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陶范让地
公元364年,慧永初来,陶范在浔阳当县令,刚开始时并不认得慧永。
一天,陶范听下人通报有一个叫做慧永的和尚求见,也不知是要找他什么麻烦,反正在他看来,除了儒教,其他什么教都算不上正宗。他叫自己的小厮对门卫说,跟他说陶大人下乡视察去了。陶范是陶侃的第八个儿子,是陶渊明的八叔公。除了袭封长沙公一脉及其在京城为高官者,陶范应该算是陶侃后裔留居在浔阳县老家的头面人物。
慧永知道这位姓陶的县令不愿意见他,他也不生气,只笑一笑而已。你不见我吗?不要紧,我有办法让你见我。于是乎,盘腿往人家门口一坐,闭上眼,使出吃奶的力气,直将木鱼敲破为止。敲破了还不作算,继续猛敲,开始那声音听起来还剥剥剥的,后来那破木鱼的声音听起来就“嘎嘎嘎嘎”的。敲完了,便知趣地走了。
可慧永没说他不再来。
第二天,慧永又朝门卫双手合十问讯,然后轻言细语地问道,施主,请问陶大人在家吗?
门卫不但脸色难看,说话也相当难听,去去去,靠一边去,陶大人不愿见人。
一不小心,说出了一句大实话,露馅了。
慧永仍笑了笑。他今天不像昨天,笑完了也就走了。今天他笑完了却从口袋里掏出二两银子按在门卫的手里。
门卫一边紧捏着银子,一边说,干啥干啥,你这是干啥?
慧永脸上始终是挂着笑,他笑着说,请传个话吧,就说慧永和尚求见。
门卫偷偷地把紧握银子的手松开一条缝,瞄了拿在手心的银子一眼,脸上好歹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他说你在这儿守着,等我去回回看,要是陶大人还是不愿意见你,我也没办法了。
慧永举了举手,虔诚地念了一声佛。
此时,陶范正在客厅里与侄儿陶逸说一些家长里短,叔侄两人正谈在兴头上,门卫闯了进来道,大人,门外有一个叫慧永的和尚求见。
陶范把脸一沉,说,你没看见我在谈事吗?
门卫说,我跟那和尚说了,陶大人很忙,没工夫会客,可他就是赖在门口不走。
陶逸站了起来,很恭敬地说,叔父大人,我看既然推不脱,就见他一面吧!
陶范说,逸儿呀,并不是叔父当个县令就摆架子。只是这和尚、道士的会是什么正经人么?你我都是读书人,不宜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啊!
陶逸经陶范这么一番点拨,赶紧诚惶诚恐地说,是,是,叔父教导得极是。
陶范瞪了门卫一眼,说,去!告诉那和尚,就说我今天身体不适,不能会客。
尽管门卫在里面呆了很长时间,慧永似乎一点也不急。倒是门卫得了人家的银子,很热情地迎上去,笑着说,师父啊!实在对不起,范大人说了,今天他身体不适,不能会客。
慧远说,那就再麻烦您进去传个话,就说我小僧毛遂自荐,愿意为范大人瞧瞧病症,确保药到病除!
门卫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拍了拍慧永的肩膀,说,唉!我说你这和尚怎么这么老实呢!
慧永决定还是回头去找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刚才劝陶范见他一面的陶逸。
原来,慧永看中了陶逸家的一块地,想在那块地上建一座寺庙。他已经和陶逸谈了多次,陶逸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同时陶逸也提出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陶逸说,慧永师父,我们怎么说也是相知一场的朋友,不要说让一块山地给你建寺庙,就是让几亩良田都好说。关键的问题是这山地是我们老陶家的公有财产,现在我们家八叔又在本县当县令,怎么说也是我家的长辈,得他老人家点头才行啊!
慧永说,一客不烦二主,那就麻烦您跟您家八叔说说。陶逸为难了,他皱着眉说,可我这八叔是位读死书的主子,从来不跟和尚道士打交道。恐怕想说服他,还得靠你自己想办法呀!既然陶逸找陶范有难处,慧永也不好去为难他。没办法,那只有自己硬着头皮上了。没想到,这陶范还真是铁板一块,两次上门都拒而不见。
十年前,慧永和慧远都在山西老家读书,那时候,他们就听说江东浔阳有一位名叫范宣的名士,是当时一流的大儒。为了寻找儒学的真谛,在慧远的鼓动下,他们结伴前往江东,寻找范宣,打算拜在范宣门下。但是由于战乱连年,阻碍了他们的行程,一路颠簸,就来到了恒山,一次偶然的机会,听到了道安和尚讲佛,道安和尚讲道,人生于世,生是苦,死是苦,活着也是苦,众生皆苦,人不可能从肉体上解脱苦难。而解脱苦难的唯一途径,是让灵魂得到安宁。
听到这里,慧远猛然觉醒,顿时觉得儒道皆糠粃,唯有佛教才是真正精华。于是慧远打消了到江东浔阳寻找范宣的念头,毅然拜道安和尚为师。
在慧永看来,慧远永远是对的,于是也跟着他义无反顾地当了道安和尚的徒弟。
他们跟着道安和尚学了几年佛学,符坚便打下了襄阳,道安在符坚的强烈要求下,就要跟符坚到北方去当国师了,就把手下的一帮徒子徒孙分派到全国各地去传教,在这批大和尚小和尚出发前,道安对每个人都作了一番交待,无非都是循循善诱、谆谆教诲之类的言词,唯独没有对慧远说什么。在道安看来,在这么多徒子徒孙中,将来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成祖立宗的人恐怕非慧远莫属了,对于慧远,还用得着多说吗?现在慧永就有了深刻的体验,想得到浔阳县令陶范批一块地基建庙,连他的人都难见到,看来要与官府打好交道,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啊!他十分感叹老师父道安的先见之明。
本来早在离开道安师父之前,他和慧远约好,到广东的罗浮山共建罗浮之岫(岫,白云。这句话的原意是共同到罗浮山去修行成佛),但是半途中慧远在安徽被事情绊住了脚,就让慧永去打前站。慧永便沿江出发,本来是打算沿鄱阳湖,去赣江,翻梅岭,过韶关,再到罗浮。没想到船刚进鄱阳湖口,便被眼前一座大山深深地吸引住了。眼前一座座青峰直插蓝天,如一朵朵刚刚出水的芙蓉,早晨的阳光照在青石壁上,升腾着紫色的云烟。由于天气晴朗,石壁上的瀑布如九天飞纵的白练从天上垂挂在人间。而脚下的鄱阳湖一碧千里,湖岸的稻田绿浪翻滚。青山倒映着绿水,稻浪呼应着碧波,组成一幅气势磅礴的人间美景。特别是当他听说眼前这座大山就是庐山时,心头不禁为之一动。此处有仙境,何必游罗浮。慧永就此上岸了。
当然他上岸还有另一个心愿想去完成。因为他早年非常仰慕的范宣就住在庐山脚下,尽管他现在当了和尚,毕竟他曾经那么想结识范宣,现在范宣的家门就在眼前,然而,他还是与范宣失之交臂了。就是半年前,范宣受友人之邀,遨游四海,游学交友去了。但是,在寻访范宣的过程中,他认识了陶逸。凭心而论,陶逸虽然是一位很不错,也很在学问上用功的读书人,但还算不上当地名士,慧永之所以倾心交结陶逸,因为他是长沙公陶侃的孙子,浔阳县令陶范的亲侄子,他始终记得道安师父教导他和慧远的那句名言:不依国主,法事难成。在慧永看来,要想得到国主的支持,首先要得到国主手下一大批官员的支持。
说到底,慧永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和尚。他想在庐山建寺庙,哪里搞不到一块地,为什么偏偏就看上了陶家的地。这个关节点破了就一钱不值。因为老陶家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长沙公,长沙公的大部分子孙后代门生故旧都在当时为官做宰,搭上了这样一个名门望族,他还愁在此地不能立足?还愁他的佛法在此地不发扬光大?
慧永再次来到他想建寺庙的属于陶家的那座山坡上。也是就现在庐山西林寺所在的那一片山上。
他看了看四周,从心底里对陶家的先人服气,陶家怎么就占了这么一块绝妙的风水宝地呢?放眼四周,清流潺缓,叮咚有韵,佳木郁郁,一派葱茏;山倚水而拔,水养山而葱。
一开始,慧永以为是自己心切,眼前出现了幻影,当他再次揉了揉双眼,再一次朝庐山看过去,眼前的景像愈加清晰了,这不就是一尊卧佛吗?
应该说,经过了几年修炼的慧永已经达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而此时,对于他来说不亚于一个伟大发现,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双膝往下坡上一跪,仰起青光发亮的头颅,仰天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慧永的泪水渐渐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当他感觉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了,才止住了自己的笑声。接着,用自己的头颅朝眼前这尊巨大的卧佛虔诚地磕了下去,边磕边说,佛祖啊!请原谅慧永的忘形,请原谅慧永的忘形!慧永一定要在这里为您修建一座规模宏大寺庙,弘扬你的大法!愿我佛祖大发慈悲,护佑苍生!
祈祝完毕,慧永爬起来,朝陶逸的家大步走去。没想到半路上就遇到了刚从陶范县衙里回来的陶逸。慧永二话不说,抓起陶逸的手就一阵小跑起来。陶逸被慧永这一惊一乍的,弄得云里雾里,他一边喘息着,一边说,慧永师父,慧永师父!瞧你急得这般模样,你倒是把话说明白再走也不迟啊!
慧永仍紧抓着陶逸的手说,现在,什么话也不用说,等你看见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陶逸说,可你也不能急成这样,总要让我歇下来喘口气吧!
慧永说,等你看见了,再歇不迟。
陶逸说,你可从来不像今天这么不讲道理!
慧永说,等你看见了,你就明白了道理!
陶逸问,什么道理!
慧永说,佛的道理。
两人说着,就到了慧永刚刚来到的山坡上。慧永指着眼前的一面大山对陶逸说,你看见了什么?
陶逸看了半天,说,我看见了庐山!
慧永说,是的,因为此时,你心里只有山,所以你看见的当然是山!
陶逸开着玩笑说,你心里有佛,难道你眼里看见是佛?
慧永说,你到底还是有些慧根啊!如果从现在开始,你心里也有佛,你再看这座山它就不是山了。不信你再仔细看看。
陶逸再朝横亘在眼前的庐山放眼望去,看了许久,似乎也有所发现,便说,这么看上去,这山倒是像一个素面朝天仰卧的人。
慧永终于笑了,他笑着说,不是人,而是佛。人多么渺小啊,唯有佛才有这般宏伟庄严!
这时,从山脚到山腰都缭绕着洁白的云层,云层之上,仰卧的山峰。
陶逸为之心服,更为之激动。他反过来紧紧抓住慧永和尚的手说,走!我带你见我八叔去!
陶范送走了侄儿陶逸,又来到卧病在床的小妾云儿身边。最近云儿的病确实让他心烦,娶过来还不到半年,云儿就一病不起了,看了不少的郎中,吃了不少的汤药,不但不见半点好转,病情却是越来越重。刚娶进门时,云儿脸上的水色就像鄱阳湖三月的桃花水,庐山顶上刚出岫的云,转眼间就面黄枯瘦了,整个人就像被秋霜打焉了的茄子。
一天, 陶范终于和云儿摊牌了。
陶范说,云儿,我知道娶你为妾,委屈你了,我想明天派人把你送回去!
云儿的眼泪“哗”地淌下来了。云儿说,可你买我的银子早就让我父母还债了,我家拿什么还你银子呢?你要是把我送回去了,我家父母还不要把我打死!
陶范叹息一声说,银子的事我也不去提了!
云儿说,你不要我家还银子事小,可我家失去了您县太爷这么一门豪门亲戚,我父母还不要把我打死!
陶范也为难了,说,可你还是放不下你的心上人哪!云儿刚刚止住的泪又淌下来了,她很委屈地说:我人都是你的了,还说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只是我听说,你准备派他当兵去了。你能不能不派他去!
陶范哈哈两声,说,你还是放不下他啊!
云儿说,你是因为我才征他去当兵的,这样不就等于是我害了他!
陶范想了想说,现在来不及了,恐怕他早已经到了武昌的军营。
云儿叹息一声,再也不说话了。
慧永非常感谢陶逸。陶逸作为陶范的亲侄儿,对陶范的家事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在领慧永来见陶范的路上,陶逸对慧永说,见了我家叔你可要小心啊!家叔正被我小婶的病弄得心烦意乱呢!
慧永心里一亮,赶紧问,你能告诉我你小婶得了什么病么?陶逸便把他所知道的加上他所猜想的,如此这般都跟慧永和尚说了。陶逸说完了,慧永心里更通亮了。慧永说,看来,我得先送一件见面礼给你家叔。
陶逸不经意地说,你一个穷和尚,哪有什么贵重东西送人呢?
慧永说,你说,还有什么东西比治好你小婶的病对你家叔更贵重呢?
陶逸吃惊了,你会治病?和尚我告诉你,这可不是瞎吹的。
慧永说,放心吧,我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见了你家叔,你什么都不要说,就说引见我来帮你小婶治病,然后就看我自己的了。
陶逸想了想说,好吧!如果你没治好我小婶的病,把事情弄砸了,我可再帮不上忙了。
在陶逸的引领下,慧永和尚很顺利地见到了陶范。青灯之下,慧永朝高高上坐的陶范合十问讯。陶范爱理不理的,并严厉地睃了陶逸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往我这里带,你小子也太混球了!
陶逸知道叔父不高兴,赶紧开门见山说出了陶范最关心的事。他说:八叔,今天带慧永师父来见你,主要是帮小婶看病。
陶范用不信任的眼神瞟了一眼慧永,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已经看了不少郎中了。
陶范的意思很明显;许多名医我都请来看了,你一个游方和尚有什么鸟本事。
慧永一听就知道了陶范话里的意思,他不卑不亢地说,范大人,既然看了不少郎中,也不多我一个。何况高山卧虎,水深藏龙。我慧永别的本事也没有,倒是走了不少地方,不说见多识广,倒是学了点治病救人的小方,只是与一般郎中治病的方法不同,他们是药治,我是心治!
哦!陶范的心为之一动,因为他知道云儿的病根。
慧永继续说,我师父道安(慧永的心机就在于他及时抬出了道安,在官场上混的人谁都听说过道安的名气)教我医道的时候反复强调:治病救人,三分靠药治,七分靠心治。心通则病愈。
慧永这么一番胡谄,陶范就相信了慧永七八分,何况慧永一开始就说了,既然看了不少郎中,也不多他一个。就算云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好歹他陶范也尽了心。于是陶范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那就有劳慧永师父费心了。
在陶范的带领下,慧永来到了云儿的卧房。“望闻问切”一番后,慧永下“药”了,只是他这药与一般郎中不同,他站起来大声念了几句谒语,嘟!人生苦短!岁月悠长!小小女子,何来怅惘?人命天定,尔何能殇,小病病身,大病病情。小情病已病家,大情是为无情!小情困苦一已,大情慧及众生。嘟!无情即真情!
慧永和尚刚一捣鼓完,云儿立即从病床上滚身而下,匍匐在慧永和尚脚前下,十分诚恳地说,感谢和尚点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哈哈哈哈哈!慧永和尚也不去扶云儿起身,转身离陶范和云儿而去。
云儿把手伸过来让陶范去扶她起身。这是云儿从未有过的突出表现,一阵窃喜迅速略过陶范心头。扶起云儿,陶范十分温存地问,云儿,想吃点什么?因为陶范知道云儿已经几天没有进一粒米了。
云儿说,让厨房里熬点粥来吧。
行!行!陶范一个劲地点头。
当陶范来到客厅准备好好感谢慧永的时候,慧永已经走了。
这和尚,鬼把戏倒是多。陶范笑着摇了摇头说,行,明天你带我去见他。
第二天,慧永盘腿坐在山坡上,身边摆着他刚刚采来的几味草药。
陶范在陶逸的引领下朝他走来。慧永和尚也不起身,仍然闭目打坐。陶范一看慧永这架势有点紧张了。他担心八叔自尊心受到伤害,赶紧叫道,慧永和尚,我八叔来了,怎么还不起身拜见。
慧永眼观鼻,鼻观心,身子一动也不动,只是很平和地说,你来了,我知道!
陶逸说,你……你!
陶范拉了拉陶逸的衣袖,制止了他。陶范说,和尚,有什么事你说吧!
慧永说,范大人,恭喜你有缘与我佛结缘!佛正在看着你呢!
陶范觉得这和尚今天有点神经兮兮的,但他还是问,请问,佛在何处看着我。
慧永说,远在西天,近在眼前。
陶范说,眼前?
这时,陶逸忽然惊叫一声,哎呀,八叔,你看这山,不正是一座仰卧在云端里的佛吗?
这地方我倒是来过多次,怎么以前就没看见呢?陶范沿着陶逸的手指望去,果真像那么一回事。
慧永说,佛在人心,亦随心生,因范大人今天心中有佛,佛今天就在你眼前显灵!
哦!陶范已经开始半信半疑了。
陶范的心思随时在慧永的掌控之中。慧永说,范大人,你再瞧瞧吧,因你这一念还不坚,佛又离你而去了。这时,山顶上涌出一大片云,把山峰给遮住了。慧永说这话也是借云发挥,糊弄陶范。而此时陶范却深信不疑了。
说来也巧,就在陶范相信了慧永所说的话那一会儿,云又飘去了,佛像又显现了。慧永又抓住机会发挥道,范大人,你看,又因为你心生佛念,我佛又跟你见面了。
服了。陶范彻底被慧永弄服了。陶范十分虔诚地说,慧永和尚,你不是要这块地吗?我给你。
慧永的嘴角略过一丝微笑。顺手把身边的药草递给陶范,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盘腿打坐。
陶范很知趣地带着陶逸离开了慧永。
第二章丧父之痛
就在陶渊明出生的前夜,陶范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庐山顶峰上金光闪闪,忽然,云端里出现一座宏伟庄严的大佛,大佛怀中抱着一个金刚,朝陶范抛了下来,陶范赶忙伸手去接,眼看就要接住,没想到金刚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进了站在陶范身后的陶逸怀里,他正想从陶逸怀里接过金刚,人就醒了。
毕竟是梦,后半夜,陶范要睡觉,就没继续往下去多想。可是第二天上午,陶逸派人来给他八叔陶范报喜,说是昨天晚上孟夫人生了一个儿子。
啊!陶范有些吃惊,他马上意识到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不同寻常。
他分明记得大佛把怀里的金刚朝他抛过来,可金刚却翻了个筋斗落进了侄儿陶逸的怀抱,而且巧合的是现在陶逸果真生了一个儿子!
这可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啊!他自言自语了一声。这声音也透出了几分失落。但是,他马上又高兴起来了。不管这儿子到底是他家的还是陶逸家的,归根结底这儿子都算是他老陶家的子孙后代,将来总归是光他陶家的宗,耀他陶家的祖。
祖宗有灵啊!赐我陶家麟儿!他朝天地虔诚地揖拜,然后对管家说,备轿备礼,我要亲自去逸儿家祝贺!
陶家麟儿,就是陶渊明。
转眼到了公元368年,东晋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推荐功勋名门之后,为朝廷使用。
陶逸起初对当官并不感兴趣,但是陶范不这么想。陶范想,咱陶家祖宗曾为国家立过赫赫战功,属于一代功臣,陶家的子孙怎么能终老山林而不出仕为国效力呢!于是他迅速填好荐表,派人把陶逸送到京城:一来因为陶逸是陶侃的孙子;二是陶逸的堂兄陶夔在朝廷里已经混得相当不错,当上了太常寺,再加上陶逸又是当时征西大将军桓温的长史、大名士孟嘉的女婿,所以也不用陶逸怎么用力走门子、拉关系,朝廷就委派他去当安城太守。陶逸没想到,他一出仕,就比八叔陶范高几个级别呢!
安城就在赣江边上(今江西省宜丰县),陶逸从京城赴任必须逆长江而上,经鄱阳湖,历赣江,一路都是坐船走水路,而八叔陶范任所浔阳县就座落在长江南岸、鄱阳湖西滨。
轿还没停稳,他便掀开轿帘从轿子里闯出来,三步并着两步冲到八叔面前,含泪叫一声八叔,便一把扶住八叔,硬往衙门里拽。
陶逸知道,在中门向叔父行大礼一是官服在身,有碍观瞻;二是叔父也绝对不会答应。把叔父拽到客厅,扶上了太师椅后,他迅速脱下官服,朝叔父倒身下拜。
此刻的陶范感觉非常满意,捋着雪白的胡须不停地点头。还是站在一边云儿朝他示意,他才从太师椅上爬起身,扶起了陶逸说:侄儿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咱爷俩坐下来好好拉拉家常。
陶逸虽然已经是太守了,官比八叔当得大,但是在八叔这个浔阳县令面前他还是不敢放肆。尽管坐下来了,却只用了半边屁股,显得有些拘束。
陶范打了声哈哈,说:你现在可是堂堂的太守了,在八叔面前用不着这么拘束。
陶范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心里却喜欢看见侄儿陶逸在他在前表现出来的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为别的,因为他的官职比侄儿小,心里还是有些酸味,现在陶逸在他面前对他表现得这么恭敬,让他明显感觉到辈分大的优势。
陶逸说,八叔说哪里话,逸儿永远是您的侄儿、晚辈。
陶逸说得很得体,语气也非常由衷。陶逸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的声音。
可陶范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哪里不对劲,陶范一时又说不清楚。
陶范说,是呀,我爷儿俩乃是亲骨肉,今天也就不讲官场上的那一套了。你跟我说说上任后有什么打算。
陶逸站起身朝陶范打了一躬,说,叔父大人,我正要向您讨教呢!
陶范说,当官没别的决窍,两句话,对上忍,对下狠。
陶逸说,忍字我倒是能做得到,只是这个狠字就有些为难我了。
哦,是吗?陶范皱了皱眉头,他终于知道了刚刚是什么事让他感觉到心里不对劲儿了。原来,陶逸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谦卑,让他隐隐感觉到这个侄儿是个心善手软、唯唯诺诺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官场上混出个像样的结果来。现在陶逸明确表态,他做不到一个“狠”字,这就让他的心更凉了,隐藏在他心中的感觉已经十分明朗清晰了,一切只能看这个侄儿的造化了。
陶范不禁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陶逸似乎觉察到了陶范内心有某种忧虑,但他并没有关联自己的表现来想。他问,八叔,家里一切都好吧?
陶范说,都好!你赶紧回家吧,把家里安顿好,一心一意上任去罢。
陶逸说,八叔,本来我想把家小带到任上去,考虑到家里的田地也要人照管,加上有八叔您在浔阳关照,暂时我就不打算带他们去了。家里的一切,都有劳八叔您多费心了。
陶范说,好说,好说!
陶逸似乎还不放心,又说,关键是小儿渊明,此子聪明俊秀,我担心我这一去,误了他的教育呀!
陶范说,要不把他送到我衙门来,让我来管教他。
陶逸却说,可他才一个三岁的小儿,怎么离得开他娘呢!说着,陶逸眼里不禁暗含了泪水。
陶逸在陶范的劝慰下回到了家,把家小稍作安顿后,他便踏上了一去不归的官场之路。
公元370年,陶范离任,告老还乡在家闲住。
公元373年,安城的噩耗传到了浔阳陶逸的老家:陶逸因病不治,卒于任上。
8岁的陶渊明一身稿素,头披麻网,在母亲的牵扯下,朝鄱阳湖边的码头奔去。
父亲在陶渊明大约三岁半的时候离开了老家,孤身赴任。后来,他也听母亲说过,父亲在安城当太守,但是父亲是一副什么模样,在他的脑海中没有一点具体的印象。说起来,最亲近的人,只有他的母亲。
人有的时候是突然成熟的。陶渊明就属于这一类型的人。
陶渊明是在母亲的悲痛中成熟起来的。
循规蹈矩跟着母亲走了十多里的旱路,陶渊明终于看到了码头。这时湖面刚刚涨起了桃花汛,眼前的鄱阳湖一望无边。五天之后,母子俩到达了安城。
地方官员已经将陶渊明的父亲陶逸装殓了。所以孟夫人和陶渊明并没有见到陶逸最后一面。这对于幼小的陶渊明来说并不重要。孟夫人却不一样了,她刚一看见装殓陶逸的棺材便一头扑上去,刚喊出一声:我那苦命的夫君哪!人便昏死过去。
紧接着,“哇!”的声音接了上了。这是陶渊明的哭声。
孟夫人在陶渊明的嚎啕大哭中悠悠醒来,她膝行着来到陶渊明身边,把陶渊明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俩跪搂着,悲天怆地的哭声此起彼伏。孟夫人几天来一直都没休息好,哭了一会儿,声音就哭哑了。陶逸的棺材边,陶渊明越哭越悲伤。最初,他是被母亲的突然昏死而吓哭的,当母亲醒来的时候虽然他幼小的心灵立即得到了巨大的抚慰,但他越想越可怕,如果刚才母亲不醒过来,把他一个人抛在这个人生地疏的地方,那可怎么办?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谁带他回家!
陶渊明自小就有一个遇到事情喜欢往下想的习惯。再加上眼前的棺材里装着已经死了的父亲,因为父亲的死,母亲一直不开心,要是母亲因为不开心跟着父亲一起去死,将来……他不敢往下想了。可是母亲明明在刚才就昏死过去了,要是母亲再昏死过去,而且不再醒来……这样一想,陶渊明既恐惧又伤心,他紧紧地搂着母亲,越哭越悲切!
一个八岁的童子在父亲灵前能表达出如此巨大的悲痛,一下子感动了在场所有的官员和围观的安城百姓。他们一边洒泪叹息,一边赞叹不绝,孝子呀!孝子!陶太守可以瞑目了!
这时,一位一身重孝的妇人牵着一位刚刚两岁也披麻戴孝的小姑娘膝行到孟夫人身边,她先恭恭敬敬地朝孟夫人磕了个头,然后抬起一双红肿的泪眼说,刘氏见过夫人。
陶夫人用沙哑的声音说,妹妹请起。老爷故世,姐姐我又迟来,可苦了妹妹了!
陶渊明根本弄不清楚眼前发生的事到底是哪一门子的帐。后来才知道眼前年轻漂亮的女子是父亲在安城娶的小妾,他的二娘,那位后来有一段日子跟在他后面喊他哥哥的小姑娘,是父亲与二娘生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当小姑娘喊完他哥哥时,他心里还是比较高兴,在这个他从来没来过的地方,有一个小姑娘喊他哥哥,现在在安城并不是他刚刚踏上这块土地时,感觉到的那么陌生,最少,除了娘以外,还有一个喊他哥哥的小女孩!
说实话,陶渊明并不喜欢安城。不管父亲对这个地方有没有感情,但是因为父亲的死,母亲的昏阙,让他感觉到恐惧和不安,哪怕是一小时,他都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呆。
八岁的陶渊明看见母亲和二娘整天为了官府派船的事整天唉声叹气,就说,娘,二娘,官府不派船,我们自己买船回去吧!
孟夫人说,儿呀,我就怕跌了你父亲在生的脸面哪!
陶渊明不这样看问题,他说,娘,父亲都死了,他哪知道脸面不脸面,还是把父亲运回家吧,父亲可能比我们更想回家呢!
刘氏说,当然,人死了最要紧的是入土为安。可他们官府也不能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呀!
陶渊明听说官府欺负他们,就说,二娘,要不明天你带我去和他们评理去!
孟夫人惨然一笑,说,痴儿,你才多大哟!哪里知道怎么去和他们说理!
陶渊明把手一挥说,那也不一定,如果他们不讲理,我就告诉他们,寄信叫我外公带兵来灭了他们,看他们怕不怕。
孟夫人眼睛一亮,她怎么就没想到把自己在桓温那儿当长史的父亲抬出来呢!还有陶逸的堂兄不也在朝廷里当大官吗?未必这些小官就不怕大官。但是她转而又想,这些官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陶逸是陶侃的孙子,孟嘉的女婿,陶夔的堂弟。他们虽然都当了大官,到底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孟夫人重重地叹息一声。说:儿呀,你还小,不懂官场上的事情。将来,你要是做了官,可千万不要学这些人狗眼看人哪!
陶渊明懂事地点了点头。
让孟夫人没想到的是,官府第二天竟然派人来传话,说是已经安排好了送陶逸的灵柩回浔阳的官船。
原来,刘氏哥哥来打听,刘氏什么时候跟孟夫人送陶逸的灵柩回去,刘氏把陶渊明说的话学给了他哥哥听,他哥哥又学给了开酒馆的朋友听,那天晚上有一位官员在酒馆里请客,开酒馆的人为了讨好当官的,又把这话添油加醋地说给了这位官员听。这位官员一听,开始觉得这话有点可笑。可往深处一想,陶逸虽然死了,再往死处得罪他也无所谓,可孟嘉和陶夔可都是手里握着实权的人物,这事万一将来被他们知道,多少总会有一些麻烦的。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这船钱又不要他们自己掏腰包,好人不如趁早做。就这样,把几个同僚找来一商量,派船的事就这么定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陶渊明阴郁了许多天的心终于晴朗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父亲陶逸在临死前,已经对他作出了特别的安排。
陶逸在起病时,已经对自己生死有强烈的预感,便在弥留之际,给在京城里的堂兄写了一封情诚意切的书信,在信中把对陶渊明的培养教育慎重的托付给了陶夔。同时,也跟孟夫人留下了遗言,嘱咐孟夫人,如果他万一一病不起,一定要把儿子渊明送到建康(京城)陶夔的府上去接受教育,并一再强调,千事万事,儿子的教育问题是头等大事。
当刘氏把陶逸的遗嘱交到孟夫人手中的时候,孟夫人并没有立即把这件事告诉陶渊明。一为儿子还小,二来母子连心,她一时真舍不得让陶渊明这么早远离她而去呢!何况丈夫刚刚去世,她怎么能离得开自己的儿子啊!
这件事,孟夫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她还得慎重考虑考虑。
归来是一种幸福!浔阳老家离陶渊明越来越近了。可是他根本想不到,他即将就要离开自己的母亲,离开浔阳老家,结束他梦幻一般的童年。
第三章少小离家
京城建康。陶夔正在自己的府上看着一封来自安城的书信。
吾兄台鉴:
一别五年,甚是怀想。弟逸尸位安城,功薄绩稀。常思急流勇退,归隐桑梓。而任期未满,身患重疾,想必来日无多,欲见吾兄,遥遥无期。诸多缺憾,留待来世。
然则人生苦短,无非生死之痛,诸般烦恼,抛之身后,未必非福。奈何黄泉路上,逝者远矣!回望浔阳陶里,吾儿尚稚。千痛锥心,莫过失养;万事可抛,小儿难舍!吾兄吾兄,奈何奈何!
观吾陶氏一脉,仁厚者兄与八叔也,八叔老矣,惟兄可托。哀哀之情,泣血之请。讫兄念及手足,分心吐哺,泽育吾儿,延我微脉!
弟逸顿首
陶逸的这封托孤信是随安城郡报告陶逸卒于任上的公文一并传送到京城的,陶夔在读这封信的时候,陶逸已经去世一个月了。
当陶夔的目光再一次留驻在这封书信上,读到“哀哀之情,泣血之请。讫兄念及手足,泽育吾儿,延我微脉”时,不禁哀叹一声:生死无常啊!
