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赵树理

2008-09-03 03:44赵广建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9期
关键词:老赵

赵广建等

关连中(赵树理妻):

我本姓魏,家住阳城县道南村,父母生了我们兄妹七人,家穷养不活我们,在我四五岁时父母就把我给了武安村财主关永洪做养女兼使女,本地称“蛮女”。对亲生父母的情况,养父母不让我知道,后来听说,我的姐妹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姐姐结婚后留下个孩子,现在太原西山煤矿工作。据说母亲在二月初二润城庙会要饭时抓人家的东西吃,被活活打死了。

和老赵结婚那都是老人包办的,面都没见过,还说什么情愿不情愿?老赵的前妻姓马,阳城县牛家岭人,与老赵同岁,婚后没有几年她就病故了,丢下一个男孩,就是太湖(赵广源)。老赵和我哥哥关建中(关永洪的养子)是高小同学,在我十九岁那年冬月十六日(公历1931年12月24日),因为父兄同意,便续弦到赵家,也是明媒正娶。我坐八抬大红花轿,头戴凤冠,身穿霞帔、大裙、蓝带,由本村八音会吹吹打打,在门外下轿,用椅子抬到西屋洞房与老赵拜堂成婚,他当年二十六岁。三天后他回岳父家认亲,九天我坐蓝轿回门。

结婚时,老赵正在本县洞庵小学教书,婚后没有几天他又上班,寒假回家,开学又到别处工作去了。

老赵那时心不在家里,一有机会就往外跑。我二十三岁生广建,生后四十天老赵就走了,抗战开始,他从长治送太湖回家,呆两三天又走,再回家广建已经九岁了。

老赵不在家,我除了带孩子,就干纺线、织布、做衣裳、烧饭等家务活,有时也到地里摘摘南瓜、割割谷麦。

公公赵和清编一手好簸箕,种十三四亩地,两个女婿帮忙,活路不重,老汉常常一边看书,一边干活,他还会算命占卦,看阴阳。张罗、养蜂也内行,又会瞧红伤,拉丝弦。1943年阴历九月三十(公历10月28日),被扫荡的日军杀害。

婆婆信佛吃素,性情温和,记性好,口算快。但身子软弱,公公遇难,她身体就更糟了,整天病病殃殃,也干不了什么,孩子们又小,老赵杳无音信,我一个人苦撑这个家,生活实在艰难。幸亏这一年民主政府及时调太湖参加工作,困难才减少一些。

抗战胜利前后,老赵回家,先把赵广建带到晋城东沟上学。我是1946年秋后才随老赵出去,先后在冶陶、赵庄、沙河、平顺,石家庄等地住过。在赵庄住的时间较长,战争年代,做军鞋支援前方。1947年6月12日(农历四月二十四)生了二湖,每月我带着孩子还能做四双军鞋。

1949年农历正月,平顺受轰炸,老赵把我和二湖送回老家,广建仍留在他身边读书。1951年9月,老赵又打发人把我们全家(除长子赵广源夫妇)接进北京,先住霞公府,后搬中南海的西罗旋胡同,再搬石碑胡同。不久,在哈德门外香炉营买了一座房子,又换到煤渣胡同马家庙二号。老赵总下乡,我们单独住一个院有些害怕,又搬到和平里住楼,因为老赵冬天怕冷,住楼不习惯,又搬到大佛寺西街三十七号。1965年初,迁太原市南华门十六号。文化大革命中老赵被迫害致死,不久,我和三湖也被撵回尉迟老家。几十年来东搬西挪。老赵更是今儿个下乡,明儿个调动,没个安定的时候。

老赵太实在,太死心眼,信奉什么,一条道跑到黑。他想把家乡尉迟建设好,就把女儿广建也打发到家乡。尉迟的苹果、梨树、山楂,都是他从外地弄来的,连大队的缝纫机和钟表都是他从北京买回来的。他写《三里湾》在宾馆住二十多天,食宿费全部自己掏。出差坐卧铺、乘飞机,甚至连吃药也都自己花钱。平时每月交十元党费,出书交的就更多了,家里什么家具也不买,也不让孩子乱花钱,但接济别人倒很大方。王春是他的好友,1951年末死后,他每年给王春遗属三百元。平时在街上碰到一块大石头也要搬开,遇上个小孩流鼻涕,也要跑过去给擦擦,有时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赵广源(赵树理长子):

