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山
生死记
冬天,窗外静悄悄地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围坐在火炉边,听母亲讲一些三姑六婆鬼故事,也讲父亲的一些事。衣服被烟熏得黑黑的,我不时用棉袄去抹流下来的鼻水,裹紧衣服,仍然有寒冷的感觉。
那时我爷爷住在楚家大屋,一间青砖结构的大屋。正门是“曹门”,用天然的大麻石砌成的石门,进去是一方天井,四周的天空被房屋的飞檐包围,天井四周冷浸浸地爬满青苔。天井的正面是大堂,是坊上的人们祭奠先人的地方。大堂的两侧各有一间正房,正房下面是厢房。从天井望上去,见得到外面那棵几百年的皂夹树。夜里,平时过大年一直挂在大门顶上的红灯笼已取了下来,然后就传来我奶奶的哭声。爷爷对家里的长工仁爹说:“这孩子不行了,给他找个安身的地方吧。”
坊上的风俗,早夭的婴儿是不能上祖坟地的,只能找个荒郊野岭草草埋葬。仁爹的身影在村头渐渐远去,我奶奶哭成个一个泪人。
母亲于是又说起了仁爹。仁爹是坊上唯一的外姓,父亲早逝,后娘叫玉姑,因为养汉子,变卖家财供那汉子吸食鸦片。仁爹十三岁流落到丁当坊,做了楚家的长工。仁爹三十岁还没有讨上媳妇,直到一年春上,江北闹水灾,来了个要饭的女人。仁爹给她满满的一竹勺大米,江北女人说什么也不要这么多,爷爷就说:“这女子是个本分人。”这女人就是兰,从此在坊上住了下来,做了仁爹的老婆。因为身强力壮,出工可抵得一个男劳力来使,面色也不再像刚刚来时一脸菜色,而是像冬日里洗净的胡萝卜,透着一股清爽劲儿。这晚,兰正躺在被褥里,望着被雪映得发白的窗户发呆,这时仁爹推开门,手里抱着个孩子,三两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兰不禁打了个冷颤。仁爹将孩子的衣服除掉,冰凉的一个身体放在兰的胸膛上。
一天之后,孩子活了过来。这就是我的父亲。
解放后,父亲穷困潦倒。坊上最为艰难的时期,许多人因为饥饿吃观音土而死。作过长工的仁爹第一个站出来斗父亲,拆毁了坊上的祖宗祠堂。像仁爹这样的外姓,在坊上是没有地位的,对人们的冷言冷语,他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反抗。他的后娘玉姑,也就是使得他离家出走的那个女人,寻到丁当坊,给儿子跪下来求儿子收留。仁爹扶起母亲放声痛哭,又做了一顿饭菜给她吃。玉姑开始愧疚以前对儿子做过的事。半夜里丁当坊人声鼎沸,火把照得灯火通明。玉姑被人吊到楚姓祠堂,她终于明白这就是她以前做过的事的报应。第二天早上,玉姑咬断了舌头自尽,一双小脚的裹脚布松散开来,如做丧事的幡布。
我经常见到仁爹,天黑的时候提着一盏灯,去给村头的土地神上灯。我次次经过那个小小的土地庙时都不由加快脚步,一切都神秘得让我恐怖。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着,只是感到冷。
渔猎记
村外二三里处有个湖,叫野湖。湖边有个林场,父亲在那个林场看山。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去看父亲,沿途有大片大片的荷田。我时常脱光了衣服戏水采摘莲蓬,还用荷叶覆在头上遮挡太阳。印象中那路途真的很漫长,远远地看见湖边上有一个山坡,湖边停泊着几艘小船。山坡上就是父亲居住的茅庐。