面对一位死者临终之时的请托,此时的陶夔已经无话可说。他知道,这是堂弟陶逸对他莫大的信任。
尽管他与陶逸是堂兄弟,自小却不在一起生活,出仕后又天各一方,兄弟之间接触很少,那一次见到陶逸,还是五年前陶逸被陶范作为后备官员举荐到建康接受朝廷的考察,陶逸上门来拜见他。因为有这层血脉关系,陶夔一方面让陶逸住在自己家里,派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一方面帮陶逸上下活动,使陶逸被顺利委派到安城任太守。没想到一别五年,堂兄弟却阴阳两隔了。
陶逸五年前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他眼前!
陶夔记得他与陶逸之间有一次秉烛夜谈。
陶夔很高兴地告诉陶逸,朝廷决定委派你到安城去当太守了。陶逸站起身对陶夔深深一揖,说,如果不是我兄费心尽力,帮我上下打点,陶逸哪有今天,我兄的大恩大德,陶逸当铭五腑!
陶夔说,自家兄弟,何必说两家话?按照我祖上长沙公对朝廷所作的贡献,委任你一个太守,也不为过。
陶逸说,可小弟想来还是惭愧呀。八叔竭力把我举荐给朝廷,现在蒙朝廷信任,我兄的鼎助,我算是当上了一个太守,可八叔还是浔阳县令呢!
陶逸这么一说,让陶夔立即感觉到陶逸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在陶夔看来,官场上的争斗不亚于战场上的残酷,太善良的人很难在官场上混出名堂。于是就暗示道,贤弟呀!听说安城的那一批官员一个个都很精明呢?上任前,你可要去八叔那里好好讨教,八叔虽然还是一个县令,官场上的经验却很丰富呀!
陶逸说,兄长教导的是。兄长不说我也知道官场复杂,本来我只想呆在家里好好教儿读书,可不出仕,又好像对不住我们的祖宗。
哦!陶夔想说些什么,现在他又明显觉得眼前这位堂弟很不适合当官,甚至觉得他那么用力帮这位堂弟上下活动是不是值得。他后悔此前没有与陶逸作一次深谈,了解了解他的思想状况。可现在任命书都下达了,面对这位缺少心机和上进心的堂弟,他还说什么呢?
可也不能冷场。陶夔索性不谈官场了,便顺着陶逸的话问,侄儿多大了?
陶逸赶紧说,三岁了。说起儿子,陶逸来兴头了,他接着说,这小子方头大耳,聪明俊秀。我想,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
陶夔说,当然,当然,我们都希望子孙们一个个强宗胜祖。
陶逸说,只怕穷乡僻壤,找不到一个好先生来教导他呀!
陶夔说,要不,等他大点的时候,你把他送到京城来吧,我来帮他请个好先生。
陶逸听陶夔这么一说,就当真了,赶紧又站起身,对着陶夔一揖到地,说,小儿有福,小儿有福哇!陶逸先在这里代小儿感谢您了!
陶夔扶住陶逸说,一家人嘛,好说!好说!
陶夔没想到,他与陶逸五年前说的话如今都成了谶语。
在孟夫人的主持下,陶逸很快被安葬了。应该说时间可以惭惭让人忘却痛苦。孟夫人看见陶逸的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嫩草,她知道,她不能再沉浸在思念陶逸的悲痛之中,为了亡者能安息九泉之下,用如今的话说,她要化悲痛为力量,把一切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抚育儿子渊明的大事情上。
是的,丈夫走了,还有儿子。现在儿子是她惟一的精神寄托。
那一天,为陶逸上完坟回来的孟夫人,在为失去丈夫的悲痛中稍稍缓过一点神来的时候,却猛然发现曾经那么聪明活跃的小渊明什么时候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这才觉得原来对什么都感兴趣,总是缠着她问这问那的儿子,现在总是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小手托着下巴,呆呆望着门前的苍山。看着儿子这副动也不动的模样,孟夫人的心一阵绞痛起来,她真想冲上前去紧紧搂住儿子大哭一场。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知道,从现在起,再也不能让儿子生活在这种悲痛的气氛中。她背过身去,偷偷地擦干夺眶而出的泪水。
这时,陶逸和小妾生的女儿,陶渊明的同父异母妹妹走到陶渊明的身边,嫩声嫩气地问,哥,你看什么呀?
陶渊明说,看山。
妹妹问,山的那边是什么呀?
陶渊明说,还是山。
孟夫人一手牵着一个刚刚走进山林,迎面碰到了慧永。慧永举手念了一声佛,然后指着陶渊明对孟夫人说,孟夫人,这位就是陶公子吧!
孟夫人说,正是小儿。
慧永又合掌念了一声佛,说,不知孟夫人是否知道,公子的前身是我佛前的一尊金刚。
孟夫人立即警觉起来说,慧永师父有话不妨明说。
慧永说,夫人是明白人,此子前身既是佛前的金刚,必定聪俊非凡,将来所建功业不可限量,可是,如果任由他如此下去,我担心会泯灭他的本性。
孟夫人警惕地问,您的意思?
慧永说,我想收他为徒。
孟夫人一边一把搂紧陶渊明,生怕慧永想突然抢走他,一边厉声问,你想让我儿出家跟你当和尚?
阿弥佗佛!慧永说,夫人不必紧张,我可以收他为俗家弟子。不过,此儿得跟我住到西林寺里去。
这还不是跟你去当和尚。孟夫人想,便冷笑一声,说,和尚,你不用空费心机了,我儿就是跟我去讨饭,也不会跟你去当徒弟!
慧永说:夫人你误会了,想陶逸施主在生时和我是挚友,当初他舍了一块地给佛,与我佛结了莫大的善缘,故而佛赐你家一尊金刚,即是此儿。慧永看在佛的份上,只想点拨此儿呀!
按照陶逸临终前写给她的遗书,嘱咐她一定要把陶渊明送到在京城建康的陶夔家去读书。她一直没有告诉陶渊明并派人送他到建康去,是因为渊明年纪尚且幼小,本来她打算等渊明满了十岁,或者更大一点再送他去也不迟。没想到,陶逸的丧事刚处理完,渊明就被慧永和尚盯上了。
现在,让孟夫人处于两难境地了。送走陶渊明,可儿子又是她心头上的肉,也是陶逸死后她的惟一精神寄托;不把陶渊明送到陶夔那儿去读书,慧永和尚一定会紧盯不放的。
孟夫人还是决定把陶逸临终前对陶渊明的安排告诉陶渊明。孟夫人说,儿啊!我舍不得你,不是让你去当和尚。而是你父亲去世前给娘留了一封书信,让娘派人把你送到建康你叔父家去读书啊!
听说不是让自己去当和尚而让他去读书,陶渊明放心了,但是陶渊明还是问,娘,建康远不远,我晚上可以回家来陪娘不?
陶渊明问的问题也正是孟夫人所担心的问题,渊明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稚儿,一时半会怎么离得开自己的亲娘呢?
孟夫人想了想说:建康离我们很远很远,坐船也要走七八天。但是儿呀!建康是一个繁华的帝都,到了那里你会学很多很多的东西,将来你才会出人头地,为国家建功立业呀!
陶渊明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孟夫人面前,哭喊了一声,娘!
孟夫人仍严厉地说,你既然不愿去建康,也不用叫我娘了!
陶渊明终于屈服了,说,娘,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第八天的傍晚,陶渊明终于抵达了建康。这时,残阳浸江,一抹绛红涂抹在他眼前一座巨大的城池上,江鸥掠水,发出凄惋的鸣叫。陶渊明的心情一下子落寞起来。他回望了一眼残阳,知道自己在西边家已经离他很遥远了。母亲和小妹离他也很遥远了,想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到家乡回到母亲和小妹的身旁,他的耳边就回响起了小妹的声音:哥!你快些回来呀!
他偷偷地抹了一把泪,十分不情愿地和家人踏上建康城的码头。
陶夔在建康毕竟算得是小有名气的人,找几个人一打听,很快家人便带着陶渊明找到了陶夔府上。
此时,陶夔正在书房处理公文,听门上报告浔阳老家陶公子来了,他立即停下手中的笔,吩咐家人赶紧把公子送到书房来。
为了看清楚陶公子陶渊明的模样,陶夔把在灯盏里添了一根灯草,两支灯草把书房又照亮了许多。
陶渊明被陶夔的家人带进了书房。他看见眼前这位长着长长的麻胡须的快五十岁的小老头子,竟然不知所措。
陶夔的家人为了讨好陶夔,在一旁提醒着陶渊明,小公子,见了陶老爷怎么不喊叔叔呢?
陶渊明看了陶夔的家人一眼,又看了陶夔一眼,垂下眼睑心想:又是老爷,又是叔叔,我到底叫什么呢?因为把不准叫什么,他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他记得来建康的路上,母亲反复叮嘱他,见到了叔叔一定要喊他。可眼前这个小老头分明像爷爷,怎么能叫叔叔呢?
陶夔的家人还在一傍催促道,公子,叫呀!叫呀!
陶渊明再抬眼看了端座在他面前的陶夔一眼,小声问,我叔叔在哪里?
家人说,老爷就是你叔叔!叫吧!
陶渊明说,老爷像爷爷,我怕叫错了!
陶夔本来确实在等陶渊明喊他叔叔,没想到这孩子看见他年纪有些老,怕喊错了人。再瞧这孩子长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乌溜溜的眸子在眼睛里滴溜溜地转动,藏着山里孩子的一股倔劲。陶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陶夔对他的家人说,你们去吧,山里孩子刚来京城还不习惯,不要为难他!
陶夔决定一步一步来,先花点时间让小渊明把礼仪学会,再教他读书。
基本的礼仪陶渊明学起来很快,不到三个月,陶渊明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得体,有规有矩。可陶夔却觉陶渊明不像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一天到晚从他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也从来不离开府中一步,没人教他学礼仪的时候,他就呆呆地坐在一旁,用手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起来显得十分忧郁。这忧郁与他的年纪十分的不相称。
一天,陶夔来到渊明身边,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孩子,想娘了吧!陶渊明抬头看了陶夔一眼,又垂下眼睑,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陶夔的儿子已经二十七岁了,在陶渊明来之前,就到外地当县令去了,身边没有小孩,陶渊明的到来,给他带来了快乐,可他也舍不得让陶渊明小小年纪就这样忧郁。
从小就忧郁的孩子将来不可能成为一个光明磊落、心胸宽广的人。心里装不下天下就不可能有大作为。陶夔想,必须要让这个孩子快乐起来。
要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在世就好了。陶夔进而想到,妻子是一个温存体贴知书贤淑的女人,可惜早就过去了。这样,家里也就少了一个关心照顾陶渊明的人。
唉,这孩子命苦。自己家里死了父亲,到我这里来又缺少一个给他母爱的人。陶夔一直在思考着如何让陶渊明尽快地快乐起来这个问题。陶夔家里也不是没有女人,妻子死后,为了身边有个女人,聊解男人的寂寞,他托朋友帮他在乡下买了两个小妾。可她们除了年轻漂亮外,都是小家庭出身,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把陶渊明交给她们照管,陶夔是绝对放不下心的。
就在陶夔不知道如何解决让陶渊明快乐起来这个问题的时候,家人呈送上一个贴子说,老爷,桓府请您明天去赴宴。
哦,桓府?陶夔当然知道是桓冲请他。桓冲与他的关系一直处理得很不错,他没听说桓冲家最近有什么喜庆的大事,为什么要请他去赴宴。
桓冲好端端的请人赴宴,这就让陶夔多少有些警觉了,用后来的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陶夔的警觉当然不是没来由的,这就要从桓冲的哥哥桓温说起。
在陶渊明刚来京城时,桓温刚死。桓温死前任大司马,相当于陶渊明的公公陶侃当时在朝廷的地位。但是桓温与陶侃所不同的是他一直在觊觎着晋室的政权,叵测之心一刻也未停止跳动,多次以兵威胁朝廷,并于371年(陶渊明七岁时),兵胁晋室,废司马奕为海西公,立会稽王司马昱为君,即简文帝,自封丞相。其实,桓温早在晋哀帝时已权倾朝野,在晋废帝时已专权朝政。由于桓温当时的地位和他掌握的军队实力,使他一直想发动政变,篡权夺位。公元372年,简文帝司马昱病死,其子司马昌明即位。次年,桓温带兵从姑孰(今安徽当涂县)入朝,要求加九锡,但受到当时朝廷的另一实权派的吏部尚书谢安等人的强烈反对。不久,桓温病死(陶渊明刚九岁)。桓温死后,他的弟弟桓冲接掌了他的兵权,仍然随时威胁着朝廷。但是桓冲是一个思虑比较谨慎的人,他亲眼看见哥哥桓温因为没有摆平朝廷大员关系,导致了篡位的失败,他得从中吸取教训啊!
这就是桓冲的聪明。
陶夔决定,这宴还是要去赴的,但是为了不至于被桓冲完全拖住,尽早抽身,他决定带陶渊明一起去赴宴,到时候他好有个理由,就说小儿闹着要回家,恕我难以奉陪了。
陶夔万万没想到,他的这着妙招却让他大大失算了。
当陶夔带着陶渊明拜见桓冲的时候,桓冲对眼前眉清目秀、俊朗知礼的十岁小儿大为赞赏。他十分感兴趣地问陶夔道,从来没有听说你家还有一位小公了呀!
陶夔说,回桓大人话,此儿乃我从子。他父亲在安城太守亡故后,便将此子托付给下官抚养。
桓冲说,此子聪颖秀慧,懂事明礼,将来前途无量啊!
陶夔正要说两句谢大人夸奖之类的套话,陶渊明却朝桓冲恭敬地作了一个揖,朗声道,谢桓大人夸赞!
桓冲抚须大笑,边笑边说,好!好!此子果然敏达,将来定非凡品,定非凡品呀!
说完了,桓冲又对下人传话,把公子请来见见陶公子。
不一会,桓冲的儿子桓玄被人叫到客厅来了。桓玄虽然比陶渊明大三岁,个头却并不比陶渊明高,与陶渊明站在一起,显然不如陶渊明文雅。桓玄因为老爹权倾朝野,见人总是拿出高干子女的派头,在陶渊明面前昂着小小的头颅,似乎对眼前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陶渊明有些不屑一顾。
陶渊明在陶夔家学了几个月的礼仪,第一次出场实习就表现得非常突出。他朝个头跟自己差不多的桓玄作了一揖说:渊明见过桓公子!
桓玄这才想起老爹平常的教导:要想成就一番大事,首先对人要谦虚。虚怀若谷,广交天下之士是干成大事的基础。桓玄回过神来后,赶紧还了陶渊明一揖,说:有幸认识陶公子。
当然,桓玄之所以立即改变了对陶渊明的态度,主要还是因为陶渊明长相清秀,表现不俗。桓玄一开始就以貌取人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桓玄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
高高上坐的桓冲看见两个小孩子在他与陶夔面前表现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样,愈加高兴起来。同时,他心中又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发现陶夔虽然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但他知道,在骨子他绝对没有征服陶夔。而在计划中,陶夔是他必须征服的对象,一来陶夔现任大常寺,掌握着人事罢免和宣传舆论的权力;二来也是关键的一点,陶夔是第一任长沙公陶侃的孙子,具有相当深的根基,陶氏家族子孙以及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拉拢了陶夔就等于收复了这一批有生力量。所以他今天专门单独宴请陶夔。本来桓冲的意图是慢慢拉拢陶夔,让其在潜移默化中靠拢自己,最后成为自己成就大事的重要骨干。没想到陶夔今天把自己的从子也带上门来了,这又助了他拉拢陶夔的一臂东风。
宴席很快就结束了,陶渊明带着桓冲送给他的礼物——高级文房四宝与一块家传玉佩,跟着陶夔回到了陶府。
回府后,陶渊明老是想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桓玄。
这一天,陶渊明正在陶夔为他准备的小书房里读书,陶府的家丁跑进来对他说,小公子,桓府的桓玄公子来拜,老爷请你去会客。
真的!陶渊明听说桓玄来了,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赶紧放下书跑进了客厅。
坐在客厅里正跟桓玄说着什么的陶夔看见陶渊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上就露出了不高兴的神情,但当作桓玄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对桓玄说,桓公子,让小儿渊明陪你说说话,老夫就不掺合了。说完,他就离开了客厅。
陶夔一离开,两个小孩子就露出了本性。
陶渊明说,桓公子,自从离开你府上后,我可是天天想你哟!
桓玄说,你骗人吧,你为什么不到我家看我呢?
陶渊明说,我要读书。你不知道,我叔把我管可严呢!
桓玄说,回去我跟我爹说,不准你叔管你,这样你就可以到我府上来看我了。
陶渊明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说:你爹凭什么不准我叔管我?
桓玄还没感觉到陶渊明的不高兴,还得意地说:我告诉你,我爹在朝廷里当的官最大,没有人敢不听我爹的。
陶渊明说,那我宁愿呆在家里读书,也不宁愿到你府上去看你!
陶渊明这么一说,桓玄也不高兴了,桓玄把嘴一撇说:哼!你以为是我愿意跑到你府上来看你,要不是我爹硬要我来,我才不来呢!
陶夔此时并没有走远,他躲在一边偷听了两个小孩的说话,并且对陶渊明的表现很满意,但是两个小孩一见面就闹别扭,总不是什么让人满意的事情,他赶紧又走进客厅,对陶渊明说:你怎么让桓公子不高兴了?还不给桓公子陪不是!
陶渊明这才不情愿地站起来,对桓玄作了一揖,说:请桓公子见谅!
桓玄见陶渊明在他面前服软了,虚荣心立即得到了满足,也还了一揖,学着他老爹的口吻说:好说!好说!
桓玄坐坐就走了。陶渊明心里却不痛快。第二天,陶夔让陶渊明去桓府回拜,陶渊明有点不情愿。陶夔说,你现在是读书人了,要明白来而不往非礼也。
陶渊明想读书人还有这么多讲究,真麻烦。既然读书人非要这么做,他也没办法,只好按照陶夔的安排,在家人的导引下,前去拜桓玄。
回到家,陶夔把陶渊明叫到自己书房,问陶渊明今天在桓府与桓公子都谈了些什么?陶渊明便一五一十地把过程与内容告诉了陶夔。
听完了陶渊明说的话,陶夔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桓冲贼子。你沉吟了良久,对陶渊明说,渊明哪,你始终要记得老叔的一句话,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要亲君子,远小人哪!
陶渊明想了想,问,叔,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呢?
陶夔说,你现在认真读书,把书读好了,你什么事都明白了。
陶渊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陶夔明白了桓玄的心机后,一直很忧虑,他没想到自己身在官场,身不由已,总是担心自己搅进了政治的漩涡,没想到,现在连侄儿渊明也成了桓冲利用的工具。
他真想把渊明送回浔阳老家去,可又担心没人理解他的用心,指责他有始无终。
就在陶夔十分惶恐的时候,桓冲又带兵出征了。桓冲离开了京城,陶夔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暂时又放了下来。当然,他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是能避一时是一时,等桓冲回朝的时候,说不定渊明的学业也完成了,他的心愿也就可以了啦。
第四章情迷五柳
公元378年,打了胜仗的桓冲带着已经18岁长得人高马大的桓玄即将回朝了。比六年前更可怕的是,桓玄也同他老爹一样,手中掌握了重权,指挥着一批强壮的人马!
桓冲和桓玄即将回朝的消息让陶夔寝食难安了。他最担心的事是陶渊明已经长大成人了,怕是经不起桓玄的鼓动,到时候会搅进一场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去。
他辗转了整整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作出了一个决定,让陶渊明在桓冲桓玄没有回朝之前,回浔阳老家!
一个初春的早晨。陶渊明在一串欢快的鸟叫声中醒来!他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掀开窗帘朝外一看,一颗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太阳还没起山,他庆幸自己没睡过头。自从到叔父家读书以来,叔父就跟他立下了一条规矩,任何时候都不许睡懒觉,每天必须在太阳出来以前起床。
他赶紧穿好衣服,洗嗽完毕,随手拿过一本《春秋》,准备到花园去读书。
在叔父家这六年,他已经熟读了《诗经》、《尚书》、《礼记》、《周记》、《周易》和《春秋》。这些书都是叔父亲自教他的,每天晚上教他两个时辰。现在,要说只有《春秋》的部分章节他还没有完全背诵,但是,在这个春天把这本书完全背下来是一点也不成问题的。他记得叔父跟他说过,只要他从前到后,一字不拉把这六本书的每一个字都背诵下来了,叔父就派人送他回家。
是的,他非常想家,想他的母亲和小妹。为了早些回到母亲身边,早些见到小妹他必须起早,珍惜每一刻光阴,尽快提前把六本书的每一个字背诵给叔父听。
读书对于陶渊明来说有时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且非常枯燥。甚至有时他读着读着忽然想起了母亲,前面已经背下来了的书便大段大段地忘记了。这时,他真恨不得把这些书都砸到窗外去。但是,又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小妹可怜兮兮的声音,哥,你可要快些回来呀!这声音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响起,迫使他不得不把心中烦躁不安的情绪平稳下来,并不停地自己劝告自己:为了早些回家,我必须早一天背诵这些劳什子。
离家六年了,也不知道母亲还开不开心;小他四岁的妹妹也应该长成大姑娘了,也不知道他不在妹妹身边妹妹快乐不快乐。想起了母亲和妹妹,他甚至有些恨自己的叔叔,但这种恼恨也总是随着他情绪的平衡而消失。
他捧着《春秋》边读边朝花园里的假山走去。突然,假山边传来了叔父的声音,渊明,这么早就起来读书啊?
陶渊明已经是位小大人了,看见叔父站在假山旁用既疼爱又欣赏的目光望着他,赶紧夹起书给叔父行礼,说,叔父大人,您这么早来到花园……
陶夔说,哦,睡不着,到花园随便走走。
陶渊明心想,叔父肯定是怕我不用功,到花园来监督我读书。但陶渊明一点也不反感,而为叔父对他的良苦用心而心生感激。
陶渊明动情地说,叔父大人一天到晚为国家操劳不说,还要为侄儿操心,侄儿真不知道将来如何报答您呢!现在侄儿只有用心攻读了。陶渊明说这话只是为了暗示叔父,不用叔父来监督他读书了。不过,陶渊明又说:叔父大人你也要注意保重身体呀!
孤夔呵呵一笑,说,贤侄呀,叔父知你读书用心,叔父对你很放心哪!
陶渊明赶紧说,谢谢叔父大人夸奖,只是现在侄儿还没有把《春秋》完全背诵下来。
陶夔说,也不在于这时,回到浔阳,你还可以再用功嘛!
陶渊明有些吃惊,叔父,您说,回到浔阳?
陶夔也不急于表态,他说:来,陪叔父在花园里走走。
叔侄俩在花园里慢慢地走着。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叔侄俩各怀心事,在花园里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突然,陶夔停住脚步说,贤侄,你刚才说《春秋》差不多背熟了是吗?
陶渊明说,是,但不很熟!
陶夔说,差不多就行!
陶渊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陶夔的语气听起来已经很坚决了,明天你就离开建康,回浔阳去!
陶渊明一惊,说,叔父,是不是朝廷要出什么大事了!如果是这样,渊明可不愿意离开叔父您啊!
陶渊明“扑通”一声,跪在陶夔脚下,含着泪说,叔父对我恩重如山,对我胜过亲子,我还没有在叔父大人面前尽孝呢,怎么能忍心离开叔父回浔阳呢!
陶夔扶起陶渊明说,贤侄,你对叔父有这份心已经就是大孝了。现在你听从叔父的安排,尽快回家到你母亲身边就是对我尽孝,明白吗?
陶渊明又跪了下来,抬起饱含热泪的双眼望着陶夔,许久,只哽咽地喊了一声,叔父!便重重地磕下头去。
鲜嫩的阳光泼洒在建康城的码头上。江边樯橹林立,江花似火,细浪追腾。十五岁的陶渊明在叔父陶夔的亲自送行下,来到码头,踏上官船搭在码头的跳板。刚走到一半的时候,陶渊明停住了,又忽忽从跳板上走下来,走向仍站在码头上看着他的叔父。
他深情地对陶夔说,叔父大人,江岸风大,您请回吧!
陶夔拍了拍陶渊明的肩膀说,贤侄,上船吧,船启程了,叔就回去!
陶渊明深知叔父的性格,他是一个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的人。叔父说要看着他上船等船启程才回去,这足以证明叔父对他的疼爱和难舍,可是陶渊明还是弄不明白,叔父为什么又这样急着催促他回浔阳老家呢?
陶渊明也舍不得离开叔父,可他也更想念在老家浔阳的母亲,两头都是他的亲人,所以他处在两难丢舍的境地之中。现在,在叔父的坚持下,他就要回到母亲的身边了,这一头却丢下了日渐苍老的叔父,而且这一去,隔山隔水,再也不知道哪一天能见到他老人家,这么一想,陶渊明的心无比的空落起来。陶渊明说,叔父,让我在码头上再陪你一会儿吧!
陶夔见侄儿渊明如此依恋,如此难以舍得离开他,心里也像即将要掉下一块肉一样的难过。但他毕竟是一个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见过许多大世面,处理过许多老大难问题的老手,他强行压制住自己的的泪水。
在叔父的一再催促下,陶渊明只好踏上了官船。船启航了,陶渊明一直站在船头上不停地朝叔父挥手,一开始,叔父站在码头上的身影还是那么清晰,挥着挥着,泪水一下子就朦胧了他的双眼,叔父的身影连同整个建康城在他眼里模糊起来。
官船逆江而上,在水上整整走了十来天,这一天的下午他终于踏进了朝思暮想的曾经生活了八年多的村庄。
几声犬吠,七八棵古柳,十几户人家。一切都没有大的改变啊!
渊明!渊明回来了!明儿,我的明儿,你在哪里?随着陶渊明的一声大声的呼唤,从一所瓦屋里踉跄着奔出一位身着青布衣裳,发鬓有些斑白的半老妇人,妇人身后紧跟着小跑出来一位少女。
陶渊明一眼就认出了娘,一边飞快地朝母亲膝行几步,一边叠声呼唤着,娘、娘!我的娘。
孟夫人浑身颤抖,双手哆嗦着捧起陶渊明的脸,左端详,右端详,随之泪水哗地奔涌而出,一把将陶渊明搂进怀抱!嚎啕一声,儿啊!果真是我的儿啊!娘可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站在孟夫人身后的少女也已是喜极而泣,泪流满面了,她单膝跪下,扶住孟夫人,抽泣着说,娘!娘!哥哥回来了,你应该高兴啊!
孟夫人一手搂着陶渊明,一手抹了一把泪水,可那泪水怎么也抹不干净,她泪花闪闪地笑着说,妮子,娘是高兴啊!
陶渊明知道,劝母亲的姑娘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妹,便叫一声,小妹!叔父陶夔让他给娘带来了一些礼物。现在对这个自己非常喜欢的小妹,他却两手空空。他还记得他去建康前,小妹跟着闹着要和他一起去,他哄小妹说回来的时候给她带好多好东西。由于回家心切,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想到这些从前的事,陶渊明心里不由得愧疚起来。但是,陶渊明马上又想起桓玄的父亲恒冲曾经送给他一块非常贵重的双鱼玉佩,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系在自己腰带上,他赶紧解下玉佩,对小妹说:妹妹,这块玉佩是朝廷里一个大官送给我的,哥哥戴在身上已经六年了,这次回来,哥哥也没跟你买什么,就把这块玉送给你吧!
小妹的脸忽然红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送过东西给她。当然,她明白现在送东西给她的是与她分别了六年的哥哥,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哥哥再也不是六年前的哥哥了,哥哥长高了,长俊了,而她也长大了,看见小男孩就害羞了。因而,面对哥哥伸过来的玉佩,小妹羞红着脸,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
孟夫人看在眼里。孟夫人从渊明手中接过玉佩塞到小妹手中说,傻妮子,哥哥送给你的,你还不赶快收下。
这天晚上,孟夫人和陶渊明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孟夫人就帮陶渊明准备了香烛黄裱,准备带渊明和小妹去祭拜陶逸。
三个人刚走出村口,陶渊明又回忆起六年前在去建康的那一刻,小妹被她的生母拉住了,小妹可怜兮兮地喊道,哥!你可要早些回来呀!想到这里,陶渊明才觉得有一个人他还没见到,他问小妹,你娘哩,我怎么一直都没见到她呢?
小妹的泪水哗里淌了出来。
孟夫人叹息一声,说,你去建康的第二年,她就去世了。
陶渊明一怔,“哦”了一声,便呆呆地看着小妹,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小妹才好!
哇的一声,小妹终于哭了声,终于一头栽进了陶渊明的怀中。
但他毕竟还是小孩,她说,哥,我再不准你到建康去,我要你陪我一辈子,我跟你永远不分开。说这话的时候,小妹又找回了六年前她和陶渊明之间兄妹的感觉。
孟夫人看着眼前这对宝贝儿子慈祥地的笑,说,你这傻妮子,哥哥怎么可能陪着你一辈子,难道你长大了就不嫁人了!
在父亲坟头边摆好祭品。母亲孟夫人把他和小妹拉到自己身边一起跪下。孟夫人说,夫君你看到了吗,你的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了,今天我带他们来看你了。你的堂兄夔叔可没辜负你的托付,教明儿完成了学业。现在,你可以瞑目了。
说完了,孟夫人含着泪把头磕了下去。
陶渊明和小妹也跟着母亲朝父亲的坟头一个劲地磕头。
祭拜完了父亲,母子三人正要下山,却听见林子里传来笑声。小妹吓得直往陶渊明怀里钻。陶渊明虽然还是一个少年,但他到底在京城里见过世面。他朝发出笑声的林子里大声说,何人鬼鬼祟祟?有话为什么不出来明说?
躲在林子深处发出笑声的人并没出来与陶渊明见面,但是从林子里继续传出了声音:
六年一瞬学无境,
六部诗书又若何。
心中装下天和地,
五柳门前有真谛。
这声音开始就在不远处的半山腰里,当最后一声阿弥佗佛传来时,那声音似乎又发自山顶!
孟夫人立即反应过来,用惊恐的声音说,是慧永和尚!陶渊明还在回味那四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见母亲如此惊恐,就安慰母亲道,娘,你不用惊慌!和尚这四句话并没有什么恶意,听来好像在提醒我什么。
孟夫人还是有些担心,说,这和尚怎么像不散的阴魂一样,老是缠着我们呢?
陶渊明说,娘,不怕,听说父亲生前跟这和尚关系不错,他未必就是想躲在暗处害我们。我倒是想明天去会会他,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孟夫人又惊慌起来,明儿,万万不可。你应该还记得,当年,他硬要逼着我,让你去跟他当徒弟,万一他要是把你关在庙里不让你出来怎么办?
陶渊明放声一笑,说,娘,你放心,我再也不是六年前的小孩了,谅这和尚也不敢如此不讲道理,何况我在京城时听叔父讲过,这和尚是道安的徒弟,颇有几分道行的。要想了解他对我们的真实意图,只有我上门去找他了,免得他一天到晚纠缠着我们。
孟夫人听小小的陶渊明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出来,加之从儿子坚毅的目光里她也看出来儿子的成熟。孟夫人想,儿子再也不是六年前的小孩子,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
六年不见,这西林寺的规模是越来越大了。陶渊明站在西林寺的山门前端详了由几重建筑组成的庙宇一阵,正要踏进庙门。一个小和尚迎了上来对他合十问讯,说,陶公子,主持慧永大师在方丈室等候你多时了!
