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歌手秦少游(二)

2008-09-28 10:17许伟忠
百家讲坛 2008年17期
关键词:秦观东坡苏东坡

许伟忠

上期回放秦少游在颠簸的旅途中来到人世,自幼“高才更难及”,日后更成为“婉约派”词宗。纵观他的一生,似乎时时都有绯闻追随左右,亦真亦幻苏小妹、结发之妻徐文美、红颜知己边朝华、感天动地的叉娼、钟情于他的娄琬……这些有关他的奇闻轶事、风流佳话使他的感情生活始终包裹着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

惟愿一识苏徐州

元丰元年(1078年)四月,秦少游的人生道路上发生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他第一次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文坛领袖苏东坡。少游在诗中写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别子瞻学士》)强烈表达了初识苏东坡的喜悦,对苏东坡的崇敬仰慕以及希望终身追随苏东坡的心迹。而后的数十年间,这首诗也一直影响着秦少游与苏东坡的关系,这种关系又影响了秦少游的一生。

1.初识苏东坡

秦观幼年之时,苏东坡就是他崇拜的偶像。熙宁七年(1074年),秦观26岁,经常往来于高邮和扬州之间。有一天,秦观得知大文豪苏东坡将要经过扬州、拜访大明寺等名胜后兴奋不已。他采取了一个非常大胆的举动:模仿苏东坡的笔法,悄悄地在寺壁上题诗一首。

宋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如此记述:“东坡初未识秦少游。少游知其将过维扬,作坡笔语,题壁于一山寺中。东坡果不能辨,大惊;及见孙莘老,出少游诗数百篇,读之,乃叹曰:‘向书壁者,岂即此郎耶?”

秦观是个聪明人,他清楚大明寺不是一般的寺院,寺壁上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涂画的,以自己“白衣秀才”的身份,果真以“少游”之名题壁,很有可能前脚刚离开,后脚就被人当作“某某到此一游”的涂鸦之作涂抹掉,东坡也就无缘见识了。于是,他仿苏东坡的笔迹,题苏东坡诗词于壁上,落款还署上“苏东坡”的大名,以期抓住东坡的眼球。

这一招果然奏效,秦观的题壁被当做墨宝保留到东坡到来,并且引起了震撼性的效果:“东坡不能辨别,大惊”!连当事人自己都大吃了一惊,不能相辨,何况他人呢?就这一点来看,秦观能够模仿位居“苏黄米蔡”四大书法家之首的东坡的笔迹,以假乱真,可见其书法也是非常了得的。后来,东坡在孙莘老家读到秦观的诗歌,发出“向书壁者,岂即此郎”的感叹,说明其印象深刻,耿耿不能忘怀。

对于此事,《秦谱》中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载,并且还把它当成是少游、东坡正式见面前的“神交”。而这次“神交”给人们留下的最大疑问在于:少游仰慕东坡已久,东坡经扬州,过高邮,天赐良机,为何秦观不在高邮恭候,反而要跑到扬州去题壁呢?

事实上,此时少游虽有才名,但毕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乃一文坛新秀,而东坡已经具有文坛领袖的地位。秦观虽仰慕东坡,但二人身份差距甚远,不知自己能否得到东坡赏识。此前二人素未谋面,若冒昧求见,东坡不给面子、闹个尴尬怎么办?故先题壁,再请孙莘老转呈诗词,试探一下东坡对自己才华的认可程度,再决定下一步动作。

哪知这一试,将两个大文豪的第一次正式晤面推迟了将近4年。

《徐谱》中载,元丰元年(1078年)夏四月,秦观“将入京应举,途中谒苏轼于徐州”,他的目的一是希望拜在苏东坡门下,成为其弟子,二是想亲耳聆听自己倾心仰慕的大文豪的教诲。

对于与东坡的第一次会面,秦观十分看重,准备得也非常充分。他一方面向李公择(黄庭坚的舅父,东坡至交,时任齐州知州)索求引荐信,一方面请求孙莘老当面推荐,并且精心整理了自己的诗文,准备面呈东坡,以期得到他的指点。

也许是前世缘分,秦观与东坡一见如故,一拍即合,意趣相投,相见恨晚,东坡十分爽快地接纳了这个弟子。据史料记载,秦观的拜师仪式非常隆重。在王巩的精心安排下,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准备了丰盛的美酒佳肴和绝妙音乐,秦观对东坡执弟子礼,许多文人雅士参加了仪式。不仅如此,东坡还与少游一道纵论诗文、同游云龙山,在徐州城一时传为美谈。陈师道在《秦少游字序》中记录了当时的盛况:“扬秦子过焉,置醴备乐如师弟子。其时,余卧病里中,闻其行道雍容,逆者旋目,论说伟辩,坐者属耳。世以此奇之,而亦以此疑之,唯公以为杰士。”

