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足球启示录

杨　健

当阿尔沙文第117分钟用一脚低射洞穿范德萨小门时，场边的希丁克紧握双拳一声低吼，足迹遍布三大洲的“海象”再次上演了执教的神奇。这个锁定胜局的进球终结了俄罗斯（含苏联）足球整整20年无缘大赛四强的尴尬，宣告了沉睡的“北极熊”以最凶猛的方式回到人们视野当中。

分崩离析的俄罗斯足球

20年前，拥有达萨耶夫、别拉诺夫、普罗塔索夫、扎瓦洛夫和米哈伊利琴科五大天王的苏联队在西德欧洲杯上所向披靡，若不是决赛中被范巴斯滕匪夷所思的零度角天外飞仙所绝杀，这批苏联足球体制下的最后一批精英本可用银光闪闪的德劳内杯，为这个实施了近半个世纪、完全悖于竞技体育规律的行业体协制度画上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

亚军好比一声丧钟，三年零两个月后，苏联副总统亚纳耶夫翻云覆雨架空戈尔巴乔夫，军队寡头叶利钦则把T-80坦克开到了红场上——“八一九”事件虽不曾流血，但那个曾云集了高加索内外斯拉夫人与各加盟共和国少数民族的联邦却已然名存实亡。官员走马灯般上课下野，自然殃及与各部委同气连枝的地方体协及俱乐部，曾一道聚在锤子镰刀红旗下、不同语言和民族的绿茵精英们也走上了三岔口：多数人选择了红白蓝三色旗，但也有“同志”分道扬镳。

老帅洛巴诺夫斯基回归乌克兰，和他一道返乡的还有绰号“闪电”的坎切尔斯基。基辅迪纳莫队队长贝尔科维奇回归白俄罗斯，门将普姆则加盟了第一个和苏联叫板的小兄弟爱沙尼亚，格鲁吉亚收获了阿尔韦拉泽与金克拉泽、拉脱维亚则抢走了帕哈斯，而摩尔多瓦人莫斯托沃伊、爱沙尼亚人卡尔平和乌克兰人奥诺普科齐齐改籍俄罗斯……尽管1992年欧洲杯上以最后晚餐姿态出战的独联体队，远远没有沦落到靠这些晚辈后生打天下的地步，但被苏格兰连灌三球踢出小组赛，足以证明这支欧陆王者曾经的窘境。仅仅四年前，他们还曾在汉城挫败罗马里奥领军的巴西，勇夺奥运金牌！

人才凋零大势不可挽回，派系斗争则让俄罗斯足球愈发低迷：莫斯科三大豪门中央陆军、迪纳莫与斯巴达克暗战50年，而但凡豪门主帅在国家队履新，总会掀起一波重用嫡系打压异己的风潮。1994年俄罗斯人一路内讧到美利坚，沙利莫夫、科利瓦诺夫、基里亚科夫等七人临阵兵谏，要和主帅萨德林拼个鱼死网破，虽然独联体足协力挺泽尼特铁帅并开掉了三个带头大哥，但士气崩盘的俄罗斯人小组赛就被巴西与瑞典踢出局；八年之后俄罗斯队历尽艰难险阻挺进日本，但斯巴达克系当家人罗曼采夫硬是非斯巴达克系球员不用，于是其信赖的几个嫡系前锋连脚像样射门都没有，瑟乔夫还没踢上几场俄超就被赶上世界杯舞台，给维尔莫茨和稻本润一当陪练。两年后加扎耶夫终于“拨乱反正”，可此时他能依赖的，不过是年已35岁的莫斯托沃伊、34岁的卡尔平、32岁的阿列尼切夫以及29岁的“新秀”罗斯科夫与拉季莫夫。暮气沉沉的“北极熊”开局便被伊比利亚双雄乱棍打死，早早回了老家。

两届总统叶利钦与普京，任内竟无一次目睹国足冲出小组赛。纵横了十年的老将们已然要激流勇退，80后的晚辈还没见过大世面，又有谁曾料想，这批在欧洲两大杯赛场上砥砺锋芒、喷薄而出的年轻人重新聚集在三色旗下，一夜之间竟令整个欧洲颤抖？

