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纸币漫谈之八:最后的古纸币(上)

2008-09-09 11:02姚朔民
金融博览 2008年8期
关键词:奏折纸币货币

姚朔民

山西省北部朔州地区的应县有一座高塔,整个塔身全部用木料建造,没用一根钉子,全凭卯榫结合。塔高67米,建造于1056年,距今已经900多年,历经多次战乱和强烈地震而屹立不倒,是世界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迹。1974年国家维修木塔的时候,除了发现一些辽代的文物,证明自辽以来木塔没有经过重大维修外,同时还发现了一张折叠在一起的大布告。布告长2.76米,高0.95米,上面还盖着鲜红的大印。布告的内容是要用严厉的手段保证纸币的通行,时间是明永乐二十年(1423年)。看看布告的主要内容还是蛮有意思的(原纸有破损,凡影响理解文意的地方用括弧根据前后文补齐):

奉圣旨……如今街市上做买卖的有等泼(皮)无(籍)之徒,不肯接钞及有接钞的只要新钞,将那昏软旧钞不(肯使)用,故行阻滞钞法,好生无理。……敢有(昏)软不行使用的,许诸人首(告),所在官司拿问,那正犯人……处死,户下追钞,全家发边远(充)军。其中若有因行钞法辄将(铺)面关闭,不做买卖,及有等泼皮无籍之徒,倚恃钞法于街市铺面并客商处强买……的拿住都一般治罪不饶……

明朝从朱元璋洪武年间就开始发行“大明通行宝钞”,距离这张大布告已经过了近50年,却还必须强制推行宝钞,连不愿使用昏软旧钞者都要杀头,甚至全家充军,可见钞法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才不得不采取这样的严刑峻法。此后才几十年,纸币就自然被市场淘汰,白银逐渐取代了纸币的位置。从此,中国的货币似乎走进了白银时代,古纸币渐渐退出了货币舞台。然而到了晚清,古纸币又出现了一次“回光返照”。这个过程的两个代表性人物是蔡之定和王茂荫。

蔡之定

蔡之定是浙江德清人,生于乾隆十年(1745年),到乾隆五十八年考中进士时他已经48岁了。中进士固然可喜,但在这个年纪上考中进士虽不算是最晚的,但也绝不早了。还好,他殿试的成绩总算不错,进了翰林院,当了一个庶吉士,也就是翰林实习生。三年后毕业,分配工作,成绩比较好的留在翰林院,其余的就分配到各部或是到地方去。蔡之定留下了,授编修。此后,他的官运平稳,做到了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还至少当过三次考官,按照科举惯例,他也可以算“名利”双收了。嘉庆十九年(1814年),按虚岁他已经70岁了,照例可以致仕(退休)了。退休前,他忽然忧国忧民起来,给嘉庆皇帝上了一份奏折,惹得皇帝大为不高兴,结果给了一个处分。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奏折?得了一个什么处分呢?

原来,清朝到了嘉庆时期,入关已经150多年,当时官风日下,吏治腐败,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白莲教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四处起事,每次都有大批农民参加。为了镇压各地起事,朝廷不仅花光了乾隆年间的积蓄,而且财政越来越吃紧。为了应付打仗,甚至不得不再次开捐例,也就是卖官。蔡之定正是为了解决财政问题,才主动提出了一个办法,上奏皇帝请求发行纸币。

蔡之定在奏折中先分析目前的形势,说现在经济紧张,用捐官的办法来解决财政问题不妥。他说要解决财政问题只有实行纸币制度。他分析了宋、金、元、明的纸币制度,指出纸币的好处,也提出了元朝纸币后来出现问题的原因。他认为要避免出现问题,关键是管理要得当,“行之而善,则利且便;行之不善,则利反为害。”但是不研究问题,一味害怕而不敢实行纸币,“不究其颠末,徒执此以为不可行,不几因噎而废食乎?”于是他详细列出了九条建议,包括控制发行量、设立专门机构、专用纸张和印版的管理、法律制度等等。

蔡之定写奏折的这年是1814年。这一年在英国,蒸汽机已经广泛用于工业,英格兰银行的钞票早已使用水印纸张、凸凹套印了;在法国,拿破仑创办的法兰西银行发行的纸币和本票正支撑着他与欧洲各国君主的战争;在美国,印钞工业已经发明了凹版的母版制版系统。平心而论,蔡之定的奏折实在没有什么新意,根本没有超出前朝经验,不过是老调重弹而已。其出发点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述古裕今”,而且说明自己的想法只是建议,“或损或益,一切机宜尚待周咨博议,期于尽善而后可”,也算是一片拳拳之心了。然而想不到的是,皇帝的批语竟然是“……前代行用钞法,其弊百端……利未兴而害已滋甚乎。蔡之定着交部议处,以为妄言乱政者戒”。在皇帝眼里,纸币问题是提都不许提的。以后没人敢再提实行纸币的意见,蔡之定成了清朝前期讳谈纸币的代表人物。一片热心遭此打击,蔡之定自然十分灰心。退休后他回到家乡去讲学,活到89岁,其书法和刘墉齐名。