初次与大师相见,秦观虽然恭谨,但并不拘泥,言谈举止雍容大度,令人刮目相看。众人既奇之,又疑之,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值得当世文坛领袖如此另眼相看、厚礼有加吗?而东坡慧眼独具,“唯公以为杰士”,从年轻的秦观身上,他看到了一颗即将升起的文坛巨星。

秦观如愿以偿,自然激动万分。他临行前呈恩师《别子瞻学士》诗一首,其中“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之句典出李白《上韩荆州书》中“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把对东坡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以及愿意一辈子追随恩师的心迹表达得淋漓尽致。东坡也和诗一首《次韵秦观秀才见赠》,其中“谁谓他乡各异县,天遣君来破吾愿”,“一闻君语识君心”,“忽然一鸣惊倒人”等诗句对秦观赞赏不已。

从此以后,秦观的政治命运便和苏东坡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同起落、共浮沉。

2.苏门四学士

苏东坡是继欧阳修之后主持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在当时享有巨大的声誉,与之交游或接受他的指导者甚多。在苏门众多弟子中,最为著名的是“苏门四学士”。“学士”一词,在北宋时期指在京城担任馆阁一类的官员,“苏门四学士”即指东坡门生当中文学成就最高、最为东坡赏识和重视的秦少游、黄庭坚、张文潜和晁无咎四人,如加上陈师道、李廌,又称“苏门六君子”。

最先将“四学士”名字相提并勉力推介的是东坡本人,他说:“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来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答李昭圮书》)“独先知”三个字,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成为“苏门四学士”是秦观等人的幸事,如林机所言:“元祜中,海内之士望苏公门墙,何止数仞;独高邮秦君与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等四人者,以文章议论颉颃其间。”(《淮海居士文集后序》)然有四学士也是苏门的幸事,因为少游等当今俊才的加盟,使得苏门星光灿烂,名声大震。东坡曾经感慨地说:“茫茫人海,人才济济,可是要再找到与‘四学士才华相当的人,却是邈不可得。”

“四学士”称号只表明四人得到过东坡的青睐和指导,受到过东坡的影响,并不意味着他们或他们与东坡可以统称为一个文学流派。进入苏门以后,四人受东坡影响程度不同,文学创作风格各有千秋,各有所长。

苏门弟子尽管风格、才华各有不同,但是词风与苏东坡迥然有异的唯独秦少游一人。秦少游虽然对苏东坡非常崇敬,然在词风上并不亦步亦趋,步其后尘,而是自辟蹊径,独树一帜,如古人评价:“少游多婉约,子瞻多豪放。”师生词风迥异,构成“婉约派”与“豪放派”两座高峰,巍然屹立在中国词史之上,可谓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

形成这种奇特现象的主要原因,一是东坡胸襟博大,有容人、容才之量,不以一己的喜好、标准划线,让门生弟子成为自己的复制品;二是秦少游的绝世之才。清代况周颐曾说:“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濡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长公者独深。”

那么,少游是否重复了其他“婉约派”代表人物的老路呢?

《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载,秦少游自会稽入京,东坡说:“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盏唱公山抹微云之词。”这似乎是夸赞的口气,然而突然语气一转说:“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柳永)。”东坡的话着实让少游吃了一惊,少游赶紧回答说:“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东坡毫不留情,直指少游的软肋:“‘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少游这才红了脸,表示心悦诚服。

由此可知,秦观虽然主观上无意学柳词句法,但无形之中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东坡批评少游绝非气量狭小,而是出于更深层次的关爱。他不强求弟子走与自己相同的艺术之路,但是也不希望弟子跟在别人后面鹦鹉学舌。少游才华不可限量,东坡担心他在为文、为人方面重复柳永之路而妨碍前程。后来,少游这一方面的言行屡屡成为对手攻击的把柄,反证了东坡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尽管苏门弟子才华出众,风采各异,但东坡最为看重的还是少游。秦少游在北宋文坛脱颖而出,成为婉约派一代词宗,固然有其自身的禀赋和努力,而东坡的教诲、引导和奖掖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东坡从不讳言对少游的赞赏:“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宋·朱弁《曲洧旧闻》)在徐州黄楼建成之后,东坡特地约请少游撰写《黄楼赋》。赋成之日,东坡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赞叹说“中有屈宋姿”。这对刚刚出道、尚未成名的少游来说,可谓弥足珍贵!

