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殇

2008-09-17 09:00王熙章
阅读与鉴赏·学术版中旬刊 2008年6期
关键词:黑子呢喃汉子

王熙章

那是一个饥荒的年代。那年月,天灾与兵祸结伴而行。于是,一时间,村中炊烟暗淡,唯草根与树皮伴村民们苦度时光。

夜,阴冷。村庄,一片死寂。

忽地,“喵——”,一声猫叫,幽幽怨怨地,划过夜的村庄,给夜徒增一层惊悚。“吱呀”一声,那扇茅屋的门开了。门口,插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一张菜黄色的脸,于夜中呈一脸苦相。汉子筛糠一样地颤抖着,怀中一只蠕动的猫,夜中睁现两只豆似的光。

那是一只黑猫。那猫,体态赢弱,分明二只营养不良的猫。

柴门里,晃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阿七,抱黑子回来吧,好歹一条生命。”

“眼见米粮越发金贵了。黑子回来,吃啥?”抱猫的汉子瓮声瓮气地答。

汉子叫阿七,妇人叫七嫂。两人没儿没女,唯靠这只猫陪伴。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这是一只波斯人留下的猫。那年月,波斯传教士时常来村中传教。村里有座教堂,时时飘出沉重的钟声,饥荒时,波斯人呆不住,走了,便将这只猫留给了阿七。

一晃两年过去,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艰难。终于有一天,阿七为了下一餐没了米粮发愁了。那只暗柜中,尚有一袋他暗藏的花生。可面对那袋花生,阿七却不敢贸然而动。阿七害怕真有那么一天,两夫妻倒床不起了,得靠那袋花生救命。

柴门里,老妇人颤颤的声音依然固执:“阿七啊,黑子是一只灵猫。不会挑剔饮食的。抱它回来吧,野萝卜根煮烂了,吃一点,饿不死,总比冻死荒外好。”

阿七犹豫了。抱黑子回屋时,阿七总算松了一口气。“好险,差点做了回刽子手!”他嘀咕一句。

野萝卜根挖了回来,茅屋里飘起了炊烟。七婶顶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那口铜锅前忙碌。熊熊的柴火,透出红红的光。七婶在火光中笑着,温和地笑着。怀中,就静睡着黑子。野萝卜根淡淡的清香飘动的时候,七婶叹了一声气,“少吃一点吧。黑子,等熬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于是灶膛前,便悠过一声猫的呢喃,如噙着乳头的幼婴,轻呢一声,夹着一丝亲情的温馨。

果然,黑子没让人失望。黑子静静地舐着猫碗中煮烂的萝卜根,恬然,走起路来也歪歪倒倒,只是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瘦弱了。突然有一天,黑子呢喃着,歪歪扭扭地扑人七婶的怀中。再呢喃时,七婶的手掌心已多了一粒花生米。那是一粒从猫嘴里吐出的花生米。陡地,七婶吃了一惊,她惊问:“黑子,你去偷东西了?”黑子无语,只那小声的猫呢声叫人听着可怜。七婶叹了一声气,再叹一声气时,七婶说:“黑子啊,这年月米粮金贵,大伙儿都难,再穷也不能去偷东西啊!”黑猫依然无语。

事情发生在一个午后。

那个午后,有北风呼啸着整个村庄,花楝树叶在寒风中簌簌飘落,如清明节乱坟岗前飘落的钱纸。果如七叔所料,就在那个午后,七婶病了,浑身浮肿,呼吸微弱得几乎不见脉搏。

“病了,终于病了,病了,终于病了……”同一句话,阿七重复着。阿七跌跌撞撞直奔那暗柜。“看来,这些花生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阿七笑了一声,阿七惨惨地笑了一声。他抖索着钥匙,打开了那口暗柜。阿七探手向那袋花生抓去,只一刹那,阿七的老茧斑斑的手便定格在柜前。

花生没有了!暗柜里,是满柜底零乱的空壳!

阿七一把揭开柜门,忽地一丝亮光,从柜壁透人,靠墙的柜壁竟赫然有一个大洞。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洞!阿七强忍住气,打量,只一眼,阿七便有些头晕目眩。那洞旁,竟赫然有猫咬噬的牙痕!洞壁,尚有一两丝血腥,粘着一些黑色的猫毛!

阿七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眼见静伴七婶的黑子,眼如鹰。

阿七伸开一双大掌,蓦地,一把将黑子抓在手中。“好啊。畜生,老子留下那袋花生度人命,却先让你度了猫命了!”阿七大笑,阿七呵呵呵地大笑。那笑声,古怪、尖酸、悲凉。笑过,阿七怪叫一声,两臂一抖,蓦地一声惨叫,黑子便如一件垃圾般被掼倒在灶膛前。

病榻上,传过七婶细若游丝的声音:“阿七啊,放过黑子吧,好歹,它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有血有肉的生命,便免不了自私,便拥有那种活下去的欲望。这两年,它能够留在我们家,也算苦了它了。”

阿七没言语。阿七的脑中飞舞着花生壳零碎的惨景,脸色越来越铁青。忽然,阿七凄然地怪叫一声,抄起一把刀,大叫着向猫扑去。

“杀了这东西,熬罐汤活命!”阿七大叫着,将刀晃一片耀眼的白。

刀未拢,黑子却逃了。黑子的眼中,闪射着大难将临似的惊怵。逃时,黑子一瘸一拐的,扑腾了几下,又爬起,没几步,栽倒下去,又爬起,直向野外逃去。

黑夜,阿七守在七婶榻前。眼望七婶那浮肿泛白的脸,正伤心着,忽然房梁传来扑腾声。那扑腾声好怪,似撕咬,似争斗,似猫,似鼠。

阿七大骇。抖抖索索点亮马灯,只见茅棚簌簌落下迷眼的尘埃。蓦地,两声惨叫传过,猛地有物件重重地落在榻前,夜,忽归于沉寂。

“怪!”阿七嘀咕了一聲。阿七照亮马灯,打量床下。阿七惊呆了!只见两只老鼠直挺挺地死在七婶的榻前。那是两只什么样的老鼠啊!肥头肥脑,浑身黑毛,尖牙利齿的,体型似比黑子还大。阿七走过,拨弄那鼠,却见那鼠爬酷似猫爬,唯肚皮被什么东西如钢刀般划破,肠肠肚肚流了一地。再看,那鼠肠里竟有尚未消化的花生粒!

阿七提灯的手,在抖。

抖着,便听见一个细弱游丝的声音传来:“喵——”那声音,似哀怨,似抗争,似诉说不平。阿七看见了,七婶拧过身子。也看见了!逃走的黑子回来了,蹒蹒跚跚的,肚腹上挂着一根鲜红的肠子,一步三停地来到七婶的榻前,然后,扑地一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那挂着的肠,分明有老鼠噬咬的牙痕。

那挂着的肠,除两片儿尚未消化的野萝卜根外,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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