政治带动绿茵复苏

2002年兵败日本后，俄罗斯发行量最大的《真理报》并没有在体育头版刊登败军之将罗曼采夫的落魄，而是剪辑了一幅莫斯科市中心荒凉的球场特写：锈迹斑斑的球门、破烂不堪的球网、杂草丛生的场地、破损蒙尘的看台……死一般的空旷，没有球员更没有观众，这便是当时俄罗斯足球的境况。少体校模式破产之后，曾经人声鼎沸的青少年联赛甚至企业联赛已是门可罗雀，习惯了从少体校予取予求的俱乐部则第一次尝到了断炊的滋味。那些昔日被扫地出门的二流球员如今正在乌克兰、白俄罗斯甚至韩国风生水起，而自己草草组建的梯队却没半个可用之才。莫斯科的足球大佬们结伴去政府请愿，却都遭了白眼，市长两手一摊：“咱家总统，不好这口！”

众所周知，俄罗斯首任总统叶利钦是资深网球迷，不但经常自掏腰包前往温布尔登为卡费尔尼科夫加油助威，还与萨芬一家惺惺相惜，但凡在莫斯科举行的ATP和WTA赛事，总是回回不落。即便彼时俄罗斯财政入不敷出，叶利钦还是绕开国家杜马，每年直接从财政部拨款300万美元培养青年网球选手，所有球员日常开销的不足部分均由国家补齐，这也直接造就了俄罗斯女子网球当今雄霸世界的盛景。而叶利钦的继任者、柔道黑带持有者普京对网球同样情有独钟，他也是户外运动和重竞技项目的身体力行者。2004年雅典奥运会，俄罗斯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硬是凭借着体操、游泳、中长跑等项目的传统优势甩开澳大利亚，以27块金牌保住了第一集团的位置。普京擦冷汗之余，也庆幸自己没少补贴这群一度嗷嗷待哺的健将们。尽管俄罗斯体育大有收复失地之势，但足球却没在这场由政府发起的复兴运动中分一杯羹。梅德韦杰夫履新，让俄罗斯足球迎来了期盼已久的春天，梅氏上任之前，正是泽尼特队主赞助商、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集团的董事长。

早在入主克里姆林宫前，梅德韦杰夫就没少去列夫斯基球场为主队加油鼓劲，今夏泽尼特队捧起欧洲联盟杯，新总统第一个发去贺电，不是表功，而是由衷地欣喜。梅氏赞助泽尼特五年，球队在转会市场上不惜血本，高价引进的季莫什丘克和多明戈斯等人不但提升了球队战斗力，还传授给了本土球员经验与见识。而他们的梯队建设则在全欧洲首屈一指，曾经的黄金搭档科尔扎科夫与阿尔沙文是俱乐部青年军的佼佼者，波格列布尼亚克等半成品也在回炉淬火后跻身欧洲一线球星之列。但俄超并不是只有一个泽尼特，一度纷纷效仿阿布重金砸外援的莫斯科系球队如今也开始抛售高价水货，转而培养本土年轻人：中央陆军的阿金费耶夫、日尔科夫与贝雷祖特斯基兄弟，斯巴达克的贝斯特罗夫，火车头的托尔宾斯基，以及不给希丁克面子的德尼索夫。在东欧足球人才日渐式微的当下，俄罗斯足球反而借政通人和之际，成为荟萃本土精英的金矿。

荷兰名帅的大赛速成法

早在希丁克入主之前，俄超联赛就已经摒弃了根深蒂固半个世纪的意识形态偏见，开始向欧洲名帅暗送秋波。虽然西欧名帅往往视俄罗斯为畏途，东欧名帅因历史、政治原因更愿意前往乌克兰执教，但泽尼特队还是在2006年迎来了第一位外籍教练——曾执教埃因霍温、格拉斯哥流浪者和荷兰国家队的老帅阿德沃卡特。尽管这位在欧洲混得不甚如意的荷兰人向来以固执己见闻名，与球员的关系也一直是媒体抨击的对象，但若论带队，荷兰人的确有两把刷子。阿德沃卡特执教前的泽尼特不过是一支俄超中游球队，但自从改打荷兰足球的“433”阵型后，该队摇身一变，以凌厉的全攻全守替代了只靠阿尔沙文等个别球星发威赢球的老路。仅以该队本赛季联盟杯征程那场震惊欧洲足坛的4∶0为例，更多时候依靠里贝里和托尼硬吃对手的拜仁作客圣彼得堡有如铁锤砸棉花，阿尔沙文累计黄牌停赛，反倒让主队以全民皆兵的战术将拼抢和反击贯彻到每一寸草皮，完全被对手撵着跑的德国人最终一溃千里。而在本届欧洲杯四分之一决赛上，另一个荷兰人希丁克复制了老乡的战役，让自己的祖国感受了败在全攻全守战术体系下的无奈。长时间无法在荷兰教练名人堂占据一席之地的阿德沃卡特尚能拿强队祭旗，名声与成就远在他之上的希丁克在国家队延续神奇就显得顺理成章。