哦,是吗?陶渊明心里有些疑惑,这和尚还真有些古怪,怎么就知道我来了呢。他没有和小和尚多说多问,在小和尚的导引下,直奔慧永的方丈室。
盘腿打座的慧永看见陶渊明进了方丈室,盘着腿说,陶公子,和尚等候你多时了。
陶渊明本来想对慧永和尚施礼,却见和尚盘腿而坐,身子动都不动一下,又想,你这和尚庙建在我陶家的地盘上,现在见了本陶公子竟然敢这样无礼,便也懒得对他施礼,只说我只是路过此庙,偶有兴致,随便进来逛逛,事前并无通告,何来你等候多时之说?
公子此言差矣!慧永说,难道公子忘了你我昨天的山林之约!
慧永话语一出口,陶渊明想,和尚厉害,他估摸准了我今天要来庙里见他。便朝慧永略施一礼,说,请问和尚,你怎么知道我在建康读了六部诗书,还有小生不明白,何为五柳之说?
见陶渊明一开口就问到了点子上,慧永大笑数声,吩咐门外的小和尚为陶公子上茶。慧永说,陶公子,其他都无需多言,我只想对公子说,虽然公子在京城苦读了六年诗书,已经学富五车了,但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陶渊明说,和尚此言及是,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是不是指五柳?
慧永说,公子果然好悟性。
看见陶渊明平安地回到家里,孟夫人一颗高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她问,明儿呀,慧永和尚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陶渊明说,他推荐了一名五柳先生。又问,娘,你知道五柳先生吗?他住在什么地方。
孟夫人摇了摇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五柳先生!
陶渊明点点头说,不要紧,娘,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我要拜他为师,继续跟他读书的。
看见儿子以学业为重,孟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儿呀,只要你用心读书,将来你的学问一定会超过你外公的!
陶渊明心中虽然也有这份自信,但他知道外公不但是誉满江北的名儒,更重要的是他是母亲的父亲,他不能对自己的外公不敬,便赶紧说:孩儿不敢有这份非望,外公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儒家,孩儿只要学到外公一半的学问就很满足了!
孟夫人不高兴了,她有教训的口吻对陶渊明说,明儿,你不可胸无大志啊!你也不要怕你的学问超过了外公娘就不高兴,哪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陶渊明恭恭敬敬地说,是,娘,孩儿会谨记娘的教训!明天孩儿就准备去访寻五柳先生。
在此后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陶渊明访遍了庐山脚下的山山水水,逢人便打听五柳先生的下落,可凡是被陶渊明问到的人都摇着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此人。
陶渊明决定再去问问慧永和尚,他相信和尚一定知道五柳先生的下落,之所以不轻易告诉,无非是考验他对五柳先生到底诚不诚心。
来到西林寺,小和尚却告诉陶渊明,慧永方丈云游去了。正在陶渊明沮丧着准备离开西林寺的时候,小和尚又说:慧永和尚去云游前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陶公子要是来找他,就把这封书信交给陶公子。
陶渊明接书慧永和尚留下的书信,拆开一看,又是四句话:
五柳非人非仙
住在人间水边
用心用意寻找
五柳便在眼前
看完慧永和尚留给自己的书信,陶渊明想,和尚戏弄人,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吗?陶渊明叹息一声,觉得上了和尚的当了,他断定最少在浔阳不会有慧永和尚所说的五柳先生其人,他决定暂时放弃寻找,静下心把那本还没完全读熟的《春秋》好好读熟。
就这样,陶渊明把自己关在家又用心读了三年。
这一天,陶渊明独自一个人来到一个小湖边。
湖水清澈荡漾,湖岸开着各色野花,沿着花径走下去,转过一个葱郁小山,一座茅屋出现在他眼前,茅屋前并排生长着五棵翠绿的垂柳,他的心一动,轻轻地呼唤一声:五柳!但转念间他又自嘲地一笑,五柳先生怎么会住在这么一个寂静的地方呢?
就在陶渊明转念之间,从茅屋里传出悠扬的琴声,最初一听悠扬宛转,继而清彻激昂,忽儿如清风透骨,忽儿又如春暖花开,陶渊明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琴声。陶渊明断定能弹出这样琴声的人一定是一位旷世高人。
对,五柳先生!他在心里惊呼一声,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茅屋前。琴声一落,他就在门外喊道,学生陶渊明求见五柳先生!
但是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他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学生陶渊明求见五柳先生!
这时茅屋前的柴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他面前站着一位亭亭玉立、面若姣莲的女子,说,何来轻狂小生,此处哪来的五柳先生!
面对眼前这位貌若天人的少女,陶渊明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看见陶渊明这副惊呆的模样,那女子不禁掩口而笑。
哦,哦!陶渊明终于回过神来,期期艾艾地说,刚才,刚才,难道不是五柳先生在弹琴!
就在美貌的小女子正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陶渊明的时候,从茅屋里走出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他对陶渊明举手一拱说:刚才是小女玉如在弹琴!
陶渊明慌忙躬身还礼,他对着老者一揖到地,虔诚地说,老伯一定就是五柳先生了,渊明访寻先生已快三年,今天总算老天垂怜,让学生陶渊明有幸拜见了先生!
老者捋须微笑着说,陶公子何以见得老夫就是五柳?
陶渊明看了一眼还在偷偷打量着他的玉如,想了想说:有其父必有其女,先生刚才说弹琴的是令嫒,学生想,非先生高才雅教,岂能闻到令嫒弹奏出的绝妙琴音!
老者一听,觉得陶渊明出口不凡,而且站在他面前给他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对陶渊明立即产生了好感,便说,公子夸奖了,如不嫌茅屋简陋,不妨进屋一叙。陶渊明正求之不得,赶紧说,蒙先生厚爱,学生敢不从命!
于是,草堂之中,一老一少开始了愉快的交谈!他们从《诗经》谈到《尚书》又谈到《周记》,谈到兴奋处,老爷子雅兴大发,主动提出为陶渊明抚弄了一曲《高山流水》!
初次交谈,陶渊明深感受益非浅,他没想到老爷子对六经有如此精辟独到的见解,虽然有些观点他闻所未闻,但他却被深深折服。
临别时,陶渊明提出要拜他为师。五柳老爷子却不慌不忙地说,陶公子,你知道我刚才为你弹了一支什么曲子吗?
陶渊明说,学生我才疏学浅,我想要是不错的话,应该是《高山流水》吧!
五柳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说,渊明哪,学生易得,知音难求哇!我们就做个忘年交吧!
经过了一番至诚的交流,陶渊明知道了五柳老爷子是一个不受凡俗桎梏的人,加之陶渊明本人也是一个崇尚自由奔放的个性,于是,在临别时,他向五柳老爷子深深一揖,说,我尊重先生的意见,那我就把先生两个字藏在心里吧!
五柳捋着长须哈哈大笑起来。
找到了五柳先生,陶渊明似乎找到了精神寄托,便隔三差五地往五柳家里跑。一天快到中午了,他看见玉如往客厅里跑了好几趟,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五柳说,而五柳谈兴正浓,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女儿的存在。渐渐的,日头偏西了,还不见玉如做饭,大概五柳老爷子已经饿了,便跟女儿开起了玩笑:玉儿,怎么还不上饭呢?慢待了爹不要紧,可不能慢待了人家客人啊!
玉如叫了一声,爹,你过来一下。
五柳这才想起了女儿昨天就跟他说,只剩下一把米,只够他爷儿俩吃一天稀饭了。本来他想今天到浔阳城把自己画的几幅画卖出去,买点米回来,没想到一大早陶渊明来拜访。陶渊明每次来访他都非常高兴,今天也是一样,一高兴,把这事就给忘了。
五柳到底是一位豁达之人,他在陶渊明面前一点也不回避自己的窘迫,哈哈一笑,说,哎呀!你这宝贝女儿,不是还有两把米吗?煮饭不够,你就煮点稀粥吧!渊明难道会计较我们招待不周吗?
倒是陶渊明窘迫起来,很难为情地说,五柳先生,只怪渊明不明事理,天天在先生家白吃白喝啊!惭愧,惭愧呀!要不,学生告辞了!
五柳说,我们是诗书之交,何必挂念这些俗事呢?你这么说,不是让小女不安吗?
回到家,他的心情一直都无法平静,想起玉如和五柳老爷子明天就要饿肚子他的心里就一阵阵绞痛,不禁连连叹气。孟夫人看见儿子渊明从来没有这么愁烦过,不知道儿子遇见了什么为难事,便心痛地问,儿呀!什么事让你如此不开心呢?
渊明说,娘,五柳先生断粮了,今天只剩下两把米,中午喝稀粥都把儿子留下来。
哦!明儿,既然先生如此窘迫,你可不能坐视呀!孟夫人说。自从你爹去世后,我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富户,可也还有百十亩薄田,一家吃喝还是过得来的,明天,你赶紧送点粮食去,可不能让先生饿肚子呀!
是,娘!陶渊明听母亲这么一说,又高兴起来。
第二天一早,陶渊明没顾上吃早饭,就背着一袋大米朝五柳先生家走去。快到五柳先生的茅屋前,他听见了从屋里传来一阵琴声,陶渊明想,先生好兴致,都断粮了,还有雅兴弹琴,真不愧是高人啊!
渐渐地,他听出了从茅屋里弹出的曲子是《凤求凰》。先生为什么为弹这样的曲子呢?哦,对了,一定是玉如在弹琴。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脸便微微地红了起来。
琴声在继续着。陶渊明只好放下米袋在门外等着,他知道他不能贸然打断玉如的琴声,他不能让玉如感觉到难为情。
放下米袋,他独自一个人来到水边,看着清澈的水里小鱼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了一声轻唤,明哥,你来了,怎么不进屋呢?
陶渊明脸一红,说,啊!我怕打断了你的琴声。
你,你听见了我弹琴?!玉如轻声说完,脸比对面山上的云锦杜鹃还红。
陶渊明后悔自己不该点破玉如,便装着不懂琴,说,玉如妹妹,你的琴弹得真好听,什么时候你也教我弹吧!
玉如仍是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说,明哥你别笑话我,我爹说你学问超群,小小琴艺,何足挂齿!
陶渊明说,玉如妹妹,你刚才弹得,弹得,可好听了!妹妹,琴声乃心声,渊明不会弹琴,可听得懂啊!
明哥你真坏!玉如双手把脸一捧,跑进茅屋,躲进了自己的闺房。
一阵幸福感游荡在渊明年轻的心里,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他随手在岸边捡起一块瓦片,朝水里漂打过去,瓦片在水面上纵跳着,跃进了湖心。
这时,五柳先生在浔阳城的早市上卖完字画,背着半袋粗粮回来了。老远的,他看见了陶渊明,便喊道,渊明,这么早你就来了。又拍着半袋粗粮说:瞧,今天咱们可以不用喝稀粥了!又对玉如说,渊明一定还没吃早饭,你还不赶紧去弄点吃的来。
玉如说,我到对面山上去掰点嫩笋子来下饭。说完,背着竹篮出门了。
爷儿俩在竹篱小院里坐了下来,陶渊明的目光却一直跟着玉如的身影在对面的小山上游来移去!
五柳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高兴,但是他还是想试探试探陶渊明,张口便吟诵了一句“云锦知春开万朵”,吟完了,便看着陶渊明,那意思是你接第二句吧。听完五柳老爷子的第一句,陶渊明便明白了八九分。再说,自己一大早送米来便听见玉如在弹《凤求凰》,也知道玉如弹的那曲子与自己有关,这时候,他得当着五柳老爷子的面表个态,他看了一眼门前的五棵柳树,张口便吟了出来“弱柳扶风独一枝”。
好!接得好哇!哈哈哈……五柳老爷子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心想,我总算没看走眼,这小子果然痴情!
第五章仗剑出游
现在,陶渊明遇到了一件他不知道如何来解开的难题。
是的,这道题与他的爱情有关!
陶渊明本以为他与玉如的婚姻只要与母亲孟夫人一说,便会得到她的赞同,没想到母亲还没有听完陶渊明的话,就一个劲地摇头:不行!坚决不行,她家穷得米都没有得下锅,和我家门不当、户不对呀!儿呀!我家虽然不算是富户,可也是浔阳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啊!你要知道,美貌的女子多的是,何况我们可不能辱没了门风呀!
陶渊明没想到他把他与玉如姑娘的婚事在母亲面前刚提出来,就得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可他还是不死心,说,五柳先生他教了我不少的学问,他对儿子有恩呢!孟夫人说,有恩报恩,可不一定要娶人家的女儿。
事情说来也凑巧,孟夫人多年未见的弟弟孟固奉父亲孟嘉之命到浔阳来探望孟夫人了。姐弟俩一见面真有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孟夫人就说到陶渊明与小妹的婚嫁问题出来了。特别是当孟夫人提到渊明喜欢上了五柳先生的女儿玉如时,孟固也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孟固说,老姐呀!这事可由不得外甥,得帮他寻访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才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姐夫啊!
孟夫人说,谁说不是呢!难就难在浔阳这地方也没有合适的人家。
孟固想了想说,咱们老姑家的孙女儿不是已长大成人了么?表哥现在在江北祁门县当县令,我回去保个媒,说不定这亲上加亲的事就成了!
孟夫人一听也高兴了,说,这倒是一门不错的亲事。明儿还真是有福,碰上了你这么帮他的舅舅。可是为姐的还有一块心病哪!
孟固说,老姐,有事千万别闷在心里,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弟弟,你不妨说来我听听,看看我能否插得上手。
孟夫人叹息一声,还不是明儿父亲的小妾生的女儿小妹,现在也大了,我不能只顾了明儿不关心她的婚事,我也得让他父亲在九泉瞑目啊!
孟固说,这事也好说,江北那边咱们的亲故旧多的是,我回去帮他寻一户相当好的人家,请老姐放心就是了!
孟夫人放心地点了点头,说,儿女们的婚事就有劳弟弟操心了。
陶渊明和陈家小姐陈翠芝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当母亲孟夫人把这一切都告诉他的时候,陶渊明几乎没有半点的思想准备。呆呆地站在母亲面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是玉如所弹的《凤求凰》的曲调,是他和五柳先生在竹篱小院里所对的诗文。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云锦知春开万朵、弱柳扶风独一枝!他仿佛看见了玉如坐在五柳之下,弹起了《凤求凰》,一开始,这支曲子悠扬激越,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哀怨。哀怨的琴声如一把把钢针在他心窝里绞刺着,心痛得他泪如雨下,他淌着泪大喊一声:五柳先生,玉如妹妹,陶渊明对不起你们哪!
陶渊明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去见五柳先生和玉如妹妹了,在床上蒙头睡了三天。这天天快亮时,朦朦胧胧之中,他好像听见村外有声音传来。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那声音似乎反复出现,他静下心来一听,那声音非常清晰:“姻缘乃天定,好事需多磨,男儿立壮志,仗剑行天涯!”
是慧永和尚!
他决定去会会慧永和尚。可是当他来到村外,早就不见了慧永和尚的身影。
陶渊明决定追到西林寺去,他想:慧永,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么?
西林寺当然跑不了,可慧永和尚却跑了。
早在半年前(公元384年),西林寺来了一位重要的人物,此人既是慧永的师弟,也是东林寺的第一任方丈,净土宗的开山鼻祖慧远和尚!按照多年前的预约,本来慧远是来庐山邀慧永去广东的罗浮山共建罗浮之岫的。没想到慧远来到庐山后,看到庐山佳木葱葱,群山俊秀,清溪穿林,白云缭绕,顿觉庐山乃是真正的神仙之地,便不想走了。当然,他也不想强占自己师兄好不容易创建起来的西林寺,便让慧永出面请求地方官员再划一块地盘另建起一座东林寺。按照慧远当时的想法,既然年轻时代曾经约好去广东共建罗浮之岫,何不就在此地共建匡庐之岫?慧远把自己的想法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慧永,慧永当然不会反对。但是,慧永想,他与慧远比,慧远就好比是一轮当空的太阳,他最多算是半边月亮,只要慧远留在此地,就很难显出他的光芒。所以,他决定还是外出云游,先离开一阵再说。当然,选择离开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何况,他所创建的西林寺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舍它而去,一时还有些犹豫不决。
但是,马上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下定了离开的决心。这一天,他陪着慧远选择庙址,选来选去,慧远就是不满意,原因就是在半山腰上找不到水源。但是除了这块山地又找不到其他的地方建庙。这时的慧远站在半山间的石头上。用手中的竹杖在石头上敲了敲说,如果我佛同意我在这里建庙,此地当流出清澈的泉水来(欲得楼栖地,朽壤抽泉)。果然,慧远说完,石头上就流出了清澈的泉水!
看到慧远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慧永决定离开此地。在离开西林寺前,慧永隆重地向慧远介绍了陶氏子孙陶渊明,要求慧远代他好好照看这位故人的子弟。
除了此子,我一无牵挂。慧永对慧远说完,掏出一本剑谱和一把宝剑交给慧远,嘱慧远代他转赠给陶渊明。
慧远吃了一惊,说,这可是先师道安留给你的遗物,你岂能轻率赠人!
慧永说,此子先父陶逸和其先叔公陶范于我有恩,施舍这么一大片土地给我们建寺弘佛,知恩不报非君子呀,我除了这本剑谱和这把宝剑外,身无他物,只好割爱。我观此子,虽然一生坎坷,但将来一定非等闲人物!
哦!哦!师兄眼光独到,一定不会看错人的,我代师兄转赠就是了!
慧远说完,看着眼前满目青山,想起慧永这就要离开他外出远行,心里不免伤感,便随口吟哦了一句:一山葱茏谁是主?
慧永闻言,略停顿片刻,抬头再看了一眼面前的卧佛,脱口而出道,三世轮回我再来!
俩兄弟四目对视一阵,转而执手放声大笑!
陶渊明来到西林寺的时候,慧永早在两个时辰天尚未亮的时辰朝南方出发了。接待他的是慧远和尚。慧远和尚面对眼前这个后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把慧永留下的一本剑谱一把宝剑转赠给了他。
陶渊明带着一分失落回到家里。
这时,小妹正坐在窗前绣着自己的嫁衣,她看见陶渊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哥,你还在想你的玉如妹妹吧,说不定未来的嫂子更漂亮多情呢!
唉!陶渊明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说,云锦知春开万朵,弱柳扶风独一枝呀!哥哥的心事你如何懂得?
陶渊明这么文绉绉的说话,小妹确实不是十分懂得,但是她的内心始终关心哥哥,同情哥哥,她说,哥,要不,你再去求求娘,把玉如姑娘一起娶回家!
小妹,你的好心哥哥领啦。可是你想过没有,娘会同意么?就算咱娘同意了,玉如会愿意吗?将心比心,换上你,你心里痛快吗?
小妹的脸红红的,小声说,哥,你干嘛拿人家打比方呀!
对不起,哥哥的比方打错了。陶渊明再也不说了。他翻开剑谱,照着谱上的招势挥舞起了手中的宝剑!
他一边挥剑,一边在心里说,玉如妹妹,对不起你了,我只能从此斩断心中的情丝了。
但是成亲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就在陶渊明与陈翠芝成亲的这一天,却发生了一件让陶渊明母亲孟夫人十分焦急的事。新娘的船已经到了姑塘码头,离陶家只剩下20里岸路,陶渊明却不见了。
是的,此刻的陶渊明正坐在五柳家茅屋旁的山坡上的树林里,静静地聆听着玉如姑娘弹出的那支伤心的曲子!
是的,因为陶渊明忽然几个月都没有上门,起初,玉如以为陶渊明生病了或者是家里出现了什么变故,曾经多次暗示老爹去打听打听,五柳老爷子也曾确实去打听了一番,这时候,孟夫人已经为陶渊明订亲了,柳老爷子尽管难以接受眼前这一现实,可他更担心女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便瞒着女儿说陶渊明到武昌去探望外公去了。五柳当时确实瞒过了玉如,但是玉如后来一想,不对呀!陶渊明知书达理,怎么出远门也不来与父亲和她告别呢?但她一个女孩子,也不好向父亲提出这一疑问,只是把心事闷在心里,人也就日渐憔悴起来!终于,在陶渊明成亲的前一天晚上,五柳老爷子觉得这件事不能把女儿给瞒下去了,便和女儿玉如作了一夜长谈。
爹!玉如轻轻地叫了一声,眼泪便齐唰唰地往下掉。但她没哭,只是一边揩着眼泪一边说,爹,有什么事你就不用瞒着我了,你直说吧,我受得了!
唉!痴女儿,五柳唉叹一声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哇!我也知道,渊明是不会嫌弃我们的,可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她母亲已为他订了一门亲事了。
玉如听父亲说完,头颅轰的一声炸开了,但仍没有哭出声音来,只是紧紧咬住朱唇,一任自己的泪水寂寞地流淌!
五柳见女儿强抑着悲伤的样子,担心女儿一时想不开,会抑出事来的,便走过来,抚摸着女儿的一头秀发说,痴儿,我们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呀!要是你觉得心里难受,你就当着老爹的面哭吧,老爹不是旁人,哦!
玉如终于说话,说,爹,你说过,渊明哥与你对过诗,你说“云锦知春开万朵”,渊明哥说“弱柳扶风独一枝”,是吗?爹。
唉!五柳无何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说呀!爹,渊明哥他说过弱柳扶风独一枝,是么?
渊明是说过,可是吟诗作赋哪能当得真呢?
不,爹,渊明哥是真的,我相信他是真的!
痴儿呀,可人家明天就要成亲了,还有什么真不真呢!
玉如喃喃了一声,明天?他就要成亲了?
她站了起来,身子却晃了两下。五柳看得心痛,叫了一声,玉如!你就认命吧!
这时的玉如似乎变得相当清醒,她朝五柳惨淡一笑说,爹,我认命!我已经想清楚了,从今往后,我就守着爹爹终老山林了!
说完,玉如来到琴桌边,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柳叶气息的空气,缓缓地抬起手,在五弦琴上轻轻地抚弄起来。
一个个轻柔的声符从琴弦上滑落下来,像是数点湖边柳叶上的露水轻轻地摇荡在清澈的湖面,溅起一圈圈涟漪;接着,晓风吹来,嫩荷舒展,花蕊初吐;继而阳光遍地,万木葱茏,百鸟齐暗,琴声里展现出一派人间胜境。渐渐的,冷风嗖嗖,雷声隐隐,进而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柳枝狂乱摇曳,断枝残叶贴地而飞,落红朵朵,飘荡湖面。风停了,雨止了,而乌云还在天上翻滚,雷声由远而近在人的内心隆隆作响。此时的琴声听起来有愤怒,有忧伤、有委屈、有无奈。而更多是酸楚和哀怨!
天已经大亮了,玉如还在用心用情地弹拨着琴弦。这时陶渊明已经在她窗前的树林里倾听了多时。
五柳已为女儿添了三炉香,看见炉里的香快要燃完了,他正准备劝女儿休息,抬头却看树林里陶渊明痴望着女儿玉如,他不禁长叹一声。玉如也发现了窗外的渊明,心里一阵激动,手与心都跟着一紧,“蹦”地一声,五根琴弦一齐在她的指尖上崩断。玉如“啊”了一声,人便昏厥过去!
这时香炉里最后一缕香烟已经散尽!
五柳一把冲上前抱住女儿,含泪大呼一声,玉儿!玉儿!
陶渊明已冲进了屋,心痛地望着昏阙在五柳怀中的玉如,竟不知所措起来!
唉!冤家,你来干什么?五柳哀叹一声,像是责备渊明,更像是心疼他与玉如。
渊明只能抱起断弦的琴,任由自己的泪水打在断弦上。
玉如在陶渊明泪打断弦中悠悠醒来。她已经十分虚弱了。但看见了陶渊明她的内心还是得到了一丝抚慰,便惨然一笑,说,渊明哥,今天,你还能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妹妹我也没什么好礼物送给你,就把这无弦之琴送给你吧?
玉如妹妹,我……陶渊明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玉如虚弱地抬起手臂,朝屋外挥了挥,有气无力地说,哥哥,你,你,你成亲去吧!说完,双眼一闭,人又昏了过去!
五柳此时心如刀割,但他知道,陶渊明只要在玉如窗前多呆一刻,对女儿玉如的折磨就更深一层。他只好说,冤家,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快回去成亲呀!快回去!
陶渊明只好抱着无弦琴连同一颗无比疼痛的心转身离开了茅屋。
孟夫人发现不见了陶渊明,猜想这小冤家十有八九是来找五柳的女儿玉如了。她一面派小妹女扮男装代表陶渊明到姑塘码头去迎接新娘子,一面叫家人赶快到五柳家去,架也要把陶渊明给架回来!
凭心而论,翠芝姑娘毕竟是官宦家庭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没有出嫁前,听父母说她未来的丈夫陶渊明人长得如何如何的俊秀,学问如何如何的好,算得上当今的风流才子。因而,她对自己的婚姻充满了幻想,感觉到未来会是一片光明。但是,就在她来到姑塘码头,快要与陶渊明拜堂成亲的前两个时辰,她发现来迎接她的“陶渊明”身材小巧,长一副鸭蛋脸丹凤眼,樱桃嘴,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女子,就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陶渊明”却把脸凑到她耳边叫了她一声嫂子。她顿时就感觉到非常奇怪,怎么来迎亲的不是陶渊明,而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但今天她毕竟身份不同,是一位准新娘了,便红着脸,也不好多问。还是代表哥哥陶渊明来迎接嫂子的小妹看破了嫂子翠芝的心事,便又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嫂子,我代表哥来接你了。翠芝只轻轻地问:他,他是不是生病了。小妹说,嫂子,你不用多问,我接你去成亲就是了。
这时的翠芝就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但是现在自己远离父母,来到了人家的地盘上,只好由人摆布了。她只能跨上小妹带来的花轿,在一阵急急风风的锣鼓声中和迎亲的队伍簇拥下朝陶渊明的家涌去。
下了花轿,透过红盖头,她又隐约看见人们拥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男子来到她身边,这个男子手中紧紧地抱着一架琴,在别人的扶携下很机械地和她拜完天地,又无精打采地跟她来到洞房。
天哪!翠芝姑娘心里暗暗叫苦。难道眼前这位丧魂落魄的男子就是她的夫君么!
喝喜酒的人终于散尽了,夜已经很深了,洞房里一对新人相对无言,只有半支红烛在垂泪摇曳。
翠芝想,自己已经远离父母,现在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她再也顾不上羞涩,掀开红盖头,对坐在一边呆头呆脑只顾紧紧抱着一架无弦琴的陶渊明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哎!
陶渊明似乎没有听见。
她又唤了一声。
陶渊明一惊,木讷地看了一眼新人。
翠芝说,夫君,我隔山渡水,远离父母来陶家与你成亲,往后就靠你抬爱了!
陶渊明不知道说什么好。
翠芝觉得陶渊明一定有什么心事,便继续轻言细语地说,我与你已拜过了天地,是一个人了,你可以跟我说实话,你有什么心事吧?陶渊明忽然觉得眼前这所谓新人很可怜,因为她自己已经说了,她隔山渡水,远离父母来到陶家,可他陶渊明在感情上却难以接受她。
陶渊明再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位新人,身材娇好,面目清秀,说话温存。可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代替他心中的玉如啊!想起此时的玉如一定柔肠寸断,而自己还要面对新人,强装欢笑,他不禁叹息一声,说,翠芝姑娘,夜已很深了,你早点上床歇息吧!
翠芝以为陶渊明要与她同解衣带,共效鱼水之欢,双颊不禁微红起来。可是,陶渊明此时并没有上床的意思,只把怀里的那架无弦琴往书案上一摆,双手深情地在无弦琴上弹奏起来。
此处无声胜有声啊!可只苦了新人翠芝姑娘,她倚靠在床架上,在无弦琴的弹奏中,泪水涟涟。
很快一年就过去了。这一年来,陶渊明基本上在琴剑中度过。好在翠芝似乎也习惯了陶渊明的冷淡。倒是孟夫人和小妹对她不薄,两位女人似乎都很理解同情同是女人的翠芝,似乎是要以不同的关爱形式来弥补儿子和哥哥对她的冷漠。
但是,小妹终于要出嫁了,这对于翠芝而言是一件很伤感很无奈的事。她毕竟还是一位青年女子,因为陶渊明对她的冷落,她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小妹身上,她俩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姑嫂情谊。
在小妹出嫁的头一天晚上,她跟嫂嫂翠芝睡在一床,两人有说不完的话。
翠芝说:去年你代你哥到码头接我,就好像是昨天。明天,你也要做新娘了。
而小妹已是顾虑重重了。她叹息一声,说:嫂子,不瞒你说,我好担心呀!
翠芝说,担心什么呢?女大当嫁,哪个女人都有这一天!何况我知道你那夫君,长相人品在江北也算是百里挑一啊!
小妹动情地叫了一声,嫂子!我们都是女人,我也看见一年来,哥哥对你的情形,我只担心嫁过去了和你的境遇一样呀!
翠芝沉默了,继而又淌下了几行委屈的泪水。
小妹见嫂子难过,又反过来劝慰嫂子,说,嫂子,也许我出嫁了,我哥会对你好起来的。
翠芝含泪问,为什么呢?
小妹想了想说,因为我在家里,哥也有说话的人,你也有交心的人,所以你们俩人反而在一起交心的时候少。嫂子,我走后,你多多体贴我哥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主动点,说不定我哥就回头了。
翠芝想了想说,妹妹,我听你的就是。
而这天晚上,陶渊明跟母亲孟夫人也谈得很晚。
孟夫人说,明儿,你作点准备,明天要好好为你妹妹送嫁!
陶渊明说,娘,我负责好好把妹妹送到婆家,你放心就是了。
孟夫人说,唉!你叫娘如何放得下心哟!
陶渊明不解,问,娘,哪个女孩长大了不出嫁,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知道,娘,你是舍不得小妹离开你。
孟夫人叹息一声,说,冤家,你知道娘为什么不放心小妹吗?还不是看见你与翠芝一年到头总凑不到一起。你想想看,要是小妹也像翠芝一样,得不到自己丈夫的疼爱,她会过什么日子么,你说,想想你们这对小冤家,你叫娘怎么放得下心来,舍得她天头路远嫁到江北去!
陶渊明也叹息一声,与其这样呆在家里与一个自己在感情上难以接受的女人在一起,还不如自己趁给小妹送嫁到大江南北去走走,交结一些当今豪杰与名士,说不定对自己将来的发展有好处。
于是,他叫了一声娘,说,我有一个打算,不知娘同意不同意?
孟夫人说,你说吧!
陶渊明说,娘,你也曾教育过我,说男儿志在四方,我也不想这样终老山林,想借这次为小妹送嫁的机会,到四处去走走,增长一些见识。
孟夫人说,你跟翠芝商量过没有?
陶渊明叫了一声,娘!不说你也知道,我和她也说不到一处,与其这样让我闷在家里,不如你准我出去游学几年吧。
孟夫人说,按说你有志游学,去历练增长见识,娘也不好反对。可是你也知,娘也一年老一年,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出去可以,但你必须答应娘两个条件。第一,你在外面游学不能超过五年,五年之内,你必须回来!第二,回来后,你必须要对翠芝媳妇好,在我的有生之年,你必须让我抱上孙子!