还是很喜欢去父亲那儿,因为经常可以吃到一些野味和鱼,猎人们还会经常送我一些长长的野鸡羽毛。平时也跟着渔民出去打鱼,看黑黑的鹭鸶一溜儿站在船沿上,鹭鸶捉到鱼后,渔民就捏着鹭鸶长长的喉咙将鱼儿吐出来。
我小时游戏的时光有大部分是在水里,但我不会捉鱼,明明看到鱼儿就在眼前,双手合拢,鱼儿总是很优游地溜走了,就是捉不到。看到五哥双手在水底摸着,不时就抓住了一条,真的是很羡慕。但我会捉鳖,我们那里叫它团鱼。捉鳖是要很大的勇气的,因为据说让鳖咬住了手指,除了打雷才能让它松口。五哥教我,鳖在水中是不会咬人的,出了水面它的眼睛看到你了才会咬。池塘的水干了,我们就在浅水的泥沙中捉鳖,双手在水里面捉到鳖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它的后腿弯处,提出水面,它的头就咬不到你的手指了。
传说中,家乡的大山中是有老虎的,但很少有人看到过。最多是兔子,也经常会捕到野猪、麂子。我们经常带着狗去抓兔子。没有狗,抓兔子很难,因为人是跑不过兔子的。兔子的后腿比前腿长,适合爬坡,但下坡就会摔跤。因此我们发现兔子后,先堵好它逃跑的路。有一次我们将兔子赶出来,五哥守在下坡路口,兔子发现无处可逃,跳起来一人多高,五哥一棍子下去,就打瘸了它的腿。雪后也是我们出去捕野兽的好时机,雪地上清晰地印着动物的脚印。但大部分时间是跟着走了几个山头,最后什么也没有捕着。
最有趣的是捕鸟。村里有很多竹林,晚上竹子上密密麻麻的是麻雀。村里的妇女生了小孩没有奶水,吃麻雀可以催奶。晚上用电筒照着麻雀,它就一动也不动。类似的还有捉青蛙。晚上,特别是雨后,青蛙都跳到田埂上乘凉,我和五哥一前一后,他在前面抓,我提着个袋子深一脚浅一脚跟在后面装。电筒照着青蛙的眼睛,基本上逃不了。当然我也经常自己抓,这对我不是什么难事。最多的时候,一会儿就捉到几十斤。如果不走运,青蛙会拉尿到你手上,会生一些疙瘩,我也生过一些这样的疙瘩,但到底青蛙的尿和这些疙瘩有没有关系不得而知。
小时候还用笼子捕过黄鳝,用棉花钓青蛙,以及捉乌龟等。那时捉的乌龟都舍不得吃,听说是城里人喜欢吃,卖得比较贵,经常有货郎来乡下收购。但乡下人觉得乌龟有一种骚骚的味儿,因此不吃乌龟,乐得卖给别人。
我的朋友对这段经历很有兴趣,问我,如何用棉花来钓青蛙?大白天,青蛙躲藏在水塘里,伏在荷叶上,想要抓到它非常难。我们在钓杆绑上一小团棉花,在青蛙的眼前晃来晃去,让它们误以为是一只昆虫。但青蛙就真有这么笨,高高跳起一口咬住棉花团就不松口了。有时咬不住掉了下来,你不要以为它就明白真相了,它会不厌其烦地扑食这一团棉花,直到你捉住它放进了挂在腰边的袋子里。后来上小学了才明白是什么道理。这是和青蛙眼睛的构造有关系。青蛙只对活动的物品有反应,静止的物体它是看不到的。用电筒照着它的眼睛,让它看不到周围的动态,然后捕捉它也是这样的道理。所以,眼睛对事物的判断是很重要的,很多时候临近死亡了,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青蛙是先天不足,人呢?犯这样的错误还少吗?
