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焱
摘 要:王实甫的《西厢记》之所以经久不衰,主要是作者在西厢故事改编中创造性笔法的运用,尤其是对崔莺莺、张生、红娘等人物形象的重塑上,作者根据主题思想表达的需要,凸凹人物性格,重塑人物形象,与《莺莺传》迥异,与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同中见异。表现了王实甫高超的改编技巧和创造性笔法,为中外文学人物画廊刻画了一组栩栩如生的戏剧人物。
关键词:《西厢记》;创造性;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5—0239—03
王实甫的《西厢记》(简称《王西厢》)之所以经久不衰,主要是作者在西厢故事改编中创造性笔法的运用,尤其是对崔莺莺、张生、红娘等人物形象的重塑上,作者根据主题思想表达的需要,凸凹人物性格,重塑人物形象,与《莺莺传》迥异,与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简称《董西厢》)同中见异,表现了王实甫高超的改编技巧和创造性笔法,为中外文学人物画廊刻画了一组栩栩如生的戏剧人物。
重塑莺莺:增其主动性,显其深沉性格
在《莺莺传》中,莺莺虽生活在“财产甚厚,多奴仆”的富豪家庭,但跟封建社会的一般妇女一样,受着封建政权、族权、夫权、神权的压迫,恪守封建礼教和道德标准,处于社会、爱情、婚姻的被动地位。面对张生的“始乱终弃”,莺莺只能是哀琴伴苦诉。
为了改变《莺莺传》“始乱终弃”的悲剧主题,董解元、王实甫都在改变女主人公的被动地位、增强其主动性方面进行了创造性的改编。相比而言,王实甫比董解元改编手法更稹密。从“惊艳”到“惊梦”,处处都能表现莺莺的主动性,赋予张生以全面的被动性。王实甫主要通过几个重要的关目或情节来有意提升莺莺的地位和主动性。
《王西厢》中,莺莺首次出场就一改《莺莺传》和《董西厢》中的被动形象。在“佛殿相遇”一折,莺莺一出场便情不自禁地感叹:“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这一心理主动表现道出难以捉摸、无可名状的“闲愁”,打开了爱情的心理闸门,为后面的行为主动奠定了基础。当时莺莺尽管在“行监坐守”的红娘的引导下来到佛殿,但大大方方:“莺莺引红娘捻花枝上云:红娘,俺去佛殿上耍去来”。当张生惊讶“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时,莺莺“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当莺莺离开佛殿时“旦回顾觑末下”。一个“耍”字,一个“亸”的体态,一个“觑”的眼神,充分体现了莺莺主动的行为和大胆、开朗的性格。尤其是“旦回顾觑末”这一瞬间眼神儿,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董西厢》中没有这一情节。这一“回顾觑”可能是莺莺的顺便或下意识的一掠,但在张生看来,是莺莺有心与我,所以成就了张生“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妙语,也拉开了文学史上一场伟大爱情喜剧的序幕,掀起了思想史上一场动摇和震撼封建礼教的革命。如果没有莺莺主动大胆的“回顾觑”,也就没有张生的多情和坚定。《王西厢》将莺莺的性格一开始就定位在不同一般的小脚儿闺秀,而是天真、开朗,为“酬韵”中的和诗表白、“寺警”时的“许婚退兵”、“赖简”中的传书、“佳期”的“药方”等关键情节中莺莺的主动、大胆行为作了铺垫,也更为全剧的主题的表达奠定了基础。
莺莺性格的另一面是深沉,作者通过爱情心理描写来体现这一性格。莺莺用心思考、用心恋爱、用心斗争。这也是莺莺主动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最典型的情节主要体现在莺莺的假意儿上。所谓假意儿,实际上是真意假状,都是莺莺为了达到目的,对红娘的忠心、张生的志诚的试探。
