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的山

2008-09-05 08:58徐则臣
作家 2008年8期
关键词:红脸小耳朵龙虾

徐则臣

我偶尔晕车,所以上了车就找靠窗口的位子。拦下的那辆依维克车里人不多,但靠窗口的位子只剩下了一个。我拎着包走过去,让旁边位子上的男人让一下。他对我摆摆手,说已经有人了。

“在哪?”我问。

“前面,”他伸出干瘦的黑胳膊向前指。因为黑瘦,他看起来有点老,我猜有五十多岁。“快上来了。”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

我转身透过挡风玻璃往前看,空荡荡的水泥路,风摇动路边白杨树的叶子。很远的前面才有一辆车。我在他身边站了半分钟,车一直在开,没有人说话,我就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有风从窗口像口袋一样灌进来。我知道不少人有这习惯,不拉屎也占着茅坑。没道理可讲,也懒得跟他讲。有风通常我就不晕车。我坐下来斜着脸看他,只是想让他知道我的眼神。但他根本不理,看着窗外,一只手在腰间摸索,左耳朵前有块多余的肉,像另外一只更小的耳朵。这他妈的小耳朵。

车跑了十分钟,慢下来,停住的时候上来一个姑娘,圆脸,两腮是红的,挎一只廉价的皮包。车开动时闪了她一下,她惊恐地往后一仰,脸更红了,然后低头往里走。小耳朵侧一下身,她坐到车窗底下,包抱在腿上往窗外看。车里没有声音,很多人开始打瞌睡,脑袋晃来晃去。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小耳朵等的就是她。他们各坐各的位子,姑娘看着窗外,眼神、抱包的动作和挺直的腰杆都是矜持的,那架势不打算答理任何人。小耳朵不再往窗外看,那只手终于从腰间拿出来,一个大块头的手机在巴掌里转来转去。那时候有手机的人不多。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是个有钱的主儿,说不定还是个农民企业家啥的。通往左山的这条高速公路边上有很多村镇,据说日子过得都不怎么样。

左山。一想到这地名我就望文生义地想到左边的山。左山有山,但跟左右有什么关系呢?

车子跑得平稳。差不多都睡着了。我旁边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戴耳机,脑袋点一下,又点一下,睡觉的时候下巴挂下来。随身听里放的是《二泉映月》,苦唧唧的二胡跟他没关系,像是专门为我拉的。我睡不着,总想着两个小时之后的左山。摇摇说,她爸要亲自跟我谈一谈。我知道他要跟我谈什么,摇摇无数次转述她父母一成不变的决定:不可能。他们不同意我和摇摇的事。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有一回她爸抢过摇摇的电话,“没什么理由!”

说得多好。这事也不好往细说。比如说,相隔太远;工作没法动;门不当户不对;没法适应你那边的生活,等等。哪一条说出来都没意思。

“你真要过来?”摇摇问我。

“当然,”我在电话里说。“没准你爸见了我就喜欢上了。”

“凭什么呀?”

“多精明能干的小伙子,长得又帅,这样的女婿哪找。”

“呸,臭美!”

我的确希望能和她爸妈见一面,谁知道他们把我想象成了什么样的妖怪。他们一辈子待在左山那个小城里,大概觉得左山的日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像我生活的地方,他们很可能认定是索马里。“会好么?”她爸跟她说,“我想都不要想,那种地方,那样的人!”他也许还说过,他老人家吃过的盐比摇摇吃过的米还多,所以女儿当然得听爹的。这个推下去就没意思了,相当地没意思。可是你没有办法。所以摇摇说:

“别听他们的,我替自己做主了。”

我说:“好。中国人民早就解放了。”

说是这么说,她爹妈的那关还得过。所以她爸提出来要跟我“谈谈”时,我就屁颠屁颠地过来了。

我在打腹稿,想着怎么跟她爸斗。小耳朵的手机掉到地上,声音有点响,更响的是他失魂落魄的叫声,哎呀摔坏了,摔坏了!不停地说,比人家孩子掉地上还心惊肉跳。醒来的人都歪头看他,他知道,所以叫得声音更大了。这种暴发户我最看不下去,我说,你有完没完,又不是摔了个儿子!他立马不吭声,瞪着无辜的小眼看我,然后看看别人,最后转过去看身边的那个姑娘。姑娘的眼神躲一下,平息下来不久的脸又红了。她一定还没结婚,听到个“儿子”就脸红。现在她用右手支下巴,继续看窗外,脖子上蓝色的经脉都看得见。