朋友听了以后,对用眼睛看世界的问题也有一些精辟的见解。他认为,人与青蛙的区别在于:人是有思想的,人的直觉往往比眼睛看到的更准确,虽说眼见为实,但事物的表象往往会欺骗人的。事实上,一个瞎子所感知到的世界往往比一个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的人更准确。
闹架记
大人要下地挣工分,回到家已累得七荤八素。我们小孩子,先要在门前光屁股洗完澡,再煮好饭菜,大人们回来就可以上桌了。
五哥炒菜,我则送火。作为轻松活的附加,我还要煮饭。有时一言不合,也有闹架的时候。家乡不说打架,而是说闹架,语言比较准确。闹者,闹完重归和好,不记仇,有玩笑的成分。
我不记仇,但比较小气。这天上午,五哥对准我的鼻子狠狠给了一拳,然后扬长而去。鼻子流血了,我坐在地上,任凭鼻血流了一地,而且坚持到母亲回来。坚持的目的,是要看到五哥揍我的后果。
小时我挺不争气,头上经常生一些诸如癞子的疙瘩。父亲问我怎么啦?灵光一闪,我说,是五哥打的。五哥自然又给父亲敲脑袋,我窃笑。
我没有和四哥闹过架。此次回乡,四哥总炫耀如何替我们几兄弟出头打架,负责任地讲,我可没什么印象。四哥小名叫“天吊精”,那可不是一般角色。四哥在泥墙上大书“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颇有些英雄气概。四哥和人打架,只一拳就打掉了人家两颗门牙,后来是母亲提了一斤肉赔礼道歉才了结。
但兄弟们维护我却是情真义重。五哥为帮我曾给人打破耳朵。最可敬的是二哥。二哥人生得矮小,绰号叫“淘胡子”,为人迂腐,不修边幅,但性情直率,对我这个最小的弟弟疼爱有加。其间,二哥和村上的一个后生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后生借口为我说错一句话打了我一巴掌,众目睽睽之下,我颇为没面子。瘦小的二哥找到后生要和人拼命,最后村上的人找到我对质,问是不是真打了我?后生解释说只是因为喜欢我摸了我一下。我心想二哥也许是吃醋了,这样对那后生并不公平,加上有些紧张,因此我说人家也许是玩玩吧。这件事给了二哥很大伤害。因为到现在,我知道那后生言语和行为对我都是带有侮辱性质的。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二哥爱我之腹了。
四哥后来去了部队,现在成了正团级,也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二哥成了一个小教员,至今仍在乡下。
牛事记
村长福叔是个好人,因为祖宗几代贫农,这个村长也做得稳稳当当。吃大锅饭那阵,福叔的老婆长妈做饮事员,没少利用职权关心我家。分析其历史原因,一是福叔本身心地善良,二是我爷爷虽然是地主,但没少为村上做善事,福叔说人不可忘本。文革时福叔斗过我父亲,但内心是保护的。因此,我父亲平反时,福叔提了一瓶酒,与父亲畅饮到夜深。福叔断言,父亲将来是要为村上作出贡献的,将来村上的子弟出人头地,也还要看我们这几兄弟。福叔虽然胸中没多少墨水,但明理。许多人自以为有学识,但计较于细节,在大道理上想不明白,成就终将有限。相反,福叔得到了村上绝大多数人的尊重。这就是福叔给我的启示。
父亲是个文人,农事他不会,福叔给他谋了个轻松活,放牛。第一天相安无事,第二天父亲感叹说,谁说没有草,对面山坡上多着呢。这难以理解,因为容易的事到了父亲那里肯定不容易,而不容易的事到父亲那里容易的话,肯定就有问题了。福叔到山坡上看了,一亩刚生出来绿油油的麦子给糟塌了一大半。这头牛和村上的人一样,也是很久没吃过一餐饱饭了,所谓乐极则生悲,下午吃青草胀死了。父亲这一惊可吓得不轻。但福叔说,这头牛年纪也大了,生死有命,好在吃了顿饱饭。当晚村上挺热闹的,家家户户分到几斤牛肉,此所谓皆大欢喜,牛亦死得其所。
牛不能放了,父亲去了村上小学教书。这成全了父亲下半辈子的梦想。我前几天看父亲的遗物,看到父亲写给革委会的信,说平反之后年事已高回原单位已不可能,因此请求在家乡教书发挥余热,云云。牛的事件反而促成了父亲愿望的早日实现。
牛事之其他,由我做主角。家庭承包责任制后,我家分到了一头大水牛。兄弟们各有各的事,放牛的任务就给了我。所谓初生小孩不怕牛,我和我家的老黄牛日久生情,老黄牛对我和我的狗可是服帖。一般看牛的功夫由狗来完成,牛吃饱后我和伙伴们就玩赛牛。我“吁”一声,老黄牛低下头,我爬上牛头再“吁”一声,就将我送上牛背了。赛牛的地方在刚斩过毛竹和树的山上。那一天,老黄牛对我的使唤特别不情愿,但我没有觉察,或者说没有引起重视,比赛一开始它就发疯似的狂奔,我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呼响,后来我就摔了下来,摸一摸,没有竹桩插进我的肌体,只有屁股有些痛,可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另外有一次,我和我的老黄牛在农田的土路上夺路狂奔,结果摔进水田来了个狗吃泥。
