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知识分子的批判、自信与地位

2008-09-18 10:40王小英
关键词:译介知识分子比特

王小英

〔摘要〕文章通过对“厄普代克在中国(1975-1985)”的梳理来观察外国文学领域的接受特点与方式,并由此发现译介者和研究者有很强的批判意识,主要表现在竭力让读者通过作品认识到美国社会的弊端,以及美国甚至西方社会制度的黑暗。这种批判意识源于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和自信心,并与人文知识分子在社会文化生活中的地位紧密相关。

〔关键词〕厄普代克;知识分子;批判;自信;地位

〔中图分类号〕 I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689(2008)02-0088-04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步入了一个新的转型期。改革开放是中国社会的一次巨大转型,它通过变革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体制,带动了中国社会整个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的改变。与之同时,社会各阶层也进行着新的重组与定位。人文知识分子,这个曾经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的群体,也陷入了被边缘化的进程。社会转型期人文知识分子的地位和心态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问题已引起陶东风等诸多学者的关注与深思,但他们多从现实生活层面入手探讨。本文试从小处着眼,以厄普代克在中国为视点,考查在文学接受领域作为人文知识分子之一部分的译介研究者们发生的悄然改变。

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7-)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50年代以“兔子四部曲”①闻名文坛,之后每年都有新作问世,20世纪70年代被译介到中国。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对厄普代克的译介经历了一系列的发展变化:1975-1985年间,国内对厄普代克的译介以短篇小说为主,并且数量有限;1986-1993年间,对厄普代克中长篇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译介进入一个高峰期,先后有三个出版社翻译了厄普代克的“兔子”系列小说;1994-2006年间,对厄普代克的译介进入了一个全面关注阶段,除小说外一些访谈录以及书评都被整篇翻译进来。伴随着译介的扩展,接受者的心态呈现出复杂的变化历程。笔者试采用管竹窥豹的方式透析接受者(人文知识分子)在1975-1985年间的大致心态及立场。

据笔者目前搜集到的资料,国内学术界首次论及厄普代克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那时“国内学术界对厄普代克的评价还比较低,并在介绍1975和1976年美国文学总体情况时,将他的作品划归为‘反动流派和思潮一项来介绍”[1]。

1975-1985年间直接翻译进的短篇小说有10篇,介绍性文章10余篇,研究论文8篇。其中,短篇小说都选择了能明显反映现实生活的。如在一本选集的序中,编选者如此声明自己的选择逻辑:

“当代美国文学是美国文学在美国现实社会中的发展和演变,是美国现实社会生活的反映。在文学这面镜子里,人们始终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照见一个时代的社会和人的风貌。”“他们的创作方法、艺术风格因人而殊,但是他们的作品直接或间接地根植于现实生活的土壤。”[2](2)

因为文学能反映现实,所以美国文学自然也能反映美国社会的现实,而刻意所选的这些文学作品理所当然地也能反映现实生活。而在具体介绍厄普代克和他的单个作品时,译介者也着力强调其中的现实主义色彩。

“厄普代克以写风土小说闻名,自成一家。所写小说大都以宾夕法尼亚的希林顿、纽约、新英格兰一带为背景,描写小城镇、小市民和美国家庭的日常生活,特别是男女关系与婚姻问题。”[2](431)

“《分居》基本上采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家庭解体在美国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通过这篇小说我们可以对这一现象得到感性的认识。”[3]

“《还有点用处》所提出的离婚成风,家庭破碎的问题,是当代美国社会主要的社会问题之一。”[4](193)

这段时期论文的研究模式也大致可概括如下:介绍作家情况+小说大概(基本可以占到一半的篇幅)+内容评析+艺术手法概括(通常只有几句话),即思想内容+艺术手法。在这两方面中,思想内容是重头戏,而艺术手法分析只是陪衬,这以黄嘉德在《文史哲》上发表的两篇论文为典范。①

而论文的研究结论可归纳为:通过莱比特的个体遭遇和悲剧反映了美国社会的精神危机和问题,进而印证了厄普代克的现实主义创作特色和美国社会的堕落。

“莱比特三次出走的目的,就是企图逃离丑恶的社会现实,去寻求他的理想。在陷入严重的精神危机的美国社会里,有多少人在寻求‘生存的价值的道路上彷徨着。厄普代克笔下的莱比特就是这样一个象征。”[5]

“莱比特和詹尼斯的家庭悲剧反映了美国当前家庭悲剧的一个侧面,有其特殊的典型意义。……(小说)还接触到当前美国家庭崩溃的严重危机对下一代产生的恶劣影响。……(莱比特)从肉欲中寻求刺激使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精神上的空虚。莱比特个人的精神危机随着美国社会日益严重的精神危机而越发加深了。”[6]