我们家在旧社会属于下层,祖父叫父亲念书是想往上爬。父亲爬不上去,也不想爬。家里生活日趋艰难。民国十二年秋,父亲高小毕业后,为了分担祖父的生活重担,决计去当教员。但到大学校任教,需要师范文凭,父亲只能在二三十户的小村子(野鹿、板掌等)教学。因为不谙世故,不会巴结乡绅,一年后,教员也被辞退了。困窘、失业并未消尽父亲“奋斗”的锐气,也没有打消祖父“读书做官”的信念,1925年夏,在祖父的支持下,父亲考取了长治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赴长治,没有路费,便靠说书,瞧病赚钱作盘缠。

在长治师范,父亲接受了共产党的影响,参加了地下党组织。积极参与了反对腐败校长的学潮。

生活拮据,祖父总催父亲出去找事做。不久,沁水县招考小学教员,父亲只好硬着头皮与长治师范同班同学霍启高,同赶县城应试。考前他俩在旅店里议论谁考头名的问题,霍对父亲说:“这次考试,你考第一,我第二。”父亲说:“不,还是你考第一,我考第二。”没想到这些开玩笑的话竟成为事实,发榜时他俩居然囊括了“甲等两名”,余皆乙等,引起了同行的醋意。来年开春,父亲应聘到沁水县城关小学任教,有人便设圈套陷害他。沁水县城有条梅河,河岸上有个洞。他们在洞上写了一条标语“打倒阎锡山!”警察局把罪名加到我父亲头上。于是,将他捉起来,关进县警察局的拘留所,后来又弄到太原“自新院”,因为拿不到什么真凭实据,过了近一年,允许讨保释放。祖父把家里的东西变卖一空,凑够钱,大约在1930年夏天,总算把父亲赎回来了。此时,家中驴也卖了,仍欠现洋百余块,生活更加困难。

当时有人在河南做生意,祖父催促父亲也去。父亲无心经商,又去太原流浪,靠向小报投稿卖文为生。1930年冬,中原军阀大战,阎、冯倒蒋失败,溃军、难民挤满街头,太原生计无着,父亲只好返乡教书。

回乡不久。由老人主使与继母关连中结婚。

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入了党,在太岳区第二行署青年干校学习。父亲对我这个自幼失去母亲的孩子,放心不下,特意来干校探望,见我健康成长,乐得他总是呵呵笑,见人就夸:“湖儿(我乳名叫太湖)比他老子有出息!”

我母亲叫“马素英”。是阳城县牛家岭人。她和父亲同岁,由老人包办十七岁与父亲结婚。民国十八年春天,母亲生我妹妹刚三天,用被子把孩子盖上,出去打扫院子,回来一看孩子捂死了,一口气病倒了,不到一星期就去世了,年仅二十四岁。当时,我只有四岁。

“七·七”事变后,他只身赴阳城牺盟会工作,在那里又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抗战八年,父亲在太行区抗日根据地编报纸当记者,家乡属于太岳区,处敌我拉锯的边缘地带,相距不远,却断绝了联系。日寇不断扫荡,又连年闹灾,赤地千里,树叶都吃光了。祖父种田、养蜂、张罗、编簸箕,使尽各种招数,也难于维持全家的生活。家境每况愈下,负债累累,凭地借债,十六亩地都有了“笼头”,有三亩好地因为还不起债,被地主扣去,解放后才清算回来。

……

在创作上,为了适应农村的需要,他的一些作品在《说说唱唱》上发表,不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他尽力学习农民的语言,学习《水浒》的写法,为的是能在农民中起作用。他说,李逵性格豪爽、痛快,农民喜欢这个人。他有一个志向,就是等老了,续写《石头记》,搞一部长篇《石头底》。《石头记》写的是上层社会贾府的兴衰史。《石头底》要写压在石头底下的下层劳动人民的痛苦生活。

有一次,父亲接到一笔稿费,是《灵泉洞》下卷的稿费。他把稿费原数退回,说不是他写的,是别人假冒他的名字。后来,那位作者做了检查。据父亲说,续写的《灵泉洞》稿子他看过,写得还不错。

赵广建(赵树理长女):