希丁克虽然以善打攻势足球闻名，但他却从不在实力对比悬殊的情况下贸然猛攻。预选赛对阵英格兰，两回合比赛希丁克排出的都是求稳的“451”阵型，顶在最前面的是以善打反击闻名的快马科尔扎科夫，阿尔沙文屈居右路，帕夫柳琴科只是球队的第12人。但当这种轻量级锋线的实战效果被证明有如隔靴搔痒后，希丁克毅然将科尔扎科夫打入冷宫，代之以帕夫柳琴科和阿尔沙文的高快组合，并采用日尔科夫、贝斯特罗夫、托尔宾斯基等虚设左边锋轮流后插，骚扰对手防线，中场则排出瑟马克等打手型球员围剿对方组织核心。事实上，在希丁克飞黄腾达的1998年，他也是这么干的：克鲁伊维特单箭头居中，博格坎普身后穿插策应，奥维马斯和罗纳德·德波尔边路轮流冲击，戴维斯和科库随时以最凶悍的拦截阻断对方快攻。十年间，“希丁克方阵”虽然人员更迭频繁，防线始终与豆腐渣画等号，战术宏旨就是边路三板斧，但上至巴西下至瑞典，谁都没能在荷兰老帅面前讨得便宜。

欧洲杯决赛阶段，希丁克的老谋深算还在延续：小组赛首战西班牙，阵容残缺不全的俄罗斯索性将主力尽数赶上板凳养精蓄锐，只留帕夫柳琴科、塞姆肖夫和希罗科夫等搅局型球员试阵，虽然球队连吞四弹，但希丁克却收获了帕夫柳琴科的战斗精神，以及济里亚诺夫与瑟马克默契的中路搭档。在阿尔沙文继续作壁上观之时，这些要素保证了俄罗斯在与希腊队的肉搏中全取三分，而在纽伦堡以跑不死闻名的萨恩科的涌现，则继续丰富了俄罗斯队的边路战术。

完胜瑞典出线堪称希丁克的经典之作。早就磨刀霍霍的阿尔沙文对比赛的饥渴很快转化成接二连三的得分良机，若不是临门一脚实在太差，上半时忙得汗流浃背的瑞典国门伊萨克松城门已几度失守。尽管比利亚勒迪诺夫欧洲杯开赛以来才首次跻身国家队正选，但他的表现却俨然一个老兵，与日尔科夫轮流套上的左路几乎将瑞典队右边卫斯托尔累到虚脱，惊魂未定的瑞典队始终找不到熟悉的节奏，毫无还手之力的他们仅以两球落败，真得感谢阿尔沙文们“心太软”。

与荷兰队那场华丽的四分之一决赛已经无须赘述，但个中细节却值得玩味。盯人中卫科洛金不但缠得范尼几乎没舒服地拿过球，还能连续送出三脚世界级重炮远射。瑟马克120分钟跑动距离突破15公里大关，其强悍的体能拖垮了开赛以来表现出色的荷兰铁腰恩格拉尔——巅峰时代的戴维斯也不过尔尔。神兵天降的萨恩科虽然没法用射门威胁范德萨，但他在被托尔宾斯基换下前，已经迫使范巴斯滕撤下了吃到黄牌的布拉鲁兹，遣上球感冰冷的海廷加。至于“新沙皇”阿尔沙文，他不过是将对阵瑞典时的状态拷贝了一遍而已。在小组赛屡出奇兵连克意大利和法国而被媒体捧上天的范巴斯滕，在前辈希丁克面前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尽管两人的球员和教练生涯竟从无交集。

对阵西班牙的完败只是说明希丁克是人而不是神，球队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射手、缺乏组织核心、缺乏阵地战攻坚能力的弱点暴露无遗，但这并不是一位仅执教两年的名帅能够解决的，毕竟同样的问题也曾发生在韩国和澳大利亚身上。希丁克强调的体能、作风与拼抢，虽然出自于竞技体育最基本的层次，但毕竟无法取代技术环节的重要作用。虽然这支俄罗斯队云集了俄超联赛几乎全部的精英，但他们距离顶级联赛和先进战术思维实在太远，这并不是恶补两三年便可速成的。同为球队一号人物，被个人英雄主义冲昏头的阿尔沙文鲁莽地单挑西班牙防线所体现出的战术素养，与小他七岁的克罗地亚队核心莫德里奇相形见绌，这多少要拜多年闭门造车的俄超联赛所赐。好在俄罗斯人还有时间，希丁克已经同意与俄足协续约，而梅德韦杰夫为了留住荷兰人也不遗余力，他不但委托足协为荷兰人提供了每夜高达2000欧元的五星级酒店包间，甚至还半开玩笑地放出话来：“他不应当回去（荷兰），我们可以为他提供俄罗斯国籍！”

