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我离开了桐花镇,带着我支离破碎的爱情,感觉自己的青春正大段大段,飞速离去,不见踪影。
A
零五年的夏天,我走在桐花镇的街头上,听到不知道从哪个商店里传出来这首歌:宁静的夏天,天空中繁星点点,心里头有些思念,思念着你的脸……
过了三十岁后,人心就会慢慢宁静,然后经常性地陷入回忆,利用每一点无聊的时间去回忆年少时的东西。
这首《宁夏》真好听。两个中学生走过身边,这样讨论。
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我的胸口忽然莫名地疼痛起来。热辣的真切的痛,痛得我不得不放下行李箱,用一只手捂着我的胸口,以稍稍减轻一点点这种疼痛。
宁夏。宁夏。宁夏。
每次听到这两个字,我都会痛,就这样不得不捂着胸口地疼痛。
整整十三年。我还是无处可遁。
那个新转学来的女生,她站在桐花镇初夏的晨光里,浅麦色的皮肤,眼睛很大,睫毛很浓,很长,很翘,她真漂亮。她做自我介绍时语速很慢,并且只有这八个字:“我叫宁夏。从宁夏来。”然后就走到我旁边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甚至没有和被她选作同桌的我打个招呼。连个眼色也不给。可我还是看到了她漂亮的眼睛,她像扇子一般的睫毛,美得就好像从哪一本小说里走出来一般。
我低下头,热了脸。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感恩:我的同桌前天刚刚转学,全班就这么一个空位子,连老师都没有什么理由不让她坐我旁边。
真是少见。你张捷也会脸红么?我的前桌索拉这么白了我一眼说。
索拉是一个漂亮的骄傲的女生。漂亮的女生都不喜欢别的漂亮女生。
男人见到漂亮的女孩子脸红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说是不是,宁夏?
我看着我的新同桌说,很嬉皮笑脸。我不想做那些越是喜欢那个女生就越是不和她说话的男生。
但宁夏却只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微笑。
她的冷漠,很重地刺伤了我。
这些冷漠,还有我一眼就喜欢上她的炽热,使我后来的行为,变得很奇怪很奇怪。
B
一个男生和两个漂亮女生之间,要发生的故事好像也平常得很。甲喜欢乙,乙喜欢丙,大家便小小地痛苦着,蹉跎着,然后,青春一恍眼,便过了,大家便离分,天各一方,再也不见。只剩下一些未愈合的伤口,总在被一个声音,一个词语,或者只是一朵云彩轻易揭开,在见风的那一瞬间剧烈地疼痛。谁也逃避不了那些年少轻狂留下的伤口。
索拉喜欢抱着球在楼下喊我的名字:张捷!张捷!张捷!
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是对楼,我常常在探头出来回答索拉“别喊了我就到”的时候,看到宁夏在402的阳台洗头发或者洗衣服。或者是在摆弄自从她住进402后才出现在阳台上的绿色仙人掌。
索拉喜欢打篮球,我也喜欢,常常每天在球场呆到最后一分钟才进教室。
索拉在此时总是跟在我身后,眼睛里有着炫耀的不屑。
我知道班上有好多女生是偷偷喜欢我的。但我和索拉玩在一起的时间最多。索拉开朗而且喜欢运动,对我的性子。我讨厌女生故作矜持。
宁夏却是从来都不会看我们的,她甚至不多看我一眼。宁夏很少很少说话,即便说,句子也很短,且很少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所以,她当然也不会向我借一本书一块橡皮什么的。她不与我说话。
她的这种高傲,像一根根微小而锋利的针,无比精准地穿透了我自以为细密的心事。
这让我在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心里都会起一些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反应。比如我会不由自主地当着她的面很亲热地和索拉说笑话,会帮索拉提她的书包,买零食给索拉吃。
我那么故意地表现,就好像那时流行的小情侣之间的小事情,我知道自己心里喜欢的是另一个人,可我却对索拉大献殷勤。
我不想做那种越是喜欢一个女生就越是不与她说话的男生,但我偏偏彻彻底底是这样的男生。
C
有一天早读前,班主任狠狠地宣布有一些新同学不够尊敬老师,见了老师也不问好,必须好好反省。下课后,宁夏就吃力地搬动书桌。我趴在我的桌子上,假装睡觉。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嘭嘭嘭,嘭嘭嘭,都快撞翻了我的书桌。
