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隆有
这是一个国人几乎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仲夏五月,刘邦在洛阳南宫大摆酒宴,欢庆灭项羽、建大汉的胜利。觥筹交错之际,刘邦起身举杯,一改平时的粗鲁随意,以难得一见的郑重庄严,且带几分文雅地说道:“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史记·高祖本纪》)
此时距汉军垓下灭项羽仅五个月,距刘邦汜水北岸称帝仅三个月,汉朝百官群臣正沉浸在胜利的巨大喜悦之中,却也颇感惊诧困惑:明明是一场实力极其悬殊的争斗,咋个结局竟全然相反?原本正气凛然且强大得无与伦比,战无不胜的天下霸主,咋个转眼间就一败涂地,不仅丢了爱姬丢了天下,还落得个死无全尸的结局?而原本流里流气又兵少势单,每战必败的被贬小侯,咋个惊魂甫定就独揽乾坤,江山美人要啥有啥?
刘邦的讨论题目一出,群臣各抒己见,大殿中立马人声哄然。乱嚷嚷一阵后,都武侯高起、信平侯王陵同时起身,代表群臣正式回答刘邦的提问:“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这正是在场群臣的共识。四年前,汉中拜将坛上,韩信就是用这样的对比打消了刘邦内心的深度自卑,鼓舞了他发兵东向与项羽争天下的斗志。这几年,刘邦也正是按照韩信的建议,“与天下同利”,拿官位和封地调动起诸将的积极性,从而以弱胜强,做了至尊。
然而,刘邦却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对高起和王陵说:“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镶,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刘邦将自己与项羽的得失之因归结为能不能用人才,更明确地将自己取天下的奥秘归结为用了张良、萧何和韩信这三个人杰。王陵、高起讲利益驱动,刘邦讲人才作用,都有一定道理,都符合当时的客观实际。但刘邦既是皇帝,站得似乎也更高一点,所以“三杰”之说从此就成了汉之所以得天下的定论,更成了后世历代统治者纷纷效法,众多史家反复称颂的名论。
刘邦的“三杰”说,乍听起来确实只是赞扬了三个最杰出人物——谋略张良、后勤萧何、军事韩信。但只要将这“三杰”的身份、来历和他们在楚汉之争中所发挥的作用稍加分析,就会明白,这个粗言秽语不离口,见了儒冠儒服就反感的文盲皇帝,其实是在由衷地倾诉内心深处对文士的特别看重和对文化的无比崇仰。
张良出身于世卿世禄的韩国大贵族,其祖父和父亲相继担任五代韩王之相。韩国被秦消灭后,张良家虽不当官,却依旧大富大贵。按先秦贵族家风,张良自幼读书,历拜名师,加之自身极富天才,所以早就学有大成。他初学儒,通礼;后从黄石公学兵,精其秘传《太公兵法》十三篇,自负可为“王者师”。张良出生之年史无明记,但据《史记·留侯世家》记载,张良的父亲张平卒于韩悼惠王二十三年(公元前250年),那么,即便这年张良刚出生,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初见刘邦时,他也应是40多岁了,其学养和阅历都堪称标准大知识分子了。也就是说,打一开始,张良就是以大文士、“王者师”身份出现在刘邦面前的。
韩信因出身贫寒,且终生从事军事,所以两千多年来,人们只把他当成一介武夫,顶多看做一个自学成才的军事家,其真实身份很少有人留意过。但是按照事物发展规律,任何人要成就一番事业,必得先具备一定基础,韩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能“登坛拜将一军惊”,一出手就战无不胜,成为楚汉之际最杰出的军事家,因为他本来就天赋极高、抱负远大,是做好充分准备要干一番大事的有志之士。