小耳朵悻悻地把手机塞进腰里。

他只老实了不到十分钟。我打腹稿竟然打出了瞌睡,迷迷糊糊地被烟味熏醒了。烟味从窗口吹过来,我扭头就看到那个妖蛾子叼着根红塔山。他抽得志得意满。姑娘还是扭头看窗外,不同的是这回放松了一点,靠到了椅背上,可脖子还是锈了一样扭向窗子。风一吹烟就看不见了,但谁都知道它在车里跑来跑去。烟味呛得我有点晕车,我在想要不要再跟他较把劲。前面有个女孩受不了了,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几句。又有一个男人附和了一下,也是咕哝,态度不明确。小耳朵充耳不闻,该吸就吸该吐就吐,摸出一根新的要头接屁股继续抽。后面一个人咳嗽一声,我也跟着咳嗽一声。

先扛不住的是窗口的那姑娘,她把上了锈的脖子微微转过来一点,嘀咕了一句,小耳朵笑了,说:“没事。”

姑娘又说:“熄了吧,人都看着。”见我看她,脸又红了。

小耳朵犹豫续不续下一根,司机终于说话了。司机说:“车里不许抽烟。”

小耳朵缩一下脖子,把烟塞进烟盒里。他对姑娘笑笑,咳嗽一声跟没事人一样。姑娘的脖子又恢复了之前旋转的角度。窗外的景色大同小异,一路村镇、树木和野地。

一路无话,直到下车。左山街道上挤满了人,车站门口的大红条幅上写:热烈欢迎四海宾朋参加左山龙虾节。这个节我知道。左山依山环水,水里生有龙虾,大个头的,浑身通红,有人没事琢磨出了烹调的好方子,做出的龙虾味道好极了。政府抖个机灵,就整出了个龙虾节,既宣传了左山,又能招商引资。一过节省内外的商人和食客就云集而来。小城不大,挤得满满当当。去年的龙虾节我来过,跟着摇摇在半山腰的宴会上吃了一肚子龙虾。据说那些巨大的饭桌能坐几千人,号称千人龙虾宴。

那些乌泱乌泱的游客让我想起的不是美味的龙虾,而是旅馆,我得先找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我找公用电话给摇摇打过去,想约个时间,摇摇说,旅馆她已经定好了,单间住满了,只定到个双人间,委屈点跟别人凑合一下吧。只好如此了,我还以为能有个单间亲热亲热呢。

我在常住的养蜂场旅馆报上姓名,服务员把我领到一个双人间,收拾好刚想躺下歇会儿,摇摇过来了。她从单位请了假。

“我爸陪省里来的领导呢,”她说,“恐怕谈不了了。”

“陪几天?”

“三天。”

那就没法谈了。后天我得上班。

“那就别谈。”摇摇说,“老头儿那脑筋,都成博物馆了,没什么新东西好说。”

我没置可否,关上门就抱住她。抱她在怀的感觉很好,实在,温暖。两张嘴凑到一起,身体的某个地方有了反应。我把她推开,像饥饿的老鼠一样四处瞅,然后把她往床上推。摇摇说不行。不行我也推。等不了了。摇摇说,别别,有人来的,有人来的。

“谁也不许进!”我销上了门,又找了把椅子抵住。刚回过身抱住摇摇,门响了。

先是轻轻地敲,两声之后就没了耐心。然后大

嗓门的服务员喊:“开门!开开门!”

我垂头丧气地去开门。为什么这里的服务员素质这么差。说实话,我对她们早就有意见了。胖服务员身后露出个脑袋,竟是小耳朵。真他妈出门撞见鬼,烦什么来什么。

胖服务员说:“刚来的。”然后指着另一张床对小耳朵说,“你的。”

小耳朵一屁股坐到席梦思上,冲我笑笑,说:“真巧啊。都住满了。”

他跑了五个旅馆,终于找到我的房间里。真他妈的。摇摇下意识地理一下衣服。这个狗屎小耳朵小眼亮起来,说:“你们聊。你们聊。”躺下了。又从腰间摸出手机来摆弄。

摇摇看来也不喜欢这家伙,要拉我出去吃饭。我把包收好,门口有个人影晃了一下,是车上见到的那个红脸的姑娘。她要进来,看见我又硬生生地扭了身子往前走了,脸当然又红了。有点意思。我不想现在就走,拉着摇摇坐下来,打开电视,说:

“急什么,你饿?”