陶渊明想了想,说,行!娘,我都答应你!
第二天,小妹出嫁了。陶渊明借为小妹送嫁的机会,开始了他人生中五年仗剑出游的生涯!
是的,数本诗书,一把宝剑,一架无弦琴和一颗忧伤的心,伴随着陶渊明行走天涯了!
陶渊明没有想到,他出行的第一站却遇到了故人!当然,这与小妹的婚姻有关。
在妹妹的婚宴上,陶渊明遇到了一别十二年的少年时代好友,现在的大将军的荆州刺史桓玄。让陶渊明没想到的是,桓玄之所以放下大将军的架子,从荆州任上亲自跑到武昌来参加一个地位低微的下级小官员的婚礼。主要是桓玄听说,这位名叫程山的下属所娶的新娘子正是陶渊明的妹妹,按照江左和江右一带的民间风俗,女孩子出嫁,必须由哥哥或弟弟前来送嫁。桓玄知道既然是陶渊明的妹妹结婚,陶渊明这位大舅子岂能不来?
小妹成亲的第二天,在桓玄的官船上,陶渊明与桓玄作了一次深谈。但是这次谈活的目的,桓玄并不是让陶渊明留下来为桓玄做事,而是支持了陶渊明仗剑天下。
是的,这正是桓玄的目的。或者说,这正是桓玄与陶渊明的一笔政治交易,只不过书生意气很浓的陶渊明当时并没觉察出来罢了!
桓玄的官船上,酒过三旬,桓玄开口了,渊明老弟,还记得我们十二年前的口头之约吗?
桓玄的这一问,正中渊明下怀,他按捺不住兴奋说,桓玄兄,如何不记得,仿佛就如昨天啊!没想到,一晃十二年,我们又见面了。只是我还是青衫布履,而我兄已是八面威风的大将军了!
哈哈哈哈!桓玄得意地大笑起来!他边笑边拍着陶渊明的肩膀说,渊明老弟,男子汉立世,何愁不封疆列土。说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但是,桓玄这副志得意满的姿态却让陶渊明感觉到自尊受到了伤害。本来,他想借这次机会跟桓玄说说,看能不能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而现在,桓云表现出来浅薄让陶渊明把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只说:目前,本人还没有什么大的想法,只想借这次为小妹送嫁的机会,到全国各地去游历一番,增长些见识。
听陶渊明这么一说,桓玄心里有一丝失望,本来,他满以为陶渊明会开口求他,给安排一个官职,没想到陶渊明却没这意思。
桓玄哦了一声,沉吟了一阵,又问,你再无别的打算?
打算!这次轮到陶渊明哈哈大笑了。笑完了,陶渊明说,仗剑天涯,阅尽人间世故,这算不算打算?
可你一介书生,虽有满腹诗书,却无缚鸡之力,如何斩得尽天下不平之事?桓玄说。
吾兄错矣!陶渊明说,大丈夫立世,除了胸中有诗书,还得手中有琴剑。不然,如何仗剑行天涯!说完,陶渊明满饮一杯酒,拔出腰间宝剑,将满满一口烈酒朝宝剑喷去,然后,舞出一片让桓玄感觉到眼花缭乱的剑花。
桓玄没想到,十数年不见,陶渊明却练就了这般本领,不禁鼓掌叫好!并由衷地说,哎呀!渊明老弟,你可让愚兄大开眼界了!
陶渊明却谦虚地说,承兄过奖了,渊明怎么说还是一介书生啊!
桓玄仍赞赏地说,胸中有书剑,何患此生贫。渊明老弟,希望有一天你能来助愚兄一臂之力。我想,有贤弟你的鼎助,又何患我桓玄大事难成!
如果此时陶渊明趁机下台,桓玄一定求之不得,会马上给陶渊明安排个一官半职。可陶渊明毕竟是书生性情,脸皮较薄,前面说过了要仗剑行天下,总不能马上改口又拜倒在桓玄的旗下。所以陶渊明还是说,感谢我兄的盛情,过几年吧,等我游遍了全国各地,胸中装下了名山大川后再来为我兄效力!
陶渊明如此一说,倒是让桓玄马上改变了留下陶渊明为他效力的想法。而另一个更具远见的想法在他心中已渐形成。这便是陶渊明所说的,等他胸中装下了名山大川后再来为其效力。
桓玄虽然算不上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但他好歹也在政治舞台上混迹了多年,总算是历练出了一些经验和城府,并且已经懂得了要得天下,先要了解天下的人和事,所谓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现在,陶渊明主动提出来要在胸中装下天下的名山大川,当然还有风土人情,以及各军阀的军队分布情况,这不等于为他桓玄去打探消息,为他在心中描画全国各地的行军作战图!
好!真好,真乃天助我也!桓玄除了在心里叫好外,并不表露在脸上。只是装出一副十分诚恳的样子说:贤弟,人各有志,我也不委屈你,强人所难留你在军营。这样吧,我们不妨再订个数年之约,数年后,欢迎你来愚兄这儿,为愚兄指点迷津,助我兵威!壮我声色!
陶渊明想:反正自己还年轻,想出仕也不在乎这一时,何况天下之大,难道我陶渊明非要在你桓玄一棵树上吊死吗。这样一想,便说,到时愚弟敢不从命!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贤弟,我们就此击掌为盟如何!桓玄见目的已达到,便一脸兴奋站了起来,要求陶渊明与他击掌!
行!陶渊明也站了起来,爽快地与桓玄击了三掌。击完掌,桓玄叫手下托出一个紫檀盘,盘里盛了满满一盘钱。桓玄指着盘中钱说:贤弟,你这一去,一路山高水长,车马舟船的盘费总是要花的,愚兄无以为敬,备些薄仪,还望贤弟收下。
陶渊明没想到桓玄如此大方,既然是儿时好友,又答应了将来为他尽力,此时陶渊明也不推辞,只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便爽快地收下了桓玄赠给他的钱财。这笔钱财后来倒也成为了陶渊明游历数年的强大物质基础!
陶渊明辞别了舅舅和小妹,开始了游历。这一天,他来到了青州,走进了一个小酒馆,解开琴剑和包袱放在桌上,喊了一声店家,上酒菜。店家赶紧让小二上前招呼。陶渊明点了两个小菜和一壶小酒,自斟自饮起来!
自古山东出响马,加上战争不断,此地更是混乱不堪。就在陶渊明自斟自饮的时候,又进来了三个彪形中年大汉。早在青州城外,陶渊明就被这三个靠剪径为生的男子盯上了。而一心赶路的陶渊明并无知觉。
之所以这三位强盗在路上没有对陶渊明下手,一来因为陶渊明一直行走在大道上;二来他们还没摸清陶渊明的底细,虽然,陶渊明一副书生打扮,背上却背了一把宝剑,加上孤身一人背着沉重的包袱敢行走在外,多少应该有些本领,所以三位强盗并不急着下手,而是先跟踪一程,摸摸陶渊明的火炉,看看到底有几块红炭。
三位强盗在紧靠陶渊明的桌子旁坐下来,贪婪的目光同时盯着陶渊明摆放在桌子上的包袱。陶渊明这才发现这三个人神情和目光有些怪怪的,当然,有宝剑在身,陶渊明心中并不慌张。
很快,陶渊明喝完了一壶小酒,又对小二喊道:小二,再来一壶!
看见陶渊明继续不紧不慢地喝他的酒,三个强盗就有些不耐烦了,决定出点小手,试试陶渊明这一边的水深水浅。他们三个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眼角边留了一块疤痕的人也对小二喊:过来,过来,为什么不跟爷上酒?小二赶紧朝他们打恭作揖说:就送来,就送来!送你娘个鸟!眼角留疤的强盗蛮横地抓起小二,朝陶渊明丢过来。陶渊明见这三个强盗是冲着他来的,却不动声色,一手端着酒盅,一手随意拿起横摆在桌上的剑,轻轻朝被横着丢抛过来的小二一托,笑着说,站稳了。小二真的无事一般的站在陶渊明身边,人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三个强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各自目瞪口呆起来。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么一个书生打扮的文弱青年,只用剑鞘朝一个一百多斤重的大活人加上抛过来的二三百斤重的力,轻轻一托,便让一个本当要摔得横七倒八头破血流的小二像一点事都没发生一样直挺挺地站住了!
陶渊明对三个强盗正眼也不瞧,把宝剑随意摆放在桌上,继续喝他的酒。三个强盗再也坐不住了,知道遇上了啃不动的硬角儿,便相互吊了个眼色,灰溜溜地离开了小酒馆。
陶渊明剑未出鞘就征服了三个想打劫他的强盗,一时在青州传为美谈。当时,正带着队伍在青州休整的刘裕听说有这么一位奇人,赶紧派人在青州城四处打听陶渊明的下落,而此时陶渊明正在前往幽州的路上。当然,陶渊明还是在青州留下了一些蛛丝马迹。在小酒馆里吓跑了三个强盗后,结账时,酒馆的老板见他英雄了得,说什么也不收他的酒饭钱,争来让去的,老板只好说,要不请您给小馆写块招牌,抵去酒资如何。陶渊明这才不去争了,便欣然挥笔,题了“悦来酒店”四个大字,在左下角上又写上江右陶渊明题一行小字,这才总算让他感觉到自己没白吃白喝人家的。
正是这一行小字,让刘裕知道了江右陶渊明,从这时开始,陶渊明便在刘裕心中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这也为他后来请陶渊明给他当参军打下了良好的印象基础。
第六章惊艳桃源
北上幽州后,陶渊明又西行来到了张掖,也就是现在的河西走廊。连年的战争使这片土地显得愈加荒凉。但是对于陶渊明而言,他并不厌恶这片土地,反而对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寄予了巨大的同情。在这片土地上,他所看所感都是民不聊生、饿殍遍地,以及扶老携幼疲于奔命的流民。
这一天,陶渊明随着一群逃难的流民朝东南方向而上。在路边小憩的时候,他听见一位老者讲述了一个故事。
说是某一个地方,有一位打渔人。一天他摇着渔船来到一条溪水上,溪两岸盛开着各色叫不出名来的野花,美丽的景色让他留连忘返,便逆溪而上,快到溪的尽头时,他看见了一座高山,山傍有一个洞,溪水便是从那山洞里流淌出来的,于是渔人把渔船划进了山洞,结果却发现山洞里是一个很大的别样的世界,里面良田千顷,四季如春,住了百十户人家。这些人家老少相安,和睦相处,待人热情,而且更令人向往的是,这里没有变乱战火,没有官家的征派,人们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老者说完,神情中充满了向往,并叹息一声说:我要是找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就好啰,在那洞里生活一辈子我也不会出来的!
陶渊明听完了老者的叙述还是有些疑惑,不禁问道:这个渔人怎么就不在里面住下来呢?
老者说,他还不是想把一家老少都带到里面去住,但是从那洞里出来的,再去找那洞的时候,却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了洞口了。
陶渊明说,也许是那渔人瞎编故事让人开心吧!
老者却固执地说:不,我相信一定有那么一个地方,只是我们没有这样的福气找到罢了!
可陶渊明仍坚持着说,北方气候干燥,土地荒凉,那里会找得到一个四季如春,良田千顷的所在呢?
老者一脸的痴迷和向往地说,有,一定会有的!
此时,陶渊明明白了给他讲故事的老者已经完全浸沉在幻想之中。当然,如果世间真的有这么一个美好的地方,陶渊明也一定会像老者那样,心里一定会充满膜拜的!
对于痴迷的老者,陶渊明忽然从心底里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同情。与老者告别时,陶渊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是的,我也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个美好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的!
自后,陶渊明在游历过程中,开始留意老者所描述的渔人所看到的那片世外桃源。
然而,在北方,陶渊明所见到的只是战争留下的巨大创伤,除了断墙残垣,就是遍野哀鸿!他决定南下,到祖先长沙公陶侃的封地上去看看,顺便去先祖陶侃墓祭拜祭拜。
他终于踏进了湖南长沙,来到第四代长沙公府上。看门的听说陶渊明是老长沙公老家浔阳来的,赶紧通报进去,可里面半天才传出话来,让人把陶渊明带进府去。接见他的人并不是第四代长沙公,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幕僚。幕僚告诉陶渊明,长沙公正在忙于公务,没时间接见他,问陶渊明找长沙公有什么事?还说有事跟他说说也是一样,如果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用去打搅长沙公了。
陶渊明即刻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人格侮辱,但他又一想,没有必要跟人家的幕僚去计较什么,反正他来长沙并不是有求人家,只不过想去祭拜一下老祖宗陶侃公的墓地,何必要死皮赖脸地呆在人家府上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呢!便说:我来并非有求于长沙公,只是路过长沙顺路来看看,告辞了!
陶渊明高昂着头颅走出第四代长沙公的府门,头也不回地出了长沙城。在长沙城外,找到第一代长沙公陶侃的墓地,祭拜完毕,陶渊明打算沿湘江,去湘西武陵老陶家的发祥地看看。
反正是走走看看,陶渊明也不急,从家里出发母亲给的和桓玄馈赠的钱他还没用完。行行住住之间,陶渊明不知不觉来到了武陵的雄溪,一路游览下来,观遍了横溪、无溪、酉溪、辰溪。一天,他沿着溪水逆流而上,忽然眼前的景色让他感觉到似曾相识,他站在溪水边想了许久,到底在哪里见过呢!两岸山势巍峨,树木茂郁,夹岸开遍了鲜嫩的桃花。脚下清流潺潺,水响鱼跃!他又抬头看看山势,这抬头之间,却让陶渊明惊得目瞪口呆!
小溪对面的桃林边,一位身穿翠绿色衣裙的女子不正是他的师妹玉如姑娘么?
不!不可能,也许是我看花眼了。小师妹怎么可能从浔阳千里迢迢跑到湖南的武陵源来呢?他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再望过去,对面的女子正对着他痴痴地凝望着,那神情看上去羞涩中充满了忧伤!
是玉如妹妹!真的是玉如妹妹!此时的陶渊明不禁在内心狂呼起来,他顾不上料峭的春寒,朝着齐胸深冰冷的溪水中扑去,扑到了对岸,那女子已离他有数丈之遥了!
他终于呼喊起来,玉如妹妹,你等等我,我是你的渊明哥呀!
那女子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凄然一笑,头一扭,朝桃林深处飞快地走去!
陶渊明追赶上去。他已经坚信,前面的女子一定是玉如!现在他来不及去细想玉如妹妹为什么会来到武陵源?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去,一定要追赶上玉如!
但是,沿着溪流望上去,两岸的桃林似乎总也望不到头。而玉如的身影始终在他远处的桃林里若隐若现。他怎么用力追赶,玉如总是在前面十数丈远的地方,时而被点点桃林掩映,时而朝他拈花回眸!
陶渊明追赶得气喘嘘嘘了,他只好朝前面那个翠绿色的身影呼喊道,玉如妹妹,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是已经五年了,难道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么?!
一声幽怨的叹息从桃林深处传来,倏然之间,翠绿色的身影在桃林中一闪,人就不见了。似乎在那一声幽怨的叹息声中化作了一片花瓣,随着一阵山风,高蹈在九霄。
陶渊明不知道自己追赶了多久。随着山渐深,水渐幽。天色也渐暗下来。陶渊明这才发现自己已远离人间了!
越来越暗的山谷显得更加幽静,浑身透湿的陶渊明这才感觉到一阵寒意向他袭来。寒意中他忽然清醒了许多,这才意识到今天追赶玉如行为是受自己的幻觉的驱使进行的,但是,陶渊明觉得不可理解的是,如果自己真的是受到幻觉的驱使,为什么玉如的一颦一笑在他面前又是那样的清晰呢?如果不是幻觉,为什么身强体壮的他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追赶不上呢?看来这一切只有回到浔阳老家,上门去拜访五柳先生才能解开眼前之迷。
现在,陶渊明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危险了。在这黑灯瞎火,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里,他孤身一人远离人间随时都可能发生不测。尽管他腰中有剑,但是,对于暗处狼豺虎豹的攻击他不得留心警惕!
他找到一个稍为平整空旷的地方歇息下来,再找来一些枯木,掏出火石,点燃一堆野火,伴着火光,开始了一个人的深山野宿!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也许是火光惊动了什么,也许是野兽应该到了出来觅食的时候。深山老林里不时传出虎啸狼吼,还不时地伴着猿猴的哀啼。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的陶渊明不禁恐惧紧张起来,他把宝剑抽出鞘,紧紧地握在手中作好随时出击的准备。
就在他握着宝剑的手汗水如浸的时候,对面的树林里出现了几点绿幽幽的光。狼!陶渊明一惊!心想,今晚难逃一劫了!他向火堆扔进几块枯柴,让火燃得更旺一些,以给自己壮胆,双眼却一眨也不眨地对视着对面几点绿幽幽的光,让自己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对视中,绿幽幽的光什么时候消失了!陶渊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山沟里的溪水水面上又亮了许多。陶渊明知道,天快亮了!天亮了,陶渊明就不害怕了。但是由于一夜的惊吓和深山里的幽静,使此时的陶渊明感觉到无比孤独起来。他忽然想到他乡不是故乡。故乡有他已满头的白发的老母亲。现在与母亲的五年之约已到了,我该回去了,免得母亲一天到晚倚门而望啊!
想起母亲,陶渊明的心仿佛已回到了母亲的身边。走!陶渊明站起身,把宝剑插进剑鞘。对自己说:回家乡去!回到母亲身边去!其实,在他的潜意识中,还有尽快赶到五柳先生家,看看玉如到底在不在。
这时幽静的山谷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鸟鸣,接着整个山谷里鸟鸣此起彼伏,使这片深山老林显得更加深邃而幽静!这份幽静使陶渊明思念母亲的心情愈来愈浓烈。
带着这份浓烈的思母之情,陶渊明在路上一天也没耽搁,出五溪,沿湘江,顺洞庭,下长江,一路船不落帆。陶渊明终于回到了阔别整整五年的家乡。终于见到了盼儿归来望眼欲穿的母亲孟老夫人和与孟夫人相依为命、代夫尽孝的妻子傅翠芝。
见到母亲的那一瞬,陶渊明不禁心酸起来。与母亲一别五年,母亲竟然已老态龙钟,拄着拐杖还颤颤巍巍的。
陶渊明朝母亲双膝一跪,愧疚地说,娘!孩儿不孝啊!
孟夫人一手柱着拐杖,弯着腰一手扶起陶渊明说,儿呀!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哇!
陶渊明爬起来,把母亲扶到椅子上,说,娘,这么些年,孩儿不在你身边,可让娘受苦了!
孟夫人笑着说,不苦不苦!娘一点也不受苦。明儿呀!这几年你不在娘身边,多亏了你媳妇,她可比你对娘还贴心呢!
渊明这才回头望了妻子翠芝一眼。翠芝的脸一红,便低下头,勾着腰轻轻地咳嗽起来!
孟夫人看见儿子与媳妇见了面也不说话,便说:明儿呀!你还不代娘好好谢谢你媳妇!
陶渊明这才对着妻子一揖说,翠芝,渊明在这里谢过你了!
翠芝赶忙还了一礼说,夫君不用多礼,你娘就是我娘,你不在家,我代你尽孝是做儿媳妇的本份。说完她又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陶渊明这才发现,妻子虽说二十才出点头,可他离开家这几年,妻子憔悴了许多,只是她在陶渊明面前一说话就脸红,才让人感觉到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
这时的陶渊明,内心除了对妻子翠芝有几分感激外,还有几分同情。这些年来,不仅把母亲搁给她来照顾,还让她独守了多年空房,受了多年的孤寂,作为丈夫,面对温顺贤淑的妻子,陶渊明内心更多的还是内疚。
毕竟是男人,是丈夫,陶渊明见妻子一直在咳嗽,便关切地问?翠芝,身体不舒服么?
陶渊明第一次表现出对翠芝的关切,不禁让翠芝感动起来,她心里一暖,眼眶就红了,她抑住泪说:没什么,没什么!
孟夫人说,儿呀,为了孝敬好娘,你媳妇可是熬出了一身的病啊!
翠芝叫一声,娘!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有服侍不到的地方,还请娘多多带过。
陶渊明在内心沉重地叹息一声,心想:翠芝呀翠芝,看来,现在是我陶渊明亏欠了你了,现在我陶渊明什么也不说了,就冲着你对我娘的这份用心,我陶渊明也只能把心掏出来给你了。
都说久别胜新婚。对于傅翠芝而言,虽然有过新婚的仪式,却没有新婚的体验。这天晚上,陶渊明主动帮她宽衣解带,把她抱上床。就在陶渊明抱她上床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了这份迟来的爱意带给她的幸福,嘤嘤地哭泣起来!
陶渊明伸出一只胳膊,枕住翠芝的头说,翠芝,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给你赔不是了!
翠芝抽泣着说,从今往后,你对我好,我就不委屈!
陶渊明没想到翠芝虽然是官家小姐,却能如此逆来顺受,他心里一边叹息一边想。要是翠芝是玉如那该有多好!想起在武陵源遇到的那一幕,陶渊明想:明天,无论如何我得到五柳先生家去看看。
这一晚,陶渊明总算尽了一位丈夫应尽的义务,傅翠芝总算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陶家媳妇!
就在这天晚上,傅翠芝告诉了陶渊明,他离开家乡这五年,发生两年大水灾,一年大旱灾,家里百十亩田地不但没有收到一粒租米,反而还要为佃户还官府的钱粮,现在家里不但屯空仓尽,为了生活下去,母亲还卖了几十亩良田。
陶渊明没想到这些年来家乡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在他看来,几十亩良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和妻子依然平安。但是五柳先生和玉如到底生活得怎样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听完妻子的述说,陶渊明不禁长叹一声。
傅翠芝似乎看穿了陶渊明的心事,继续说,可惜,五柳先生和你师妹玉如姑娘在太和九年出门逃荒至今未归。
什么什么?陶渊明生怕自己听错了,赶忙问翠芝,你说什么?五柳先生和玉如逃荒去了?!
翠芝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陶渊明紧接着责问道,你和母亲为什么不接济接济他们!
翠芝小声地说,太和八年,母亲派人送了几次米粮,他也接受了。太和九年大旱,母亲又派人去送粮,可送粮的人回来说,他们出门逃荒去了。这两年,母亲反复派人去打听,再也没有发现他父女俩回来!
哦!哦!陶渊明沉默了。良久,陶渊明又高兴起来,他反过来安慰翠芝又像是安慰自己:翠芝,你放心!五柳先生是一个有非凡本领的人,他和玉如师妹一定生活得很好!真的,翠芝,你相信我!
翠芝一开始感觉到渊明有点神经兮兮的,后来看见渊明说得非常认真,便点点头说:但愿如此!这样,我和母亲也就不觉得有亏于人家!我也能安心面对你了!
翠芝的善良感动了陶渊明,他真诚地说:翠芝,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人家的,倒是我陶渊明有亏于你,好在往后日子还长,我慢慢补报你吧!
见丈夫陶渊明说得这么真诚,翠芝又感动得抽泣起来。
陶渊明没想到老天爷又不给他补报妻子翠芝的机会,第三年,傅翠芝为渊明生下儿子后几个月就去世了。她得了一种叫肺痨的病,也就是现在的肺结核。
傅翠芝的早逝用现代医学观点来分析应该是必然的。自从她和陶渊明结婚后,因为得不到丈夫的爱,一直处于忧郁的状态,加之远离自己的父母,心事无处诉说,更增加她的孤独感。郁伤肺。几年下来,使她得了严重的肺病。虽然,陶渊明出外五年后,回来对她给予了巨大的同情,但女人的敏感告诉她,那并不是爱。这对于已病入膏肓的翠芝而言等于雪上加霜的,生下孩子后,她的身体更加虚弱,这一年的秋天,她终于撒手人寰了!
在母老子幼的时候,丧妻对于陶渊明来说不能说不是巨大打击。在打击面前,陶渊明既思念贤惠的妻子,又想念杳无音讯的师妹。从这时候开始,陶渊明开始终日以酒为伴了!
陶渊明虽然一直在借酒浇愁,但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思维,或者说,陶渊明一边喝酒,一边对他的人生进行一番认真的思考。
嗟余寡陋,瞻望费及。顾渐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为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
《命子》诗之七
就在陶渊明十分迷惘的时候,东林寺的慧远派一位小和尚给他送来了一份请柬,邀他去叙谈叙谈。
捏着慧远送来的请柬,他想,为什么不是慧永呢?如果是慧永,他倒是很愿意去见见他。
但是他还是接受了这位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傲慢和尚的邀请。
陶渊明来到东林寺的时候,同时受慧远邀请的周续之,刘遗民早到了一刻。听小和尚通报,陶渊明来了,周续之和刘遗民赶紧从寺庙内迎出来。周续之老远的就喊道:哎呀!渊明兄,一别数年,今天可终于见到你了!
周续之与陶渊明少年时代就已相识,刘遗民却是第一次与陶渊明见面,但他早听说陶渊明在京城读了六年书,回来后又曾拜在五柳的门下,心底里对陶渊明十分的敬重,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不好像周续之大呼小叫的,只是老远对陶渊明一揖,说:小弟刘遗民见过渊明兄!
陶渊明听说对他作揖行礼的人就是与周续之齐名的浔阳大才子刘遗民,也不敢怠慢,赶忙还礼说,见过遗民兄。
三人说说笑笑朝慧远的方丈室走去,这时慧远也早在方丈室门口双手合十相迎。但是,慧远再不像九年前那次与陶渊明见面时那么傲慢,他对陶渊明说:小僧今天十分有幸,迎来浔阳三位高贤,请到方丈室用茶!
陶渊明也不再是九年前年轻气盛的小青年了,他对慧远施一礼,说:大师召唤,渊明敢不从命!
几个人客套一番,都进了慧远的方丈室。茶过三巡,慧远开口了。慧远说,今天请三位高贤屈就小寺,乃小僧有个不情之请。
周续之和刘遗民恭敬地说,大师不用客气,有话请讲。
陶渊明觉得有些奇怪,这和尚什么时候成大师了,周续之和刘遗民在浔阳好歹也算得上是个才子,怎么在慧远和尚面前如此谦卑呢?
就在陶渊明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慧远和尚却指名道姓地对陶渊明说,不知陶公子陶大才子是否愿意闻听小僧胡说。
哦!哦!陶渊明回过神来,只好说:愿闻其详。
慧远说,十数年前,我派了我两个徒弟法净、法领前往西域取来了两百多部佛经,但它都是梵文,现在小僧遇到了一个难题,就是不知道如何把这两百部佛经都翻译过来,三位乃当代高贤,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啊!
刘遗民说,我是足不出浔阳,算是一个真正的井底之蛙,渊明兄历遍五湖四海,见多识广,一定会有高见!
刘遗民这么一说,陶渊明便知道他把绣球踢过来了,不接也得接啊!他只好说:遗民兄您抬举我了,不过我倒是认为,不管是什么经,毕竟是要翻译成汉文的,这就要考虑中国人的文化习惯,所以我建议用“格义”的方法来翻译。
慧远说,陶公子的意思是倾向于义译的方法啰!
陶渊明说,不错,将儒家、道家、玄言家的词汇,用来翻译佛经,这样它才会通俗易懂,才能被国人接受。
周续之不禁由衷地赞叹起来:哎呀,渊明兄不愧高才呀,被你一语,就道破了天机!
陶渊明却很冷淡地说,续之兄,你千万不要抬举我了,我不过是随便胡说几句而已,这些事情,还是你们去商量。说完,陶渊明把双手搭在背后,慢慢地踱出了方丈室。周续之和刘遗民对视一眼,脸上便有些尴尬。
慧远却在一边暗暗点头。然后对周续之和刘遗民说,二位在方丈室用茶吧,我出去一下就来。
慧远出了方丈室,远远的看见陶渊明将身子斜倚在放生池边的栏杆上,将手中的青草掐碎抛向鱼池,引得一群锦鲤在鱼池里跳跃争食。
慧远站在陶渊明身边高声诵了一声,阿弥佗佛!
陶渊明这才回过身来,对慧远说,大师不是要讨论如何翻译佛经吗?怎么也有兴趣来喂鱼!
慧远说,陶公子已一语道破了天机,难道还用得着讨论下去吗?
陶渊明哈哈一笑,指着鱼池的鱼说,大师,渊明有一事要向您请教,您觉得这些鱼是在池子里快乐还是在江湖里快乐?
慧远说,鱼被渔以前,在江湖里快乐,被渔以后,在我这池子里快乐!
陶渊明问,何以见得?
池子里的鱼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
它们什么时候告诉了我?
就在你刚才喂养他们的时候!
陶渊明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他又继续问,大师,请问此时是我快乐还是你池子里的鱼快乐?
慧远说,鱼比你快乐!
此话怎讲?
因为鱼比你无知。
难道无知就快乐?
慧远又高诵了一声阿弥佗佛,说,从无知到有知,是为有,有即多,多即负累。从有知到无知,是为悟,悟即空,空则解脱。
陶渊明摇了摇头,说,大丈夫心怀四海,拯济天下,岂能甘心沦为池中之物。
慧远说,陶公子,既然有这份心胸,为何不走出山林呢?
陶渊明说,大师以为我该出仕了!
慧远说,鱼在池中快乐,因为它的胸怀所及只是这块池子;你在江湖中快乐,因为你胸怀天下啊!
第七章出仕祭酒
当慧远在鱼池边的一番对话,对陶渊明下决心出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促成陶渊明步入仕途的还有一个人物——谢道韫。东晋时期著名的女诗人。
在东晋时期,文坛上活跃着一支谢家军,比当今文坛上洞庭湖派、山药蛋派的名头还要显赫得多。代表人物有谢尚、谢安、谢万、谢道韫(谢安侄女)、谢琨、谢灵运、谢庄。
谢道韫尽管是女流之辈,但作为历史上著名的女诗人,思想、见地毕竟高于常人一筹。十八岁受父母之命,嫁给当时的名门望族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也就是后来的江州刺史。要说这位王凝之可谓迂腐之极,在孙恩起兵时已经调任会稽内史,当时孙恩率兵攻打会稽,其僚佐都劝他早做防备,王凝之却置之不理,把自己关在静室中祈祷。后来他出来对将佐说:“我已经请了大道术的仙师了,他答应派鬼神之兵来帮助我,贼兵到时自然会被破了。”结果孙恩率兵攻入城中,他还在祈祷,被孙恩抓来杀了。这样一个迷信昏庸无能的人却艳福不浅,娶了一个花容月貌,才气纵横的美女作家当老婆。
凭心而论,美女作家谢道韫何尝又愿意嫁给那样一个草包男人,但在东晋朝代一是盛行政治婚姻;二是父母之命不可违。谢道韫只能成为政治集团利益的牺牲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了草包王凝之,就注定了她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与王凝之来到江州刺史任上,目睹了丈夫的昏聩,谢道韫的心中暗暗着急,但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又不好出头露面,台面上的事毕竟要靠男人来解决。那么必须要找一个有才能的人来辅佐自己的丈夫。毫无疑问,作为当时著名的女诗人,她不可能不知道陶渊明,何况陶渊明就住在江州城脚下的鹤问湖边。一来陶渊明的才名远播;二来他又是陶侃的子孙。太常寺陶夔的亲侄子,名门之后。这样一位根正苗红、学识渊博的杰出才俊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还在她为丈夫考虑幕僚人选的时候,丈夫王凝之为征收钱粮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烦躁不安,对着一群垂手恭立的佐僚破口大骂:“草包,饭桶,一群没用的猪……”
王凝之破锣一样的声音传进了后堂,谢道韫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丈夫竟然连这么庸俗、市侩、刺耳的话也骂得出口。她赶紧叫丫头把丈夫请进后堂。王凝之虽说是一方诸侯,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怕老婆,不为别的,只为他老婆太有才了,太漂亮了!听说老婆有请,便不耐烦地朝一群被他训斥得垂头丧气的佐僚挥了挥手,自己也赶紧掏起裙摆跟着丫头来到后堂。恭恭敬敬地朝谢道韫恭着手说:夫人有何见教?