史载,韩信“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先秦长期推行并形成一种制度和传统,民分士、农、工、商,世代相继,各从其业,正所谓“工之子恒为工,农之子恒为农”。秦灭六国始破除这种旧制,但旧习却一时难除,特别是过去的士人之家还是以做吏为荣。
韩信为什么首选为吏?为什么因家贫无钱打点,择吏落选以后,宁可蹭饭、钓鱼,也不愿及时就业去打工经商?因为他出自士人之家,秉性又孤高自负,硬是放不下士人的架子,而且士人的旧习难改,依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务农做工、经商一样都不会。韩信人穷志在,衣着举止仍旧士人做派,所以当他饿着肚皮在护城河边垂钓时,善良的漂母对他说话时全用敬称。本来是看韩信饿得可怜而舍食给他,却尊其为“王孙”,还说自己的含食是在向韩信“进食”,完全是下层民众对贵族子弟的语言和口气。
先秦重礼,不同等级的人各方面都必须固守各自的习俗。身必佩玉,出则带剑,居则抚琴,就是士人身份的表征。韩信家中极穷,玉和琴已无,却依旧剑不离身,为人熟知的胯下之辱就是因其“好带刀剑,中情怯耳”所招致。身上佩剑却文质彬彬、守礼尊法本是先秦时期有较高道德学养的士人的装束和风仪,如今已是秦朝了,自家已破败不堪了,可还是臭架子一副,淮阴市上一帮少年混混自然要拿韩信开心取笑了。但韩信宁肯受奇辱,也不肯稍改士人固有的仪表和操守,“及项梁渡淮,信使剑从之”。
韩信最初投楚,不是靠斩将搴旗立功,而是以谋略求进,“数以策干项羽”。项羽不用,再投刘邦,以学识谋略惊动滕公和萧何,被萧何赞为“国士无双”。在滕公和萧何眼中,韩信不仅是士,还是士中的顶级——国士,且是顶级中的顶级——无双国士。及至登坛拜将,韩信那一番言谈更是将天下大势置渚指掌,不是登峰造极的士,何以能此?特别是《汉书》的作者著录春秋至汉初兵书时,将“《韩信》三篇”与《孙子兵法》一同记在“兵权谋十三家”,并说,韩信曾与张良一起“序次兵法”,将传世的182家兵法删取其要,编订为35家,被当时奉为军事圭臬,诸吕欲作乱“而盗取之”。这就清楚地说明,韩信不仅有杰出的军事实践,同时也有高深的军事理论著述,是难得的文韬和武略都达到极致的顶尖大文士。
史书上所记韩信一生行事,处处闪耀着儒家道德伦理的光辉。极贫而不忘孝母,千金报漂母一饭之恩,真诚地拜被俘敌将为师已属难能可贵,而以德报怨,重用当众无端侮辱过自己的少年,尤见其襟怀博大。为刘邦立下天大之功,却被刘邦集团一再猜忌耍弄,但依旧忠心耿耿,不为任何利诱动心。儒家极力倡导的忠孝仁义,韩信均践行到了极致。
韩信,实为我国古代第一位标准的大儒将,也是少有的大儒将。
如此看来,“汉初三杰”中的张良和韩信都是大文士,似乎唯小吏出身的萧何稍逊风骚。其实不然,萧何的文化造诣不可小看。
虽说西汉初年的将相们大都质朴少文,但萧何例外。《史记·萧相国世家》中载,萧何在秦朝“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掾”,后随刘邦起义,“未尝
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圣议论”,负责文案和参与决策。刘邦灭秦,进驻咸阳后,“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后来项羽火烧成阳,秦皇宫收藏的历代典籍、档案,皆因萧何的保护而幸免于难。“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势,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文盲打天下,文化帮大忙,在这个方面,萧何对刘邦的贡献没有任何功臣可与之比肩。
