的,说不定可以沙里淘金。
刚进帕蒂市场,乍眼一看,真以为是国内哪个市场搬到这里来了。四处尽是乡音,眼前全是中国造产品。当然,更多是“回国礼品”。譬如各种深海鱼油、绵羊油、羊毛被、袋鼠皮……真奇怪,有这样专业化的礼品。
逛了一圈出来后,就见到对面唐人街“四海同心”的大红大绿大牌坊。沿着德信街走,同样是一家接一家卖“回国礼品”的店铺,不过有的打上“免税店”的牌子。“澳宝”真让我动心,但看看价格,再用人民币换算一遍,我就把目光收回来。
我当然多少买了些“回国礼品”,以免亲朋好友说我不近人情。比起逛帕蒂市场和德信街,实际上我更留连忘返于The RocksMarket(礁石区集市)。
据说这是悉尼一个非常有名的集市,周六、周日开放。由彩色大帐篷搭造而成。附近尽是装饰味极浓的欧式建筑,教堂的尖顶直指蓝天,避雷针似的尖。礁石区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