“不是担心你饿么。”

“现在吃不下,”我说,“有点晕车,看会儿电视稳一稳。”

调到一个娱乐八卦的频道,摇摇爱看,两眼瞪得溜圆。我斜倚着被子看小耳朵不停地翻身,他连玩手机的心情都没有了。大约每隔五分钟,爱红脸的姑娘都会红着脸从门前经过一次,她用眼角瞟我们房间的时候有点让人心疼的媚。

那个节目终于结束,再不结束我都觉得有点不人道了。我说吃饭。摇摇站起来,说,带你去“向日葵”快餐店,先打发一下,晚上再去吃龙虾。

“要多久?”我问。

“快餐还能吃多久?就在门口,新开的。”

我看见小耳朵的眼神绝望地闪一下。这俩人,有意思,大老远往左山跑。

出门的时候碰到红脸姑娘,她低着头贴墙根经过,我往边上靠了靠还是没能碰到她肩膀。到养蜂场旅馆门口,我让摇摇等一下,心怀鬼胎地来到那个房间背后。窗帘果然拉上了。小耳朵大概没时间将窗帘彻底拉上,我从一巴掌宽的缝隙里看见他把那姑娘往床上推,姑娘闭着眼不敢动,只是紧紧地抱着两只胳膊。摇摇喊我的名字,我响亮地答应一声,屋里的两个人触电似的立马弹开。我猜当时我是一脸坏笑地抓住了摇摇的手。

那顿饭前后花了一小时,回来时红脸姑娘坐在电视前的椅子上,两个胳膊还抱着。窗帘已经拉开。我断定他们俩没干出坏事来,小耳朵右脚的袜子和先前一样,仍然掖着一小截裤脚,裤子还是斜着穿在身上。姑娘见我们回来了,低头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了。小耳朵招着手说:

“哎,哎。”

她没答理,还是回自己的房间里了。去的方向是多人间,一间屋起码住三个人。

我在床上躺下,觉得好玩,小耳朵满目怨恨,抓耳挠腮地不知道干什么好。其实我和他一样急,但只是时间问题,该做的事我知道迟早都能做。做个身强体壮、功能健全的男人是多么不容易啊。小耳朵老兄,一起憋着吧。

躺了大概半小时。摇摇看完了一个节目,把我拉起来要去看龙虾节的演出,她说来了不少明星大腕,很多人只能在中央台的节目里才能见到。我对星啊腕啊的其实没兴趣,倒是想在房间里跟小耳朵耗下去,我想看看他最终会急成啥样。当然还是跟摇摇去了。

在公交车站牌下等车时,摇摇突然要回来,她随手摸了一下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没了,可能丢在我房间里。只好回来。门关着,推一下没动静,我就敲,好半天才打开,小耳朵和红脸姑娘在里面。他们的衣服终于乱了,姑娘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口,下意识地理头发正衣襟。小耳朵坐在床上,讨好似的对我们笑,一个衣服角还露在外面。

“回来啦?”他笑得相当难看,“回来啦?”

“找个钥匙。”我说。

没找到。摇摇歪着头想了半天,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妈接的。她妈说,钥匙在家呢,整天跟没魂似的。摇摇对着手机做个鬼脸,说知道啦。然后对我说,吓死我了,还以为丢了。坐到床上直往脸上扇风。

红脸姑娘突然转身,甩着胳膊大踏步地出了房间,小耳朵站起来想拉住她,伸过去的手一把被甩掉了。小耳朵愣在原地伸长脖子,慢慢地转过脸看我们。她生气了。

我说:“对不起,我们就是回来找一下钥匙。”

“没事,”小耳朵颓丧地坐到床上,“没事。”

离开房间,摇摇问我:“那俩人什么关系?”

“谁知道。满世界都是狗男女。”

“怎么说话的?”摇摇说,“说不定人家就是纯洁爱情!”

那当然好。可这年头有多少随心所欲的纯洁爱情呢。演出中的某首歌里就有一句这样类似的歌词,那个红透大江南北的歌星唱得声情并茂,悲悲戚戚,好像上台之前刚刚失了恋。我还看到了摇摇她爸。她指着主席台上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我爸。她爸。面对微笑,身体正直,应该有优秀的坐功。

看完演出还不到吃晚饭时间,只好又回来了旅馆。真不好意思。

这次门开着,小耳朵和红脸姑娘坐在两处,电视里在演一出滥俗的清宫戏。我们进来,红脸姑娘站起来要把椅子让给我们,摇摇说不用,跟我一起坐到床上,抱着我的腰继续问我对哪一个歌星印象最好。我说都一般,歌星怎么长得越来越不像人了。然后摇摇的手机响了。是她妈。

“刚出办公室,上个厕所也不行啊。”手机发出一声怪叫。摇摇说,“啥事?手机要没电了。”

