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凉
我笑笑,从袋子里抓起白色安定,撒在课桌和地上。我说,像不像自杀现场?
一
从民政局出来,陈子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家都是已婚男女了,保持点距离,否则闹出什么事就不好看了。
我笑着捶他的背,然后把手里的小红本塞给他,搁一起吧,别一人一本的,结婚证倒像是离婚证一样。
他伸手掐我的脸,呸两下,不吉利!
我乜斜着看他,吉不吉利,呸两下就能管用?那离婚率也不会直线上升了。嘴上虽然逞能,但在陈子宸灼热目光下,还是乖乖呸了两下。毕竟,结婚不是闹着玩的,离婚更不是闹着玩的。
从这件事上,足以看出陈子宸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而我,又是多么的粗神经。
所以,时隔七个月零十二天,当我在陈子宸的电子邮件里看到一封署名为“你的宝贝”的火辣来信时,几乎惊愕得要昏过去。
感情变不变,到底不是几口唾沫就能左右的。
二
信件里的女孩叫席朦朦。听名字就是个小妖精。我看过她的照片,和信件一起保存在陈子宸的电脑里。
眼睛大大的,短发,碎碎的刘海撒在额头,青春飞扬。一张红唇性感地嘟着,极诱惑。
这就是陈子宸的新欢?我愣在电脑前,回想他曾对我说,比起街上那些姑娘恣意而张扬的美,江南,我更爱慕你内敛的沉静。
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就全盘推翻。出尔反尔,翻脸比翻书还快。真难为他还要煞费苦心,在我面前扮新好男人。
一位叫弗兰克的心理学家说过,如果一切都不能改变,那么至少还能改变自己的感受;如果一切都不能控制,至少还能控制自己的风度。
我决定不动声色,在这场感情风暴里维持最后的风度。即使倒台,也要留下最从容的背影。
三
我从陈子宸的聊天记录里知道,席朦朦还是学生,学播音。
我用陈子宸的名字和她聊天,用陈子宸的口吻接近她。我叫她,宝贝、亲爱的、老婆、小丫头。
我从不知道陈子宸会说这么多甜言蜜语。我的手指敲在键盘上,声声清脆,像是我脆弱的心正一点点地分崩离析。
她说亲爱的,你昨天给我买的蛋糕,我甜蜜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在这边发一个笑脸加一个香吻,心里苦涩地想,上星期我过生日,陈子宸说加班,只是往我卡里打了钱了事。我缠着他说想吃蛋糕,他却笑着拍我的头,江南,你又不是小孩子,干嘛搞这一套啊。
是啊。我不是小孩子,所以我用不着人疼。省下他满腔的爱心和耐心,全部奉献给还是小孩子的席朦朦。我多么伟大。
我对席朦朦说,我老婆要回来了,我要给她做饭去了。说完便抱着胳膊看她的反应,心里期盼着屏幕上出现一排恶毒字眼。
女孩很平静,淡淡地回应“好的”。她是知道有“我”的存在的。可是她不在乎,她偷窃别人的感情也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陈子宸下班后,我对他说要去充电学习。
他说你的稿子写好了?
我说不碍事,离交稿还有一段日子,刚好学习,权当去寻找灵感了。
他点点头,大学联系好了?
我说就X大吧。陈子宸的眼神明显地跳动了一下。虽然很细微,但我还是捕捉到一丝慌乱。席朦朦也是X大的学生。
谨慎的陈子宸瞬间恢复镇定,他揽我进怀抱,温柔地说,江南,只要你愿意,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要是一个星期前,他说这话,我一定会像吃了蛋糕的席朦朦一样,甜蜜一个晚上。可是现在,我知道谎言背后的真相,只能报以同样虚伪的笑。然后不留痕迹地挣脱他的怀抱。
虽然,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仍然令我着迷。离开的刹那,几乎有泪跌出。可是忍了忍,硬是吞进了肚里。一并吞下的,还有尊严。
四
交了钱,做了旁听生。我摇身变成陈绮。虽然陈子宸快要忘记我,但我不能忘,我要时刻用这个名字提醒自己,江南,才是陈子宸名正言顺的妻。
我伏在教室门后研究课程安排。活生生的席朦朦出现在门上玻璃里,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张望我。
我拉开门,友好地微笑,你好,我叫陈绮,不知道美学课是不是在这上。
她笑容爽朗,没错,就是这里。我刚好也上这堂课。我叫席朦朦。她噼噼啪啪地说,然后伸出手,来,我们坐一起吧。
我握住她的指尖,纤细绵软的一只手,纤细绵软的一个人。
席朦朦的字比她的人还要娟秀,她写一手漂亮的小楷。她将笔记本推到我面前,压着声音说,美学教授很严厉,不喜欢学生上课交谈,你有问题就写在纸上吧。
我的字很大、轮廓宽扁,和她纤细秀美的字并排站在一起,突兀极了。就好像,我以为还很年轻的脸,混迹在这群青春的孩子们中间,竟是那样格格不入。
我暗自比较着,心里忍不住酸溜溜的。我知道,我失去的也许不仅是青春和美貌;我失去的,是内心那点微薄的自信。
五
席朦朦是个爽朗的女孩。她有极高的艺术天分,废纸上的涂鸦,寥寥几笔已然栩栩如生。我不得不赞叹陈子宸的好眼光。
几日下来,我已经和她混得烂熟。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她粲然,偏着头掰手指,艺术系有两个,中文系一个,外语系一个,还有一个很爱慕我的教授……
她眨眨眼睛,大眼睛忽然飘过一缕忧伤。她没了兴致,垂下手说,可是,这些我都不爱。我爱的那个人,他的心只肯分我一半。她拉住我的手说,陈绮,你知道一颗心被分走一半的感觉么?
