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一
二十年前,一场牙周炎把杜凤的日子弄得乱七八糟。
杜凤哪天牙齿都好好的,偏偏那天,牙龈却发炎了,半边脸肿得像斜扣着一块面包。她从镜子中望见自己的第一眼起,就下了决心,不见欧丰沛。问题是,欧丰沛如果是一般的人,不见也就不见了吧,那几年,杜凤掉头不见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欧丰沛是十八中校长的小舅子。前几天,校长老婆欧丰芷下课后碰到杜凤母亲,兴致很高地说,喂,气色真好啊,是不是要当外婆了呀?杜凤母亲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得有点意外,各种感受还来不及涌起,先咧开嘴扑哧大笑。怎么当?她笑得话都变得断断续续了,女婿都不知几张嘴巴几只眼哩,怎么当?欧丰芷就夸张地张大了嘴说,不会吧?开玩笑吧?你们家两个女儿据说都跟天仙似的,你该不会想留在手中钓金龟婿吧?杜凤母亲就摇摇头,很愁苦的样子说,唉,欧老师,你不知道我那两个女儿的性格,她们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大的坐机关,小的站手术台,都文文静静的,不爱热闹,不会交际,每天下班回家,门一关,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哪有机会跟人认识交往?欧丰芷好像不相信,歪着头问,两个都没对象?是啊,没有。欧丰芷沉思了一下,跨前一步,低声说,唉呀,我也有愁哩,我最小的弟弟二十七岁了也没对象。他凭什么没对象呀?三中的语文老师,师大毕业,长相跟我很相似哩,我难看吗?即使不算俊,也不能算丑吧?杜凤母亲大义凛然地说,你丑?欧老师你一直是我们校第一美女嘛,你要丑,还有我们活的吗?欧丰芷头一仰,大笑,说,那我们攀个亲你看怎样?攀亲?杜凤母亲愣片刻,终于回过神来,说,你的意思是……噢,我得回去问问。杜凤母亲心里其实挺高兴的,但她按捺着,脸上分寸拿捏得很好。欧丰芷说,问吧问吧,我也回去问。不知道他们有没缘分哩。
母亲回家后就跟杜凤说了校长的老婆和小舅子。她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深谙这个职业的是非曲直,虽觉得偏四平八稳了些,但毕竟是天底下最旱涝保收的,而且三中是省一类重点校,收入少不了,行了,可以了,相当不错了。
杜凤却半天没吱声。她对自己的年纪其实也不免着急,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找了男朋友,甚至结婚生子了,跟她们比,她哪一个都不次,可是长到二十四岁,竟然还一直无人问津,真是奇了怪了。这时母亲做了一个决定,她手在空中用力一挥说,我看可以,就这么定了,先见一见面再说。见了面,看不上,再推掉也不迟。当然最好双方都看上,看上了多好啊,我们就是校长的亲戚了,好歹有个靠山嘛。
杜凤还是不说话,但她已经在心底同意了母亲的意见。见个面而已,谁怕谁呢?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没相过亲哩,仅仅图个新鲜,也不妨一试身手。
可是见面那天,她牙周炎发作,牙龈猩红得吓人,口水不可遏制地津津外冒,弄得满嘴水汪汪的。她捂着脸走到母亲跟前,嗯嗯嗯了半天,心情突然坏透了。怎么这样了?母亲正捋着袖子整这里清那里,她从前天起就开始收拾屋子了,欧丰芷说好要带弟弟来家里相亲,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既相人也相家教,作为家中的女主人,杜凤母亲怎么敢掉以轻心?她忙了几天,都腰酸背疼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关头,杜凤牙齿却出了问题。看到女儿鼓起的腮帮,杜凤母亲脸一下子黑了。
杜凤咽下口水,瓮瓮地说,算了,不见了。
二十年前,在杜凤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在跟欧丰沛相亲的当天轻而易举地抛出这句话,她说算了,不见了。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料到,就是因为这样一句简短的看似无足轻重的话,不仅是她,就连她妹妹杜凰的命运也被改变了。
杜凰和杜凤是双胞胎。