这是我们班主任的习惯伎俩,谁要是被她认定需要教育便把书桌搬到56号去。56号是最后一排最后一个位子。后面就是垃圾桶和杂物箱。
我想我干脆假装被惊醒去帮她吧。我想我干脆安慰她两句吧。我想我今晚把她约出来吧。
我只是想。我什么也没有做。
宁夏从此坐在56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很安静地看书。
那天晚自习后我不知为何又去了教室,当我按亮教室的灯时,我听到有人轻轻地“呀”了一声,接着我就看到了两眼亮晶晶的宁夏,我的视力很好,很快我意识到宁夏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是眼泪。她看到我,眼泪掉得更凶了,那么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自从我懂事不欺负女孩子后,就没有再见过女生掉眼泪。我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宁夏拿起书包,飞快地经过我的身边跑出了教室。有一点冰冷的、湿湿的东西滴落在我的手臂上,那绝不是我的汗水。
我感觉那点落在我手臂上的水滴冰冷冰冷地渗透我的皮肤,渗进我的肌肉和骨头深处去。
那个夜晚,我十六年来第一次失眠了。我睁着眼睛,一直看到一双充满了泪水的亮晶晶的眼睛,像深湖一般让我沦陷。
D
第二天,很早很早的时候。
黑板上抄了一段席慕容的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56
自然是掀起了班上最大的轰动。
在高中教室的黑板上来这么一段,简直是惊世骇俗。
特别是那个“56”,“56”是谁?
最后,“56”居然落到了索拉身上。
在索拉走过的时候,好几个男生就唱:1-2-3-4-5-6!索拉索拉索拉。
然后大声喊: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索拉被喊红了脸,冲那帮男生狠狠地剜眼睛,可男生们哪这么好打发,他们照样喊。
索拉跑进教室,狠狠地拍我的桌子:张捷!你倒是帮我查查是谁呀。我又没暗恋谁,我干嘛写那么肉麻的东西呀?
那帮男生却在外面喊:索拉暗恋张捷!索拉暗恋张捷!
索拉气哭了。
真烦。我站起来,冲出去,对着其中一个男生就是一拳头。
那一段诗,终于变成了一场群架。
之后,便是我被处分,然后是停学两周。
索拉在我离开学校的那天,又哭了一次。
而宁夏,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看我。她是如此骄傲地一再刺伤我。而我走出教室的时候,还是偷偷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是的,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一件这么令人莫名其妙心力交瘁的事情。
那些不用上学的日子,我就在街道上乱晃。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阳光和月光被我甩在身后,一段一段的。
在这些乱晃的最后一天里,我终于知道宁夏不喜欢说话的原因。
她被三个“白粉仔”困在一个死胡同里。宁夏紧张得过分,她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呀呀地乱叫。我抓起一根棍子冲了过去。我很快被揍趴在地上。一只眼睛肿得只看见抢了东西扬长而去的大脚板,还有宁夏满眼的泪水。
“谢……谢……我……我我……”她憋得原本惨白的脸都红了也没说出第二个字。
“没事了,你快点回家吧。”看来她真的被吓到了。
“不,不不不是的……你,你你,没……没……没事……事吧。”我的衣服被宁夏抓住,然后是她完全不成句子的话。
五月的桐花镇街头,炽热而繁杂,但我走在宁夏身边,却感觉心里有一些安静与快乐。如果以后能经常这样与她一起走过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街道,想必亦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尽管,这么美丽的宁夏,她是一个结巴。
E
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美好起来。
每天放学后,我就在桐花镇的一个废弃的仓库旁边等宁夏。她来后,我便带她到仓库后面的桐花河边去。在那些深密的草丛里,我可以拉她的手,可以用我的嘴唇轻轻碰触她长而密的黑眼睫,宁夏总是很乖,很安静地微笑。
我问她:黑板上那首诗,是你抄上去的对不对?