莺莺对红娘,一方面要防备,因为红娘是老夫人派来监视她的人;另一方面又要利用红娘,否则,大事难成。如在“佳期”一折,莺莺听说张生病重,便写了一个“药方”,让红娘送给张生。经张生解释,红娘才知道所谓“药方”是小姐背着自己与张生约定明晚幽会的诗。到了第二天深夜,张生等盼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而莺莺在房间却拿腔作态对红娘说准备睡觉。了解内情、心地善良的红娘又好气又好笑,就直接挑明,莺莺这才彻底相信红娘的忠心和诚心。
莺莺试探张生,典型的一折是“赖简”,表面上看是对张生鲁莽、不讲场合、不给面子的不满,而实际上是对张生“志诚”的一种考验。作为知识女性,莺莺了解自古至今妇女的地位和命运,为使自己不遭“弃掷”,她对自己的爱情婚姻就显得格外慎重和珍惜。在第二本、第四本、第五本中莺莺多处宾白和唱词都表现了这种担心和忧虑,如“佳人自来多命薄”、“他日见弃”、“白头之叹”、“停妻再娶妻”、“莫因花柳之心,弃妾恩情之意”等。在她的心中,“情”始终是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至于功名利禄、是非荣辱,统统可以不管。这样的思想,既不同于《董西厢》里的莺莺,也不同于元杂剧中许许多多追求“夫荣妻贵”的闺秀,她是一个赤诚追求爱情、大胆反抗封建传统的女性形象。
王实甫正是通过莺莺的假意儿,使莺莺将爱情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进而表达出“愿普天下有情的人终成眷属”这个伟大主题。这就是作者重塑这样一个大胆又深沉、主动又稳重的莺莺形象的目的所在。
再造张生:增其志诚精神,显其傻角性格
《莺莺传》把张生塑造成巧宦薄情之人,使作品成为始乱终弃的悲剧。董解元、王实甫在改编中将张生作为一个正面人物进行了形象再造。但王实甫又不同于董解元,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对人物心灵重塑、形象包装更细致、更合理,使人物性格更突出,形象更鲜明。
王实甫塑造一个积极健康的张生形象。《董西厢》改变了张生本质上的一些东西,但也表现了张生在功名利禄面前的庸俗以及在封建家长制面前的怯懦,甚至有时也有些暧昧。《王西厢》运用了“善避”“善能”之法进行了处理。“善避”“善能”是中国古典小说理论中一条重要的创作原则。所谓“善避”,即避熟、避俗;“善能”,即利用原来的基础、框架,进行翻新、改造。《王西厢》去掉了《董西厢》中“借金下礼”这一情节,因为“借金下礼”毕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中的一个庸俗礼节,如果保留势必影响主题的表达。《董西厢》中张生因为得不到莺莺痛苦得要自杀,但在见到郑恒时,又觉得自己同他“争一妇人,似涉非礼”。这一情节对追求自由爱情、反对封建礼教的张生来说,无疑是个瑕疵,并且较为严重地影响了主题的表达。《王西厢》将这一情节“避”去。在进京赶考的问题上,《董西厢》中,老夫人在召见张生后,赴京赶考是张生自己提出来的,他把功名前程作为大丈夫的评判标准;在《王西厢》中,改为老夫人逼张生进京赶考,而张生的态度在“长亭送别”莺莺的一段唱词中表现了出来:“【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通过崔、张两人在酒席间不经意地抬眼相看、目光碰撞的瞬间,莺莺发现张生泪眼汪汪,又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衫,并长叹一口气。这印证了此时的张生对莺莺的爱以及丰富的内心情感,表现了一种积极健康的爱情思想。
为使崔张爱情和婚姻健康持续发展,实现“愿普天下有情的人终成眷属”这一理想,《王西厢》对张生形象的再造,又着重突出了张生执着志诚精神。这是崔张战胜困难,建立爱情婚姻的关键。
张生的执着志诚精神,贯穿全剧。“惊艳”后,他当即决定“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考也罢”,将爱情置于功名之上。随即他以“早晚温习经史”为名,提出了“借厢”的请求。当张生得知“老夫人治家严肃”有了“夫人太虑过,小生空妄想”的想法,深知对莺莺的追求难以如愿。虽然如此,他并没有为此而退缩。他抓住了莺莺夜晚在花园内烧香之机,与她隔墙联吟,知道了对方的心意,从此,“一天好事从今定,一首诗分明照证”。“闹斋”一折,张生又以追荐先人为由,参加已故崔相国的法事,得以再见莺莺,寻机表现自己,吸引莺莺的注意。从“寺警”到“佳期”,从“拷红”到“团圆”,张生在经历了一连串的困难与考验后,终以他的热情、执着,冲破了层层束缚,越过了重重障碍,赢得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婚姻。