从上世纪80年代初洛巴诺夫斯基向荷兰足球看齐的全攻全守流，到分家时期贝绍维茨重拾技术流大旗，再到萨德林强硬的身体流、罗曼采夫的新秀嫡系流和加扎耶夫的老将流……俄罗斯战术思维和人员换了一茬接一茬，折腾来折腾去大赛战绩却每况愈下。如今希丁克却带给了俄罗斯自信与强悍，比赛场面更是荡气回肠，留住他再带队打一两届大赛，球员扬眉吐气兼举国欢腾，何乐而不为？

本土精英续写奇迹

俄罗斯队能在本届欧洲杯上令球迷侧目，除了希丁克的运筹帷幄，清一色的本土联赛球员（仅萨恩科一名海外球员）也令人啧啧称奇。要知道，即便在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大利队，也有托尼、赞布罗塔等海外兵团，而冠军西班牙队仅利物浦就有四人入选。但在俱乐部与国家队赛事日益泾渭分明的今天，国家队本土化并不是什么抱残守缺的表现：一则俄超联赛不跨年，欧洲杯前联赛正如火如荼，球员体能状况和兴奋期都处于高峰阶段；二则俄足协为备战欧洲杯和俱乐部欧战大开绿灯，以泽尼特队为例，该队前12轮联赛竟有五场比赛延期，目的就是为联盟杯让路；三则俄超联赛的明星们在全欧洲毕竟还不是什么当红角色，不至于被媒体轮番骚扰，看看上至主帅斯科拉里下至核心C罗都被转会绯闻折腾得苦不堪言的葡萄牙队提前出局，便可知相对无人问津的俄罗斯队是何等惬意了。

备战毕竟只是次要因素，俄超联赛自身的良性建设才是国家队战绩井喷的前提和保障。这支俄罗斯队中的骨干球员以1983～1986年龄段居多，他们入行时恰逢俄罗斯经济逐渐回暖，此后又因巨头财团介入国内联赛，短期内就迅速积攒了个人第一桶金，避免了行业体协时代达萨耶夫为五斗米向塞维利亚折腰的往事重演。以阿金费耶夫为例，17岁在联赛中扑出名将别夏斯尼赫点球一举成名的他，如今已是中央陆军队队长，税后年薪高达250万欧元，即便欧洲豪门觊觎已久，挖墙脚时也要对其高昂的转会费和年薪三思而后行。虽然这批球员并不像同龄的荷兰、捷克和意大利球员在欧青赛上扬名立万过，但他们小小年纪就都打上了俄超甚至成为球队核心，心态远较年龄成熟，这种早早参与实战的机会是西欧的年轻人所羡慕但却极难企及的，加上这群球员在联赛中摸爬滚打多年，配合早已天衣无缝。本届欧洲杯俄罗斯队11人主力中，中央陆军、斯巴达克和泽尼特三队便占去三分之二，也无怪乎希丁克训练课上只抓体能、不问其他。

欧洲足联关于欧战球队必须三名球员由本俱乐部培养、五名球员由本国联赛培养的新条文，同样有利于俄超联赛的本土化进程。当国际米兰、阿森纳等豪门球队为本土化程度偏低、欧战报名浪费名额而头疼时，泽尼特、中央陆军则从不为这等小事操心，就算自2010年起国际足联将大力推行所谓的“6+5”方案，受惠的仍是俄罗斯球队。本赛季俄超领头羊喀山鲁宾队只有安萨尔迪和卡拉代尼兹等几名外援，派上本土帮作战更是家常便饭，这种良性的人才结构，与当年克鲁伊夫执教巴萨时提出的“3名顶级外援+6名本土主力+2～3名多面手”的建队思路不谋而合。在欧洲足球版图的新一轮划分中，俄罗斯人已经占据了天时，2012年欧洲杯东移至波兰和乌克兰，等于给了俄罗斯半个主场，只要保持球队人员稳定和竞技水准，20年前那股曾令西欧劲旅们胆寒的“苏维埃旋风”再度来袭绝不是痴人说梦，当然，这股旋风的主色调，已由当年的红色变成了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