宁夏使劲儿地折着一枝草叶,没有吱声,她脸红的样子很好看。
那些日子,是发亮的,像夕阳洒满了河水,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透明而鲜亮。
我只是没有想到后来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有一天,一张大字报画了两个写着我和宁夏名字的正在接吻的小人被贴在公告栏里。
这个人,真的是太毒了。他不但了解我,还知道我每天放学后做了些什么。
我去找宁夏。可我跑遍了每一个她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她。她一定很难过。
我冲进教室,像愤怒却没有目标的斗牛,怒吼:谁干的!是男人就给我站出来。
我的声音和着我的愤怒还有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滋生的羞辱,那么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内心。
那些情绪,疯狂着,只是想找一个出口。
我的眼神一定很狠。否则索拉后来不会那样地恨我。
她站起来说:是我,怎么样?
索拉太挑衅了。她太自信了,她不知道,对一个愤怒到已经缺乏理智的十六岁少年作这样的挑衅意味着什么。
我狠狠地甩她耳光,一定很用力,漂亮骄傲的索拉倒在地上,我的脚又跟了过去。那一脚,狠狠地踢在她的肚子上。我一定踢得太狠。看到她的米色裤子迅速被血液染红的时候,我有瞬间的迷茫。
我被几个老师架着离开的时候,我看到索拉的目光,充满了怨恨和痛楚。
很深很深的怨恨和痛楚。
F
我被开除了。嚣张又财大气粗的张捷被开除了。
早恋,不服管教,打架,并打伤了一个女同学。
索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我在医院外面无所事事地转悠,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我那时还不知道,我踢的那一脚,使当时正处例假期的索拉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所以索拉恨我。
父母决定把我送到省城去做择校生。
离开前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宁夏。她一直躺在家里,不能出门,她粗暴的父亲不敢对有钱的我怎么样,却打断了她的一条腿,并把她关在房间里。每一次我到她家找她,她都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办法跑出来。
她是打破了窗户逃出来的,她腿上的伤显然还没好全,走路有些不稳。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这是在做什么呀,我把喜欢我的女孩子踢得进了医院,我让我爱的女孩子断了一条腿。
宁夏说:张捷。她只有在喊我的名字的时候,从来不结巴。
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宁夏也没有再说话,她站在阳光里,慢慢地解自己的衣服,她浅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美丽无比的光泽。然后她忽然抱住我,慌乱地解我的衣服,我抱住她,坠落在柔软的草丛里,青草的气味使我们变得异常迷乱。
宁夏咬着嘴唇,一直在流泪。
阳光苍白而迷茫,她揉揉我说:张捷,我……我我……
“我”了半天,宁夏还是没有说出要说的话,我忽然觉得烦燥:我什么!要说什么就快说,我要走了。
我明明想说的是:我心里只喜欢你,我会想你的。出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如此伤人的道别。
宁夏最后是哭着跑走的。她的腿还没好,跑了一会跌了一跤,我握住拳头,没有冲过去扶她。她自己爬起来,继续跑。终于终于,消失于河堤尽处。
我抱着头,痛哭失声。
我那时也不知道,宁夏,最终成为了我心里最深的伤口。
G
我就这样,假装潇洒,却带着两个女孩子支离破碎的爱情离开了桐花镇。
刚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看着校门口,我希望能够看到宁夏,那怕她只是经过。或者索拉,哪怕她是带着一帮人来揍我一顿。
但我谁也没有看到。后来,我终于把心思放在功课上,成绩上升到让人很快忘记我是一个因打架而被小镇学校开除过的择校生。
可就在高考前一天,桐花镇终于有人来看我了。是索拉。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孩,她冷冷地看我,在人来人往的教室走廊外,把那个婴儿塞到我的怀里,她说:这是你的女儿。我要考大学了,不会再帮你养她。
我在一片哗然里目瞪口呆,我怎么会有一个女儿?