《王西厢》与《董西厢》在张生形象的塑造上另一个不同点是,突出刻画了张生的傻气性格,以傻气衬托出张生的聪明,以傻气渲染喜剧气氛。张生的这种性格是在张生对莺莺的痴情追求的过程表现出来的,是为表现他的“志诚种”精神服务的,更是为表达主题服务的。如他和红娘初次相识,就打听莺莺的情况,并笨拙地自我介绍,这个介绍在《莺莺传》和《董西厢》中都没有。在《王西厢》中出现,增强了喜剧性;从情理上讲,显得张生十分可笑和傻气。虽然结果是自讨没趣,被红娘抢白了一顿,但对张生来说,只要红娘转达给莺莺,就等于传递了求爱的信息,就达到了目的,所以说虽傻不傻;对作品来说,增加了剧情的喜剧性,也使剧情有了得以展开的台阶。再如,老夫人赖婚,张生在一番语无伦次的陈辞后,回到住处,又气又恼,束手无策,甚至想自寻短见。张生的“傻”彻底得到了莺莺的同情和红娘的支持。
《王西厢》中的张生就是这样一个完全不同于《莺莺传》中的张生,既是一个忠于爱情、反叛礼教的勇士,又有书生的愚酸和软弱。顺利时,他得意得有些轻狂;受挫时,又心灰意冷。正是这些特点,使他成为一个具有浓厚喜剧色彩的人物。这种喜剧色彩是与作品中歌颂的美好爱情和谐统一的。
提升红娘:增其正义感,显其机智和力量
红娘在《莺莺传》中已经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其作用就是为崔、张穿针引线,但可能受体裁和篇幅的影响,红娘形象很单调,就是被动机械地完成传递和接送任务,是一个老实平凡的婢女。在《董西厢》中,董解元创造性地从体态容貌、性格品德方面对红娘进行了全方位的描绘,使她成为一个有立体感的人物。《王西厢》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去粗取精、合情合理的改编。在改编的过程中,有意着力培养红娘的正义感,突出她的机智和力量。对此,《王西厢》采取一环扣一环按照情理发展的需要循序渐进的办法进行的。
红娘本是老夫人派来对莺莺“行监坐守”的,但红娘却实行反监守,帮助崔、张玉成其事。其原因概括起来有三:首先,她感激张生在“兵围普救寺”时侠义地救了她们一家人;其次,她不满老夫人不守信用、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赖婚”行为;最后,她认为小姐与张生郎才女貌,是天生地设的一对。所以,红娘所为绝不仅仅是出于“热心”,而首先是正直、正义感的表现。这种正义感的培养是作者将红娘设计为对崔、张爱情知根知底的旁观者,整个过程或红娘亲眼所见或亲自策划。知得多、看得清、辨得明,才能爱憎分明,才能产生正义感。红娘虽是婢女,但决非可有可无,作者给了红娘在崔、张爱情发展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有了正义感,就有了在各种情况下的机智和力量。“闹简”和“赖简”都是莺莺对红娘的试探。心地善良的红娘受到此委屈,仍以诚相待,不伤小姐之尊,积极为崔、张递话儿传书、牵线搭桥,促成“佳期”的实现。在多次关键时刻替张生出谋划策,扭转乾坤,以至于红娘成为张生心目中的“擎天柱”。在“拷红”中,面对拷打,她毫无怨言,与老夫人进行于情于理的辩驳,终于使老夫人认输。
可以说,没有红娘的正义感,崔、张婚事圆满结局是没有希望的。作者通过红娘的正义感表达了人们对崔、张恋爱的支持和歌颂以及对纲常伦理的嘲讽和批判。红娘形象代表了正义、智慧和力量。
如果说《董西厢》对红娘这个形象进行了成功的创造,《王西厢》就使其真正地大放光彩,成为不朽的艺术形象。这是无可争辩的。
《王西厢》的生命力在于其主题思想,但作者用戏剧艺术表现手法,为世界艺术长廊创造一组栩栩如生、特征凸显、性格突出的西厢人物,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意义非凡。董解元、王实甫都是西厢故事的集大成者,但王实甫凭借深厚的生活基础和敏锐的艺术感受力,融合前人的创作,写出了同中见异的人物形象,显示出现实主义的巨大力量。这是明清以来许多《西厢》的改编作者无法比拟的。
责任编辑:绿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