译介者和研究者采用批判的眼光选择、介绍、研究厄普代克的小说,得出对美国乃至对西方社会的否定。方法明确,态度十分鲜明且一致。

由于研究对象只能局限于表达了的接受者,在1975-1985这十年公共话语空间的表达者仅为译介者(包括出版社和编选者)和研究者。因此本文探讨接受者心态时也仅限于这部分人群,即只能探讨且主要从公开出版物入手分析。

译介者和研究者都属人文知识分子的一部分,他们在这个阶段的言说方式和批评模式有明显的痕迹可以查询,因此,我们可以按图索骥地探寻出其背后知识分子较普遍的立场和心态。尽管这种归纳式的研究难免会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但至少可以作一些症候式的分析。

任何公开发表的东西都是经过筛选的。在政治气氛比较浓烈时,文学作品作为公开出版物的一部分,能够发表出来的必定是通过了严格过滤的,即当时社会的“合格”产品,具备流通许可证。但因厄普代克短篇小说翻译在这段期间,主要是和其它外国短篇小说夹杂在一起集中呈现给读者的;并且在众多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中,前言部分,编者都会加上几段话予以阐发自己选材的标准,以及对所选作品的简短评价,我们通过考察编选者的序志,即可深入探究编选者的心态。

“从正面来说,我们要求所选小说以美国为背景,即使写美国人在国外,也要有助于加深读者对美国现实的了解。”[7](1)

这里,编选者的引导意识很强,替广大读者“选取精华,剔除糟粕”,帮助读者加深对美国现实的了解。这种言说方式本身包含了一种情怀。这种情怀建立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上,即“我”比一般的读者大众更为清楚地了解美国社会或美国文学的现状,“我”有能力和责任让见识比“我”少的普通大众通过“我”精心选择的作品来认识美国的社会现实。不管书前的这种“自我表白”是出于被迫的一种强调(即本书篇目选择是严格按照上面的指示来的,决没有半点逾距的地方),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督促,都能看出编选者“我的认识非常重要”这种体认,其深层包含着一种自信和社会责任感。

再从作品的研究来看,一体化的研究模式表明研究者持有相同的评价标准,而否定性的结论又展示了他们强烈的批判意识。这种学术研究状况是当时社会的特定产物。这时的学术研究属于“计划学术”阶段,即政府下达研究课题,下拨研究基金,决定研究的思维框架,知识分子在框架内进行研究,主要是根据主流意识形态,进行意识形态和历史的批评。具体到厄普代克作品时,就表现为通过小说论证美国社会的荒谬和混乱,对人性的戕害。某些介绍评论厄普代克的文章中甚至流露出强烈的情感色彩:

“他(厄普代克)只是通过主人公内心复杂感情的传达,引起人们的深思: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究竟会把人的感情‘异化到何种程度?美国社会会向何处去?”[4](198)

“莱比特三次出走的目的,就是企图逃离丑恶的现实,去寻找他的理想。在陷入严重的精神危机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里,有多少人在寻求生存价值的道路上彷徨着。厄普代克笔下的莱比特就是这样一个象征”[5]

前面一个评论比较激烈愤慨,后面一个评论则充满同情。这两个评论情绪色彩都非常浓烈鲜明。此外,还有一些评论使用陈述的语气,娓娓道来,描述在美国社会当中个人的精神危机愈发严重的状况。这些评论中要么蕴涵着愤怒,要么是一种怜悯、同情。流露出来的这些情绪,其实是基于一种很奇特的心态下审视厄普代克的文学作品的结果,这种情绪背后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

“情感从根本上说是态度的符号。[9](193)”愤怒和怜悯都是一种否定性的情绪,两者有细微的差别,愤怒指涉的对象主要是敌对方(资本主义及其物质文明),而怜悯指涉的对象是“第三者”(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普通人民),愤怒是一种情感上的势不两立,怜悯是一种情感上的关怀。怜悯是宽泛意义上爱心的表现,而愤怒表现的批评色彩更为激烈。产生这些否定性的情绪,是以对自己肯定性的价值观念,或者自我本身情绪的违背为前提的,在主体与客体之间不能达成一致,也就是不能产生认同的时候,便呈现出这样一种状态。但是产生这些情绪的姿态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是一种主体张显、自我的一种表达。评论者在对作品进行评论时,作出诸如上面总结到的这类评价,是基于“俯看”的姿态,即“我或者我们的社会是对的,是正确的,是符合发展规律的,而你们、你们的社会是违背规律的,是‘异化了的。”这背后是一种强烈的自信和唯我独尊:用自己的固有标准,从作品中寻求印证,从而加强了这些标准,否定了别人,由此表现出一种愤慨。再加上那个时代的人具有的普世性的对全世界受压迫人们的关怀,自然会流露出一种同情或怜悯。这些情绪与研究者(这里主要是人文知识分子)很高的自我身份定位和自我期许密切相关。正是一个相信自己有责任和能力进行意识形态领域斗争的人才会在自己的研究当中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批评。知识分子的这种定位与当时知识分子的中心地位又是相辅相成的。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知识分子(这里指人文知识分子)在政治舞台上还占据着中心位置,虽然他们还受到当时有关方面的严格限制与监督,但是他们在思想文化领域进行的争论却多次引发全社会范围内的风暴。这说明他们在社会政治生活当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种角色地位的反映在学术研究领域就表现为,他们会自愿或者非自愿的对其它意识文化形态进行批判。政治与学术不分。学术领域内各种流派的消长也是政治上各种势力间的一种较量。不管研究者与译介者背后的主观意愿成分有多少,这个时期知识分子对政治生活的强烈的参与意识和责任意识是一种客观存在,而这种参与意识当时表现为试图通过学术批评来介入社会政治生活。这种介入作为一种普遍现象存在,也就意味着这种方式被整个的社会所认可,是一种通行模式。