3.拳拳师生情谊

东坡对少游的关爱绝不仅仅限于文学,在仕途和人生道路上,他也常常给予提携和关心。少游第一次科场失利,东坡迅速作出反应,致信慰问,少游第三次科考之前,东坡满怀期望地为少游鼓劲:“何似秦郎妙天下,明年献颂请东巡。”(《次韵滕元发许仲途秦少游》)不仅如此,东坡还曾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向王安石极力举荐少游。元祜三年(1088年),东坡在京任翰林学士,再次举荐少游参加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制举。

因此,林机先生评价说:“秦君受公之知为最深,以贤良方正极谏科荐于朝,且上其文,汲汲焉不啻若己出。”(《淮海居士文集后序》)把少游看得如同自己的亲生,这已经远远超出一般的师生之情、朋友之情,难怪小说家会虚构出一个才貌双全的苏小妹嫁给少游为妻的故事。

少游成为东坡最得意的门生,对于其成长进步的作用确实不可低估,但也正因为与东坡的亲密关系,使他卷入了党争之中,几经浮沉。后人评价少游一生“得名于朋友,得罪于朋友”是比较客观公允的,东坡自己也承认:“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世间第一,无能优劣。二人皆辱与余游,同升而并黜。”

也正是因为这种“同升而并黜”的经历,少游与东坡由师生而成了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元符二年(1099年),少游被贬雷州,东坡被贬海南琼州,两人隔海相望。少游每有诗书,就托人捎寄。东坡得到少游手迹,喜出望外,对少子苏过说:“有自雷州来者,递至少游所惠书诗累幅,近居蛮夷,得此如在齐闻《韶》也。”

东坡用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形容自己得少游书的喜悦心情,反过来,少游得到东坡复函,孤寂之中的快慰心情完全可以想见。在闻知少游不幸逝世的噩耗后,东坡痛心疾首,叹息再三:“少游不幸死于道路,哀哉,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哀哉痛乎!何复可言?当今文人第一流,岂可复得!”“哀哉少游,痛哉少游,遂丧此杰耶!”对于少游的去世,东坡还深深自责:“某自恨不以一身塞罪,坐累朋友,如方叔飘然一布衣,亦几不免;纯甫、少游,又安所获罪,遂断其命。”(《与李方叔》)

东坡对少游的特殊感情,令世人感动,少游二十世孙大音先生秦镛曾有感而发:“要以见古人文章道德之交,至生死患难,尤勤倦若此者,微独传信示子孙而已,亦使天下后世之君子得以览观焉。”

若仔细梳理一下少游与东坡的关系,还真的不那么简单:少游为苏门弟子,他们是师生;东坡年长于少游,又处处像兄长般呵护有加,他们是兄弟;两人同为文坛一代巨匠,诗词唱和,议论锋起,他们是文友;在复杂的党争之中,少游始终旗帜鲜明、毫无保留地站在东坡一边,他们是同党;两人一同被贬,放逐南方瘴疠之地,相互勉励慰藉,他们是难友;东坡待少游“不啻若己出”,他们像父子……罗列这种种关系,足以证明“苏门四学士”中,少游与东坡关系最为密切,而东坡于众弟子中最爱少游。

千古伤心淮海词

宋词是中华文学的瑰宝,秦少游词今存虽不足百篇,却在词史上占有一席重要的位置,成为“婉约派”的一代词宗,其中奥秘全在一个“情”字。情,是少游词一以贯之的主题,而悲情则是其情感的主旋律。