从上学一直到工作,我和牛也慢慢疏远。回村上见到牛的时候,我远远地拉开架式,温柔地“吁”一声,以期唤起牛的温柔记忆。但坊上的牛不认识我,两只眼睛直直的瞪着我,我就心虚得走开了;如果不善意了,就朝我冲过来,那我就一定跑得比牛还要快。
看来,牛有牛的特性。总的印象是,比较穷的时候,人性比较大胆,牛也可能比较善良。但一旦生活比较好的时候,人们不会再去尝试一些具有挑战性的事物,牛也不会永远那么温驯,牛性得到充分的暴露。这是牛性,也是人性。
财富记
寒冬腊月,我穿着一双脚趾头露出来的布鞋,布鞋里面塞满了报纸和作业纸。纸慢慢被脚趾头磨成碎末,脚会被一个个硬块占据,到肿大,然后狠狠地掐它直到流血,而流血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快感。父亲花了几元钱,到供销社给我和五哥一人买了一双胶鞋。到供销社一里路,心里快乐得要唱歌。但我没有唱出来,因为我唱出来的时候,也许父亲会流泪。
人生的第一笔财富是五毛钱。那是黄豆收割的季节,我和五哥会去人家收割后的田地拾黄豆,母亲用一斤五毛钱的价格向我们两兄弟收购。五毛钱对我和五哥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等同于父亲和母亲商量几天后凑齐一把毛票买来的《新华字典》的价值。每天清晨,坊上还沉睡着,我就会和五哥每人带一个瓜瓢下地。地里挂了露,露珠儿在草叶上滚动。
拾黄豆是考验手指头的功夫,相当于“三只手”练习从热水中夹石头,时间长了指头生痛,腰也痛得难忍。但因为要赚这五毛钱,也只需要五毛钱,就已经给了我无比的勇气和力量。几天下来,家里装黄豆的小袋也渐渐沉重了。
对五毛钱的执著,带来的不仅仅是对金钱的理解。就是从那时起,知道了清晨的鸟鸣是那样脆亮,动物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出来活动,蜻蜓翅上沾了露捉起来毫不费事,也会碰上还在睡觉的蛇,蜷成一团,用棍子挑它,“嗖”的就游走了。
母亲后来奖给我和五哥每人几元钱。我说:“五哥,我要用这钱到公社买很多发糕。”五哥说:“还要买一个最漂亮的铁皮的铅笔盒。”但我们的愿望最后没有实现,因为母亲经常会笑着问起这几元钱的去向。我为了表示我是母亲最乖的儿子,就上交给了母亲。实际上这是我小小的伎俩,在母亲在世的日子,母亲总是最痛爱我,我也会用一些适当的行动表示。五哥朝我瞪起了怪眼,五毛钱的结局是又回到了母亲的箱底。同样的关于钱的命运,还有大年三十晚上守岁的压岁钱,在口袋里温暖地躺了几天后,又被母亲以交学费的理由收回。但几天也有几天的快乐。
第二笔财富是采金银花。在春天,天气渐暖而又湿润的时节,山坡上,池塘边,小溪旁,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金银花,白色,更多的是金黄色,细长的花瓣吐出丝丝的花蕾。金银花开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清香。因为金银花可入药,供销社收购,既收新采摘的,也收晒干的。我们除了卖给供销社换些钱外,也自留着泡茶。我有时陪母亲去采摘,也和五哥独干。将金银花连枝带叶扯下来,装满背篓后,再倒在地上将金银花摘下来。摘完所有的金银花,天色已晚,五哥说,赶紧吧,我将这些金银花拿到供销社去卖,你先回去。我却迟疑着,想要自已亲自去卖。我不知道我是不信任五哥,还是自已要享受劳动过程的喜悦,总之,五哥是完全理解成前一种意义了,用鄙视的眼光望了我一眼后走了,留下我无助地站在那里良久。五岁那一年,我明白自已人性中许多的弱点,有对金钱的一种占有的欲望,对兄弟的不信任,还有斤斤计较的不成大气。一分钟的时间里,我就明白了很多道理。五哥一直是爱护我的,不想我被人骗,而事实在今后的岁月里,五哥对家庭的付出远远多过我,包括对我人生的帮助和照顾。
卖金银花得来的十几元钱,一直成为对我心灵的一种拷问。我开始明白,钱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情谊、信任。金钱是有灵魂的,失去了情谊或者感情附体,金钱就只是一种叫做币的纸张。为攫取金钱而不顾情谊、原则,金钱不被人诅咒,那么,人就会被人自己诅咒了。
偷桃记
孔乙己说:“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其理由不外乎“君子固穷”和自诩为读书人。在我的性格中,也是有着几分君子和读书人的特征的。所以,窃桃呢?亦不为偷吧?
