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能静
十六岁离家的那一个清晨,天没有亮透,微微的紫光罩着天空。前一夜藏好的行李,立在走廊下不动。我穿着高中生深蓝的水手制服,像每一天离家那般平常,转身对母亲说我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晃动的巴士上,车窗外是每天都经过的景象,穿一样制服的同学搭了与我方向相反的车,我微微回头,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下定决心,无论多苦都不会回头。
口袋里的机票是拿端盘子打工赚来的钱买的,只有那一张纸让我踏实,那一张印着密密麻麻电子文字的纸,是带我飞往梦想的翅膀。
清晨的七点,应该是我每天上学的时间。通常这个时候我都会靠在充满暖气的电车上,昏昏沉沉地靠着车把睡着。然后到了新宿站,又总是会很自然地醒来,急忙换车。
每一次跳下车门,听见广播呼唤着人们上车。然后温暖的电车音响起,门骤然关上,疾驶而去,速度快得常会微微掀起我的裙子。我总是围着围巾,按着裙边,望着离去的电车,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驶向那个未知的目的地。
但是决定离开的那一个早晨,却是最冷的二月。东京在那一年,下了十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在决定离开的前一段时间,我一放学就去中餐馆打工,一边帮客人点菜一边望着窗外的雪,恍恍惚惚地,常把菜品或桌号写错。
每晚打工到九点,赶电车回家,雪还在飘,落在车窗上,映照着我的脸。车玻璃是黑的,我的脸也是欲哭无泪地陷在黑暗里。才十六岁,白围巾围在脸上,好像很苍白地衰老着。
回到家,继父与母亲和平常一样在看电视。问我今天如何?我总是回答很好,然后遁进房间。青春期,我一直是一个孤单苍白阴冷的孩子,不会爱人也不被爱。
十二岁时忽然出现的母亲,亲近又疏远,不久后带我到这个城市,又忽然出现了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
先进语文学校赶日文进度,然后进华侨学校读中学,接着考日本高校进戏剧科,就这样一直在读书,从一个不说话的孩子,变得更沉默孤独。
毕业的时候拿着全校前几名的表彰,望着台下的几百名同学,腿一直发抖,不习惯人群。
我原本……是一个这样内向的人啊。
当时唯一能感受到自己是自由的片刻,就是望着每一次放学时的风景,然后低低地唱歌给自己听,好像只有唱歌的时候,我才懂得微笑。
一直不停地写字,同班同学的作文本总是写三行后就往后拖,我却每每写一本都不够。老师看我爱写,不再规范我,让我把本子带回家。回到家,吃完饭洗好碗,又回到房间写,仿佛能把自己写成化石,淹没生命里所有苦不堪言的一切。
就这样,我没有跳跃的青春期,只有安静的老成。虽然记忆里的童年,我应该是个活泼的孩子,小时候爬树,爬得比谁都快,男孩子都比不上我。我总是晒得好黑,光着脚,膝盖上有各种不大不小的伤痕。
但是十二岁那年我被带到日本以后,天空开始出现灰色。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被悄然唤醒,黑暗、害怕、退缩、爱哭,那个原本埋在心底的没有安全感的自己一下子喷涌,充满阴暗面的自己。
我常常想逃走,但是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一直到十六岁那一年夏天,被一个男人问,想不想唱歌?我说好。就这样,逃亡于是开始。
原本打工的时间加多加长,然后存下来的钱放在一本书里。每天晚上拿出来看,一点一点削减自己的畏惧,加强自己离去的信心。要走的信念渐渐强烈得像在燃烧,却也脆弱得仿佛在冬日里掉叶的树枝般颤抖。
然后终于等到那一天,我在房间里留下前一晚写好的信,不敢多看母亲的眼睛。
请原谅我,但是我不后悔,至今也没有。
一直没有情绪,天是灰的,人也是灰的。绑好围巾,拉开门把手忽然看见玄关前大镜子里的自己,皱着眉,眼神和身体都像是持着剑去战场一般,深沉而坚硬。
没有迟疑,我推开门离去。
将前一晚预先藏好的行李拉出,然后拖着走了一段下坡路。身上完全没有多余的钱可搭出租车。到了巴士站,望着对街,熟悉的同学们都还是一样无精打采地在等车。我微微地侧过身去,怕她们认出我。就这样,离开了家,搭上了飛机,飞到了至今仍没有离开的这里。
没有后悔,没有退却,没有回头,没有流泪。
就这样,一直守着离去的那一天,如白雪般纯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