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杂记（节选）

冰　心

我怯弱的灵魂

我小的时候，也和别的孩子一样，非常的胆小。大人们又爱逗我，我的小舅舅说什么《聊斋》，什么《夜谈随

录》，都是些僵尸、白面的女鬼等等。在他还说着的时候，我就不自然地惴惴地四顾，塞坐在大人中间，故意地咳嗽。睡觉的时候，看着帐门外，似乎出其不意地也许伸出一只鬼手来。我只这样想着，便用被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的，结果睡得周身是汗！

十三四岁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在山上独自中夜走过丛林，风吹草动，我只回头凝视。满立着狰狞的神像的大殿，敢在阴暗中小立。母亲屡屡说我胆大，因为她在像我这般年纪的时候，还是怯弱得很。

我白日里的心，总是很宁静，很坚强，不怕那些看不见的鬼怪。只是近来常常在梦中，或是在将醒未醒之顷，一阵悚然，从前所怕的牛头马面，都积压了来，都聚围了来。我呼唤不出，只觉得怕得很，手足都麻木，灵魂似乎蜷曲着。挣扎到醒来，只见满山的青松，一天的明月，洒然自笑，——这样的怯弱梦，十年来已绝不做了，做这梦时，又有些悲哀！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时也极其可爱。

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

①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②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③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使我伤心了。

④我抬头张目地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⑤他笑道：“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⑥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⑦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替代了海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⑧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⑨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10}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不过海。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即未免浅湿小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尊，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帝称为“天子”。

{11}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12}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地直卷到岸边，触着礁石，更欣然地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的万朵的银花！

{13}四周是大海，与四周是乱山两者比较，是如何滋味，看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14}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等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东方一片大海，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地飘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而看见海鸥，却使我聊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15}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栏俯视，你不由自主地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上，有什么明珠，什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绡。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往深里去的趋向。

{16}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

{17}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驳愈好。“ 人之心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和变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样式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味！再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静了！■

阅读演练

1.从作者的“洒然自笑”中可以读出作者当时怎样的心理活动？

2.《我怯弱的灵魂》中，表达这一片断的中心意思的是哪一句？

3.《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中，第12自然段有一个比喻句，用直线画出来；这个新奇的比喻传达了作者怎样的感情？

4.总结本文语言上的特点。

参考答案

1.对自己睡梦中的情形觉得可笑，自嘲，同时，这笑中也包含着对久违了的梦境、消逝的童年的无奈和悲哀。

2.童年的事都是有趣的，怯弱的心情，有时也极其可爱。

3.“……如同病牛一般”一句。把山比喻为病牛，形容其笨大、呆板，用这个比喻是为了表达作者不喜欢山的感情。

4.幽默、俏皮、富有孩子气，大胆、天真、趣味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