乡下小村对面的山头是全村的菜园。小黄瓜刚刚生到一手掌长的时候,还有着细细的绒毛,嫩黄嫩黄的,摘下来,拗得软软的,特别甜。一冬没有吃到新鲜瓜果,黄瓜似乎是开春后吃到的最早的食物。于是天天等黄色的小花儿开,小黄瓜一寸寸地长大,上学之前采摘一条两条一路吃着上学去。菜田都在路边,在人家的田地里摘一条,也没人看得见。因此小伙伴们摘人家的黄瓜都习为平常,全然不管对面小村里的妇女大呼小叫。我却不敢,母亲经常说,瓜田李下,各避嫌疑。几次伸出手去,四周望望,终究是不敢。到现在,那种偷的心跳的感觉还很清晰,小黄瓜终究没有偷成。
但我却偷过杨梅和桃子。伙伴们偷得最多的,一是柴火,二是杨梅。农村最早是烧柴的,因此各村都分有柴山,但我们村柴山不多,只能偷。烂泥畈多山,山上多柴火和果树。一两个人是不能去偷的,烂泥畈人恶得很,捉到后果会很严重,只能明火执仗,一大帮子人集体行动。村里的女人喜欢吃杨梅,但我们村一棵杨梅树也没有,烂泥畈却满山头都是,杨梅红的时候,点点灿烂的红色别提多诱人了,想起来就流口水。几十个人静悄悄地爬上山去,装得袋子满满的,等到人发现了,也不心慌,吆喝着一窝蜂走了,追也追不上。烂泥畈人心里那个生气啊,年年如此,后来就将杨梅树全砍了,大家都没得吃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人多就有理了,人多窃就不为偷了。
偷桃是我惟一正式偷了。我父亲曾经工作过的油榨厂前有一株老桃树,是岭上村六爷家的,结的桃子又大又红,我五哥和一帮伙伴瞄了很久了。做这种事,我只是跟在五哥后面,他们甚至不考虑我的存在。六爷在等着桃子成熟,我们也在等着。于是就有一天,六爷只是打了一个盹儿,小五哥他们已经爬到了树上,发现的时候,树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能是好一阵捶胸顿足骂骂咧咧。为什么说这也是我的一次偷的经历呢?我是远远看着观风的,整个过程我和他们一起心慌,走的时候一起夺路狂奔。桃子摘回来,悄悄放在房里的一角,父母亲也是看到的,但没有说,没有说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们实在是没有什么零食,心中是有些不忍的,但父母亲却一个也没有吃。我和五哥不舍得一次吃了,一天吃几个,吃了好多天。后来我和五哥在门前也种桃树和梨树,但树苗长得太慢,结出的果子很小,特别是梨树的果子很涩,后来这几株果树都夭折了。
有时想,偷人家的东西固然不好,但还是要有孔乙己的这种君子心态,读书人嘛,能做得出什么大的坏事呢?
土屋记
湖南老家约莫是这样的:土岭上高低大小的十几间房子,横七竖八就凑成一个小村。背后的小山长满杂树和毛竹。我家在小村的正中间前面,布局和毛主席故居差不多,先是有个土场,用来晒谷,再前面是一道篱笆圈着的土地种蒜和葱,穿过菜地,是一口五亩见方的水塘。在几株老桃树和老柳树下,有一条高脚跳板,一节一节地伸向水面,这是一村人洗衣的地方。屋后呢,用砖石筑成一个小院,有间小屋养猪和做厕所,再在小院中搭个瓜棚。各家的屋挨着屋,院子挨着院子,窄窄的地方就是巷,于是总有邻家的鸡飞进院子来,或者站在墙头叫个不停,赶也不走。
家乡原来的房子都是土屋。有几间青砖瓦房,那是我祖上的房产,给人拆剩下来的,大门和天井还留在那儿。那几间青砖瓦房也是给其他人住,我家没份儿。我出生前搬过三次房子,第一次是大屋(其实我家乡的小村别人都叫大屋,可能是我祖上的房子比较大吧),因为父亲在墙上写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几个字,给日本人烧掉了大部分。第二次是房子被烧后在中屋的朋友家借住。第三次就是现在这间泥屋了。
土屋的墙上插着一溜儿木楔,挂着红辣椒、玉米棒和葫芦(我们叫瓢)。村里人还喜欢把下一年作种子的甘蔗穗挂在门楣旁,还有重阳节避邪用的艾蒿,经常发黑了也不取下来。更多的是土豆藤,猪的饲料,黑黑的如瀑布一样挂在屋檐下的横梁上,用的时候就拉一些下来。早前的土屋用大巴茅覆顶,后来才换了自己烧的红瓦,红瓦过了一段时间颜色就变成了黑色。