1971年2月的一天,阴云低垂,北风呼号。我怀里抱着含冤死去的父亲的骨灰盒和年迈的母亲回沁水故乡。山路颠簸起伏,车内的空气沉闷得好像冻僵了。母亲一路上低声哭泣,搅得我心乱如麻,许多往事一股劲地往上涌,随着我的眼泪流淌着……

二十五年前,就是在这条路上,父亲接我和母亲离开故乡去晋冀鲁豫边区。父亲怀里抱着我,和母亲坐在一辆拉木炭的汽车上,我偎依在父亲怀里,幸福地端详着这个刚刚相识没几天的父亲。父亲是多么爽朗风趣啊!他谈笑风生,不时嘴里打着锣鼓点哼上几段上党梆子,逗得人嬉笑了一路。大家七嘴八舌和父亲攀谈,争着把自己家乡的各种趣闻和个人的喜怒哀乐告诉给父亲,大家都喜欢他,信任他,有这样一个父亲,我心里有多么高兴啊!

我父亲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在生我以前几个月,他就离开了家。1946年,我长到九岁了还没见过父亲的面。夏季的一天,我正沿着村后的小山沟挖野菜,快到晌午了,突然有人在沟口喊我:“喂,小芬,快,你大回来了!”“什么呀?”我愣了一下,提起篮子,惊喜地朝村里跑,心里可在想:敢情是有人在捉弄我?一进村,就看见我家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大家见我回来了,就闪开一条路,妈妈指着被围在中间的一个又高又瘦穿着一身灰衣服的陌生人让我叫大,我羞怯地嗫嚅着。那个陌生人慈祥地笑着从台阶上下来,一把就将我抱在怀里。一个从小没见过父亲的孩子,第一次享受父亲怀抱的温暖,心情该是多么欢悦欣喜。可是,我现在怀里抱的却是父亲的骨灰盒……

1970年9月6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的面了,好容易才得到允许去看囚禁中的父亲。他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我进去的时候,父亲在伏案认真地抄写着什么,我轻轻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毛主席的诗词《卜算子·咏梅》。父亲用一只手按着被打断两根肋骨的侧胸,忍着极大的疼痛,艰难地坐在桌前恭恭敬敬,一笔一画地抄写着,汗水从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沁出来,滴在纸上,他却抄得那样虔诚,那样聚精会神,仿佛是在用整个生命书写着自己的信仰和寄托。看到这个情景,我积悲难禁,一下子哭出声来。父亲回头一看是我,叫我靠到桌前,双手捧着那首刚刚写好的《咏梅》递给我,庄重严肃地对我说:“小鬼,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能看到党的领导,就替我把它交给党,党会明白我的……”说到这里,父亲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我心酸地端详着父亲,看着他被摧残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身体,想安慰他,可又不知说些什么,反而是父亲劝慰我。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一直很乐观。他喜欢民间乐器,平素只要一听到锣鼓响,他一定要凑过去来几下,他一个人能同时把锣、鼓、钹等几样乐器打起来,口当胡琴还不误唱。这时不行了,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自由,可他仍然想办法自得其乐。常常是刚被批斗完,一回家来,就拿个鸡毛掸子当马鞭,嘴里喊着锣鼓点,把地上当作舞台跑圆场,逗得两个小外孙也拿着小棒跟在他屁股后边跑。每逢这时,常弄得母亲哭笑不得,叹着气对父亲说:“斗成你这样,还把你高兴的。”

赵二湖(赵树理次子):

父亲是1970年9月23日在省高级法院军管专案组去世的。其实,前一天他就不省人事了。拉到医院抢救半天,醒过来已说不清话了,只听明白他让找我姐姐回来。按说,我离太原比姐姐近,为什么不找我回来?知子莫若其父。我懂事较晚,办事鲁莽,他深知我的脾气,怕我回来闯祸。文化大革命期间。由于父亲问题的株连,我的地位一落千丈,总是挨整。我一向不服,言行激烈,父亲一再叮嘱我要克制自己,严守纪律。现在回味父亲的劝阻,感触颇深。

父亲对于孩子,开始认为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只要把他们交给学校就放心了,后来一看不行,便很注意对我们的管教,不准我们特殊化。家里生活一般,基本没有什么家具。百分之六十的棒子面,爸爸与我们吃一锅饭,总不挑口。他对我们既严格又亲切。我们家乡有“赛鞭”的风俗。春天将桑树皮撕下来。编成鞭子,由十二股拧成十股、八股,逐渐编成,甩起来很长很响。爸爸见我们喜欢玩这个,曾耐心地为我们编过。