谢道韫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夫君,为何事发那么大的脾气呢?
王凝之说,还不是为了征收钱粮的事。
谢道韫说,钱粮一时既然征收不齐,也许百姓确有难处。
夫人有所不知。王凝之说,今年风调雨顺的,比哪一年都好。只是那一群草包,饭桶办事不用心,白养他们了。
谢道韫一笑,说,夫君,人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的办事能力就是这么回事,你也怪不得他们。
不怪他们怪谁,难道这钱粮就不要征收了,国家年年在打仗,钱粮收不上来,我拿什么向朝廷交待。王凝之说得刚有些激动,马上就意识在在夫人面前可不能这么放肆,立即又把音调降下来:夫人哪,这事还得请你帮我出出主意呀!
你说得也是。不过。我看这事要想顺利解决好,关键还在用人。谢道韫说着就对王凝之温存一笑:夫君你以为呢?
王凝之最怕谢道韫那温存一笑。在王凝之看来,与其说那温存一笑还不如说是温柔一刀。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往往那一笑越是温存,后面隐藏的东西越多,如果没有如老婆的意,他将面临的是老婆长达数天或数十天的冷若冰霜。
但他太喜欢太在乎老婆那温存一笑了。那一笑能让他周身的血液立即沸腾起来,到了晚上他就会尝到数天或数十天难以尝到的甜头。老婆总是难得对他温存一笑,对于他来说,物以稀为贵,珍贵的东西他可不会轻易丢失。现在对于谢道韫而言,更是她掌控的秘密武器,稀缺资源。到了关键的时候,她就会拿出来用一用。话又说回来,使用她的秘密武器,也是为了自己的丈夫在官场上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可悲的是,自己的丈夫恐怕连这一点都难以理会。
是的,此刻的王凝之看到的只是老婆谢道韫给他的那销魂一笑,想到的是即将来临的美好的夜晚。为了使自己能在这个夜晚变成一条光溜溜的鱼,尽
情畅游在黑色的河流,赶紧一脸媚笑地说,极是,极是,夫人说得极是!
既然如此,夫君为何不赶紧招纳贤才?谢道韫趁热打铁。她知道丈夫平时除了修道,什么贤才蠢才他心中根本没底,她这一顶,丈夫还会把球朝她踢回来的。
果然,王凝之说,夫人,要说贤才谁还能与你相比呢?再说,谁有才无才你比我更清楚,要不,你给我推荐一位吧。
谢道韫又朝王凝之报以一笑,这一笑不是笑给王凝之看的,而是她为达到了心中的目的自发的快慰之笑。她说,在江州就有一位盖世奇才,如果能把他请来,那可真是你刺史大人的福分。
谁?!王凝之微微吃了一惊,因为在平时的交流中,老婆可从来没有这么高调评价过包括朝中呼风唤雨的人物。
陶渊明!谢道韫快速吐出这三个字。
陶渊明?他是谁?我怎么不认识?王凝之一脸疑惑地接连吐出三个问号。
谢道韫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王凝之头上一捺,叹息一声说,你呀你呀!除了知道烧香求道,还知道谁哟!陶渊明是陶侃的曾孙子,陶夔的侄子,当代杰出的才俊。你得赶紧把他请来,要不然等到别人抢先下手了,你可就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既然夫人这么看好他,那我们就请。王凝之说:正好,我们还差一个州祭酒呢。
祭酒,不行,这么个官职还委屈了他。谢道韫说。
那就聘他当个别驾祭酒。
所谓祭酒,本来是古代祭神时由一位尊者或老人举酒洒地。后来荀卿在齐国掌稷下学宫,列大夫之缺,为祭酒。到了汉代,以博士长为祭酒,以后便沿袭下来,以国学之长为祭酒。晋代,没有国子祭酒。即国家最高的学官,主管教育;不过当时并不是行政长官,只管学府。各州、郡也立有学校,因此又有州祭酒。而别驾祭酒的情形就不一样了。据《宋书。百官志》说,江州自晋成帝咸康中始置别驾祭酒,居僚职之上。别驾也称别从事史,因随州刺史出巡时另乘专车,所以称别驾。别驾祭酒,除了管州学之外,还兼做州刺史的从事,也就是说不但可随刺史出去考察,还主管教育、钱粮、刑察,等等。
有这么一个职位给陶渊明也就马马虎虎了。谢道韫说,那你得赶紧下聘书呀。
行,明天我就派人送过去。王凝之说。
不行,你得礼贤下士,表达你的诚意。谢道韫说,明天你得亲自去下聘书。
好!就按夫人的吩咐去办。王凝之完全就范了。
第二天,王凝之果真亲自把聘书送到了陶渊明的手上。但当时满腔抱负的陶渊明不但没有后来李白那种“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那种若狂的欣喜,心中反而有一丝不快。因为在陶渊明看来,既然你刺史大人亲自到我家来下聘书请去给你当别驾祭酒,好歹你都得称我几声先生,说几句面子上的客套话吧。可这王大人只把聘书往陶渊明手上一塞,一杯菊花茶也没喝几口,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这一来,书生意气颇重的陶渊明心里就不痛快了。你一个地主官僚出身的王凝之又算什么东西,当年刘备刘皇叔请诸葛亮还三顾茅庐呢。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陶渊明毕竟不是孔明,孔明是旷世的政治家、军事家,陶渊明只是一位旷世的诗人、文学家,二者之间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有一点又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青年时代的陶渊明和青年时代的卧龙先生都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
陶渊明想立一番事业,自然有许多因素。首先他出自名门,祖辈陶侃公的功绩时时鼓舞着他,在他灵魂中有一种不辱先辈的心理。同时,自其曾祖陶侃之后,陶氏这一族代代为官,他的家族已成为官宦之门,这给他献身国家的理想提供了社会物质基础。更重要的是,陶渊明从小“师圣人之遗书”。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儒家的“世用”以及济世安民的思想,对他的影响非常深刻。“大济于苍生”的怀抱,在他的青年时期极为饱满而强烈。所以后来在《感士不遇赋》里他写道:“或击攘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
当然,“大济于苍生”的思想形成,与陶渊明所处的时代也有不可分割的因素。
陶渊明幼年时,当时的大司马桓温就已相当于陶侃在朝廷的地位,按照他的地位和他掌握的实力,完全可以出兵北伐,为国家的统一大业多作贡献,然而由于总是在觊觎朝廷,怀篡逆之心,导致北伐收效甚微。而在这时候,北方少数民族的前秦,前燕等国不断南侵,给南方的安定带来威胁。公元372年简文帝病死,其子司马昌明即位。次年,桓温要求加九锡,受到了吏部尚书谢安等的阻止后不久病死。这一年陶渊明九岁。桓温死后,其弟桓部掌握兵权,仍然随时威胁着朝廷。这时候,陶渊明正在享城随叔父陶夔读书,认识了桓玄,也亲身感受到朝廷中各派势力之间的纷争。而叔父陶夔总是教育他,要以曾祖陶侃为榜样,将来要做一个忠心报国的人。
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前秦主苻坚率北方各族军九十万南下攻晋,此时由于东晋各方势力难以集中,晋相谢安仅能命尚书仆射谢石,广陵相谢玄,辅国将军谢琰等以八万军前往抵御。按人数来说,晋兵不及前秦军十分之一。亏得谢安镇定自若,出谋划策,加上东晋军民同仇敌忾,才取得了最后的辉煌胜利,创造了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陶渊明面对着当时国家的不能统一,人民生活不能安宁,目睹了偏安江左的东晋朝廷内部的昏聩和混乱,心中十分焦虑,立下了一番建功报国的志向。而建功报国的唯一途径必须要步入仕途。现在机会来了,王凝之把聘书都送到了他手上了。但是,从王凝之身上他又看出了整个朝廷的无能和昏聩。一方面是要建功报国的理想,另一方面又是对朝廷的失望。这种思想上的矛盾使他困惑不已。如果不是受慧远之邀,在东林寺的鱼池边与慧远那一番心领神会的交谈,他还下不了出仕江州别驾祭酒的决心。
他终于走出了山林,步入了江州刺史府的大门。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他接风把盏的既不是江州刺史王凝之,也不是刺史府的同僚,而是刺史夫人谢道韫。
在刺史府正厅里,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当承差把陶渊明引入正厅时,身着盛装的谢道韫带着虔诚的笑意迎了出来,在离陶渊明还有五步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朝陶渊明深深道了万福,然后轻启朱唇,用圆润的声音发出了诚挚的问候:久仰陶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风采照人。能请动先生大驾,实乃拙夫之幸,贱妾之幸!先生一路劳顿,请先入席,贱妾当奉敬先生三樽,为先生洗尘。
陶渊明听得一愣,他弄不清楚刺史大人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不出面,让自己的夫人抛头露面来陪他赴宴。转而一想,不对啊,你刺史大人瞧不起人,不说我陶渊明是名宦之后,好歹我也算得上一位读书人,你王凝之不为我接风,不请我赴宴我也不怪你,怎么说你也不能让你的夫人、一个女流来陪我喝酒吧?
这么一想,陶渊明顿时就感觉到自己被王凝之给戏弄了,脸上就挂不住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把衣袖一甩,转身就朝厅外走去。
先生!先生!请你慢走!谢道韫紧追几步抓住了陶渊明的袖子,说,请先生息怒,能否听贱妾说几句?
陶渊明一脸怒容地说,士可杀不可辱,夫人不必解释。
谢道韫说,贱妾并非解释什么。今天之所以没有请任何人来陪先生赴宴,实乃贱妾心中有许多苦衷。
陶渊明问,此话怎讲?
谢道韫一笑,说,先生能否坐下来?听贱妾慢慢道来。
陶渊明想了想,终于坐了下来。
谢道韫亲自斟满一樽酒,奉到陶渊明面前说,请先生饮了此樽酒,贱妾再向先生细呈详情。陶渊明见刺史夫人如此虔诚,不得已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谢道韫又亲自将空樽斟满。然后在陶渊明对面坐下,刚张开朱唇,欲言又止。
陶渊明见刺史夫人想开言又有些为难的样子,便说,夫人有话尽管讲,不必顾虑。
唉!谢道韫叹息一声说,实在不瞒先生,请你任江州别驾祭酒,实非出自拙夫本意。
陶渊明一脸疑惑地问,那刺史大人为何又亲自到我家下聘书,今天又为何为我设此宴席?
谢道韫张了张嘴,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这都是贱妾的主张。
你……
不错。谢道韫说,先生乃通达之人,在你面前我也不隐瞒什么,拙夫虽然官居刺史,可他……
见刺史夫人说得有些犹豫,陶渊明便说,既然夫人如此信任我陶渊明,有话不妨直言。
谢道韫想了想,接着说,可他还不谙为官之道,不懂救民之策,不知用人之要。以贱妾看来,要为朝廷尽忠,要为百姓尽职,必须有高人辅佐。
如此说来,看中我陶渊明的不是刺史大人而是夫人!陶渊明的语气中既带有几分对刺史夫人的知遇之情,同时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嘲讽。
谢道韫何尝听不出陶渊明的言下之意,为慰藉陶渊明,她说,只怪拙夫有眼无珠啊,也怪我谢道韫错生了女儿身啊!
什么?你是谢道韫,让天下须眉汗颜的谢大才女?陶渊明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正是贱妾。谢道韫平静地说。按道理说,今天该拙夫亲自为先生接风洗尘,奈何他,他听我说先生才高八斗,便不敢见先生了。
本来,王凝之正在参拜他的五斗米道,那可是他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天大的事也不能更改的。再说在王凝之看来,陶渊明算什么东西,一个酸文人,小青年,给个官他当还是看在夫人份上,还用不上我堂堂刺史大人亲自为你接风。可这话谢道韫怎么好当着陶渊明的面说出口,但为了能稳住陶渊明,她临时改口说了一句让陶渊明心里舒服的话。
而此时,陶渊明早已把进门时的不快抛开了。在他看来,能认识天下最大的才女谢道韫,这才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事情。他赶紧举起酒樽,恭敬地说,夫人,请让陶渊明借花献佛,用贵府的酒奉敬夫人一樽。
谢道韫站起身,端起酒樽笑意盈盈地说,同敬,同敬。说完,以宽袖掩口,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陶渊明还是走马上任了。
作为一名主管教育的官员,陶渊明首要的工作当然是办一所学校了。不用说谢道韫非常支持他。但当王凝之听完陶渊明的工作汇报后,态度却不是很明朗,他打着哈哈说,州学固然要办,但你作为一名别驾祭酒,主要精力不能仅放在办学上,比如治安管理,钱粮征收等等都要过问好,特别是当前的钱粮征收问题,朝廷催得很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领导已经作出了最高指示,陶渊明只好先把办学的事情放一放,立即组织一帮人抓钱粮了。
这一天他来到浔阳县粮库,检查监督指导征收工作,却见现县衙的小吏正对着一位五十多岁前来缴纳钱粮的老农抽鞭子。老农一边在地上痛苦地滚着,一边发出哀求声。陶渊明见状快步抢上前去夺过衙役手中的皮鞭,大声呵斥道,你为什么鞭打百姓,难道他来缴纳钱粮还犯法吗?
衙役见是新上任的别驾祭酒,连忙换下一张笑脸,打着恭说,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刁民说我们的斗有问题,扇动其他百姓闹事。
被鞭打的老农见来者是位官爷,赶紧爬到陶渊明脚前,哭诉着,大人哪,求你为小民作主呀,我在家量了满满的五斗稻谷,在这里怎么量也不到四斗。不说一粒粮食一粒汗,我家老少八口也要活命啊!
衙役申辩道,大人千万不可听这刁民胡诌,县衙都是用此斗收粮,难道今天此斗就忽然长大了。
陶渊明沉着脸说,把斗拿过来我看看。
衙役赶紧把斗拿过来,递到陶渊明手上,他把粮斗反复看了看,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说,此斗当然不是今天忽然长大的,他早就长大了。又对身边的跟班说,去,到附近百姓家借个粮斗来,越快越好。
一盏茶的工夫,跟班借来了一个粮斗,陶渊明把借来的粮斗往鞭打百姓的衙役脚下一丢,说,睁开你的狗眼瞧瞧,粮斗应该是多大?
衙役的脸一阵阵地红,但他仍说,大人哪,这也不关我的事,县令让我用什么斗收粮我就用什么斗收,我一个衙役得听县令的呀!
哼哼!陶渊明一脸怒容地说,如此说来,你明明知道你们是在欺压百姓还要置百姓于死地吗?好,用大斗收粮的账我不算到你头上,但是你鞭打百姓的账就不得不算了!说完他扶起还跪在地上的老农,把鞭子递到他手中说,他刚才抽了你多少鞭,现在你还他多少鞭!
老农感激涕零地说,大人哪,你能为我们主持公道,不让我们交冤枉粮,小民们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对衙门的人造次哟!
不!陶渊明手一挥,用鞭子指着跪在他身边的衙役说: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哪里还知道百姓的苦楚!
请大人息怒!这时,得到陶渊明来县粮库视察工作消息的浔阳县令老远就高喊。
陶渊明一转身,见是县令,冷笑一声问,浔阳令,你知道为什么钱粮征收的速度这么慢吗?
县令朝陶渊明一边作揖一边说,下官,下官正在思考其中的缘故。
陶渊明把大斗拿过来往县令手中一塞说,带到你的县衙去好好想吧!又拿起刚从百姓家借来的粮斗对收粮的衙役说:从现在开始,就用这个斗收粮,如有不从者,重责不饶!说完,陶渊明丢下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县令扬长而去。
当着交纳钱粮老百姓的面被陶渊明羞辱一番的县令越想心里越不对劲,我官职虽小,倒也是朝廷命官,你陶渊明不过是刺史聘来的佐僚,凭什么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出言不逊,何况大斗收粮也不是我浔阳县一个县的事,而且是经过刺史大人王凝之默许的。再说这多收的钱粮也不是我一个人独吞,王凝之大人不是还占大头吗?你陶渊明小子在百姓面前逞了英雄,可却损了王大人的腰包,你小子哪是跟我过不去,你是跟王大人过不去呀!不行,这口气得找王大人去出。浔阳令这么一想,便一头奔进了刺史府。
陶渊明离开浔阳县粮库后,又在民间了解一下民情,回到刺史府已是华灯初上。他也顾不上一天的疲累和饥饿,只弹弹身上的灰尘便去见刺史大人。
刺史王凝之大人正坐在书房里为陶渊明搅乱粮库的事生闷气。门下人却来通报,说陶渊明在门外正等王大人见他。王凝之也不装客气,叫门下人直接告诉陶渊明,不见。
陶渊明想,遇上这么大事,我怎么能不向你这位地方上的主要领导报告呢?何况我陶渊明已经找到了钱粮征收缓慢的症结所在,只要你刺史大人下一道命令,整顿收粮的纪律,不让老百姓吃亏受屈,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这可是大事。你不见我也得见。为了老百姓,你不见我我去见你。陶渊明也不管许多,一头闯进了刺史大人的书房。
刺史大人没想到陶渊明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看见陶渊明硬闯进来,便大喝一声,你放肆!
陶渊明一愣,他说,王大人,我是不得不见你啊!你不是一直为钱粮难以征收而烦心吗?现在我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正要向你报告呢!
王凝之一张口,粗话又出来了,报告个屁!不就是斗大了一点吗?值得你大惊小怪!去去去!滚出去!
陶渊明万万没想到王凝之竟然昏庸到了这种无可救药的地步。现在他十分后悔自己的轻率出仕。自讨其辱啊!他一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
陶渊明辞去了江州别驾祭酒这一职务了。
这是陶渊明经历仕途的第一次辞官。
第八章再访桃源
辞去江州别驾祭酒后的陶渊明在这段闲居的日子里,基本上是在读读书,喝喝酒,写写诗,弹弹无弦之琴中打发光阴,这种生活在外人看来倒也恬静,但谁又想到他的内心却是非常孤独。
这分孤独的心境是由多方面的原因构成的,一来陶渊明丧妻不久,哀痛尚未消除,特别想到亡妻翠芝跟着他在情感上受了许多委屈,经受了没有爱情,备受冷落的煎熬,他的内心常常为之愧疚不安;二来五柳先生和师妹玉如多年来没有一点消息,特别是师妹玉如,辜负了人家的感情也罢,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不知道玉如现在身在何方,成家与否,过得怎么样?其三是辞职以后的陶渊明,除了参加农耕外,主要生活内容还是读书。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碰到和他十分谈得来的朋友。平时与他往来的大多是一些乡邻。至于那些在州、府或县里做官的人,自辞职后他再也不愿意和他们亲近往来。再说,自父亲亡故后,又遭遇了几场天灾,家庭逐渐贫寒下来,加之一怒之下辞去了州里的别驾祭酒,社会地位一下子就降低了许多,有地位的人自然也看不起他,使他在精神上有一种自卑感。然而毕竟又出身于勋臣名将之后,从小又受到叔父良好的教育,使他又鄙夷世俗,看不起那些趾高气扬、装腔作势、不学无术的小官僚们。追求理想的碰壁,前途的挫折,爱情的失败,婚姻的不幸等这一切都在煎熬着他的心。本来陶渊明已下定决心一生在园田中度过自己的时光,这不仅可以使他丢开许多烦恼,而且能使自己的性情得以舒展;然而他内心深层的火又燃烧着,使他虽然身处平静的田园中,心中却难以安宁,于不知不觉中,他还在追索着,寻找着今后人生的出路。
这一天,陶渊明正在整理着近两年来撰写的文稿,无意之中,他发现了一年前写下的《五柳先生传》。看到这篇文稿,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棵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簟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赞曰:“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吟诵完自己的这篇得意之作,陶渊明不由得深深地想念起了自己的师妹玉如。于是,提起笔,文不加点,文思泉涌地写下一篇绝世之作《闲情赋》,寄托自己对师妹玉如的无限眷念: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
在陶渊明的记忆中,他的师妹玉如姑娘实在太美了,不仅她的姿容举世无双,而且她还有好的德行广传于世。她平凡的心中有一片淡远的柔情,她胸中的雅志在高云之巅。他仿佛看见他的师妹玉如凝望着布满晚霞的天空,端正地坐在朱帏绣阁之中不停地抚弄琴弦,神态妩媚多姿,举止安详美妙。这琴声使他时常处于激动、感奋之中,时时刻刻都想亲近她,与她促膝长谈。由于这深深的眷念,直弄得他心情惶惑,不能片刻安宁,魂魄都不知道飞向何处。于是,陶渊明挥笔一口气写下了对师妹玉如的十愿: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
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
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
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如此强烈的情感表达,观遍古往今来的诗人,除陶渊明之外恐怕难有二人。我们不妨把它翻译成现代诗文,让读者朋友有更直观的感受:
我日思夜想的妹妹
我愿意做你的衣领
整天吮吸你秀发上的芳香
可叹的是到了夜晚,你就要轻解罗衫进入梦乡
我只能独自承受漫长秋夜里的分离
哦,亲爱的妹妹
我愿成为你衣裳的彩带呵
永远贴附在你婀娜窈窕的纤纤细腰上
但让人深感无奈的是随着季节的变换
你总要脱下冬装,换上春衫
……
妹妹哟
我愿成为一张凉席
在炎炎的夏日为你带来凉爽
但是夏日的时光多么短暂
再想亲近你的芳泽
就要到来年了
我愿成为你三尺金莲上的绣鞋哟
与你日夜周旋
……
我愿成为夜晚的明烛照亮你美丽的容颜
……
我甚至愿意成为一棵竹子,
被制成一把美丽的扇子
被你纤纤玉手成天握在手中
……
最好,我能成为一段梧桐木
被制成优质的鸣琴
被搁置在妹妹你的膝上成天抚弄
然而,奈何妹妹弹累了抑或弹兴正浓的时候
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伤心的事弹断了琴弦
终于推我而去
倒在床上伤心地哭泣……
写完《闲情赋》,人已经十分疲累,将笔一抛,就有些昏昏欲睡了。但陶渊明还是不能对数年前发生在湖南五溪的那一幕释怀,他明明看见师妹玉如在桃林中对他回眸招手,等他追寻上去却又不见了她的芳踪:难道是我的切切思念产生的幻觉吗?(“竟寂寞而不见,独悄想以空寻”)。奇怪的是,他仗剑出游归来后,师妹和五柳先生的确也离开了鹤问湖,如果那一次看到的是幻影,那么现在,师妹和五柳先生又流落到了何方呢?
不!不可能是幻影!陶渊明想:按照先生的性格和志趣,五溪山清水幽,而又远离凡尘,正是先生修身养性的最佳之地。坚定了这样的想法后,新的疑问又出现了。既然师妹与他情投意合,数年分离好不容易能见上一面。师妹为什么又远远躲开他呢?难道师妹还在恨他薄情么?
不会的,师妹绝不会这么想。陶渊明又推翻了自己的臆断,因为师妹也知道,他与师妹这对有情人之所以难成眷属,是因为他陶渊明母命难违呵!对了,师妹之所以躲开他不愿意见他,一定是怕他陶渊明迷恋于她而伤了孟夫人之心,毁了他已成事实的婚姻。师妹啊师妹,你对陶渊明的用心太良苦了!陶渊明负了你啊!想到这里,陶渊明不禁深深自责起来。想到师妹陪伴着五柳先生在深山孤水边苦度寂寞的时光,他的心阵阵绞痛起来。他长长地唉叹一声,两行泪水潸然而下。这一幕,却被给他送茶的孟夫人看见了。
孟夫人一惊,问,儿呀,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呢?
哦,哦!母亲!陶渊明赶紧接过母亲端过来的热茶,装出一副笑脸说,没什么,不劳母亲挂心!
孟夫人瞟了一眼案台上陶渊明刚刚写完的《闲情赋》,说,我儿写的是什么文章呢?
陶渊明想收拾桌上的文稿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说,母亲,不过是儿子一时心血来潮,写了一点闲情隅记而已。
孟夫人说,闲情能让我儿如此伤怀?能让娘看看吗?
陶渊明一时尴尬起来,良久才说,母亲,孩儿不长进,今天写了一点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文字,求母亲不要生气。
孟夫人把一双老眼凑上案台,看过墨迹尚未干的《闲情赋》后,也深深叹息一声,说,儿呀!你休怪为娘的当年不尽人情,没让你娶玉如姑娘。我知道,这是为娘作的孽呀!为娘要知道翠芝如此命薄,当初就不会固执了。
母亲千万不要自责,只怪孩儿命运不济,让母亲为孩儿伤神!陶渊明见母亲一味地责怪自己,赶紧又来宽慰母亲。
唉!孟夫人说,儿呀!娘知道你心里至今还丢不下玉如姑娘,可是五柳先生和玉如姑娘自太元十年夏天离开这里后,一直杳无音讯。你那短命的媳妇走后,我也托人打听过他们父女的下落,可谁也不清楚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娘劝你还是把玉如姑娘撇开吧!你想呵,就算打听到了她的下落,而时隔七八年了,恐怕她也早为人妻了。娘倒是打听到一户好人家的姑娘。她父亲姓翟,饱读诗书,在我们当地也算得上是名士。他女儿翟姑娘人长得端庄漂亮还不说,跟你般配的是她知书达理,还弹得一手好琴,刺得一幅好绣。只要你点头,娘就托人去给你下聘。
陶渊明见母亲想给他续弦,赶紧说:翠芝她才走不久,我们不能太急了。
儿呀,怎么能不急呢。孟夫人说,娘一年老一年,一来不能睁眼看着你打光棍;二是孙子年幼,总得有人看管;三来要是哪一天你又出去做官了,谁来服侍娘呢?
母亲的理由确实非常充分,充分得陶渊明没有一句言语可以辩驳。但是孟夫人并不知道陶渊明关于五溪的一段心结。此时的陶渊明内心已经萌生了再访桃源的念头。所以陶渊明说,母亲说得极是。不过,再急也不急在一时。母亲你也知道,孩儿刚刚辞去江州祭酒,心里烦乱得很,我想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季,利用这两三个月到外面散散心,等我的心情平静下来了,回来再听母亲安排。不知孩儿的想法母亲赞成否?
也行,你就到外面去散两三个月的心吧。孟夫人想了想说,不过,娘年迈体弱,三个月内你可一定要回来,免得娘挂念。
放心吧,母亲,孩儿保证短则两个月,最迟三个月就回到母亲身边。陶渊明边说边把孟夫人扶出了自己的书房。
一张无弦琴、一把宝剑、一袋文房四宝又伴着陶渊明出发了。
帆船离开了江州码头,向湖北进发,过洞庭湖,下五溪,大约二十来天的光景,陶渊明踏进了那片恍若梦中的山林。
桃花,桃花,五陵源内,到处都是桃花。
此时的陶渊明却无心流连眼前梦幻一般的景致,他的心中只有师妹玉如淡雅而忧郁的背影。
一开始,山林边,溪水边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家,逢人陶渊明便比划着向他们打听五柳先生和师妹玉如的踪迹。但所有给他的回复都令他十分的失望。山渐深,林渐暗了,人迹渐渐稀少了,残阳从林梢里洒落进来,落到陶渊明的身上,使他的面庞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失落,但他修长的身躯和腰间的长剑又衬托出他坚毅的轮廓。他知道,夜晚就要来临了,他已经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境地。往前走,荒无人烟,伴随着他的将是豺狼虎豹。往后退,是师妹对他更加漫长的等待。
《诗经》说:一日不见兮如三秋。与师妹的离别已是三个春秋了,心早碎了,肠早断了,现在他一刻也不能等待!
这时,从深山里飘传过来一阵歌吟:
凡尘烟火盛,山中有白云
白云忘情兮,山中又一日
山中一日兮,人间越千年
千年人间兮,无吾家园
无吾家园兮,吾将不归
……
这种超脱凡俗的歌吟令陶渊明为之一振,他不禁张口而出:五柳先生!
对!一定是五柳先生,只有五柳先生才能发出如此令陶渊明内心无比向往的歌吟。于是,他一边跌跌撞撞地朝传来歌吟的地方奔跑过去,一边急切地大声呼喊,五柳先生!五柳先生!你的学生陶渊明见你来了!
陶渊明沿着溪流的桃林奔跑了一阵,转过一个弯,迎面来了一位五十多岁,蓄着飘然长须,担着一担樵柴的樵夫,陶渊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问,请问老者,你看见刚才歌吟的五柳先生么?
樵夫见陶渊明问讯,便歇下樵柴,一边擦汗一边说,什么五柳先生,刚才是老夫在歌吟!
哦!哦!陶渊明赶紧改口: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先生,晚辈陶渊明有礼了。陶渊明边说边恭恭敬敬地朝樵夫一揖倒地。
哈哈哈!我哪里是什么先生,我不过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打樵人而已。樵夫说。
陶渊明疑惑起来:目不识丁?樵夫?适才您那歌吟……
嘿,那是七年前隐居在前面山坡下的一位老先生教我唱的。樵夫说完担起樵柴就走。
请您留步。陶渊明扶住樵夫的扁担说:你能带我去见那位先生么?
见不着啰!樵夫说,七年前的春天,也是这个桃花盛开的时候,随他一起的女儿得了一场大病,为了救治他的女儿,他只好带着女儿下山寻访名医去了。自此,他们父女再也没有回来。
樵夫的话让陶渊明惊呆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两行清泪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良久,他转身向樵夫指的方向一跪,发出了一声痛彻心肺的嘶喊:五柳先生,玉如妹妹,陶渊明负了你们哪!
失魂落魄的陶渊明回到家乡,一病就是半个月。孟夫人以为儿子在出游的路上感染了风寒,请了许多郎中来诊治,亲自给他熬了许多药。但他的病并没有多大的起色。这一天,白发苍苍的孟夫人又把自己亲手煎熬的药端到了陶渊明面前,含着泪说:儿呀!把药喝了吧。
陶渊明见母亲为了他的病又苍老憔悴了许多,内心很是愧疚,他挣扎着坐起来,动情地说:母亲,孩儿不孝,拖累你了。
唉!莫说拖累了娘,只是母子连心哪!孟夫人擦了一把老泪说,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娘怎么好啊!
母亲!陶渊明喊了一声,泪水就模糊了双眼,但他毕竟是男儿,是孝子,他不能让白发老母为了他担惊受怕,为他焦虑忧愁。他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母亲,其实孩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蓄养几天就会好的。
但愿如此。孟夫人说,孩儿,你就安心蓄养吧,等你的病好了,咱们就把翟姑娘娶进门,咱娘儿们好好过日子。啊?