乡下建土屋现在想来其实是挺有意思的。秋收后,找一块好的水田,拔干净稻草,晒干,用石磙压平,然后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砖。因此建好的房子总可以见到一些稻草根。土屋建好后,用牛粪拌了泥来糊墙壁,糊了一层又一层,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层味儿。
我家里没多少家具,有的都是黑乎乎的。房里最乱又最多的可能是各种农具和各式瓦罐了。在家乡,每家每户的坛坛罐罐几乎都可以开个展馆。站在昏暗的房中,有时突然就听到“噗”的一声响,吓你一大跳,原来是坛中的酸菜做怪,掀动坛盖了。
小村中,走到哪里,总是有蛐蛐在草丛中、泥缝里“丝丝”地叫,一跺脚就噤声了,一走开又在背后响起来,似乎在和你作对。
过年记
在田地里忙活了一年的乡亲,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玩个痛快。
我们这些小孩是怀着一种急切而又压抑不住的兴奋迎接新年的到来。冬天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忙着做各种各样的年货:茴粑,米泡,茴糖,芝麻饼,糍粑……特别是爆米花,“嗵”的一声响,小村中弥漫的都是米花的清香味儿。
过大年之前是过小年,表示快乐的节日已经来临。这天,各家各户都要大扫除,我们那里叫“打阳尘”,就是清扫房屋里特别是梁上的灰尘和蛛网。有一首歌,已经记不全了,大约是这样唱的:腊月里来打阳尘,老鼠嫁女到通城。通城是接近湖北的一个地名,在小时的记忆中代表很远的地方。到了这一天,小孩们就要戒口,不能再说不吉利的话。
年三十晚上,在房中烧一大盆火,兄弟们一个一个洗澡。那时冬天特别寒冷,整个冬天洗澡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也去人家屋里坐,大伙围着旺旺的柴火聊天,就有人问主人:“有柴吗?”主人只能说:“有财,有财!”便往火塘中不停地加,以讨吉利,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但主人其实是有些心痛的,因为这些柴可不是容易得来。秋天农活忙完后,我们都得到山上去挖树根作柴烧,这种柴烧起来火比较旺,我们将这种树根称之为“兜头”,要挖到足够多直到堆满大门口的两侧。三十晚上,大人们有的打牌,甚至开赌档,我们叫“压宝”,我和小五哥也玩过,父亲给我们一人一元钱,我压小,五哥就压大,然后将这一元钱又还给父亲。到了半夜时分,母亲就会给我们几元压岁钱,拿到后也就昏昏沉沉睡去,但约摸天快亮时又被叫醒了,开始准备吃年饭,大家都比着谁家年饭早,鞭炮声此起彼落,因此是天还没亮,村上年饭全部已经吃完。开了“财门”,我们小孩都出去玩了,大人们又得准备一些糖水,挨家挨户送去。
乡下人不管怎么穷,年饭一定得十分丰富,在正月里的头几天,基本上就不再做菜,只是吃剩下来的饭菜。地也不打扫,因为扫出去似乎意味着财的走失。
孩子们过年最大的欢乐却是“对亮”,也就是对灯笼。每个小孩都有,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和吉利的话,晚上提着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我们天天晚上都要和对面的村子对灯笼,看哪个村的灯笼多,一边对,一边唱歌,都是一些骂人的话。再对下去就开打,一直冲到对面的村子中去。这样的活动一直要到正月十五才结束。
正月里村上最大型的活动是耍龙,也就是舞龙。租了一条龙后,到周边各个村去玩,到的村子里必须放鞭炮来迎接,耍龙首先是在村上中央集中表演,再到各家各户拜年,有新生的小孩,就放到龙口里讨个吉利。耍完后村上要准备一顿大锅饭,所有参加的、围观的都可以吃。只是后来慢慢大锅饭没人做了,改成了给钱,来的龙就越来越多,家家户户于是闭了门扉,再后来耍龙就慢慢地没落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