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延光 邢小群
贺:1968年父亲受了冲击,我当不了兵了,就决定去黑龙江的生产建设兵团。生产建设兵团归沈阳军区管,全称是“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属于部队系列,对我们太有吸引力了。不是还有个“兵”字吗?我就报了名。那时也有去工厂的名额,去农村插队还没有开始,我们属于第一批上山下乡知青。记得那天我和父母说,要迁户口,父亲什么话都没有说,我母亲正在洗衣服,唉声叹气地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很少掉眼泪。她说,户口从北京迁出去,还能回来吗?不可能回来了!那时,户口在中国人心中是什么概念?迁了户口,这个家就算完了。母亲虽然伤心,但她不阻止我,她也没有办法,虽然她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就迁户口去了。真正走的时候,我和同学王强说,到时咱们谁都别掉眼泪!
邢:家里人都送你去了吗?
贺:都到北京火车站去了。我母亲、父亲、弟弟都没有掉眼泪,但周围是哭声一片,号啕大哭啊。火车一开,我那位同学也绷不住了,大哭起来,我也哭了,但没让父母弟弟看见。那时候,为什么要到北大荒去?除了所谓的归属沈阳军区这个原因外,还有读过关于北大荒的课文啊!“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多神秘、多诱人啊!
邢:那时,对去兵团的也查出身,出身不好,还不让去呢!
贺:能去算是不错了。我实际是第二批。第一批是6月份走的,比我们早1个月。我们到了建设兵团,已经是7月份,正是麦收的时候。
邢:刚去,你们过集体生活,可能还适应,但劳动能适应吗?
贺:先别说劳动,第一个受不了的是蚊子。蚊子、小咬蜂拥而至,蚊帐里也全是,每天被咬得一塌糊涂。住的条件也艰苦,都是睡大炕。但是,从内心来讲,没有动摇过。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天经地义。从懂事以来,我对毛泽东的指示是没有怀疑的;对林彪副统帅,也是无比景仰,他的故事也很多;对周恩来更是五体投地。所以,我上山下乡,没有人强迫,是自己自愿去的。有没有不愿意去的?当然有。我们班一个同学,和我是非常好的朋友,八年不走。同学一拨一拨地走了,他就是不走。他出身工人家庭,是独生子。八年当中他也没有工作。我探亲回家,他还找不到工作,他本来就比我岁数大两三岁,我父亲笑着对他说:“你是坚持八年抗战啊!”但我能感觉到,这话使他很尴尬,很别扭,也许今天他还没有忘记。
邢:我觉得工人家庭和干部家庭做派是不一样。
贺:他的父母就是不让他走,由父母养着。现在看来,他们工人家庭更注重团聚的亲情,而不管政治上生活上有多少压力。我们这些干部家庭的就不一样了,总是把“以革命的名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无视内心真实的感受。
邢:干部家庭出身的子女,受自己父母年青时代精神的影响较多。
贺:是的,你不能不承认,干部子弟有一种理想和激情。那时,如果工厂和兵团让我选择,我选择兵团,也不选择工厂。
邢: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你看老鬼的思想,也和你一样。
贺:到建设兵团后,开始,我的表现是很不错的,我属于主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类的。
邢:那里有农民吗?
贺:所谓的沈阳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其实就是一个个的农场。我们所谓的25团,过去叫七星农场,在富锦县。到了所在的11连,过去就是一个村落。比一般的村子显得整齐一些,但还是土坯房多,砖房少。割麦子,过去在中学支农,就是一个礼拜的事,到农场,是几十天啊!最受不了的还是蚊子,白天都追着我们走。可有一个同学,皮肤很白,不知为什么,蚊子就不咬他,太让人羡慕了。
邢:你们是挣工资吗?
贺:是工资。一个月32元5角。
邢:那总和农民不一样。
贺:在兵团有一点好,吃的不好但能吃饱。劳动强度特别大,夏天割麦子,秋天收大豆,冬天修水利。扛一袋麦子160斤,踩着踏板送到粮仓;秋天扛一袋豆子200斤,我体重才多少?不到120斤。冬天食堂往水利工地送的包子冻得和冰坨一样。我可以吃8个,吃十几个的也大有人在。我们干活从不偷懒,而且从心里看不起经常闹病的人。
当时,“文化大革命”还在搞。我们去了不久,晚上8点钟还要听有线广播,听场部——也是团部,如何斗争原来的党委书记李再仁。有线广播,是听现场,我们可以听到造反派用皮带抽打他的响声,还有别人疼得叫唤的声音。但怎么打他、斗他,喇叭里传过来的,就是一句话,山东口音——“我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共产党员。”“你是不是反革命?你是不是反党分子?”他就这么一句:“我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共产党员。”我作为15里以外的一个听众,觉得这老头挺棒!虽然,我也反对走资派、特务。但两年来的“文革”,也知道所谓的“走资派”——到我家避难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好人啊!我父亲不是依然把他们当战友吗?所以,这时斗争所谓的“走资派”,我已经不把他们全当成“走资派”看了。