陶渊明想了想,说,孩儿听母亲的。
孟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笑着说,既然我儿答应了为娘,娘倒有一个新想法,翟姑娘我们总归是要娶进门的,迟娶不如早娶。早娶进门,为你冲冲喜,你这病不就好得更快了!
陶渊明,说,母亲你作主就是了。
第九章续娶云娘
东晋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初夏,丧妻刚刚一年的陶渊明再次身穿吉服,迎娶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翟云娘。
这一天早晨,鲜嫩的阳光泼洒在大地上,布谷鸟从天空飞过,抛下一声声婉转而清亮的鸣叫。民间都以为布谷鸟是吉祥鸟,是勤劳鸟,它在催促人们下田劳动,因此,它的叫声听起来仿佛在呼唤:“阿公阿婆,割麦插禾。”而在窗前沉思的陶渊明听来,那声音是多么的凄婉,一声声都仿佛在向他诉说着哀愁:阿哥阿哥,奈何奈何!正所谓:多情师妹,难挡蓬勃来意;消魂阿哥,奈何去意徊徨。
他不禁深深叹息一声,从书架上拿下师妹赠给他的那张无弦琴,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反复抚摸着,直到他听见母亲孟夫人的脚步声朝他的书房走来,才将那张无弦琴放在书案上,强装出一副笑脸从书房里迎了出来。他一边把母亲扶进书房,一边说,母亲,儿子的婚事让你费心了!
孟夫人的脸已是满脸慈祥的笑容,她说:儿呀!今天是我们陶家的大喜之日,娘心里高兴啊!
陶渊明说,是啊,娘,你很快又可以抱上孙子了。
孟夫人说,难得我儿孝顺,能顺着娘的心去想事。说着,她用手抚摸了一下摆在书案上的无弦琴说:我听说翟姑娘弹得一手好琴,你为何不把琴弦装上去,等翟姑娘进了门,也好让她弹几首好曲给娘听听。
陶渊明听得懂母亲一语双关,无非是既然续弦了,就该把师妹玉如忘掉,从今往后就要和翟姑娘交琴瑟之和了。但是要陶渊明忘却师妹玉如那是他永远办不到的,而他也再也不想让娘看到他与他的前妻傅翠芝的那种结局。所以他也一语双关地说:母亲,翟姑娘既然熟谙琴道,她的嫁妆里又岂能少琴。到时候,母亲不但能听到她弹凑的美妙琴律,我也可以托母亲的福,沾不少的光呢!
孟夫人笑了,说,我儿真是明白人。又说,既然我儿如此善解娘意,那就赶快带人去迎娶翟姑娘吧。
陶渊明朝孟夫人拱手一揖说,是,孩子谨遵母亲之命。
陶渊明骑着高头大马,在迎亲队伍的簇拥下,朝新娘子翟云娘家一路吹打而去。
这时的江洲刺史府内,谢道韫正在对镜梳妆。她已经听说陶渊明今天要迎娶新娘,便决定亲自去陶家村为陶渊明和翟云娘这对新人送上自己真诚的祝福。但是,她的这次陶府之行,使陶渊明不得不再次离开年迈的母亲和新娘的妻子,踏上了恒冲的参军之任。
她一边对镜贴花黄,一边问在身边服侍的丫头,送给陶先生他们的礼品准备得如何?
丫头说,都准备好了。等夫人用过早膳,我们就陪夫人出发了。
哦!谢道韫继续问,都准备了哪些礼品?
丫头掰着指头说,文房四宝一套,绫罗八匹,鲜活鲤鱼八尾,肥猪一头。这些都是遵照夫人你的意思办的。
好!谢道韫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不过,还有一件东西我差一点忘了。陶公子善饮,你去对管家说,还备上两斤上好的茶,四坛上好的酒!
丫头说,夫人,这礼是不是送得,送得太重了。
不重!谢道韫和善地笑说,傻丫头,你要知道,陶先生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呀!
可是,可是。丫头犹豫了半天还是说:我听说刺史老爷并不喜欢他。
唉!谢道韫叹息一声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要送上一份厚礼呀!说完又对丫头说:去吧,按我的意思去办。
陶渊明刚刚把翟云娘迎娶进门,才拜完天地和高堂,门外传来一声呼喝:刺史夫人到!
陶渊明一愣,马上又回过神来,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一介普通的小民的婚礼,却惊动了刺史夫人的大驾。便赶紧抛下新娘云娘,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
云娘虽然算不上当时的大才女,但又不同如一般的小家碧玉,好歹也算是读了几本书明白一些事理的女子,何况她早已听父亲说过刺史夫人谢道韫是当今的文坛上享有盛名的第一大才女,便也不顾新人的身份,抛开小女子的羞涩,紧跟着陶渊明迎了出来。
谢道韫已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当陶渊明和翟云娘迎出大门之时,她已经来到了这对新人面前。陶渊明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朝谢夫人深深一揖说,渊明乃一介草民,何德何能惊动夫人芳趾,驾临渊明的婚礼。此乃渊明三生之幸呵!
他身后的翟云娘此时已双膝跪地,说,民妇翟云娘拜见谢夫人。
谢道韫见翟姑娘对她行此重礼,便顾不上与陶渊明客套,上前一把扶起云娘,一边端详着她一边由衷地赞叹:渊明先生有福哇!此娘子不但人长得漂亮,满面都透着贤淑之气,将来你们夫妇俩定能夫唱妇随。我谢道韫在这里真的要好好给你们道喜了,祝你们夫妻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云娘羞答答地说,承蒙夫人缪赞!云娘一定谨遵夫人的教诲,与夫君夫唱妇随。
这时,正在忙着招待亲朋好友的孟夫人听说刺史夫人亲自前来送礼,赶快丢开他们在家人的挽扶下,来到厅堂门外,正要向谢夫人行拜见之礼,却被谢道韫一把挽住,并由衷地说:孟老夫人年长辈尊,贱妾岂敢受老夫人之礼。况且贱妾早闻孟夫人贤德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风范可传,还请夫人受贱妾一拜!
谢道韫说完,朝孟夫人道了一个深深的万福。
折杀老身,折杀老身了!孟夫人一把挽住谢道韫惊慌地说:老身何德何能,岂受得了夫人一拜。又慌忙对陶渊明说:明儿,谢夫人乃尊贵之躯,岂可与凡夫俗子同席而饮,还不赶紧到书房去另设一席。说完,孟夫人将谢夫人引进了书房。
在东晋时代,并不讲求严格的男女之别,但尊卑观念非常明显,谢道韫乃堂堂的刺史夫人,当然不可能与村夫野老同席而饮。孟夫人见多识广,自然深谙其道。而今谢夫人在陶渊明的新婚之日亲自前来送礼,而且送了一份大大的厚礼,让孟夫人觉得脸上特别光彩,也大为感动。本来作为一家之主,儿子举行婚礼,自然要面面俱到,照顾好所有的亲朋,让他们高兴而来,尽兴而归。但是,现在谢夫人屈驾前来参加儿子陶渊明的婚礼,孟夫人当然要分孰轻孰重,只好让儿子去招待其他的亲朋,由她亲自来接待谢夫人了,以示陶家对谢夫人的敬重。
谢道韫此刻也十分理解孟夫人的心意。但谢道韫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从陶渊明辞去江洲别驾祭酒后,在她身边便少了一个倾心谈文论诗的挚友,心里一直觉得空落落的,几次她都想派人来请陶渊明到刺史府一叙,但她又深知陶渊明的性格,他既然毅然离开了刺史府,说明他骨子里清雅高洁,绝不会屈从权贵,这一点也更加深了谢道韫对陶渊明的敬重。她很想念陶渊明,甚至她已经把比自己小两岁的陶渊明看成是自己的亲弟弟了,她经常幻想要是自己有这么一位亲兄弟那该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啊!她就可毫无顾忌地与陶渊明膝足长谈了。是的,在她的家族中,和她的亲人里也有许多可以交谈的人,比如她的叔父谢安,还有她的小侄儿谢灵运,但他们不是年轻老迈就是年龄尚幼,而且还天各一方。放眼浔阳城,不,放眼天下,能让她谢道韫从心底里折服、敬重的人除陶渊明这位小兄弟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这种深藏在谢道韫心中的想念愈来愈切,不,准确地说是一种萦满心胸的牵挂。陶兄弟离开刺史府后,不知道在乡下过得怎么样,衣食是否无忧,心情是否快乐。她深知陶渊明是一位胸怀“大济于苍生”的优秀青年,呆在乡下尤于龙困浅水啊,一个抱负难展,壮志未酬的人心里会是一种什么况味呢!她真想亲自到乡下来找到陶渊明给他以鼓舞,给他以激励,点燃他演释精彩人生的激情。但是她却没有一个去找陶渊明的合适理由。现在陶渊明举行婚礼了,终于让她实现了暗藏心中许多的夙愿。
而孟夫人却难以理会她此刻前来的真实意图。她直想借陶渊明这次婚宴的机会,在酒席上与陶渊明聊上一会儿,哪怕就是几句都行,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再读一读陶渊明回乡后写的一些诗文,从陶渊明的笔端感受他的心境,体验他的生活状态。现在自己却被孟夫人重视起来,与陶兄弟人在咫尺竟是难以说上几句话。
看来我也只能随遇而安了。谢道韫想。
她尽量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笑意盈盈地问,孟夫人身体一向可好?
孟夫人说,托谢夫人的福,身体一向还好。
谢道韫说,孟夫人身体健旺,也是渊明兄弟的福气啊!
孟夫人说,明儿自幼明理,知孝践顺,老身深感慰籍。
是啊,渊明兄弟岂是凡夫俗子可比的,这也是孟夫你教诲有方呀!谢道韫真诚地说。
谢夫人缪奖啊!谢夫人不但文词冠世,胸襟也让天下男儿汗颜哪。只怪明儿年轻气盛,辜负了夫人一番荐拔的美意呀。孟夫人由衷地说。
唉,在孟夫人面前我也不作儿女态了。虽然我谢道韫慧眼识英雄,奈何夫君凝之……唉!谢道韫再次叹息一声说,只是委屈了渊明兄弟呀!
夫人言重了!孟夫人赶紧说,只怪老身自幼将他看重了,还请谢夫人海涵!不不不!孟夫人千万不要自责,只怪我谢道韫没有看顾好渊明兄弟。谢道韫说完端起酒对孟夫人说,就让我借老夫人家的酒,向老夫人赔罪吧!说完,谢道韫一饮而尽!
孟夫人大为感动,她颤颤巍巍地端起酒盅,饱含老泪说,夫人如此贤淑,体谅小儿,老身感激零涕。还是让老身代小儿以此酒向夫人致谢吧!说完,孟夫人也一饮而尽。
饮完了酒,谢道韫才将话题转入到她关注的问题上来,她说,孟夫人,适才见渊明兄弟,似乎比以前清瘦了许多啊!
孟夫人见谢道韫又关注起了陶渊明的身体,便将陶渊明辞职回家后,心中郁闷,出门散心,路上感染风寒,回家大病一场的经过如实地告诉了谢道韫。当然孟夫人只知道儿子出门散心,并不知道他为了师妹玉如再访桃源,所以在谈话过程也便未涉及到渊明的爱情往事。
哦,是这样的。谢道韫听完又问:不知渊明兄弟近来可有诗作否?
一生从不说假话的孟夫人听谢道韫这么一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要说没有吧,渊明明明又写了一首《闲情赋》,要说有吧,而《闲情赋》又是关乎于儿女私情的诗作,她担心谢夫人看了《闲情赋》后,会对儿子渊明产生浅薄不良印象,所以孟夫人只说了一个“这”字,便沉吟起来。
谢道韫见渊明母亲孟夫人沉吟不语,便笑着说:老夫人哪,我可是把渊明当作自己的兄弟,你可千万不要把我当外人看。
好吧,既然谢夫人不把我母子当外人,老身就跟你道实话,小儿渊明近来确实写了一篇《闲情赋》,只怕这篇文字上不了台面,有污夫人慧眼哪,孟夫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孟老夫人何出此言呢?渊明兄弟乃当今奇才。谢道韫一听说陶渊明写出了新作《闲情赋》,立即兴奋起来。请老夫人拿出来让小女子一睹为快吧!
孟夫人见谢道韫如此信任陶渊明,便打消了心中的顾虑,从书架上把陶渊明前不久写的《闲情赋》找了出来。谢道韫捧着墨迹尚新的《闲情赋》认真阅读起来。读着读着,便不禁诵读出了声音,“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谈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好呀!渊明兄弟,普天之下,谁还能写出如此清丽高雅的绝世妙文呢!
谢道韫才刚刚展读诗卷就被陶渊明的非凡才气和饱满情感深深地吸引住了。当她读到十愿十悲时,被感动得唏嘘不已,整个人像一块发酵的面团,柔弱无力地瘫坐在椅上。她一边任由自己的两行清泪纵横在面庞,一边唏嘘地重复着诗句: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飚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一开始谢道韫只是唏嘘不已,当她再三吟诵着“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当着孟老夫人的面,失声而哭!
孟夫人没想到儿子陶渊明的一首《闲情赋》竟让谢夫人如此伤怀。她想,好在书房里除了她和谢道韫外,再没有第二个外人了。不然,不知道要传出多少闲言碎语了。
不管孟夫人感到有一丝隐隐的忧虑,但她没有在谢道韫面前表现出来,她只很平静地对谢道韫说,夫人回府还有不少路程,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就不强留夫人了。
谢道韫经孟老夫人这么一提醒,立即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便赶紧擦了一下泪水,站起身很不好意思地对孟老夫人说,老夫人,贱妾一时忘形,在老夫人面前失礼了,还请老夫人把贱妾看成是自己的儿女辈,多多担待吧!
孟老夫人一笑说,瞧谢夫人说哪里话,儿女之情,人皆有之,何况这里也没有外人,请夫人不要介意。
谢道韫说,难得老夫人如此体贴贱妾,贱妾也就释怀了。只是还有一句话贱妾不得不说,渊明兄弟怀盖世之奇才和安民济世之大志,可不能效村夫野老终老山林啊!
孟夫人想,谢夫人既然这样说,莫非还想明儿到州里去做事?如果在以前,她倒也不反对,从州里到陶家村不过二三十来里路程,她年迈体弱,儿子照顾她也方便,现在看见谢夫人如此的儿女情长,加之她与明儿又都是文脉相通之人,难免相互仰慕,更重要的是他们年纪相仿,谢夫人又如此体贴关照明儿,如此下去,恐怕……孟夫人不敢往下想了。从谢道韫今天的表现,已经让孟夫人产生一丝隐隐的担忧,她想,年轻人在一起闹出笑话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谢夫人的丈夫王凝之可是雄镇一方的诸侯,手握生杀大权,他能容忍自己的爱妻与其及他的男人交往过热么?
这么一想,孟夫人说,明儿不过一介书生,哪里安得了民济得了世。何况儿孙自有儿孙福,就算终老山林,又焉知不是福啊!
谢道韫是一位多么聪明颖慧的人,听孟夫人如此回答她,立即明白了自己今天的表现让孟夫人产生警觉,而她又是一个爱憎分明,对自己说过话做过的事从来都不后悔的豪迈女子。但她也知道,现在在孟夫人面前恐怕多说一句都无益。只说:孟老夫人说得极是。贱妾就此告辞了。
孟夫人说,那我也不耽搁谢夫人的行程了,只是夫人如此厚爱小儿,送此厚礼,让老身和小儿受之有愧呀!要不,我叫小儿渊明来送送夫人?
谢道韫既然要作别陶府,当然想再见渊明一面,但孟夫人却是以征求她的意见的口气设问的,让她强烈感觉到孟夫人已经看穿了她的内心,似乎自己的衣裳已被孟夫人一件不剩地拔光了,整个人都裸露在孟夫人面前,让人躲都没地方躲。
谢道韫的双颊不禁飞红起来,像是做了什么愧心事一样在孟夫人面前显得忐忑不安。但谢道韫毕竟是一位非凡才女,何况她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她马上恢复了本能,说出来的话让人听起来非常得体:谢谢老夫人美意,一来渊明兄弟要照顾宾朋;不能因我一人而扫了众人的兴;二来他新婚燕尔,让他一心一意去陪好新娘。贱妾有老夫人相送,哪怕多听一句老夫人的教诲,也是贱妾三生修来的大福啊!
难得谢夫人如此体谅小儿,那只好就让老身来送夫人回程了!孟夫人说完,便执手将谢道韫送上了官轿。
送走了谢道韫,孟老夫人顿时感觉到自己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疲累过。但她还是担心前来贺喜的宾朋受到冷落,便拖着疲累的身躯朝宴请宾朋的客厅走去。
陶渊明见母亲走进来了,快步上前扶住她,问:母亲,谁在陪谢夫人呢?
孟夫人一脸倦容地说,谢夫人已经回府了。
哦!陶渊明应了一声,又说,母亲劳累了,你去休息吧,孩儿会照顾好宾朋的。
孟夫人见满厅的宾朋喝得正尽兴,便也不说什么,迈着有些恍惚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卧房休息。
母亲的神态都被陶渊明看在眼里,心就跟着痛了起来。苍迈的母亲为我操了多少心啊,从今往后,我也只能对翟姑娘好了,不然,我就对不起老母亲啊!陶渊明心里想着,母亲的身影渐渐地被他满眼泪水模糊起来。
送走了宾朋,陶渊明来到母亲的卧房。他想服侍母亲安睡后再回新房去陪翟云娘,没想到新婚之夜,翟云娘不呆在新房里,却陪在母亲身边。陶渊明走进母亲卧房时,正看见云娘捧着一杯热茶递到母亲手中。
陶渊明站在门口,叫了一声,母亲!
孟夫人抬起头,脸上荡满了宽慰的笑容,说,看看你们小两口子,新婚燕尔不呆在新房里说说体已话,都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翟云娘心脸一红,低着头,羞涩地说,娘,服侍你是媳妇的天本地分。
那要看什么时候,今天是你们的大喜之日,你们比皇帝老子都大。孟夫人说,明儿,还不赶快同翟姑娘回新房去。
本来,陶渊明见母亲为了自己的婚事操劳得疲累不堪,他心痛母亲,今日他要好好服侍母亲休息。现在见娘赶他与翟云娘去新房,他知道,此刻没有什么比他对翟云娘好让母心宽心,便也不说别的,只对翟云娘说:云娘,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让母亲休息吧!
云娘的脸更红了。她偷偷地瞟了陶渊明一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孟夫人朝陶渊明使了一个眼色。他便走上前去扶住翟云娘说,为了我们的婚事,母亲已经操劳得很累了,我们就不要在这里耽误母亲休息了,哦!
云娘这才说,母亲早些休息吧。便羞红着脸被渊明挽出了孟夫人的卧房。
看着儿子对翟姑娘这么主动,孟夫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想起了谢道韫今天的表现,心里还是抹不去一丝担忧。
陶渊明挽着云娘来到新房,见云娘还是那样的羞涩和拘谨,便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云娘,闹了一天,你也累了,早点宽衣歇息吧!
云娘说,夫君你也很累,我为你泡碗菊花茶,为你消消疲累吧?
菊花茶?陶渊明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菊花茶?
云娘脸上已是桃花罩面,她用那双杏眼乜斜了渊明一眼,羞答答地说,云娘早听说夫君喜欢菊花,便在出嫁前于南山采摘了这些菊花,亲手制成菊花茶作为嫁妆带过来了,不知夫君是否喜欢?
哦!哦!陶渊明有些感动:喜欢,喜欢!
云娘见陶渊明一连声地说喜欢,人也欢快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用红布包着的陶罐,拿出一奉菊花,亲自为陶渊明泡好一碗菊花茶端到陶渊明手上说,夫君,请喝了此碗云娘亲自采制的菊花茶吧。从今往后,云娘就靠你抬爱了。说完她朝陶渊明深深地施了一礼。
陶渊明慌忙将菊花茶放在案几上,一把扶住云娘柔滑的双臂,有些动情地说,难得云娘如此贤淑,渊明岂能不用心待你!
说完,他从案几上端过菊花茶对云娘说,来,云娘,我们共饮此茶,从此同心同德,相爱白头!
就在陶渊明从案几上端过菊花茶的那一瞬间,云娘却发现了那张一直放在案几上的无弦琴,她走过去,抱起无弦琴反复地抚弄着,张开口想问点什么,却又难以吐言。
看见云娘疑惑不已,欲言又止,陶渊明诚恳地说,云娘,这是一位红颜知已赠予我的!
红颜知已?云娘重复了一句说,要是云娘没猜错的话,一定是如玉姐姐了!
你认识如玉?陶渊明不禁大吃一惊!
我,我十二岁开始跟她学琴。云娘激动地说。如玉姐姐正是用这张琴教我的啊!而今人去也,琴尚在,怎教人不对姐姐倍加怀想!
唉!没想到我夫妻二人均与此琴有缘啊!陶渊明不胜感慨地说,奈何人去也,弦已断,音难觅呀!
是呀,夫君,这正是云娘不解之处,姐姐为什么要赠你这无弦之琴呢?云娘靠过来,将一张粉脸贴在陶渊明肩上问。
云娘,既然我与你已成夫妻,又与如玉是知已故交,有些事我就不隐瞒你了。陶渊明抓过云娘的手,把它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说。
云娘说,云娘愿闻其详。说完,把陶渊明挽到床沿上坐下,用一双含情而专注的眼神望着陶渊明的脸,倾心地听着陶渊明的途述。当听完陶渊明诉说无弦琴的来由以及他两访桃源而不遇五柳先生和玉如后,云娘已是不胜唏嘘。
唉,缘分乃天定。陶渊明见云娘听完他与玉如的故事后竟是如此的感动,唏嘘难抑,便搂住云娘说,好在皇天总算不负我渊明,现在又赐我云娘,渊明此生知足了!
云娘也把自己柔弱的身子紧紧地贴在渊明怀里,惋叹一声说,要是玉如姐姐在那该有多好!又说,夫君,云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陶渊明说,夫妻之间哪有不当讲的话。
如此,云娘就斗胆说了。云娘说,既然玉如姐姐为了你身患大病,你可不能从此丢下她不管啊!
云娘,我渊明岂是忍心人。陶渊明说,我两次访桃源,就是丢不下她啊!现在天南海北,人海茫茫,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她呢!
云娘说,世界再大也大不过人的眼睛,远山再远,也远不过人的心。只要你用心寻访,我看总会有结果的。
难得云娘如此通达善良,请受我渊明一拜吧。陶渊明见云娘如此体谅体贴他,如此善解他的心意,便感动得站起身,朝云娘深深一拜!
第十章失望之旅
自从娶回翟云娘后,这一段时光对于陶渊明而言是相当快乐的。在陶渊明看来,翟云娘不但年少而美丽,知书而明理,重要的是她善解人意,包括陶渊明对如玉的情感以及他内心的志向。
这一天,陶渊明正在书房读书。陶渊明有一个习惯,一旦沉入到典籍之中,往往忘却了一切,星落败草,月坠西窗都浑然不觉。翟云娘十分理解自己的丈夫,并为丈夫以夜当昼,兀兀追求,孜孜不倦,探求典中奥义而深感欣慰。她绝不同于一般的世俗女子,新婚燕尔,要求丈夫陪着自己卿卿我我,效鱼水之欢。她深知丈夫之所以不敢浪费一寸光阴是因为他的雅志在高云之上,尽管他现在还在守时守世,但必须要作好一切发动前的准备,一旦时机成熟,便一飞冲天,高蹈于青云之上。
她轻手轻脚地来到陶渊明身边,在架在书桌边的灯盏里添了一根灯草,再在快要燃尽的香炉里添了几块香料。这一块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她生怕惊扰了陶渊明,但就在她转身回房的时候,还是被渊明发现了。
云娘!陶渊明放下书本,抬起头专注地望着翟云娘叫了一声,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云娘却感受到他的声音里有一片无限温暖的情意。
夫君!云娘还是惊扰你了!云娘面带几分愧意地说。
云娘何出此言,渊明夜读冷落了你,你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深夜为渊明添香。渊明我深感愧疚呀!说完他走上前去深情地揽住了云娘。
此时的翟云娘罗裙修长,宛如垂云;皮肤白嫩,比皓雪还要晶莹;脸蛋红润,比鹤问湖里的荷花还要艳丽。陶渊明看着眼前娇丽无比的妻子,不由得说,有妻贤淑如此,娇丽如此,渊明却沉埋于典籍,真乃身在福中不惜福啊!
云娘说,夫君何出此言。你仪表聪明俊朗,胸怀磊落光明。心中装的社稷天下和苍生百姓,文章如隐伏虎豹一般的斑烂彩纹。所以我倾慕你的青云雅志,喜爱你的纯朴孤高,愿一生一世持箕握帚,奉茶添香,侍候夫君,为夫君将来大济天下苍生尽一份微力啊!
渊明我一定不辜负云娘的厚望!陶渊明说,不过,现在快五更了,我也该陪你歇息了!说完,陶渊明轻轻地抱起云娘,朝自己的新房里走去。
云娘紧紧地搂住陶渊明的脖子,将自己的脸也紧贴在陶渊明的脸上。现在她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小女人哦。但是想到陶渊明终有一天要告别她踏上属于他自己的仕途,她的心又不由地空落起来。她十分珍惜陶渊明的这一抱。她希望陶渊明就这样抱她整整一个晚上,让她在他怀里聆听他的呼吸,感受他怀里的温暖。但就在她的思想之中,陶渊明已经把他抱进了卧房,轻轻地放在床上。
而翟云娘的双臂还紧紧地搂着陶渊明的脖子不放。她娇嗔地在陶渊明耳边轻轻地说,你还抱抱我!
陶渊明也没想别的,只想他的新婚燕尔,儿女情长是女孩子所难免的,便又轻轻把云娘从床上抱了起来,搂在自己的怀里。
在一种巨大的幸福和将要离别的愁绪交织冲撞下,双行泪水从翟云娘的眼里汩汩而流。陶渊明一惊!问,云娘,你这是……?
云娘把自己那张泪脸往陶渊明脸上紧紧一贴,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幸福!
云娘幸福的泪水顿时让陶渊明内心感到甜蜜无比。他让云娘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捧起云娘的脸,深情地注视起来!良久,叹息了一声。
云娘问,夫君为何叹息!
此时陶渊明的内心非常复杂。他担心有一天他离开了云娘,多情的云娘如何来打发那些寂寞的时光。所以他说,云娘,如果有一天我远奔异乡,这样的良辰你岂不要独守寂寥!
见陶渊明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内心,云娘慌忙说,不!不会的夫君!我会代你在娘面前行孝,每天和娘为你祈福!又说,有娘伴我,我怎么会感到寂寥呢!
陶渊明还是暗自叹息一声。他知道云娘这么说是怕他被儿女之情所困,而消除了自己的斗志。现在他只能反过来想了,他不能辜负了母亲和云娘对他的期待啊!
看见儿子渊明和媳妇云娘如此相亲相爱,孟夫人精神大为振奋,身体也比前些日子硬朗了许多,走路有劲,说话有力。谢道韫在她心中留下的阴影似乎也淡化了不少。但这只是暂时的。就在陶渊明和翟云娘成亲不到三个月,刺史王凝之又派人送来聘书,征召陶渊明为州主簿。同时还附了一封谢道韫写来的亲笔书信:
渊明先生雅鉴:
男儿雅志,其在报国。凝之不谙国事,有负帝主;先生志高聪睿,国事可托。得先生臂助,乃社稷之幸,江州苍生之幸也。期先生屈就主簿一职,渐开青云之路。此乃道韫拳寸之心,先生应谙之。
——道韫顿首
谢道韫的亲笔书信送到陶家时,陶渊明正好被慧远请到东林寺去了。当孟夫人看完谢道韫写给陶渊明的亲笔信后,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此时,陶渊明正和慧远在禅房里喝茶交谈。
这其实也与那次与慧远在渔池边的对话有关。现在,在陶渊明看来,年长他30多岁的慧远和尚是一个具有大智慧可能成为一代宗师,足可以视为亦师亦友的人物。而慧远之所以特别看重陶渊明,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庙址建在陶家的地盘上,也不仅仅是受自己师兄慧永所托;而是陶渊明的气质、学识以及人品都不由得慧远不对他另眼相看。特别是他们在思想上争论使他们的接触也越来越频繁了。
这次慧远请陶渊明到东林寺茶叙,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件麻烦事。他没弄清是怎么惹恼了南郡公——时任荆州刺史桓玄。
按道理说,桓玄远在荆州当刺史,慧远在江州庐山的深山里当和尚,两人根本没有机会面对面地打交道,慧远怎么就得罪了桓玄呢?不久前,慧远讲了一个“沙门不敬王者”的话,很快就传到桓玄耳里去了。而此时的桓玄正因讨伐王恭有功,被朝廷内外的大臣和军事将领们推为盟主。桓玄和他的父亲桓温一样,也是个有极大野心的人物,他岂能容得民间反对的声音。你慧远和尚竟然冒出这样不和谐的声音,那不是跟我桓玄作对吗?因此,他派人到东林寺,对慧远说沙门亦要敬王者,你一个小小的和尚凭什么不敬王者?为什么桓玄不杀慧远而是派人来说项此事?这也是经过历练后的桓玄政治上逐渐成熟的表现。因为慧远是道安的高徒,又和天下许多名士交往甚密,杀死慧远事小,失了天下名士之心事大。
想来棘手,慧远就把陶渊明请来了。作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慧远早已深知陶渊明与桓玄关系,同时也知道谢道韫对陶渊明的另眼相看,今天,他请陶渊明来的目的,一是想让陶渊明给桓玄写封信,帮他解围,并且他答应关于“沙门不敬王者”之论可以退一步,即沙门有两祖,一是出家,一是居士。出家者不敬,居士有父有母,自然应敬王者。二是让陶渊明把桓玄的野心早日告诉谢道韫,让她提醒王凝之早作打算。
看来我得见见桓玄了。陶渊明沉吟良久。
你打算亲自去见他?慧远问。
是啊!我要亲自去见他。陶渊明说,我要阻止他的野心,以免我江州生灵涂炭!
可是你想过没有,桓玄他已手握重兵,且作好了篡位的一切准备,你一介书生,拿什么与他抗衡?你孤身一人前去,岂不是送肉上俎!慧远忧虑地说。
当然,我无法带大兵去阻抗他。陶渊明说,我也不想与任何人兵戎相见,我只想凭与他少年时代的情谊,告诉他一些做人的道理,劝他回头是岸!
劝他回头是岸?慧远淡淡一笑,你想过没有,一个人的野心已经膨胀到了极限,他有岸么?即使他想回头或者他不想回头,已经都没有岸了!
这些道理我都懂。自淝水之战以来,符坚何偿不是如此,后来的司马道子、王恭王孝伯都是如此,但这些人谁又走到了尽头呢?陶渊明说:我也只是为了江州的父老能过上平安的生活,略尽人事罢了,至于是否能说服桓玄,那也只能听天命了!
尽人事,听天命!慧远把陶渊明的话重复了一遍,再也不说别的了。
回到家中,没想到孟夫人正在书房里等他。
哦,母亲,孩儿正要去给你问安呢。陶渊明见母亲在书房里等他,知道母亲一定有话要跟他说,便在母亲身旁坐了下来。
孟夫人慈祥地说,明儿,出了一天的门,累了吧!