1.山抹微云满庭芳

少游“为情而造文”,以一曲曲充满真情的心灵之歌打动了社会各界不同层面人士的心弦,往往一有新词问世,便迅速唱红,成为当时真正意义上的“流行歌曲”。

少游词最先进入的领域是民间、青楼,当时就有“唱遍青楼”之说。少游的词不仅为青楼钟情,亦为上流社会文人雅士和士大夫们所钟爱,并留下许多佳话。

南宋杨浞《古今词话》中载,秦观在京师期间,一日有一个贵官请他赴宴,席间唤出一个叫碧桃的宠姬劝酒助兴。碧桃早就倾慕少游的才名,因而劝酒十分殷勤恳切,少游举杯回敬碧桃时,贵官阻拦说:“碧桃素不善饮。”谁知碧桃说:“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说罢举起大杯一饮而尽。少游非常感动,即席作《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少游和碧桃的举动让在座的人都有点儿忌恨,贵官更是感到颜面尽失,发誓今后永不让碧桃出来陪客,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秦观早年漫游吴越之时,在会稽郡守程公辟家遇到一个绝色佳人,当时“眷眷不能忘情”,其代表作《满庭芳》描写的就是与心上人难舍难分的场面,词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相传,《满庭芳》一经问世,迅速走红,坊间传唱《满庭芳》一时成为时尚,少游在词坛的名声也迅速升温。尽管苏东坡认为词中一些句子有“柳七句法”,但是对该词仍然极为称道,并且取

其首句,直呼少游为“山抹微云君”,并将其与柳永词中的名句并列,戏为联句:“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宋人蔡修《铁园山丛谈》中记载,有一天,秦少游的女婿范温去一达官贵人家参加聚会。贵人家有个侍女为众人演唱少游词,唱得委婉动听。此女素来高傲,当时对范温不屑一顾,直至酒宴高潮,气氛酣畅欢洽之时,方才指着范温问身边人:“此郎何人耶?”范温站起身,叉手朗声说道:“某乃山抹微云婿也!”在场人为之绝倒,开始对他刮目相看,可见“山抹微云”在当时无人不晓的艺术感染力。

2.前无伦而后无继

词史上明确提出豪放、婉约分派之说的一般认为是明代高邮人张綎,他在《诗余图谱·凡例》中说:“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盖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

张綎的“两分法”虽然不足以概括宋词异彩纷呈的风格流派,但足以说明宋词风格具有或偏于柔美,或偏于壮美的两种基本倾向,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宋词的艺术风格,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少游词的艺术风格。

从词史上看,婉转柔美的风格相沿成习,由来已久,这与词最初的社会功能相关。词,与我们现代人所说的歌词相同,本来就是为合乐演唱而作的,起初演唱的目的多为娱宾遣兴,演唱的场所无非是秦楼楚馆、宫廷内院、豪门贵府,歌词的内容不外是闺情绮怨、离愁别绪、悲喜情怀。中国传统的诗词理论认为“词贵感人”,这使得无论在创作实践和理论上都形成了“以婉约为正”的观念。因此,清代胡薇元在《岁寒居词话》中说:“淮海词一卷,宋秦观少游作,词家正音也。故北宋唯少游乐府语工而入律,词中作家,允在苏黄之上。”纪晓岚也赞成这种评价:“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流传虽少,要为倚声家一作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宋胡子撰《渔隐丛话》中载,有一次,东坡以自己所作的小词给张耒、晁补之看,并且试探着问:“何如少游?”张、晁二人说:“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实际上委婉地表达了少游词的成就在其老师东坡之上的意思。

秦观没有跟在东坡的后面亦步亦趋,也没有重复其他“婉约派”代表人物相同的路子,他的可贵之处在于:既善于从前辈词人中汲取营养,又善于创新,从而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之路,独树一帜,终成一代词宗。这一点,许多有真知灼见的评论家都作了中肯的评述,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周邦彦),导其先路;远祖温韦(温庭筠、韦庄),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他指出了少游与“花间派”的渊源关系,同时又指出少游“取其神不袭其貌”,使“花间派”香软词风得以改变,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也开辟了后世婉约词发展的先河。

在论述少游词独特的艺术风格时,南宋张炎在《词源》中这样评价:“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如此精当的评价,可见少游词成就之高。

晚清至近当代,少游词的经典地位愈益巩固,词评家们的评价呈日益升级的趋势,有人称少游是最为纯正的抒情歌手,“前无伦而后无继”(清舒梦兰《白香词谱笺》;有人称少游为“宋一代词人之冠”(清李调元《雨村词话》)。经过千百年时间的大浪淘沙,少游词愈益显示出其真金的本色。

3.悲情歌手字字愁

作为一位纯情的抒情歌手,秦少游“为情而造文”,但却没有丝毫的“矫情”。用情至真是少游词艺的秘诀,因展示的是其真实的情感历程,所以有评论家把少游词看作是他的“心灵自传”。冯煦曾经感慨地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蒿庵论词》)