父亲写作品,不大怕干扰。我们上中学学的几何、代数他都喜欢;一唠就停下笔来同我们聊,我们走了他再写。

父亲看到我们读小学、中学循序渐进,颇有感慨。回顾他认字是从背药名、算卦,背“推背图”、“麻衣相法”、“人身必携”开始的。他十分喜欢写字帖,上私塾开始写字帖,后来进高小、师范一直未扔。他念书特别好,记忆力惊人,直到老了,年轻时学的古文仍能大段大段地背诵。我爷爷供他上学是要争口气,让他当官做老爷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所以,豁出来借债、押地。谁知最后父亲搞起革命来了,爷爷很生气。然而,父亲被捕下狱。爷爷还得借债赎人。

父亲参加革命一向对自己要求很严。当作家不忘一般群众,经常下乡体验生活。每次下乡归来,一放下包就找上级汇报。他十分关心农民的疾苦。1958年阳城县刮共产风、浮夸风。后来,小城(润城)公社饿坏了人,他亲自向中央粮食部打报告,调拨一部分粮食,使当地的老百姓免受饿毙之灾。

父亲历来讲究实事求是,写作品也从来不赶浪头、随大流。1958年之后,他很少写东西。当时,他在晋东南蹲点,感到生产队无权,甚至连一亩地施多少肥,都要公社批准。他希望公社、大队不要干涉生产和分配。干部作风和指挥生产上的问题更多一些。他的意见县委、公社接受不了,常发生争论。到下边他要求给他工作和权力。人家惹不起他,也不欢迎他,他的想法在实践中实现不了,就给《红旗》杂志写文章谈看法,给晋东南地委写信,谈自己的意见。他爱动脑筋,对于如何解决农村当时存在的一些矛盾,如何办社,有自己的一套方案。但是,这些意见不是石沉大海,就是成为“批判”他的所谓“材料”。作为一个党员作家,不能与当时的政策精神公开地唱反调,所以,很少写作品,觉得不好写。后来拿出来的几篇作品都是从侧面写的。如:《实干家潘永福》《套不住的手》《张来兴》《杨老太爷》和《卖烟叶》。六十年代他还写了一篇家史,主要写封建道德的压迫,与一般所写的“血泪斑斑”的家史不同,不顺应形势,结果被某编辑部退稿了。他的主张和创作,在历次运动中屡遭反对和批判。

然而,在实践中父亲并不放弃自己的观点,而是在继续思考、探索建设社会主义农村的正确途径。他认为,作为社会上的一个人,文学只是他为社会服务的一种武器,为了摸清推进社会发展的道路,只要对社会有利,即使放弃文学,也不可惜。他曾想改行搞农村工作,不搞文艺。他想在农村搞个试点,就把自己的工资、稿费大半都献给家乡——尉迟大队,而且,把女儿也派回来,想大干一番。由于种种原因,这种努力没有取得如期的后果。

父亲的一言一行都为农民群众着想,对农民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认为戏剧对农民的宣传教育作用远远超过小说,所以,十分重视戏剧的创作、演出和繁荣。他对晋东南地区上党梆子剧院的建设所耗费的精力和财力,在山西是有目共睹的。

赵三湖(赵树理三子):

1967年,十七岁的我,正在太原十三中上学。突然,晴天一声霹雳,父亲被揪出来了,雪花似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扑来。多少年来,一直被誉为“忠实地执行革命文艺路线的标兵”的作家赵树理,一夜之间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一次又一次抄家、一次又一次“批判”、一次又一次“游斗”,父亲的身体垮下来了。

每次,当我看着父亲挂上木牌,戴上高纸帽子被人押着出去,我的心碎了,血涌上了我的脑门,浑身哆嗦起来。我恨不得扑上去,将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特产的纸牌纸帽撕碎!可是,像每次一样,父亲回过头来,平静地安慰我:“在家!不要出去惹是生非。”