为累,母亲有话就说吧,孩儿在听呢!陶渊明说。
孟夫人会心一笑,我儿真是善解人意,娘还真有些话要对你说。孟夫人说完也不等陶渊明开口,就接着问:不知我儿对将来有何打算?
陶渊明想了想说,孔子云“父母在,不远游”,按人伦大道来讲,我应该陪伴在母亲身边共享天伦。可是眼前,孩儿又有一些大事必须要去办理!
是不是还想去州里做事?孟夫人笑着问。
到州里去做事?陶渊明说,母亲何出此言?
孟夫人把州里的征召和谢道韫写给陶渊明的书信拿出来交到陶渊明的手上。
陶渊明看完谢道韫的书信,不禁叹息一声。
见陶渊明一副为难的样子,孟夫人说,儿呀!娘看得出谢夫人对你可是用心不浅哪!但男子汉立世,可千万不能被儿女之情所困,况且她已是刺史夫人,你也是有妇之夫啊!有些事为娘的不得不为你担心呢!
母亲!你言重了!陶渊明没想到母亲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而且母亲为此事竟是如此的担忧。陶渊明总算明白了母亲的心事,便说,请母亲放心,州主簿虽然是个肥差,但孩儿知道,这不是刺史王凝之大人的本意,孩儿怎么会吃嗟来之食呢!这几天,我正想去荆州会一会好友桓玄,只是又提心母亲年迈,不忍心动身啊!
在孟夫人看来,陶渊明要想顺利摆脱谢道韫,只有尽快离开江州。现在陶渊明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她得趁热打铁,赶紧促成。便说:儿呀!任何要想成就一番大业,岂能为这些所谓的人理俗事所缠,何况娘的身体结实得很。你要趁你还年轻,早立大志呀!
是,孩子谨遵母亲的教诲!陶渊明见母亲如此开明体谅,便下定了去见桓玄的决心。
陶渊明出发了。出发前他还是顺路拜访了谢道韫。
此刻,颜延之、周续之、刘遗民几位名满天下的巨儒仰慕谢道韫的大名,前来拜见谢道韫。交谈中,谢道韫正在与他们谈起陶渊明,并向他们极力褒赞陶渊明的作品《五柳先生传》、《闲情赋》。正在这一群当今的大名士对陶渊明的作品大加赞赏,对陶渊明其人不胜仰慕的时候,门外传来陶渊明前来拜见谢夫人!
谢道韫听见陶渊明来了,人就激动起来,她含着泪喃喃地说,来了,他终于来了!又大声说,盛事,浔阳盛事啊!今天我谢道韫迎来了各位高朋,真乃今生之大幸也!
身材瘦小的颜延之也不禁手舞足蹈起来,才读其文,又见其人,人生快活莫过如此!来来来!续之、遗民,我们去迎他一迎吧,说完拉起周续之和刘遗民迈出了刺史府。
这是颜延之平生第一次与陶渊明相见。尽管颜延之比陶渊明小十多岁,但并未影响他们之间的交往,并成为了一生的知交挚友。
此时的陶渊明并没有心思与他们坐下来谈诗论文,一是他已定好去荆州的船只,马上要出发了;二是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谢道韫交谈,他只能顾此而失彼了。好在周续之、刘遗民跟他已是老朋友了,不存在怠慢的问题。所以他只与颜延之简单地交谈了一会,便对谢道韫说:谢夫人,我想单独与你谈点事情。
谢道韫见陶渊明神情如此严肃,知道陶渊明要跟她谈的事非同小可,便对颜延之几位说,诸位在此小坐片刻,我与渊明先生即刻就来奉陪。
因为有这些重要的客人在座,陶渊明只能简单地与谢道韫讲述了他的来意。一是表达了他对谢道韫的感激之情和自己不能前来州里担任主簿一职的理由。当然,他没有说自己瞧不起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而是实话实说,他要去荆州去做桓玄的思想工作,劝他不要侵犯江州;二是请谢道韫提醒王凝之江州已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有可能要遭到战火的涂炭,让王凝之早作打算。
陶渊明与谢道韫谈完了这些内容后,便作别了谢道韫和颜延之等朋友,踏上了在江等候他的客船。
毫无疑问,陶渊明与谢道韫的这次交谈,对谢道韫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谢道韫劝说下,王凝之通过活动朝廷,不久调任会稽刺史,远离了桓玄的魔掌。
当然,陶渊明离开刺史府后,谢道韫并没有在颜延之等人面前隐蔽她与陶渊明之间交谈的内容,从陶渊明为什么辞去江州别驾祭酒,到这次仍不受州里征召,毅然前去荆州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这也更加让颜延之等人对陶渊明钦崇不已。
太元二十一年(396)8月,顺路在武昌看望了妹妹后陶渊明终于来到了荆州桓玄的刺史府,听说陶渊明来了,桓玄以最隆重的礼仪接待了他。
洗尘宴散后,桓玄执着陶渊明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书房让陶渊明下塌于此。陶渊明见状,慌忙说,不可不可,此乃你处理军务的重地,渊明岂可如此不知分寸。
渊明弟此话差矣!桓玄说,你我兄弟相知已久,难道还有什么机密可言。再说承蒙渊明弟不弃,千里来奔,难道还能让你宿在客店不成。你就不要与为兄的客套了,今夜就让我陪你抵足而眠。
陶渊明见桓玄说得如此诚恳,便不再推托了,他说,既然玄兄如此看重渊明,我也就却之不恭了。正好,我也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就让我们抵足长谈吧!
陶渊明与桓玄之间的谈话一开始并没有涉及到纯政治层面。一开始陶渊明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他说,听说我兄也知道慧远这个人,不知你对佛教持什么态度。
桓玄毕竟是一位统帅三军并有志于天下的人物,所以他略作思考后,便说,海纳百川,有客乃大。听说慧远创立的净土宗已经很有影响。天下名士多愿意与他往来。但他有些言论却对朝廷不利啊,比如他说“沙门不敬王者”,难道做了和尚就可以对抗朝廷,对朝廷不敬吗?
陶渊明见桓玄谈到了关节眼上,说,我兄可能对“沙门不敬王者”此言的理解有些偏差,慧远的本意并非是当了和尚就可以对抗朝廷,或可以不敬朝廷,而是和尚不应该参与到朝廷的政治纷争中去,远离是非,一心修行。他还说,修行的人有两种,一是削发入空门者,六根清净,更应一心向佛,虔心修行;二是居士,带发修行者,除一心向善外,也要关心国事,为朝廷分忧。
陶渊明这么说,也是为了慧远在桓玄面前一把泥巴扶两面墙,糊弄糊弄桓玄,而桓玄再也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权力斗争还有什么事明白不过来。见陶渊明这么用心帮慧远在他面前说话,还不是陶渊明受了慧远之托。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来慧远通过陶渊明在他面前示软了;二来要拢络陶渊明,他也必须给陶渊明一个面子。因此,他哈哈一笑说,没想到慧远和尚能有如此胸襟。我虽然见过他,但从渊明弟的言谈中看,慧远真乃有道之人,庐山乃道德所在,可以不敬。哈哈哈!
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桓玄卖了陶渊明一个人情。桓玄说“庐山乃道德所在,可以不敬”。明摆着在说因为陶渊明是庐山人,我就看在渊明老弟你的份上,饶了庐山脚下东林寺的那一群和尚!
桓玄说,渊明老弟,你还记得我与你数年前在荆州的口头之约否?
哦!怎么不记得!陶渊明说,只是渊明自从辞去江州别驾祭酒后,已无意于官场混迹,只想过一过清淡的日子。
唉!凝之昏聩啊!桓玄说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陶渊明想,跟着你桓玄造反来实现我人生价值,这不是我陶渊明的正路。我陶渊明是什么人?堂堂的长沙公陶侃的子孙,跟着你桓玄作乱朝廷,将来我如何还有什么面目见我的祖辈?陶渊明说,桓玄兄,目前朝廷正乃多事之秋,振兴社稷,安抚黎庶,我兄任重而道远哪!
渊明弟此言极是。桓玄听得出陶渊明的弦外之音。他深知陶渊明的品性,要明目张胆鼓动陶渊明跟着他去篡逆,不用多说第二句陶渊明就会拂袖而去的。但他非常必须如陶渊明这样的人。首先陶渊明是陶侃的子孙,名门望族之后,收罗这样的人物在自己的门下,可以大壮大自己的声势;其次陶渊明乃当今天下名士,有陶渊明给他作招牌,可以使天下名士归心。但要让陶渊明安心投奔自己,他得有一套说服陶渊明的言辞。于是,他装出一幅忧国忧民的面孔说,我桓玄一直深怀报国之心,奈何身边没有象老弟这样的高人相佐,想报国安民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接着他又给陶渊明分析了当前朝廷内外的严峻状况。他从淝水之战说起,淝水之战后,由于北方各小国之间内部纷争加剧,对东晋朝廷的威胁虽然相结较小,但此时的东晋朝廷内部却更加昏乱了。自晋孝武帝当政后,把大权交给了他的同母弟弟司马道子,使之权势不断扩大,已构成了对皇室的威胁。当孝武帝觉察后,又任命王恭为中书令,以制约司马道子,司马道子又赶紧起用自己的亲信王国宝,以便势均力敌,但王恭、王国宝都是十分阴险的人物,各怀鬼胎,弄得朝廷更加混乱。
朝廷终有一天要出大事啊!桓玄不无忧虑地说:而你我都是忠臣名宦之后,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老祖宗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毁在这群阴险小人手中而袖手旁观吗?
见桓玄说得如此慷慨激昂,陶渊明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于是他真心地说,只要桓玄兄真心报国,我陶渊明难道就真的甘心做袖手之人么?
好!渊明老弟真乃血性男儿也。见陶渊明被自己说服了,桓玄的内心大为快慰,当即便表态,明天你就出任参军一职。
陶渊明终于留在了桓玄身边,当上了桓玄的参军,也就相当于当今的大军区参谋长吧。陶渊明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在桓玄身边一呆就是五年。所谓上船容易下船难吧。
这五年,东晋朝廷发生了许多大事。
晋孝武帝司马曜不仅任用非人,本身又十分昏庸,他以为任用了王恭他们便足以制约司马道子的势力,于是终日不问朝政,在后宫饮酒作乐。当时晋孝武帝宫嫔很多,大多美貌年少,而孝武帝独宠张贵人,日夜与她欢宴。太元二十一年(396)九月的一天,晋孝武帝同张贵人开玩笑说,你已经快三十了,花残柳败,到了该废黜的时候,我已经属意那些比你年少的了。张贵人信以为真,心中不由得恼怒起来,于是把皇帝灌醉,用被子把他闷死了。
当时晋孝武帝只有三十五岁。其子司马德宗还是个幼童,次年继立为帝,史称晋安帝。而这位晋安帝却从小是个不辨寒暑饥饱的白痴,于是大权仍落在司马道子手中。司马道子本身就十分专横霸道,他所重用的王国宝更为骄纵专横,动人,辖制朝官;加之其从祖弟王绪也是以邪佞见知,为虎作胀。于是隆安元年(397)王恭、殷仲堪等外臣以讨王国宝、王绪为名,起兵攻打享城。司马道子无力与诸候抗争,派人将王国宝及王绪杀死,以缓和矛盾。王恭与殷仲堪退兵后,司马道子便将大权交与其子司马元显,并重用司马尚之及王国宝的异母弟弟王愉,以王愉为江州刺史并督豫州四郡。司马尚之入朝后,又劝司马道子削弱各藩势力。于是次年(398)王恭、殷仲堪又联络桓玄、庚楷等借讨司马尚之兄弟与王愉之名,发兵攻打京师。桓玄本来对江州垂涎已久,没想到却被王愉不费一兵一足就得到了江州之地。现在王恭的邀请正中桓玄的下怀,便当即发兵。对桓玄发兵讨伐司马道子之举,陶渊明当时也是力挺的。不料王恭的先锋刘之在进军中叛变,倒戈回攻,使此次讨伐失败,不久王恭审美观点捉获杀死。这次讨伐本是以王恭为盟主的,在王恭进军京师时,桓玄顺江而下,轻而易举地占据了江州,由于进兵较快,已将王愉俘获;王恭死后,众外臣以桓玄有功,推为盟主。借此机会桓玄总算如愿以偿,自此,桓玄自领荆、江二州刺史。
与桓玄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州的陶渊明本来是很高兴的,既可以处理好参军事务,支持桓玄匡扶社稷,又可以经常回家照看母亲和妻儿,工作家庭两不误。但是很快,晋安帝隆安三年(399),江南发生了一件对朝野震动极大的事,这件事于公于私都让陶渊明坐立难安,不思寝食。这便是爆发了孙恩领导的五斗米道徒的大起义。
孙恩首先率军攻下了会稽,杀了内史王凝之,并得到浙江等地八郡回应,率十万余众挺进京师。
王凝之之死,在陶渊明看到那是他昏聩所导致的必然,但让陶渊明深深牵挂的是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的命运。她是被孙恩连同王凝之一连杀害了,还是趁乱逃脱了性命呢?这一切陶渊明都不得而知。后来终于传来消息,谢道韫既没有丢下王凝之趁乱逃命,也没有被孙恩杀害。
孙恩攻下会稽的那一天,他手下的兵勇将谢道韫绑到孙恩面前,谢道韫不跪不拜,也没有乞求饶命,而是朝孙恩怒目相向。
孙恩说,你是王凝之的夫人,王凝之已是败军之将,你见了我为何不拜!
谢道韫怒视着孙恩说,我夫已死在你的刀下,血尚未冷,我岂能下跪仇人,让我夫蒙羞于地下!
孙恩大喝一声,难道你不想活命吗?
谢道韫蔑视地说,我夫死于朝廷,我死于夫君,死得其所!要砍要杀,勿需多言!
孙恩拍案而起,大呼一声,来人哪!
几个刀斧手一拥而上。孙恩又大喝一声,放肆!还不为夫人松绑!
松开绑的谢道韫不但没有下拜谢孙恩的不杀之恩,而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被孙恩占领了的刺史府。
孙恩手下的将佐对孙恩此举十分不解,问:此妇对将军如此无理,为何不杀!
孙恩笑一笑说,如此刚毅节烈之妇世间太少了,杀了一个就少了一个啊!
其实孙恩不杀谢道韫并不是因为谢道韫的节烈,而是他也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谢道韫一来是谢安的侄女儿,他想留一份人情给谢氏家族;二是因为谢道韫是天下第一大才女,乃天下名士人心所向,他不想伤了天下文人之心。
尽管孙恩没有杀谢道韫,但陶渊明还是对孙恩恨之入骨,这里面除了对谢道韫的感情,还有孙恩作乱以危及了朝廷的安危。于是陶渊明一再劝说桓玄发兵讨伐孙恩。
桓玄也看到此时是个机会,想借此建功立业,便让陶渊明为他起草疏稿,请求朝廷允许他出兵征讨。但是掌握朝廷实权的司马道子与司马元显对桓玄一直防范得很紧,不想引狼入室,因此几次上疏都未获批准。眼看孙恩的大军就要逼近京师了,陶渊明再也等不及了,他决定亲自为桓玄作使者,到建康(南京)去请求朝廷获准桓玄发出的请求。
但是,陶渊明还是失败了。所以他履行使命后回来时的情绪十分低落。船快要到江州时,又被大风所阻,于是,他写下了《庚子岁五月从都还阻风于规林诗二道》,抒发了他当时的心情:
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待温颜,再喜见于友。鼓杵路崎岖,指景限西隅。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凯风负我心,戢世守穷湖。高奔眇无界,夏木独森疏。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馀。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
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何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第十一章再入迷途
陶渊明此次从京都返回江州是在400年五月。当时孙恩已为刘牢之、刘裕打退复还江泊,朝野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当然,其中感到失意的还是桓玄,他失去了一次挥兵东下,直指京都,挟天子而令诸侯的良机。不得已,他任命自己的哥哥桓伟为江州刺史,本人移兵夏口(今汉口)。而朝廷还是惧其势力,为了笼络安抚他,加任其都督荆州四郡(即长沙、衡阳、零陵、湘东)。不久,桓玄又吞并了殷仲堪和杨佺期的部队,占据了江陵,软弱的朝廷也只好承认事实,索性好人做到底,诏封他为荆州刺史。在这过程中,陶渊明也就跟着桓玄辗转东西,最后又回到了荆州。
在这段时间里,陶渊明郁闷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特别是桓玄的野心越来越明显,他毫无顾忌地攻打殷仲堪,吞并江陵,藐视朝廷,不断扩张地盘,使陶渊明对他越来越反感。几次他以母老子幼为名,要求回家省亲,桓玄都没有答应。
桓玄是一个敏感的人,他也看出了陶渊明对他的不满,也明白陶渊明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在他的幕下已是出工不出力了。但他必须留住陶渊明,首先他需要陶渊明这样的名宦之后,文化精英为他装点门面;其次最重要的是陶渊明已在他的幕府呆了数年,对他桓玄知根知底,掌握了大量的军事机密,把这样的人放回了家,一旦被其他军阀征聘,将会造成对他桓玄致命的打击。基于这些思虑,说什么桓玄也不会放陶渊明回家。
到了第二年(401)五月,陶渊明母亲孟老夫人患了重病的消息传到了荆州大营。此时的桓玄不得不准假让陶渊明回家探母。但就在陶渊明回家的前夜,桓玄找陶渊明作了一次重要谈话。
桓玄说,渊明老弟,你可是我的臂膀啊!你这一去,我可是六神无主呀!
渊明说,奈何老母病重,作为人子,我岂能不尽孝床前!
桓玄说,是呀!谁无父母,个个儿孙。况且母子连心,你回去尽孝也是应该的。为兄的只盼伯母身体早日康复,你早日归来呀!你也知道,军机大事,我只信得过你一人啊!
桓玄的这句话有些点睛的意思,也就是说你陶渊明已掌握了我大量的军事机密,你必须得对我桓玄负责!
陶渊明一听就明白桓玄在威胁他,他不露声色地说,我母年迈,况天有不测风云,三长两短,谁能预料,归期不可预定呀!
桓玄见陶渊明不怎么买他的账,便说,渊明老弟,你跟我数年,劳苦功高,我无以为报,只为你准备了500金的盘费,明天我再派20名士兵送你回去,来回的路上对你也好有个照应。
桓玄说完,便借口夜已渐深,明天陶渊明还要赶路,把他送出了府门。
走出桓玄刺史府大门的陶渊明不禁长叹一声。他没想到桓玄对他竟然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表面上似乎是派人照应他,实际是在监视他啊!
现在他深深悔恨自己当初不该踏上桓玄这条贼船。
回到故里的陶渊明见到了卧病在床的母亲和消瘦了许多的妻子翟云娘。虽然母亲因儿子的归来病也好转了许多,可陶渊明一点也快乐不起来,他走到哪里,那些被桓玄派来的士兵就跟到哪里。这一天他来到东林寺想与慧远作一次长谈,没想到除了禅房门外把守了几个士兵外,还有几个士兵竟然跟进了禅房,像钉子一样在陶渊明身后站了一排。
陶渊明皱了皱眉头。
慧远双手合十,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陶渊明还是愤怒了,对身后的一排士兵喝道,出去!
身后的士兵目视前方,面无表情,身子一动也不动。
慧远再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哪里来,哪里去;来即是去,去即是来;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因是果,果是因;因因果果,循环不爽!
陶渊明再不多说一句话,只朝坐在蒲团上闭目合十的慧远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东林寺。
大约两个月,陶渊明母亲的病情已大为好转。而这一切似乎都在桓玄的掌控之中。这一天因母亲的病情得到了康复,陶渊明与翟云娘的心情都为之快慰,陶渊明便让翟云娘弹凑一支曲子,一洗两个月以服侍母亲的疲累和紧张的心情,正当他沉浸在从翟云娘指尖流淌出的美妙旋律中,门外的士兵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交给陶渊明一封桓玄写来的亲笔信:
渊明弟明鉴:
闻悉伯母贵体康复,愚兄深感慰籍。兄与弟一别二月有余,甚是悬望。况军机旷废已久,盼弟速来参赞。玄已嘱家兄江州刺史伟备舟,择吉日护弟登程。
愚兄玄不胜企盼之至
唉!这哪是书信,分明是命令啊!是一纸威胁我陶渊明的命令啊!面对这张薄纸,陶渊明感觉到在黑暗政治势力面前,自己竟是如此的渺小,一张薄薄的纸片使他不得不再次告别老母亲和妻儿。
逆江而上,陶渊明回到了深恶痛绝的大军阀桓玄身边。
当船行到武昌的时候,陶渊明让船靠上了武昌码头。尽管桓玄让他速回荆州,但在离别母亲的时候,他答应了母亲,他一定要在路过武昌的时候,上岸去看望与他感情真挚的小妹。
小妹听说自己日思夜想的渊明哥哥来看望她,高兴得泪流满面跑出家门来迎接,老远的看见哥哥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朝她的家而来,便朝陶渊明奔跑过来,陶渊明看见朝他奔跑过来的小妹,一下就想起了当年他去建康读书时的情景和小妹那嫩声嫩气的呼唤,哥!你可要快些回来呀!
小妹朝他奔跑着,奔跑着,陶渊明的双眼已被自己的泪水完全模糊起来,朦胧中眼前的已是少妇的小妹变成了一个扎着小辫的黄毛丫头。陶渊明不禁张开双臂,内心强烈地呼唤,哦!小妹,我的小妹,哥哥回来了!
小妹跑到他跟前并没有投进他的怀抱,而是紧紧抓住他一双胳膊,一边摇晃着,一边泪洗双颊地说,哥!哥呀,小妹想死你了!
面对喜极而泣的小妹,陶渊明帮她抹了一把挂满脸上泪水说,哥也想你啊!娘更想你呀!
小妹含着泪说,我娘好吗?听说前头的嫂子过世了,后头的嫂她好吧!
陶渊明说,都好!
多年未见的兄妹俩虽然有说不完的体贴话,但陶渊明军务在身,短暂的交谈后,他不得不舍下小妹,又踏上了去荆州的水路。
让陶渊明感到欣慰的是,妹夫家底殷实,疼爱小妹,只有一点让陶渊明感到担忧的是妹夫在桓玄手下担任军官。由于官阶很低,平时也难以见上陶渊明一面。当然,凭着陶渊明的面子在桓玄面前为妹夫美言几句,把他提拔几级并不是困难事,但是一来凭陶渊明的性格他也不愿意为别人走门子拉关系;二来由于看清了桓玄的狼子野心,陶渊明觉得军阶越小将来受到的牵连越小,所谓福祸相倚。
小妹一直把陶渊明送到码头上,仍紧紧抓着陶渊明的胳膊恋恋不舍,不愿离去。陶渊明疼爱地说,小妹,码头风大,你还是回去吧,有机会,哥一定来看你!
小妹泪盈盈地说,哥,让我在你跟前多呆一会吧,今日一别,小妹……小妹说着,后面的话竟哽咽得说不出来。
为了不让小妹难过,陶渊明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把小妹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紧紧地握了握说,小妹,别难过,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下次,不远吧,哥一定还来看你!
小妹终于控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头扎进陶渊明的怀里,泪雨飞溅地嘶喊一声,哥!你可真要来看我呀!
陶渊明在小妹的背心里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松开小妹,一扭头,洒着两行热泪踏上从船上架在码头上的跳板。
船起航了。江风鼓起的白帆下,陶渊明头顶斜阳朝孤立在码头上的小妹不停地挥手,直到小妹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远淡。
是的,这是陶渊明见到小妹的最后一面。他还没来得及兑现自己再来看望小妹的承诺,她却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以致后来陶渊明辞官彭泽县令,多多少少与自己这位十分疼爱的小妹有些关系!
归任桓玄幕府的陶渊明虽然度日如年。转眼却又到了秋天。这一天夜晚,风吹树响,再打窗棂。看见窗台上飘落了厚厚的枯叶。让站在窗前凝望着,风摇摇,雨飘飘的秋夜的陶渊明,不由得感叹起生命与自然抗衡的力量竟是如此的孤单无力。又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上。他的心一动,眼皮猛跳了几下,哦,老母亲。
他突然想起了远在江州的老母亲,母亲啊,在这季节更替之际,不知你的身体可康健?随着陶渊明内心的呼唤,心中也不由得升上了一种对母亲身体的担忧,这种担忧让他整整一个晚上都无法入睡。
是的,母子连心。就在这个凄风苦雨的秋夜,孟老夫人的病情又转重了,入了冬季,终于撒手人寰。
按照古礼,父母死为丁忧,做官的应去职,并在家服孝三年,称居忧或居丧。这次桓玄再也没有理由阻止或者控制陶渊明回家奔丧了。
陶渊明终于得以辞官离开了桓玄。
因为终于摆脱了桓玄,陶渊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长期受到压抑的心情得到了暂时的缓解。而掏心锯肺的丧母之痛对他的精神又带来了巨大的打击。陶渊明自幼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教育他长大成人。一直以来陶渊明只是读书交友,家庭中的一应事务都由母亲办理,娶回第一个妻子后,他又在外面游荡了数年,回来生下第一个儿子后妻子便离开了人世,续妻第二年又生一子陶俟,后来双胞胎陶份、陶佚及最小的儿子陶佟又接连出生,倘若没有母亲操劳维持,这个家庭将会成怎样的状态?
母亲死后,陶渊明深深怀念着她,同时又想起她一生的品德,于悲悼之际,他很想为母亲写一篇纪念性的文字。但在当时,由于他父亲早已去世,为一个平凡的妇女作一篇传记是很难得到当时社会认可的。父亲死后无封,为母亲作传无由,他只能想其他办法寄托对母亲的思念。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外祖父生前在士人当中有相当的影响。陶渊明认为母亲的品行有得于外祖父,于是写了一篇《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借此表达他对母亲的悼念。
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字万年,《晋书》本传说他活了五十三岁。由于死去了多年,陶渊明只怕在小时候才见过他,因而关于外祖父孟嘉的事迹,大多是陶渊明从长辈那里听来的,其中许多可能是母亲讲给他听的。《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说,孟嘉“娶大司马长沙公陶侃第十女”,由自可知孟嘉则是陶渊明曾祖陶侃的女婿。陶渊明的母亲为孟嘉第四女,则又知自孟嘉后,陶、孟二家是互通婚姻的。也就是说陶渊明的父亲和母亲是表兄妹的关系。
陶渊明在为自己外祖父作的传记里主要追述了他生前为人称道的生平故事,来说明外公祖的人品风度与众不同,此乃后话。
而就在陶渊明母丧居忧的一段时间里,东晋朝廷政局经历了很大的动乱,一些变化已经大大超出了陶渊明的预想。
首先是孙恩于晋安帝隆安五年(401)五月率兵再次向京城进发,准备发起围攻。镇北将军刘牢之命守将刘裕发兵攻打孙恩。而刘裕在这次战争中显示了出色的指挥才能。虽然他率领的部率不满千人,却用计将孙恩数万大军打得大败,孙恩逃到海中,投海而死。
外部虽然打了胜仗,而朝廷内部的权力争夺却极其激烈,可笑的是这种权势的争夺却在司马道子与其子司马元显之间进行。弄得国虚民弱,官员的俸禄都难以兑现。
就在这时,盘踞在荆、江一带的桓玄乘机扩大势力,几乎吞占了东晋三分之二的地盘。为了遏制桓玄,402年,司马元显以刘牢之为前锋,司马尚之为后部,发兵讨伐桓玄,正在等待时机的桓玄见司马元显送肉上俎,便率兵东下江州,并将写明讨伐司马元显罪状的檄文直接发到京师。司马元显十分心虚害怕,便不敢公然发兵。桓玄抓住了司马元显正在犹豫的机会,一鼓作气先打败了司马尚之。刘牢之见司马尚之已败,也便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命自己的儿子刘敬宣投降了桓玄。桓玄于是借势率兵攻入京城,将司马元显及其六子全部杀死。桓玄自为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又自任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州刺史。不久,桓玄又杀了庾楷及司马尚之与其弟司马恢之、司马元之等,将重要官职都封给自己的兄弟桓伟、桓谦、桓石生、桓修等。之后桓玄又自称太尉,改元大亨,加九锡。这些基础工作都做好了以后,桓玄觉得该到自己自立的时候了。于是于当年十二月,称国号楚,改元永始。贬晋安帝司马德宗为平固王,迁于浔阳。至此,桓玄完成了自己篡晋的活动。
东晋时局的变化,特别是发生了桓玄篡逆的如此大事,陶渊明虽然忧居在家,内心却十分愤慨而忧虑。然而他乃一介书生,又不能力挽狂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晋的政权被桓玄篡夺。可以说,此时三十八岁的陶渊明已是万念俱灰,他打算从此隐居园林,乐于农事,了此一生了。
但是,就在陶渊明安贫乐道,打算终老田园,不但极力劝农,而且自己还亲自参加了农田劳动的时候,时局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此时兵强马壮,渐已得势的刘裕振臂一呼,扯起了反对桓玄的大旗。这又让已经远离政治的陶渊明精神为之一振,似乎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为了讨伐桓玄,他干脆放弃隐居的志愿,再度投入到了刘裕的幕府。
是的,此时的陶渊明已是一幅火热的心肠,时局已不允许他再静静地做一个隐士了。
然而,陶参军带来的仍是不断的失望。
刘裕这个人不仅有军事才能,而且在当时也有一定的政治头脑。首先他借助了以借卫晋室的名义与桓玄势力开展了斗争;其次他知道延揽人才的重要性,比如在招揽陶渊明之前,把逃到南燕避难的刘敬宣召了回来。刘敬宣曾与陶渊明一起当过桓玄的参军,深知陶渊明的才华和底细,并与陶渊明十分谈得来。刘敬宣向刘裕建言。对于陶渊明这样一个曾在桓玄幕府中做过官,熟悉桓玄情况而又十分痛恨桓玄的人,一定要争取过来。刘裕二话不说,就派刘敬宣带着征召代表他把陶渊明请了过来。
按照陶渊明的品性,他不可能甘愿耻事二姓。而深刻了解陶渊明的刘敬宣代刘裕请陶渊明的时候,打出的是维护晋室的名义。并且在陶渊明面前,刘敬宣极力宣染,刘裕出身在寒贱,并非门阀士族,与陶渊明有许多相近的地方。加之刘裕以前曾在征讨孙恩的过程中立有大功,在陶渊明看来刘裕既然给谢道韫报了大仇也等于给他解了大恨。最重要的是,当时刘裕讨伐桓玄恢复晋室,已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广泛支持和拥护,包括陶渊明的叔父,已任尚书的陶夔的坚决拥护,这也让陶渊明更加坚定了支持拥护刘裕的决心。
在刘敬宣的陪同下,陶渊明来到了刘裕驻兵的曲阿(丹阳市南),被刘裕任命为录事参军。
在晋代,参军名类很多,其中有谘议参军、记室参军、录事参军及诸曹参军等等。这当中记室参军掌管章表书记文檄;(陶渊明在桓玄幕中任记室参军)录事参军负责总录官署文薄,举弹善恶;谘议参军参谋军事。陶渊明虽然是一代名将陶侃的后代,但从小习儒,显然不适合当军事参谋,他只能做文职僚士,所以刘裕任命他当录事参军也是量才用人。
一开始,刘裕对陶渊明倒也不薄,无论是什么重要的军事会议或者重要宴请都安排了陶渊明的一席之地,但是渐渐地,陶渊明看出了刘裕是一个很爱虚荣的人。当然这一点陶渊明很理解,并没有让他对刘裕产生很大的恶感。因为在陶渊明看来,刘裕也与他一样贫贱出身,年幼时曾被许多人瞧不起。为了维护自尊,刘裕也难免不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为此,陶渊明也隐隐地劝讽过他。但是刘裕不仅不改,而且越演越烈,终于让陶渊明看穿了刘裕本来面目。
一日,刘裕请来了地方上的一百多位六十岁以上的老者赴宴,他自己穿着华丽的衣裳高高上座,与父母同饮同乐。在那一次的宴席上,父老乡亲无不颂扬刘裕的功德。好话一听,美酒一灌,刘裕便飘飘然了,他派人把陶渊明叫来,要陶渊明把父老乡亲赞美他的话全记下来。陶渊明见刘裕闹得有些不像话,而且有些话也是当地父老为了讨刘裕欢心,口无遮拦说出来的,说是刘裕的风范一点也不亚于当年的汉高祖。这话要是陶渊明记下来了,那不等于白纸黑字记录下了他谋反的证据嘛。
陶渊明想了想说,汉高祖是君,将军是臣。臣子自然要讲究为臣之道,这样的言论我不能记录。
刘裕一听不高兴,他瞪着眼睛说,桓玄之勇不亚于项羽,我率兵打败了他,这份功绩难道就亚于汉高祖。
陶渊明无言以对。他并不是说不出反驳刘裕的话来,而是他已看穿了刘裕的野心,觉得多说无益。
晚上,陶渊明回到曲阿,写下了《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馀。目倦川涂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诗刚写完,却被前来与他谈心的刘敬宣看见了。刘敬宣看完陶渊明的诗大吃一惊,他立即看出此诗流露出来的情绪,大不如当初投奔刘裕石时《荣木》诗中写的“千里虽遥,孰敢不至”那种豪气。刘敬宣想,难道真的是由于行途遥远而使陶渊明感到十分苦累吗?或者是曲阿这里的山川竟是那样惹得陶渊明厌倦吗?镇江一带虽然不比庐山景色奇绝,也算是十分秀丽的,怎么会使他感到如此讨厌?想着想着,刘敬宣忽然明白了,一定是刘裕的作为让陶渊明感到大为不快。因为刘敬宣也知道,刘裕自打败桓玄以来,经常居功自傲,自彰功德,刘裕部下和其家乡的附势者对他都大肆奉扬,使刘裕更是飘飘欲仙。而这些都要陶渊明这类文官为他记录下来。而凭着刘敬宣对陶渊明的了解,他本来就是个讨厌功名的人,做这类事情自然是很不耐烦的。再说陶渊明此次出任本来是在他刘敬宣的鼓动下对刘裕有较好的感觉并且对刘裕寄予了很大希望的。现在刘裕刚刚取得一些胜利就如此志骄意满,炫耀功德,陶渊明内心自然会感到深深厌烦的。
刘敬宣知道陶渊明是一个很有自己看法的人,一旦形成了主见,别人是很难改变的。现在他不禁为陶渊明担忧起来,他担心弄不好,刘裕会对陶渊明不客气的。刘敬宣认为,刘裕在政治上的魄力被人称为小阿瞒,在三国两晋时期堪称曹操第二。这里一方面说明人们赞佩他的能力,同时也说明人们看出了他的性情之奸诈。其中有几件事更是让刘敬宣对刘裕不寒而粟!