我快速地想起了宁夏。若我有女儿,也应该是宁夏抱来才对,为何是索拉?
宁夏生下孩子就死了。她父母把孩子丢在垃圾场,我去捡了回来。索拉冷冷地说完,冷冷地走了,把婴儿留在我笨拙的双手中。
因为这个孩子,我再次被学校开除。我才十八岁,我抱着我的女儿离开了学校。我知道,我再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更让我震撼的是,我再也不可能见到宁夏。我抱着我和宁夏的女儿,站在夏日滚滚的车流里,没有泪水,也失却了思想。
看着我抱着孩子在应该进考场的时刻出现在家门口,我的父母仿佛瞬间老去。
我常常看着那个小小的、有着宁夏美丽的眼睛的女孩儿,她会走了,不喜欢讲话,也不喜欢哭。她的眼睛常常沉默地看着我,有点冷冷的,像当年的宁夏一样。
我在她这样的目光里,感觉自己的青春正大段大段,飞速地离我而去,终于不见了踪影。
五年后我开始独立经营父母的生意,小夏,就是我和宁夏的女儿,已经七岁了。我收到了索拉的一封信,她在信里说:张捷,不要怪我害你。你当年太狠了。你踢的那一脚,让我永远地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我今天要嫁人了,因为不能生孩子,我只能嫁一个有钱的老头子。你明明喜欢的不是我而是宁夏,明知那段诗是宁夏所抄,却为何偏偏总是走近我?你太过分。所以这一切,是你应该要还我的。
我站在房子的门廊边,看着信上那些曾经熟悉的字,很恍惚很恍惚。恍惚想起很久以前,漂亮的索拉抱着篮球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之后是无数男生妒忌艳羡的注视。就为了这些注视,我那么得意地扼杀了两个美丽女子的爱情。最后,她们一个为我付出了孩子,一个为我付出了生命。
我终于在强烈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H
当年废仓库的那块地,现在建了一家纸箱加工厂,那边美好的草丛,现在挂满了令人绝望的塑料袋和废纸。桐花河伤心地说不出话来,也就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桐花中学居然还是老样子,那些老式墙壁站在那里,每一面,都写了回忆两字,看得我不得不用手捂着胸口疼痛的地方。人们经过我的身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因为他们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年纪不大,却像个老人一般捂着胸口缓慢地行走。东看西看,满眼的回忆。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见到宁夏。
是鬼魂吧?我想。
我于是说:宁夏,我以为你再不愿意见到我。
她对我微笑,她终于不再是个冷面女子,她说:张捷,你回来了。
她终于也不再结巴。
她真好看。
一个男人走到她的身边,很亲密地问她这是谁,宁夏说:一个旧同学呢。
然后,宁夏就和他走了。他的手,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头上,我一直以为,宁夏的肩头,只有桐花河边的落花,不会有男人的手。
我再次紧紧捂住胸口,这些疼痛,是这样突如其来,宁夏居然没有死,宁夏的身边,还有着一个给了她幸福的男人。
我再顾不得寻找什么,落荒而逃。
我疯一样去寻找索拉。
我要问问她,为何骗我宁夏已死,就算是为了让我难过,那么小夏又是谁?
I
索家的大门,铁锁锈迹斑斑。据说他们一家,已搬走许多年。
听说索拉嫁了一个外国人,带父母出国去了。
听说索拉父母继承了一笔遗产,到大城市生活去了。
我去找宁夏,她一手提着菜,一手被那个男人拉着,在夕阳里渐行渐远。
我终于,还是找不到上前问询的勇气。
我终于,还是捂着我心脏跳动的地方,疼痛难忍,为这一段少年不知愁的错失,为我们走远后,永远失去的回去的机会。
助理编辑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