刘邦将被项羽撵往汉中时,气得想和项羽硬拼。生死存亡之际,又是萧何用文化拯救了刘郑,一句“语曰‘天汉,其称甚美”使刘邦怦然心动,对前路顿时无比神往,从而打消蠢念,避免了灭顶之灾。汉朝初年,与韩信、张良编订兵法的同时,萧何奉命整理并制定法律条文,“捃择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汉书·刑法志》),不仅为汉代法律奠定了良好基础,也为我国古代法律制度和法制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
“汉初三杰”都是大文士,用今天的话说都是大知识分子,只是各自具体出身不同,知识侧重点不同而已。三人所精,正是打天下和安天下迫切所需,囊也是文盲出身的刘邦最为欠缺的方面,以文化之最优补文盲之最缺,正所谓“天赐我也”,难怪刘邦要对三人由衷地极尽赞誉了。
除“三杰”说之外,还有“功人功狗”说,尤能表明刘邦对文士和文化的看重和倚仗。
汉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正月,刘邦论功晋爵,大封功臣。连打八年仗,这个时候沦功在群臣眼中理所当然主要是战功。张良一直多病,从未单独带过兵,只是随从刘邦,“常为划策臣”,“尝有汗马之劳”,但刘邦却亲自为张良表功,让张良自己挑选一个好地方,还封他食邑三万户。张良谦逊自抑,“不敢当三万户”(《史记·留侯世家》),于是被封为留侯,食邑万户。刘邦又“以萧何功最盛”,封他为等酇侯,食邑八千户,比大多数同时所封的其他以武功为侯者食邑多。这一来,文盲出身、战场厮杀的武将们激愤难抑了,先前刘邦的“三杰”说已让他们心中不平,如今切身利益又实实在在受损,只得奋起力争了。于是,他们齐声抗议:“臣等身被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何也?”刘邦问诸将:“你们知道打猎吗?”诸将说:“知道。”“知道猎狗吗?”“知道。”于是刘邦顺理成章作出结论:“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纵指示普处者人也。今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史记·萧相国世家》)意思是说,别以为你们在前线斩将搴旗、攻城略地有啥了不得,莫忘了是谁在指挥着你们,让你们战而必胜,攻而必取,有功可立,是与朕一起的决策者。表面看起来,确乎是狗逮住了兔子,其实是猎人指引着狗逮住兔子的。同理,表面看起来,确乎是诸位武将为朕打下了江山,其实是朕与张良、萧何等文士的正确决策让你们建功立勋。猎人功高于猎狗,文士功高于武夫,文墨议论之功理应居攻城略地之上。刘邦比喻形象,分析合理,态度坚决,“群臣皆莫敢言”。
嘴里不敢说,心中仍不平,及至爵位和食邑封定,给功臣排位次的时候,武将们再次群起抢功。顺着刘邦标举“三杰”以推重文士的思路,诸将推出曹参与萧何与之抗衡。平心而论,这曹参也算得上一杰。当初在秦朝沛县衙门里,他与萧何是同级的中层领导,并和萧何一样与刘邦是哥们儿,又一同随刘邦起义。只是自起义之后,萧何专文,曹参专武,因为主要是跟随韩信,所以战功最多。加之韩信刚于一个月前得罪刘邦而遭贬,煌煌战功“唯独参擅其名”,成为武将第一。刘邦明白众将士的心思,于是,曹参与萧何同时封侯,食邑八千一百户,比萧何还多一百户。众将士见陛下承认曹参之功高于萧何,于是齐声奏道:“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
发表“三杰”说和“功人功狗”说后,刘邦也觉得有些伤了武将的面子,不想再在功臣排位上压低诸将,但他心里还是想让以萧何为代表的杰出文臣列在武臣前。关内侯鄂千秋看出了刘邦的心思,起身奏道:“曾参所为,不过一时之事;萧何所为,乃万世之功。即便缺少一百个曹参,何缺于汉?怎么能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萧何第一,曹参次之。”刘邦大喜,“于是乃令萧何第一”,并在礼仪上给予特殊待遇,“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史记·萧相国世家》)。