她妈在那边说。手机又一声怪叫。然后连着两声怪叫,手机彻底没电了。摇摇一气把它扔到了床上。

“什么事?”我问。

“没明白呢,没电了。”摇摇说,“我找个电话打回家。”一手拎包一手拎我胳膊就要走。

红脸姑娘开口了,她对小耳朵说:“你手机借她用一下。”

小耳朵很不情愿地摸出手机,递过来。我不想借,摇摇一把接住了。也就三分钟,说完了。小耳朵爱惜地摸着手机,半边脸的心疼,半边脸像菩萨一样放光。

“老太让我回家拿钥匙。”摇摇高兴地说,“她去我外婆家,晚上不回来。”

“有什么可高兴的?”

“猪脑子啊你,你不就可以去我家了嘛。”

“你爸呢?”

“他住宾馆,陪领导。”

多好,都不在家。真让我心花怒放。我在想是不是该把包啥的一块儿拎到她家去。小耳朵凑过来,小声问我:

“老弟,今晚不回来住了?”

我对他笑笑,没说话。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兴奋得摩拳擦掌。

摇摇她妈前脚出门,我拎着背包后脚就进了她家。晚饭推迟到九点半才吃,饭前的时光美不胜收。吃了一肚子龙虾回到家,洗了个澡,饭后的时光同样美不胜收。

凌晨两点我和摇摇被电话铃声惊醒。竟然是小耳朵打来的,小耳朵气急败坏地说:“兄弟,快,快来!警察进来了,要你回来作证。”

他们被堵在房间里,能证明关系正常的证明都没有,另一床位还是我的名字定下的。摇摇跟我赶到旅馆,小耳朵正抱着脑袋蹲在墙根,红脸姑娘坐在床上,也低着头,两个人都衣衫不整。我出示了我的身份证。摇摇突然想起其中一个警察的名字,然后脱口而出。那警察一愣,他不认识摇摇。

摇摇说了她爸的名字,警察立刻换了笑脸,指着小耳朵他们说:

“你们认识?”

“还行。”摇摇说,“你老人家放心,都是良民。”

“那就好。”那警察说,“我们也没办法,上头让查,一到龙虾节就这样,得做给别人看看。这时候浑水摸鱼的的确也不少。好,收队!”

小耳朵对我们感谢了好多遍,恨不得再把手机借给摇摇用。要是摇摇之前不用他的手机,小耳朵后半夜可能就没这么好过了。红脸姑娘一直红着脸,要回自己房间去,摇摇说,别打扰别人了,你们休息吧。

夜还长,我和摇摇又回了她家。

直到她爸妈同意我们在一起,预想中的“谈谈”一直没能实现。摇摇怀孕了。她在电话里怪异地跟我说,她有了。吓我一跳,怎么就有了!我从没想过要跳跃式前进。

“有了不好吗?”摇摇说,“老头老太就没法反对了。”那倒是,可谁知他们吃不吃这一套啊。

“吃不吃都大了。”

最后他们还是吃了。她爸长叹一声:“随你吧。”他们被迫同意之后,紧急召见了我,就是想看看我长什么样。结果还算让他们满意,言谈举止也没挑出大毛病。就算定了。两个月后,摇摇和朋友骑着自行车在半山腰的公园玩儿,不小心摔了一跤,她妈赶到医院时,摇摇当妇产科护士的朋友告诉她,出事了,孩子没了。她妈的眼泪哗啦哗啦就下来了。她妈在医院里就给我打电话,你要不好好待我们家摇摇,我饶不了你!当时我正在赶往左山的路上,我说没问题,阿姨您放心。大约半年后的一天,我和摇摇从左山回我工作的地方,高速公路边上有很多农民在晒粮食。摇摇突然大叫着把脑袋伸出窗外,她说看,快看!我问看什么?

“那个女的!还有小耳朵!”

车子开得很快,很多人一晃就闪过去了。我只看到红脸姑娘挺着大肚子站在一堆粮食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木锨,身后一个黑瘦的男人在挥动手指,因为是侧面,分不清是不是小耳朵。摇摇说是,不会错,两手空空指手画脚。我把手伸到摇摇的肚子上,伤感地摸了摸。

摇摇说:“你是不是在想,如果不出事,我的肚子也该那么大了?”

我没说话,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比我的手小很多。

“哈哈,”摇摇笑起来,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别跟我爸妈说啊,我根本就没怀孕,都是骗他们的。”

我扳过她的脸,她的眼无辜地眨巴一下,又眨巴一下。

2006年7月8日,芙蓉里

责任编辑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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