王茂荫

王茂荫是安徽歙县人,出生于嘉庆三年(1798年),蔡之定受处分那年王茂荫才16岁。道光十二年(1832年),34岁的王茂荫考中进士,分配到户部任主事。以后官历监察御史、太仆寺卿、户部侍郎兼管钱法堂、署左副都御史、工部侍郎、吏部侍郎,卒于同治四年(1865年)。王茂荫为官清正廉洁,直言敢谏,即便与皇帝意见不一致,仍能够坚持己见。

现在人们对王茂荫的了解却不是由于他的官声。凡学过经济学的人都知道,王茂荫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唯一提到的中国人。马克思是怎么知道王茂荫,又为什么要提到王茂荫的呢?

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篇“商品与货币”的第三章“货币或商品流通”第二节“流通手段”中,论述到金币在流通中会不断磨损,因而实际内容与名义内容会不断分化。这种分化产生了货币符号。马克思在这里把纸币分为“本来意义”的纸币,即国家强制流通的纸币和可兑换现金的纸币,马克思称之为“信用货币”。他说:“但不妨顺便提一下,正如本来意义的纸币是从货币作为流通手段的职能中产生出来一样,信用货币的自然根源是货币作为支付手段的职能。”说到这里,马克思加了一个注,注文中涉及王茂荫的材料是这样的:

清朝户部右侍郎王茂荫向天子[咸丰]上了一个奏折,主张暗将官票宝钞改为可兑现的钞票。在1854年4月的大臣审议报告中,他受到严厉申斥。他是否因此受到笞刑,不得而知。审议报告最后说:“臣等详阅所奏……所论专利于商而不利于国。”

可以看得出来,马克思在这里是要用实际事例说明,纸币是分为政府强制流通和可兑换两个种类的。问题是马克思是怎么知道在中国有王茂荫这样一个大臣,提出了要实行兑换纸币的政策的?

这些信息是驻中国的外国传教士传到西方的。在北京,从明朝以来就有不少传教士在活动。18世纪特别是欧洲工业革命以后,资本主义的发展使他们的母国迫切希望与中国开展贸易。但清朝政府仍处在闭关自守状态,不许外国在京设立使馆。于是这些传教士实际担当了各国部分外事任务。其中俄国因为和中国领土相连,利益直接,尤其活跃,他们在京成立了布道团。咸丰年间,他们编辑出版了一套资料《帝俄驻北京布道团人员论著集刊》,其中有一篇“内阁关于纸币的奏折”,就是翻译了王茂荫的奏折。这套书在彼得堡出版后,被同样急切要了解中国情况的德国人翻译成德文,于1858年在柏林出版。马克思对中国问题也很关注,曾经写了《鸦片贸易史》、《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等一系列研究中国问题的文章。而王茂荫的奏折正好又涉及马克思谈到的纸币的强制流通和可兑现问题,于是被拿来作了补充注释。

马克思提到的这篇奏折是王茂荫于咸丰四年(1854年)写的。实际上王茂荫自咸丰元年(1851年)八月任都察院的陕西道监察御史,可以上折言事之后,九月即写了第一道奏折“条议钞法折”,建议发行纸币。此后,不管在何处,他都十分关心经济和货币,写的有关货币的奏折有十余道。在王茂荫的第一道奏折“条议钞法折”中,已经表现出了他关于纸币的思想的闪亮部分。

清朝不许谈钞,所以官员们基本没有管理纸币的实践,偶然出现的钞法之谈,多是像蔡之定那样的“述古裕今”之论。但是王茂荫的奏折中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看法。比如以白银定币值,蔡之定的意见是以铜钱为准,而王茂荫则认为应该以银为币值。比如限制发行量,王茂荫把库存白银称为“实”,把发行的纸币称为“虚”,他认为国家年收入不过数千万两白银,纸币发行应以一千万两为限,“以数实辅一虚”,“用钞以辅银,而非舍银而从钞”,就不会发行流通不畅的问题。此外,他还特别说到发军饷时,士兵领到的都是零星小钱,应该允许用钞兑换小额的实银。这个想法是过去发钞的人都不愿提到的,因为政府发钞往往是为了填补财政不足,所以大多发行的是不能兑现的强制流通纸币。而王茂荫提出了兑现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还不清晰,但是后来引起马克思关注的那份奏折,就是在实践中印证和发展了这个想法的结果。

时代不同了,王茂荫并没有因为这份奏折像蔡之定那样被“交部议处”,咸丰的朱批是:大学士会同户部议奏。也就是允许讨论了。但后来形势的发展几乎是容不得讨论,就真的行起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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