至此,西汉初年那场著名的文武争功,遂成定论:萧何第一,曹参次之,即“文墨议论”高于“攻城略地”;文化之力,高于军事之力;文士之功,高于武夫之功。
这不是刘邦和陈胜一样忘本,一阔脸就变,丢下肩担就打卖柴的,专和文盲武夫哥们儿过不去,而是刘邦在对皇位的来路及时作了认真回顾、深刻反思后,郑重得出的科学结论。秦朝末年,陈胜于大泽乡振臂一呼,风起云涌,一时间山麓水畔冒出多少武装势力?刘邦仅是其中小之又小的一支,初起时不过百十人,为什么单单让他得了天下?原因固然有很多,但较早、较快、较深地接受了文化的熏陶和矫正,当其他势力因为缺少或完全没有文化而继续愚蠢、凶顽时候,刘邦却已然循着文化的引领而向仁义儒雅迈进,这无疑是最重要的一条原因。秦末楚汉之际,看似刀兵斗狠,实乃文化发威,群雄逐鹿,捷足先得者不是凭借武功,而是凭文力。文盲出身而以文化受益,刘邦的幸运在此,他的高人之处也在此,也自然会由衷地感谢文士,虔诚地崇仰文化了。
刘邦和项羽最初皆鄙视文化。刘邦自述说:“吾遭乱世,生不读书,当秦禁学问,又自喜,谓读书无所益。”人以群分,加之刘邦祖辈皆是底层小民,所好“皆屠贩少年,沽酒卖饼,斗鸡蹴鞠”之辈,“多无赖,无衣冠子弟”(晋·葛洪《西京杂记》),以至起兵之初,有戴儒冠的人拜见,他竟然立马摘下人家的儒冠往里面撒尿。但刘邦运气好,很早就与萧何等人成了铁哥们儿,“尝数从张耳游”(《史记·张耳列传》)。一起兵,萧何就是第一助手;小久,即遇张良,一见如故,从此便以张良为师、为友、为谋主。近朱者赤,萧何做丞相,张良在身边,文气时熏之、染之,刘邦于自觉不自觉间日益重视文士,亲近文化。郦食其、陆贾、韩信、董公、叔孙通、陈平、袁生、隋何、娄敬等文士精英尽人刘邦彀中,刘邦遂“总揽英雄,以诛秦项,任萧、曾之文,用良、平之谋,骋陆、郦之辩,明叔孙通之仪,文武相配,大略举焉”(《汉书·刑法志》)。
而项羽出身没落贵族,其先祖“世世为楚将,封于项”,却和刘邦一样生性厌学。少年时期,写字、剑术、兵法一样也没好好学,算是一个半文盲。这样的文化水准在起兵之初,相对于全文盲刘邦应该是很高了,但项羽一辈子也就如此而已,他不喜文士,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硬是将韩信,陈平、叔孙通等一流人才逼得去投刘邦,身边仅留一范增也用之不终,自以为“力拔山兮气盖世”,“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史记·项羽本纪》),最终败在“文武相配,大略举焉”的刘邦手下。
一般说来,文士从骨子里看不起文盲,顶级文士张良、韩信却皆由衷称道刘邦,赞其领袖才能和善纳文士谋略是“天授”。狂儒郦食其观察众多军事首领,独独倾心于刘邦。纵观刘邦所为,确乎是个天才文盲。在以“三杰”为代表的一帮通才文士的簇拥下,他挟文气而驭武风,率领着农民起义军削平群雄,独得天下,从而开天辟地第一遭创封建王朝开国君臣最佳构成模式
天才文盲+通才文士,从此被一部中国古代史反复搬演,成为世界史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刘邦+三杰,刘备+诸葛亮,朱温+敬翔,成吉思汗+耶律楚材,朱元璋+刘基,皇太极+范文程,西汉、蜀汉、后梁、元、明、清等开国君臣组合,已被历史证明为几近完美的理想君臣组合,即便是一些割据政权,其中的佼佼者给历史留下的得意之笔也少不了这一条经验。
“三杰”说及其补充“功人功狗”说历来被作为重视人才的佳话盛传不衰,其实它更是辉煌的汉代文明的动人序曲,甚至连后世模仿它的那些变奏曲也自有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