我安慰她。感觉到手指正慢慢失去温度,降至零点。可嘴边还要噙住一抹微笑。
我对她讲我和老公从大学相识、相恋的过程;讲我们拥有的美好片段;讲那些爱,醇厚绵长;讲我是多么坚定不移地相信这爱。
席朦朦羡慕地望着我,陈绮,你真幸福。她长出一口气,耸耸肩膀,拿出电话对我笑,我突然好想念他,我决定要翘掉一节课去约会,来平衡我的嫉妒。
我停住脚步,看着她举着电话亲昵地唤:亲爱……
我的内心犹如枯木荒坟。一寸一寸的悲伤捶击胸腔,我慌忙转过身,借口忘记东西,快步跑掉。我不想让这个掠夺者看到我脆弱的泪。
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拿出电话拨给陈子宸。先是占线,然后无人应答。我茫然地举着电话听他的彩铃一遍一遍地响起,再一遍一遍地断掉。
他是狠了心不接我的电话。我冲向旁边的一对情侣,请求他们借给我电话。
我用陌生的号码打给他,他接了。听到我的声音仍然吃惊。他压低声音说,我现在在开会。
我抽泣着问,陈子宸,你还爱我吗?
他含糊地“嗯”。
我说我不要这样,我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爱还是不爱。
他渐渐不耐烦,哑着嗓子敷衍一声“爱”,然后毫不犹豫地挂电话。
我握着忙音的电话,想象他会用怎样缠绵的口吻对席朦朦说我爱你,终于泪流满面。五月繁花盛放的校园里,却承载不下一颗零落成泥的心。
六
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好几次想要撕破脸摊牌,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草草看到结局。
6月,我怀孕了。陈子宸像是变了一个人,下班便赶回家。看着他把脸贴在我尚未隆起的小腹上喃喃自语,我知道,他有多么爱这个孩子。
他买来大堆CD和书籍,每天上班前都伏在我耳边嘱咐该听什么该看什么。有时席朦朦也会打来电话,他眼神里有不舍,却匆匆挂掉。这时我总在想,握着被挂掉电话的席朦朦,能不能感受到我的痛苦?
周三,我和席朦朦在校园见面。她瘦了很多。大眼睛更大了,眼窝凹陷,像绝望的空洞。
见到我她忍不住掉眼泪。她说最近过得很不好,她爱的人也许连那一半的心也要收回去了。
我握住她横亘在桌上的手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这是一个检验我们的爱人,究竟有没有把我们放在心里的游戏。你敢么?
我们一家接一家地进药店。白色安定就是我们的游戏规则。我肚里的孩子是游戏的赌注。因为我知道,我在陈子宸的心里早已轻得没有分量了。
而席朦朦,她真是个孩子,还有着为爱不顾一切的勇气和信心。她为这样冒险的游戏兴奋不已。
我和席朦朦同时拨电话。我的通了。她尴尬地笑笑,通话等待中。
我说,老公,如果还想见到我,10分钟后来X大。说完便挂掉电话,不给他犹疑的机会。
与此同时,席朦朦的电话被接起。她语气哀怨地说,你现在不来,就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我听见陈子宸的声音急切地响起,朦朦,别做傻事啊。
我冷冷地抱着胳膊。从哪里来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我的身体里。透心的凉。
七
我和席朦朦安静地坐在自习教室里,等待着结局的到来。我问她,若是那个男人不管不顾她的安危,她要怎么做。
席朦朦沉吟片刻,说,要是真的这样,我将断了这个念头。她仰起脸,忽而笑了,不过他不会的,他说过他爱我。况且,又不是真的要吃,怕什么!
我亦笑笑,从袋子里抓起白色安定,撒在课桌和地上。我说,像不像自杀现场?
我的眼睛望着教室门口。我看见黑色西装闪过,而后折回来。陈子宸,他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大约看见了满地的白色药片。然后冲了进来。
席朦朦背对着门,直到陈子宸已经冲到我身边,急切地抱住我的身体,她才看到他。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落。
陈子宸慌乱地望了她一眼,嘴里叫出的却是我的名字:江南。
我笑着望他,对不起,我们只是玩了一个游戏。
我说,我们在测验我们爱着的男人究竟有没有把我们放在心里。亲爱的,恭喜我吧。我和宝宝赢了。
我看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席朦朦,朦朦,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我老公。
陈子宸真厉害,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决定丢卒保帅。他挤出的微笑那么生硬,他的声音那么刺耳。他说,江南,吓死我了!以后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
席朦朦用手蒙住脸,哭着跑出教室。
八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X大。那里总是那么冷,冷得人的心都要结冰了。
我对陈子宸说,孩子我会生下来。你仍然是他的爸爸。
陈子宸拉着我的手挽留我。我摇头,充满谎言、骗局、伤害,却唯独没有爱情的婚姻,你为什么还要留恋?
和陈子宸离婚那一天,我给席朦朦打了电话。
其实,我真的喜欢席朦朦。她善良、热情、用真心去爱人。只可惜,她爱的那个人,却根本不值得爱。这不是她的错,我一点也不怨她。
我说,如果你还爱他,就去找他吧。
席朦朦在电话里冷笑,你都不要的,我为什么还要?
那天,我和席朦朦聊了许久。说了很多我们没有说过的事情,中间也提到陈子宸。只是,两个人的口气都像是在谈论天气,云淡风轻。
我知道,这场风暴,已经被时间翻过去了。
编辑 赵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