第一件是灭刁逵之族。刁逵曾经是个大商人,家道殷实。刘裕少年时家中贫穷,他曾经与刘备一样靠贩卖鞋履为生,但他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曾向刁逵赊钱三万,很久都无法归还。刁逵索要了多次都没有结果,便侮辱了他。为此,刘裕一直怀恨于心。桓玄篡晋时,刁逵弃商从政,战乱中被人斩杀于石头(今江苏省江宁县)。本来刁逵已死,但刘裕为泄私愤,自己得势后仍将刁逵的子侄全部抓来杀死,灭了刁氏之族。
第二件事被时人所不齿的是杀王愉父子。王愉是王国宝的从弟,但又是桓玄的女婿,所以桓玄抓获王国宝时并没有杀王愉。刘裕起兵讨伐桓玄,封王愉为前导将军,并且立了战功。不过由于王愉和他的儿子王绥常以刘裕出身贫贱而轻薄他,有时说话中也带讥刺之语,结果刘裕不但杀了王愉父子,并且将他的子孙十余人全部杀害。
第三件事便是枉徇私情滥用王谧。王谧在晋安帝时曾官拜中书令,领军将军。但桓玄得势后却投靠了桓玄,并劝桓玄篡晋。刘裕打败桓玄后,朝中大臣及诸将都认为王谧当斩,但刘裕不但没有斩他,反而予以重用。
原来王谧和刘裕有私情。刘裕未发迹时,别人都瞧不起他,只有王谧对他另眼相看,以为他有才,还曾推荐他做官,在刁逵向刘裕讨债的时候,王谧亲自拜会过刁逵,并私下替刘裕还了钱。刘裕以为王谧于自己有私恩,竟不顾他失节之公愤。当时很为朝野上下所不服。
对于这样一个反手云、覆手雨而又权势熏天的人物,陶渊明与他对抗下去能会有好结果吗?为此,刘敬宣非常为陶渊明担心。为了不使自己的好友吃眼前亏,刘敬宣决定开导开导他。
刘敬宣说,渊明兄,我们在人屋檐下,难免不低头啊!
陶渊明叹了一声,说,敬宣兄,刘裕刘大人真是让人失望啊,我陶渊明又岂能为虎作伥呢!我想请敬宣兄到刘大人面前说几句话,让我陶渊明解职回家吧!
你糊涂哇!刘敬宣说,你想过没有,在这个骨节眼上你提出辞职,这不是明摆着瞧他不起么,这样他会给好果子你吃!
陶渊明毕竟也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对官场上的事理也明白几分,便说,也是啊!可是如此下去,我是度日如年哪!
刘敬宣想了想说,要不然这样吧,刘裕打算委派我到江州去任刺史,我请求他把你派给我当参军。这样一来你还是在帮他做事;二来江州是你的家乡,使你对家里也有个照应;三是我身边确实也需要知心好友帮我谋划。你看这样如何。
如果刘裕能答应你的请求,当然再好不过了,就怕刘裕不放我与你回江州啊!陶渊明忧虑地说。
但是结果却顺利得出乎于陶渊明的意料,刘敬宣一说,刘裕就答应了。说白了,刘裕之所以爽快地答应了刘敬宣的请求,是因为他也很看不惯陶渊明,觉得此人虽然学问挺大,但酸腐不堪,像这样的人还不如早些从我身边滚开,免得让人看见了心烦。
陶渊明虽然跟着刘敬宣又回到了江州,但自己的一举一动仍在刘裕的控制之下,所以他还是高兴不起来。他也不愿意参与处理州里的一些事务,一天到晚借酒消遣。
而刘敬宣在当时也是一个很不得意的人。在桓玄与司马元显相争的时候,他父亲刘牢之曾命他投降桓玄,做了桓玄的参军。桓玄打败司马元显后,即剥夺了刘牢之的兵权。刘牢之本来是想借桓玄之力除掉司马元显的,没想到桓玄刚刚得势便不容他,想反桓玄又势弱力薄,便自缢而死。刘敬宣见父亲被桓玄迫死,逃到南燕乞救兵以讨桓玄,未能如愿。刘裕举兵后,即召他回来一起讨伐桓玄,但他回来时刘裕已将桓玄打败。幸而后来桓玄之兄桓歆聚兵于历阳时,他与诸葛长民一起破了桓歆,总算是在刘裕面前为自己积累了一些资本。也正因为此,刘裕封他为建武将军,任他为江州刺史。刘敬宣带着陶渊明回到江州任上后,曾为义军聚集粮草,船只,对破桓玄也算又立了一些功劳。可当时刘裕手下的一些大将们都看不起他。尤其是和刘裕一起共建大功的刘毅,认为刘敬宣当初没有参加“义举”,对刘敬宣做江州刺史十分不服,他问刘裕说,刘敬宣没有和我们一起共谋义举,给他一个郡守当当对他就很够意思了,现在让他当江州刺史,实在让人吃惊。我担心那些猛将和有功的大臣们,不免因此而懈怠哟!
刘毅之所以在刘裕面前挑拨是非,是因为他怀有私愤。刘毅原来在刘敬宣父亲手下做过官,却一直未能得到提拔重用,因此一直心怀怨恨。刘裕曾经也是刘牢之的部下,还曾与刘敬宣一起出生入死,征东伐西,两人相互了解并有一定的感情基础。所以尽管刘毅在刘裕面前说了刘敬宣许多的不是,刘裕还是没有下令解除刘敬宣的职务。但是不久传到了刘敬宣的耳里。一来他对刘裕也产生了不满,知道刘裕终究也会步桓玄的后尘;二来也受陶渊明的影响,看淡了世情。与陶渊明一商量,自动上表请求辞职。
刘敬宣送给刘裕的辞职表章是委派陶渊明送去的。不过刘裕看了刘敬宣的辞呈表后,并没有完全将刘敬宣解职,而是降任他为宣城太守。
刘敬宣调往安徽之后,陶渊明就顺水推舟,解职归乡了。
第十二章归去来兮
解职归来的陶渊明没想到第一个为他接风洗尘的竟然是慧远和尚。
看着一桌丰盛的素宴,陶渊明酒瘾一下子被勾出来了。但是他深知佛门规矩,为了不让慧远为难,便轻声对慧远说,大师,你还是让我回家去吃饭吧!
慧远一笑说,你是想喝酒吧,我给你准备了。
陶渊明很欣慰地笑了,说,知渊明者,慧远大师也。又说,不过,独饮无趣。就算大师豁达,准我在你寺中饮酒,到底还是没人作陪呀!奈何!奈何!
慧远说,好说,好说,和尚我就以茶代酒,陪你饮谈如何?
也罢。陶渊明说,只是为难大师了。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
三杯老酒下肚,陶渊明的话说出来就更率性了,他说,大师虔心修行,一心向佛,为何却准允我在佛前饮酒,你这不是与佛旨背道而驰吗?难道大师就不怕伤了佛的尊严?哈哈!
阿弥陀佛!慧远喧了一声佛号,说,酒肉不过穿肠之物,尊佛敬佛又何需拘泥于形式。在我慧远看来,佛是心中的佛,它有万丈的光茫,不是凡尘俗念所能遮蔽的,何况我佛宽宏,他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只要你心中有佛,可以不念佛,不吃苦,不修行,况且是一杯酒呢?
陶渊明又喝下一杯,说,佛!能拯国家于危亡?能救民众于水火?
这一切该缘于孽报。慧远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因得果啊!
既然因果由人修种而来,又何必建庙立佛呢?陶渊明问。
指望。给芸芸众生一个修因得果的指望。慧远心平气和地说。所谓塑我佛宝相,弘我佛道德,无非是树一方精神,净一方秩序,建庙立佛,给众生创一块修正因果的佛田啊。
陶渊明已经喝得有些晕晕糊糊了,他挥着手说,生是苦,死是苦,活着更是苦。谁能超脱得了一苦字!还是顺其自然吧。何况世道沉浮,道德遗丧,人心不古啊!
慧远说,天道昭彰,因果循环,佛心圣严宽宏。庙堂虽形而上之表像,佛灵却永驻众生心田;世上无不朽之物,心中有不灭之灯。故而道永存,德永承,佛永在。
陶渊明仍不服,他问慧远,既然尊佛必立庙。而我佛居庙堂之高,又忧了多少众生之难!水旱连年,战争不断,桓玄、刘裕为非作歹,篡位害民,我佛神威何在!
慧远说佛之为佛,慈悲为怀,道德为本。敬佛先立德、德修则道生,道德合一,人佛一体。我慧远在庐山修建道场,无非以期芸芸众生皆沐我佛荫泽,修道立德,弘扬善心,光大公心啊!
慧远说着说着自己也激动起来,他接着说敬佛则佛显。纵观吾等在匡庐开立我佛道场以来,吾等百姓,安分守已,一郡民风淳厚,刁民乱众根净,狗盗鸡鸣绝迹,三界和睦,四邻相融。此得益于佛佑也!持佛无恐,敬佛自安,盖吾等一应众生,心怀坦荡,不贪不吞,不嫉不妨。三病四痛,沉疑积惑,佛台一祈,冰消瓦解;求婚求子,祈远祈财,佛前三祷,所求必应。此乃人佛之心相合啊!
慧远正说得激动,见陶渊明却毫无反应。回望了陶渊明一眼,才发现陶渊明已伏案大醉了!
回来后的陶渊明生活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妻子翟云娘很有孟夫人的风范,相夫,教子,安排农田耕种,从来没有什么怨言,闲来陪陶渊明读读书,弹两支幽雅的曲子为陶渊明解解乏,一家大小倒也其乐融融。
但是这一年江州天时不顺,风雨不调,进入了梅雨季节,接连下了二十多天大雨,平地水深三尺,大面积的水涝使农田严重歉收。加上连年的战争,农民又负担着沉重的赋税。让陶渊明感觉到他将要面临着严酷的生活现实考验。
他已经有了五个儿子。大儿子陶俨(小名阿舒)已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了;次子陶俟(小名阿宣)十二岁;陶份、陶佚(小名阿雍、阿端)是双胞胎,只有十岁;最小的儿子陶佟(小名阿通)刚刚六岁。长子陶俨,次子陶俟已经懂些事情,但还不能参加劳作,所以只能雇用几个长工耕作农田。现在,田地严重欠收,一家十几口(包括长工)虽然还能靠陶渊明积存的一些微薄的官俸维持生计。但坐吃山空,长此下去,不要说有酒喝,恐怕能填饱肚子都是问题。
为了能生存下去,陶渊明打算亲自学习耕种。不但自己亲自耕种,他还准备带领五个儿子耕田作地,将来也好让他们衣食自给。
但是,翟云娘却反对他的想法。她不反对陶渊明亲自耕种,她深深懂得自己的丈夫,他喜欢诗书,崇尚老、庄之道,对老子小国寡民的主张很是钦敬向往,他想参加农田劳作,不过是他喜爱自然和他对古代隐居贤士的一种钦慕罢了。而五个儿子一来年纪尚幼;二来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不可不延续陶家的书香啊!
翟云娘说,夫君,你是一代名儒,应忧道不忧贫啊!既然你要固守节气,打算终老田园,云娘也甘愿与你同甘共苦。可我们的儿子可不能让他们成为目不识丁的山村野夫啊!
陶渊明想了想说,人之贵贱,在于秉性真纯。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们与我一样读了满腹诗书而囿于困顿。人还是少读诗书,无欲无求,养其本真为好哇!
翟云娘见陶渊明主意已定,一时难以说服,便叹息一声说,但愿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啊!
陶渊明一笑,说,云娘呀,这就是你不明事理哟!你何尝知道马牛就不快乐呢?它们或奔驰于原野,或优游于山林湖场,或耕作于丰收的田野,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与人有助,与世无争,远离是非,不计得失。他们不知愁苦,是多么的快乐啊!
翟云娘甘笑一声说,夫君,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呀!马被人骑牛需负重,长鞭加身快乐何在?
哦!陶渊明再也不说什么。
这时的京城里,陶渊明的叔父与刘裕的一次谈话再一次打破了陶渊明暂时与世无争的生活。
已官拜尚书的隐夔隔三差五的要上朝议事。这次下朝的时候遇上了刘裕。对于在朝中炙手可热的刘裕、陶夔可不敢怠慢,见了面自然要客套几声。一般情况下,大官员之间见了面客套几句也便完事了。这次陶夔与刘裕客套寒喧了几声后,刘裕似乎还有话要说。陶夔见刘裕意犹未尽,当然不敢提前告退,拱着手跟在刘裕身后说,大人好像有话要说?
刘裕打一声哈哈,说,哦,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想问问陶大人的侄子陶渊明现在的情况如何?
陶夔见刘裕突然问起侄子陶渊明心里隐隐一惊。他想,刘裕既然“关心”起自己的侄儿,一定事出有因。因此,他试探着说,小侄不谙为官之道,而又性爱山林。只怕有负大人厚爱呀!
刘裕冷阴阴地说,人各有志,我刘裕又岂能勉强大人贤侄为朝廷效力。
弄清楚了刘裕的真实想法,陶夔心里不禁紧张起来。他强装出一副笑脸说,刘大人说得极是。当初小侄渊明投奔于大人帐下效力,刘大人对小侄恩宠有加,前不久代刘敬宣上表来时,谈及刘大人的关爱,心存感激呀!这次刘敬宣离任了江州,他也是不得已而解职回家!
是吗?刘裕仍旧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如果他真想为朝廷效力,我哪能不安排他?何况你陶大人还有功于朝廷?
刘大人说得极是!见刘裕不作,陶夔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在自己义有意为之周旋,让刘裕略息了一些怒气,就趁机说:只是小侄幼读诗书,不谙武事,不宜在军中任职。加之他妻少子幼,乞刘大人照顾,在江州附近为小侄谋一份差事。陶夔在这里先代小侄谢过刘大人了。
好说!好说!陶大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刘某敢不尽力!刘裕打了一声哈哈,脸上也浮上了一丝暗自得意的神情。
转眼就到了八月,尽管歉收,但翟云娘知道丈夫好饮,还是让人帮她酿了一些新酒。陶渊明一高兴,便邀来了一些亲戚朋友,大家一边饮着刚酿滴出来的热酒,一边谈天说地。这当中不免要谈到灾年对生活的影响,甚至有人认为像陶渊明这么有才华和德行的,又曾做过官,竟然带着儿子们下田劳作,跟村夫们没有两样,不禁为之叹息。于是便有人劝他依旧到州、郡去谋个官职,这样不但免除了劳作之苦,每个月还有一定的俸禄和公田,足以养活一家大小了,而且还可以为老来积蓄一些养资。
陶渊明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笑得满眼是泪。他边笑边说,是啊!是啊!这可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主意呀!
其实,此刻的陶渊明心中却有万般苦衷。他已经接到了叔父陶夔派人送来的书信,他为自己不得不还要去做官,无法摆脱刘裕的控制而苦恼不堪,而这时候,这些亲朋好友又哪里知道他的心事呢?他知道,好心的亲朋们劝他出去做官是相信他的才德和同情他的遭遇。可他们哪里明白他的志向呢?我陶渊明之所以躬耕田亩,日朝黄土背朝天,不正是要远离污蚀官场?现在我连想过一个普通老百姓的清静无为的日子都无法做到啊!
陶渊明说,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典出《论语·阳货》,孔子的学生子游出任武城宰,曾以音乐作为教化百姓的工具,后人便把“弦歌”作为出任邑令的代称。“三径”是用汉朝蒋羽的故事。王莽篡汉时,兖州刺史蒋羽不愿事新朝,托病辞官隐归故里,他在院子里只开了三条小路,与不愿追求功名的求仲,羊仲往来,高官概不接待。
陶渊明说这话看似风趣,实际上是无奈受制于刘裕,只好以“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自嘲罢了。
与亲戚好友们饮完了酒,陶渊明不得不携带妻子翟云娘和次子陶俟以下的幼子们赴任彭泽令了。他留下长子陶俨在家,倒不是因为他是前妻生的,而是家里还有一些田地,农事要人经营照管。当然还不满十四岁的陶俨是不能完全能承担得了家事的,好在陶渊明的从弟敬远一直与陶渊明有着深厚的兄弟情谊,两人志趣相投,在家隐居的这几个月他们常常一起在田间耕种,同来同往,也只有他知道陶渊明的志趣,在陶渊明看来,在家乡,除了慧远以外,当时也只有这位从弟陶敬远才是自己唯一的知己了。
彭泽离陶渊明的家乡不远,直线距离大约50华里,从水路大约一百来华里。陶渊明那时候是坐船去赴任的。他上任的路径是出鹤问湖,沿龙开河,下长江,从湖口入鄱阳湖,走南北港大约八华里水路就到了彭泽县城(今湖口县境内的柳德昭村)码头。大清早从家乡出发,中午就可以到达彭泽县了。
陶渊明赴任彭泽县令时的内心非常痛苦。官僚的腐败、朝廷的孱弱以及权贵之间不断争权夺势造成了黎庶受苦,这一切都使他的内心无法平静。自己受制于刘裕,无奈栖身于小邑,想有作为恐怕也难,今后将何去何从,何以面对圣人的遗训,何以面对自己的先祖呢?想起这些,他的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怅惘!
好在翟云娘对他非常理解,也极其体贴。她让人帮陶渊明把县衙一间向阳的房子打扫得很干净,让它作陶渊明的书房。又派人到对面的程山上挖来一些野菊花栽种在书房的前后,处理政事之余,便焚上一炉香,亲自为陶渊明弹几首曲子,让陶渊明那颗怅惘的心得到一些抚慰。
但是陶渊明的一颗心还是向往着自己的家乡,向往着自己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上任不久,他突然牵挂起自己的长子陶俨来,也不知道孩子在家过得怎么样,现在天气渐渐转凉了,山里早晚气温变化很大,父母不在身边,冷暖温饱如何呢?他还是一个不很懂事的孩子啊!虽说从弟敬远一定会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对待,可他也有家室儿女,养家糊口负担沉重,能照顾得过来吗?
陶渊明的思虑都被翟云娘看在眼里。她说,夫君,在想家吧。
陶渊明叹息一声,是啊!也不知道俨儿一个人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翟云娘说,要不,我回家去看看他吧?
陶渊明说,你这一去,四个儿子谁来照管呢?
翟云娘想了想说,我们派个雇工回去,一来对他有个照管,二来让他有个帮手。
于是,陶渊明在当地挑选了一个忠实可靠的后生雇请下来,把他派去老家,并让他给从弟陶敬远带去了他写的一封书信。他在信里说,我知道把俨儿托付给你照管,给你增加了不少麻烦,何况他每天的日常生活自给是有困难的,这又给你添加了负担。现在我给俨儿派个雇工过去帮他,以解决他的生活所需,减轻你的压力。但是要特别嘱咐的是,这个雇工也是别人的孩子,他忠厚勤劳,你要叮嘱俨儿不要把别人的孩子当牛当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
安排好了这件事后,陶渊明的心稍为宽了一些。转眼就到了备耕的时候。也就是要把来年种水稻的稻田在头一年的冬天翻耕一遍,叫翻耕腊水田。这件事说起来都是老百姓的事,好像与当县令的陶渊明没有多大关系。其实不然。按照东晋时代的官俸体制,一个县令的月俸只有五斗米,古代一斗米十六斤,按照现在的物价大约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百二十块钱吧。比现在的低保还要低,也就相当于一个科级干部的菜篮子补贴。照这样说,似乎东晋时代当县令的收入还不如一个老百姓,谁还愿意当官呢?别急,陶渊明除了每个月有五斗米的月俸外,还有三顷的公田补贴呢。这才是当县令的主要收入。
陶渊明只派人帮他翻耕了半顷五十亩的腊水田,其他二顷半二百五亩田,他只让人把水排干,凉在那里。翟云娘不明白陶渊明为什么要这样做。二百五十亩田地放在那儿不闻不问,来年拿什么作收成呢?她问陶渊明,夫君,你为何只让人翻耕了五十亩水田,其他二顷半田也不能错过了农时啊!不然,明年我们拿什么做收成呢?
哈哈哈,云娘你有所不知了!陶渊明显得有几分得意地说,我想呀,我们种五十亩水稻,已经足够保我们的口粮了,其他二顷半呢,我让人把水排干,来年全部种上高粱。
翟云娘还是不解,问,种高梁干啥?高梁又不是主粮!
对呀,难道我们舍得用主粮来酿酒?陶渊明说。
酿酒!翟云娘终于明白了陶渊明的本意,却又沉吟起来。
陶渊明见翟云娘沉吟不语,便开导起来,云娘呀,你要知道,我乃是一县之令,可不能带头用主粮稻谷来酿酒啊。所以我就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除了种保证吃的口粮以外,其他田地全部种上高梁,到时候用高梁酿酒,不就名正言顺了吗?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还不是在糟蹋田地?翟云娘说。你想过没有,别人种高梁都是用贫脊的旱地,而你为了酿酒,用良田来种杂粮,糟蹋良田还不是等于糟蹋粮食。
陶渊明拍了拍脑袋,笑得有些勉强,他边笑边说,哎呀,我怎么就没这么想呢?
看见陶渊明被自己有些说通了的意思,翟云娘继续说,夫君,你不妨再深想想。你是一县百姓的父母官,千万双眼都在看着你。如果百姓都学着你,此风一长,将大大的不妙啊!你要知道,民以食为天,如今战乱连年,往后几年恐怕这种局面还要继续下去,如果老百姓手中无粮,难道喝酒能保命么?粮食可是百姓的命根子。我知道你爱民如子,那么你就要为你的子民们做出一个好的表率,让老百姓知道在这战乱的年代,粮食与酒孰轻孰重啊!
翟云娘的这一席话说得陶渊明心中羞愧不已!也对翟云娘感激万分。他一把握住翟云娘的手既惭愧又感慨地说,云娘呀云娘,渊明有妻贤明如此,终身之福啊!
翟云娘红着脸说,这哪里是云娘贤明,分明是夫君胸怀若谷,接纳良言,这才是真正的贤明呢!
在妻子翟云娘的劝说下,陶渊明打算只留下了五十亩薄田种高粱,其余二百五十亩良田全部用来种水稻,然而,无论是水稻还是高粱,陶渊明没有收到一颗一粒,因为他在彭泽任上只当了八十一天的县令。
八月份上任的陶渊明将接手的一些事情处理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份。这一天江南的第一场小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诗人陶渊明的兴致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推开书房的窗格,将手伸出窗外,让那些珍珠般的碎雪飘落在自己的掌心里,然后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掌心,有一丝甘甜直往他心里渗。
翟云娘把一盆炭火送进了陶渊明的书房。陶渊明见妻子云娘对自己总是这么百般体贴,便接过火盆放在书桌边,把云娘那双冰冷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
云娘见书房的窗户是敞开的,便有些不好意思,她红着脸把手从陶渊明手心里抽出来说,夫君,难得今日清闲,老天又知趣,飘下片片雪花助兴,我就为你弹奏一曲,伴你饮酒如何!
妙极,妙极!陶渊明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琴律如雪珠一样从翟云娘的指尖滑了出来,似乎变成了一只只粉蝶漫天飞舞。粉蝶又变成了漫天大雪,使整个天地一派苍茫。陶渊明被琴律包裹着,渐渐感觉到有一股透骨的寒冷,他不禁轻轻地叫唤了一声,云娘,我怎么感觉到你今天的琴声里寒意透骨啊?云娘停止了弹奏,仰着脸看着陶渊明问。
也许,也许是我的心还没有静下来吧。陶渊明说。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衙役来报,说武昌来了一位报丧的。
陶渊明的心一抖,莫不是小妹出事了?
果真,报丧的说,小妹因病不治,于十月二十八日亡故。
天!陶渊明只叫出了一个天字,便两眼呆直,望着窗外飞扬的雪花,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夫君!夫君!你可要节哀呀!翟云娘流淌着泪水,双手一个劲地抚着陶渊明的胸口哭喊着说。
良久,陶渊明的泪水才“哗”地奔涌而出,他喃喃着,生是苦,死是苦,活着更苦!小妹,小妹,一路好走!一路好走喔!
这一夜,陶渊明直挺挺地躺在书房的床榻上一夜都没有合眼,翟云娘十分担忧地坐在他的床头边苦守了一夜。
天亮了,陶渊明终于开口了,他对云娘说,无论如何,我要去奔小妹之丧。
翟云娘说,人死已不能复生。况且逝者逝矣,生者还得活下去,你可不能如此伤怀,万一你伤坏了身体,叫我云娘和五个儿子将来靠谁去呢?
陶渊明惨然说,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在小妹生前答应过她一定会去看她。没想到苍天无情,这么早就让我与小妹阴阳两隔。既然小妹在生我没能去看她,现在她死了,我岂能不好好送她上路。我不去看她送她,她一定会在黄泉路上久久徘徊呀!
翟云娘咬着嘴唇,忍着热泪,使劲地点头。
一夜未合眼而又忧伤过度的陶渊明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伏在案头上向州里写请假奔丧表文,才写了几行字,就听见外面吵闹起来。
他停下笔,皱了皱眉头。
翟云娘说,我去看看。便来到门外。这时雪停了,门外被马车踏践得一片泥泞。翟云娘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手持马鞭对着县衙大呼大叫,你陶渊明算什么东西,为什么不出来迎接本督邮。
原来督邮这次代表郡守督察各县乡。昨天傍晚,他的官船就到彭泽县码头,为了摆上司的架子,昨晚他已经派人到陶渊明的县衙打过招呼。按照往常的惯例,督邮下到县乡督察科举,县令会提前做好迎接的准备,并送上一份厚礼。没想到他等到深更半夜都没有等到陶渊明的影子,还害得他耐了大半夜的寒冷,气得他一个晚上都没睡着。督邮想,我好歹也是一个郡官,官级不大衙门大,何况是来科举的,不说你提前来巴结我一下,连拜见你都不来。这不是不把我当人看吗?
翟云娘了解了情况,赶紧回到书房,叫陶渊明赶快去拜见督邮。既然是督邮来了,陶渊明也没办法只好搁下手中的笔去见他。这时县吏看见陶渊明还是一身便服,便说,陶大人去见督邮应束带相见。县吏也是一番好意,看见督邮正在气头上,担心又为这些礼节上的小事被督邮抓住了把柄。因为按当时的规矩,每有上一级的官员到来,县令必须穿戴整齐的官服率领众官去迎接。而陶渊明这时正在气头上,大声责问道,何人在本县衙前喧哗?
大胆陶渊明,一个小小的县令,见了本督邮不但不拜,还敢口出狂言,看来,这个县令你也不想当了?督邮不禁恼羞成怒。
陶渊明蔑视了他一眼,傲然地说,你一个小小的督邮,官不过从七品,竟敢借科举之名,在我堂堂五品县令面前大呼小叫!
这位督邮咬着牙说,好!陶渊明,我们走着瞧吧!
陶渊明已经豁出去了。他哈哈大笑一声,指着督邮的脸上说,什么走着瞧!难道你还想我为了五斗米的官俸向你这乡里小人折腰吗?说完,陶渊明命人关上县衙大门把督邮冷在门外。自己快步来到书房,把刚写了数行字的请假文表揉成一团扔向窗外,抓起笔,攒饱墨,刷刷刷几行下来,完成了一道请辞彭泽县令的表章。当然在这道表章里他还是以奔妹丧为由,免得到时刘裕刘大人不满,总归不好。写好了表章,他立即封好,派人快马送到了州里,然后把官印移交给县吏保管,也不等州里的批文下来,带着妻子和儿子登上归乡的帆船。
陶渊明归家以后,静谧的园林给了他很多安慰,古朴的农田生活消除了他许多苦闷,为了抒遣胸怀,山泽草屋之中,他写下了一篇荡气回肠而为后人盛传不衰的千古绝唱《归去来兮辞》。
……于时风波未静,心禅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已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归去来兮……
作者简介陈杰敏,作家,江西省湖口县人,从事金融工作。其小说作品先后在《青年作家》、《滇池》等报刊发表。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九江市小说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
责任编辑 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