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定位其实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定位在当代中国的延续。魏晋六朝,曹丕提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0](103)以来,文人也即人文知识分了的地位开始提升。隋唐科考以来,特殊的考试模式更是把文人与政客整合成一个混合体。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文人即政客,政客即文人。纯粹的文人大多是不得己而为之。进而为官,退而为文的是很多大文豪们的人生写照。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陆游等无一例外。而历代政坛的显官赫吏也多半能够舞文弄墨。除非特殊时期,占据社会统治舞台的大都是人文知识分子。到了现代中国,鲁迅、郭沫若和郁达夫等人也都选择了弃医从文,想达到借改变人们思想、拯救人们的思想而救国的目的。在当代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知识分子还持有这么一种心态,难怪即使是在学术研究领域也多以一种社会批判者的姿态出现。而文学研究领域浓厚的政治色彩则意味着另外一种定位,即社会对于文学领域的定位。如果说知识分子对于它者的批判呈现出自身的定位外,政治对于文学的高度渗透,则表现出当时官方对这个领域的高度重视,以及对这个领域的活动者--人文知识分子的高度重视和掌控。文革中,知识分子之所以是重点改革对象,是因为当时官方认为知识分子是不安定因素,需要接受再教育,其潜意识当中是对于知识分子的高度不信任和社会不稳定因素考虑,知识分子在当时扮演了类似于敌人的角色。敌人的地位与作战主体是同等的。知识分子在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承受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也在于太被重视有关。同样在1978-1985年的这段时间内,知识分子受关注的程度与前一阶段相比尽管有所下降,但其在当时官方的眼中他们还是不容忽视的,留心是不是有什么不安定因素。文学领域之中的浓烈政治色彩,表现出来的恰是其在当时官方眼中的中心地位,即其在社会上的中心地位。于是在文学研究领域,便表现为这么一种状况:研究者小心翼翼地按照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作品横加批判。

“厄普代克在中国”只是一个考察视角,但在梳理1975-1985年间的厄普代克接受史时,人文知识分子表现出的社会干预意识和自信心却令人震憾。他们批判文学作品时更多的是在批判社会,介入生活,而这种状况又与他们在社会文化生活中的地位紧密相关。

〔参考文献〕

[1]郭英剑.约翰·厄普代克研究在中国[J].外国文学,2005,(4).

[2](美)厄普代克.大西洋--太平洋食品商场[A]. 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3](美)厄普代克.短篇小说两篇[J].郑启吟译.世界文学,1981(1).

[4]陈淳.阅读和欣赏 外国文学四[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

[5]黄嘉德.评约翰·厄普代克的〈莱比特,跑吧〉[J].文史哲,1979(6).

[6]黄嘉德.十年沧桑--评约翰·厄普代克的小说〈莱比特回来了〉[J].文史哲,1981,(2).

[7]王佐良.美国短篇小说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

[8]黄嘉德.评约翰·厄普代克的〈莱比特,跑吧〉[J].文史哲,1976(6).

[9](英)拉曼·塞尔.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10]韩湖初.古代文论名篇选读[M]. 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马胜利)

Intellectuals' Criticism, Self-confidence and Status

——From a Perspective of “Updike in China”

WANG Xiao-y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News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4,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studies the acceptance characteristics of foreign literature in China, through an analysis of “Updike in China(1975~1985)”. The author found that translators and researchers had a strong critical sense, which was mainly shown by their effort in trying to let readers understand the fraud of American society and even western social system through the works. This critical sence came from their social responsibility and self-confidence and related to their status in the society.

Key words: Updike; intellectuals; criticize; self-confidence; status

猜你喜欢
译介知识分子比特
《三字经》裨治文的两次译介行为考察
“新中国70年百种译介图书推荐目录”发布
传播学视域下《文心雕龙》的译介模式与翻译策略
《彭博》比特币有多贵?
比特币分裂
比特币一年涨135%重回5530元
神秘的比特币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