少游又是一个悲情的抒情歌手,他的词中“愁”字随处可见,却随着时光的推移,随着生活经历的变化而显示出不同的色彩,总的趋向是由淡而浓,直至浓得不能化解。体会“愁”字的色彩,大致可将少游词的情感历程划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家居时期:山抹微云——一抹淡淡的愁绪。

家居时期到出仕以前,少游所做主要是三件事:读书、冶游和考试。乡居时期尚无切身之恨,所作的一些小令,看上去轻松恬淡,甚至有点俏皮诙谐的味道。如《品令》其一:“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

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肐织!衡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

词以一个年轻丈夫的口吻,写一对小夫妻之间的怄气、调情。丈夫小心赔不是,口气哄劝中带着三分责怪、三分疼爱,女主人公倔而任性,娇而天真,性格鲜明。词中多用高邮乡村语言,如“索强”、“难吃”、“肐织”等,更显得活泼、生动,充满生活情趣。词的情调上尚看不出一点愁的滋味,可见少游在进入官场之前是非常热爱生活的,其情感是达观开朗的。

第二,京都时期:弄睛微雨——时阴时晴的心境。

中进士以后,至贬谪以前,少游做了5年地方官和4年京官。这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基本稳定,仕途上时起时落,郁郁不得志,其作品以寄赠歌女、燕游应酬、诗友酬唱之作为主,大部分都委婉表达了希望积极用世,却怀才不遇的愁思。

京都时期,少游虽屡遭挫折,愁绪日渐加深,但其间也有成功和喜悦,如此时“苏门四学士”都在京城或京郊为官,常常聚会苏门,因而形成苏门最为兴盛的气象;在东坡等人的关心提携之下,少游终于进馆人阁得以与当世著名文人雅士相聚。然而,也正是这些令人感到兴奋且日后难以忘怀的欢聚,让少游较深地陷入了激烈的党争漩涡。

第三,贬谪时期:飞红万点——茫茫愁绪如海。

绍圣元年(1094年)之后,秦观屡次被贬,其时之行状真可谓孤苦伶仃,《踏莎行》正是表现这一时期孤寂苦闷心境的代表作品:“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闲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贬谪之初,少游对京城尚有眷念惜别之情,对当权者尚存有幻想。但随着贬谪日久,他渐感前程渺茫,回归无望,于是屡屡流露误入仕途之意,情绪渐趋伤感沉郁,作品风格也随之发生较大变化。《踏莎行》情感凄婉沉郁,王国维曾评价说:“少游词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人间词话》)他认为作者的情感已经从往日的“凄婉”演变为如今的“凄厉”,是其情感历程中的一个重要阶段。

最末两句,少游悲怆地诘问:郴江啊郴江,你本来绕着郴山流淌多好啊,为什么偏偏要流入湘江去呢?言外之意是谴责自己待在家乡多好啊;为什么偏偏要外出谋官,到如今落得个有家难归呢?有人评价,少游的这一问不独是痴绝,更是凄怨欲绝,虽无理而有情,其情感充沛,直叫人回肠荡气。东坡绝爱这两句,反复吟诵后自书于扇面之上,并无限惋惜地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清人王士祯也有同感,感慨“千古绝唱……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孤寂,是少游贬谪生涯的常态;愁苦,是少游后期词作的基调。这一时期,少游作品中屡屡出现“愁”字,如“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南来飞燕北归鸡,偶相逢,惨愁容”,“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等。

少游一生仕途坎坷,命运多蹇,是其个人的不幸;正是这种种不幸,铸就了他的悲情,而这悲情又孕育出了少游不朽的词篇,这又是少游的大幸,中国词坛的大幸。对于这个幸与不幸,宋人林机在《淮海居士文集后序》中有一段精辟的议论:“呜呼!士有穷而荣、达而拙者。公平生仕进,奇蹇不偶,竟不如志,一何不幸!至其为文,以苏公主盟于前,王公膏馥于后,将弥亿载而愈光,又何其幸耶!”

林机感慨少游为官、为文的“穷而荣”。少游官场终不得意,为官可谓“穷”矣;而其词的成就,尽管有其老师苏东坡这样巍峨的高峰矗立于前,也遮不住其耀眼的艺术光芒,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少游词将愈加灿烂,其为文可谓“荣”矣。

下期预告秦观乃一代词宗、文章圣手,在以文章选人的封建科举年代,走科举之路进入仕途,应该不是艰难之事。然而,秦观在科举之路上却屡次受挫,个中情形着实让人费解,这究竟是为什么昵?敬请关注下期精彩内容。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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