那天杜凤捂着半边脸断然说“算了,不见了”的时候,她母亲差点没背过气去。人家眼见着就跨进门来了,哪有说不见就不见的?母亲把杜凤拉住,但被杜凤很坚定地扯掉。母亲从杜凤的手劲上获得信息,知道此事定了,已不可更改。她绝望地垂下手,看着女儿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如果母亲肯随遇而安,这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那么杜凤杜凰的日子仍然按照原有的轨迹正常运转下去。偏偏母亲那年正想评职称,而能不能评上、能不能被聘,校长都是至关重要的。人是不能有欲求的,一旦生出,马上就得拿出其他什么做代价。那年母亲的代价是杜凰。幸亏她生了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儿,此不行,还有彼。当然,更重要的是,杜凰的态度,谢天谢地,跟她一说,她居然满口答应。她说,不就是代杜凤相个亲吗?行呀行呀,挺好玩啊。从这句话上看,杜凰最初其实也不过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登场的,并不当一回事。可是后来情况就变了。在见过第一面后不到半年,杜凰居然就跟欧丰沛结婚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杜凰和欧丰沛几乎同频率双双一见钟情。这种事其实概率不高,尤其是对杜凰而言。妇科医生杜凰看天下男人十有八九都是脏的,她每天在手术台上马不停蹄地处理风花雪月惹出的后遗症,早已看破男女之事的真面目,哪还有半丝浪漫在心?偏偏在那一次、那一刻,她对那个叫欧丰沛的男人还是动了情。
他们相亲的那天,杜凤缩在自己的房间,仅打开门缝往外瞥过一眼。欧丰芷面朝这边,欧丰沛面朝那边,所以她只看到女人一张浓妆艳抹超过分寸的脸,尤其是唇,鲜红得如同两瓣廉价而随意的三角梅。每天每天,杜凤一直把自己一张脸伺弄得丝丝入扣,描眉上粉都宛若天成。她认为这项技艺其实也很需要高超的智慧与能力来观照参透,所以对于那些勇于乱涂乱抹的女人,她从心底里透着几分不屑。她的不屑从欧丰芷的脸一直蔓延到欧丰沛的后脑勺。很平凡的一颗脑袋,往下看,背也无波澜,瘦削,干薄,大众化,至腰那儿还蓦地一窄,窄得近似于无。杜凤扯起嘴角轻笑一下,就把门掩紧了,不再过问外面的动静。凭经验判断,她认为杜凰不会来电,不料杜凰还是来了。
在杜凰与欧丰沛柔情蜜意了两个多月之后,杜凤才第一次正面见到欧丰沛,双目交会时,杜凤突然觉得有一股蚁虫似的东西,正从小腹深处挤挤挨挨地向躯体的各个角落缓缓爬去。刚开始她只是有种麻麻的不适感,后来,越来越不适,不适至疼痛,在深处痛,一闪而过地痛,难以言说或者不可告人地痛,就这样持续着。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家人围坐饭桌吃晚饭,顶上的节能灯白花花地照下来,照在对面的两个男人身上,他们是一对父子,分别是杜凤的丈夫李真诚和儿子李奋。儿子皮肤细腻圆润、五官明朗俊俏,这是遗传自杜凤的,而鼻子高耸挺拔、个头魁梧壮实,则吸收了李真诚的长处。生命是多么奇妙的化学反应,两者相加,造出第三者,其结果就是再高的智慧、再大的权力都难以预测与预设的。
没有错,杜凤的思路继续往下滑,她在一家人聚在一张桌上温馨晚餐的时刻突然来势汹涌地想到了欧丰沛。如果她结婚的对象是欧丰沛而不是李真诚,那么会生一个什么长相的儿子或女儿呢?
二
杜凤是在杜凰与欧丰沛的婚礼上认识李真诚的,他是伴郎。
对很多平凡的人来说,结婚可能是风光的顶峰。这里头有风险,搞不好就是一生唯一当主角的机会,所以,明智的选择是得将自己弄成月,再不动声色地让周遭所有人都沦为拱月之星。但欧丰沛结婚时差点没做成月,当然这是在杜凤看来。
那天接亲的婚车驶到楼下,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个结实健壮的男人,穿藏青色西装,西装背部浑圆地隆起,将布料撑得如鼓面那么饱满光滑。从车上到地上的时间相当短暂,而且他步态轻巧灵敏,富有弹性,不由分说透着股动物性。到了!他说。声音很高,咧得大大的嘴里亮出一排精白的牙齿,粒大,形美。杜凤看人是有特点的,她的目光从不先落到对方的眼或鼻上,她先看的总是嘴,嘴形唇形牙形。既然民以食为天,这个地方的一启一合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总是最至关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