时间不长,父亲和王玉堂、马烽、西戎、胡正等伯父,被人关进了省文联的牛棚。从那时起,我成了父亲的“小仆人”,一直伺候他直到去世。

每天,当灰蒙蒙的太阳升起,空气还在动荡不安,我便夹着饭盒,端着小锅给父亲去送饭。那时,父亲已瘦得厉害,饭量也很小了,但精神基本上还是好的。他除了每天打扫厕所,清理院子,总是忙碌着算算术,演几何,练习钢笔字。偶尔高兴时,就用筷子敲打桌子,哼上几段上党梆子。有一次,他进厕所里打扫,被小将们从外面关住门不准出来。后来,他对我说:“今天有两个调皮鬼把我关进厕所里了……”说完哈哈一笑。

风暴更狂了,斗争一天天残酷起来。可是,父亲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不管文化革命对我怎么样,我对党始终是没有丝毫隐瞒的。”一次“批斗”中,父亲的肋骨被人打断了。又被推上三层桌子叠起的高台,突然,小将们蹬翻了桌子,父亲摔了下来,坐骨神经跌残了……从这时起,父亲白皙的脸上,再也不见了笑容。每次坐车游斗回来,他总是阴郁地发表一通观感:“市容很成问题,垃圾到处都是……唉!看来国家很困难啊!”

1968年秋天,二哥插队到洪洞县农村去了。临走之前,他多么想见父亲一面,但是人家不准,在关押父亲的院子的大门外面,二哥徘徊了一阵又一阵,只好忍泪离去……谁想到,这竟是他与父亲的诀别!直到父亲去世,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一面。当我把这情况告诉父亲时,父亲惨然一笑,突然异常认真地说:“好!应该,应该这样!咱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一辈子不应该忘记农村。你二哥插队下去很好,最好是回老家尉迟。你们也都应该到农村去,不应该留在城市里。”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故乡尉迟村,那里的山水风光,那里的土地庄稼,那里的水库,苹果园,还有已故的尉迟大队支书赵国祥。

1970年9月18日,父亲被关在省高级法院,一连几个月卧病床上,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每行走一步,都得扶着桌子、墙壁,走一步喘一口气。这一天,突然又接到参加“批斗”的通知。我见父亲被摧残成这样,忙找到军代表说:“我父亲病得厉害,不能参加批斗……”军代表不屑地打断我的话,冷冷地说:“不能站着批,坐着批也得去!”

八点半钟,父亲被带到湖滨会堂。偌大的会堂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见我父亲来到,马上呼起雷一般的口号:“打倒……”我搀着父亲一步步走上台,扶他坐到椅子上,口号不响了,“批判”开始了。每一个“批判者”雄赳赳踏上讲台的第一句话,总是:“赵树理,站起来!”接着“抬头示众”、“低头认罪”!听到一声声喊叫,父亲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困难地弯下了腰……一次又一次示众,一次又一次认罪,父亲渐渐支持不住了。头上滚出汗珠,两腿开始颤抖。半个小时过去,突然昏倒在桌子上。

22日中午,我照例去食堂领回父亲的一份凉饭。几个月来,父亲和贾俊、郑林,焦国乃、吴云伯父等人,连吃热饭的资格也被剥夺了。我扶起父亲,喂他吃了几口,他就不吃了,摆手让我回家去。那时,我是不准上食堂吃饭的,只能每天跑步回家。两点半钟,等我吃过饭。匆匆跑来,推开门,我突然吓怔了:只见父亲一脸煞白,浑身颤抖,滚在床上。见我过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使命地摇晃起头,嘴里翻出白沫,嗓子里呼噜打响,父亲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23日下午4时17分,父亲因脑溢血,结束了他的一生。

……

一天,父亲被勒令在家写检查交代问题,我在一旁翻阅着各种海报和传单,看见他放下笔抽烟,我赶快给他倒了一碗开水,头一次大胆地问他:“爸,你认为你是不是黑帮?”他搓着手笑了笑反问道:“小鬼,你看我像不像黑帮?”我摇了摇头说:“不像,也不信,可是没办法呀!”父亲严肃地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反对资本主义复辟,防止修正主义颠覆的政治运动,这我经历的多啦,我们每一个党的干部都要接受它的考验,到底我是不是黑帮,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怕什么,社会自有公论,是吗?”我点点头,父亲便高兴地唱起了老家的上党梆子《跳花园》:“义义呀义得啦呼义呀咳……”

原载《散文》200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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