我在一线干了半年农活,就被抽调出来学开拖拉机,就是那种“东方红”,54马力的,也是因为我表现好,能吃苦。我的师傅姓潘,还有一个老师傅,是潘师傅的师傅。他们都是六十年代从山东支边来的。潘师傅对我很严厉,也经常骂我,但还算有分寸。老师傅对我很好,很和气。
开拖拉机最受不了的还是蚊虫。尤其秋天,收割了庄稼,拖拉机就去翻地。东北的秋天非常冷,但拖拉机发动机是热的,蚊虫都往这里聚集。我是一手握着操纵杆,一手打蚊虫。在东北,我宁愿过冬天,不愿过夏天。就这么,一天天地熬着。
这日子说是平淡,也经常有事,那时中苏边境非常紧张,我们动不动就搞军事演习,大半夜紧急集合,在雪地里跑步、卧倒、匍匐前进。知青之间也经常打架,北京和哈尔滨的、哈尔滨的和天津的。知青之间的派系还挺多,经常发生冲突,但总体来讲,大家关系还不错。
1969年,发生了珍宝岛事件。兵团担负修建“二抚”——从二龙山到乌苏里江边的抚远——国防公路的任务,240多公里。兵团组建了很多连队,地方上也组建了很多连队,集中在一起修建这条公路。修路的人是从各个连队选上来的,我在其中。我担任排长,指导员叫邓灿,湖南人,是转业军人,很有文化。他曾经给农垦总局局长,后来是黑龙江省的副省长当秘书。副省长打倒了,他就下放到我们这里。我们的劳动强度更大了,完全是在沼泽地和丛林中开路。前面刚开出了路,后面又翻浆。耗费着人力和物力。蚊子咬到什么程度?有的人为了躲蚊子,爬到树上去大便。这太玄了,只因为上面有风,好受些。后来又想出什么办法?拉个汽油筒,挖个坑横着放进去,筒上打个窟窿,谁要解手,就往筒里放一把干草,点着,让烟熏着自己的屁股,实际上整个人一起熏,这样驱赶蚊虫。
邢:不在现场,这种情景根本想不到。
贺:我们吃得很差,后勤跟不上。后来,指导员邓灿跟我谈话,让我去当司务长,改善伙食。当了司务长,我开始学珠算。上学时,学珠算就像要我的命,不知道为什么就学不进去。可这时,自己买了本珠算的书,几天就学会了加减乘除。我们
两三个人经常要回到老团去拉菜、拉粮。路多是沼泽地,不好走。天气又变化无常,一会太阳晒,一会下大雨。那雨下得整个原野雾气腾腾,我们龟缩在卡车车厢上,浇得落汤鸡不说,还很吓人。有一回,我们走了七天,解放牌卡车才行进了30多公里,都是翻浆土路啊,滑进泥里就推,推出来又滑进去。赶到驻地,菜早都臭了烂了。这种生活已经成为常态,靠着年轻,苦中有乐,就这么过来了。
修完国防公路,大约过了半年,又说准备在珍宝岛和苏联打仗,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下属几十个团,奉命组建两个武装值班团,一个炮兵团,一个步兵团。值班团全部要男知青,武器装备和部队一样,只是没有领章帽徽罢了。我报名要求去,修路前我已经是老连队的副连长了。值班团营级干部都是现役军人,而在老团,团级干部才是军人。当时农场老书记李再仁已经被结合当了老团的副政委,他把我叫去谈话,说国际形势紧张,毛主席要我们立足备战、备荒,现在要组建武装团,你表现一直不错,就派你去,好好干吧。我被选到了步兵值班团,对外叫26团,被任命为运输连司务长。
我们选上的人在佳木斯报到,各团来的人都住在农机学院。组建好后,我们连被拉到佳木斯东南岗的一个废弃兵营。我们运输连配备了汽车,我当司务长还是搞后勤。我把后勤搞得不错。一个四十几个人的小连队,养了二十几头猪。团里开各种会议,经常到我们连队来开。为什么?吃得好。
邢:你们这个值班团属于兵团领导,还是属于军区领导?
贺:属于沈阳军区和建设兵团双重领导。军事行动归军区管,日常训练归兵团管。我们的陈团长,是现役军人,在所有团级干部里,是最年轻的,才39岁,是抗战时期的干部。我们运输连是团里的“四好”连队,也就是政治思想、军事训练、工作作风、生活管理都不错。我的表现也不错,1970年,我在值班团入了党。给家里写信,第一句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再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然后才告诉爸妈我入了党,他们自然得到很多慰藉。那时候,年轻人人不入党,是个表现好不好的重要标志。
我们团一方面搞训练,准备打仗;一方面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佳木斯的猴石山上打山洞,搞战备,准备储藏大炮和其它武器。我当了一年司务长后,就被调到团的特务连当副指导员。特务连叫担负特别任务连队,下属有警卫排、侦察排、通讯排。我们驻扎在佳木斯糖厂,糖厂有专线铁路。我们连除了处理国防施工用的盘条和钢筋,还担负着卸运物资的任务。有一次,紧急卸运37节车皮的水泥,一百三四十号人,除了炊事班留下一个人熬大(米查)子粥,连长指导员带着全连都上去了。那会儿干活,一点机械没有,全靠人扛。那牛皮纸包装的水泥袋,几个来回就把人的肩膀磨破了皮,又是夏天,疼得可想而知。白天晚上连轴转,一千就是一个礼拜,每个人都像泥猴似的,所有人的肩膀都是血糊糊的。很少有偷懒的,那时人都不要命了,因为我们的施工是为战备,战备是为和苏修打仗,打仗是为保卫毛主席,所以,你的表现总是和政治态度联系在一起的。
邢:除了表现啊,艰苦啊,你还可以穿插地讲一讲你的初恋。
贺:那时候我们还太传统,不光自己,整个环境都是那样,而且我母亲就担心我在外面搞对象、结婚。如果我结婚,和家里团聚的希望就一点都没有了。父母嘴上不说,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响应号召晚恋晚婚啊!实际上,他们最担心的是我回不了北京。
当我17岁坐上知青列车的时候,也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自己长大了。长大了的标志就是离开北京离开父母离开家了,没人管我了。同时,潜意识中还有一个,就是可以谈恋爱了,尽管这种意识朦朦胧胧,确实有过。
从老团到值班团不久,我真的接到老连队一个哈尔滨女知青给我写的信,那时我19岁。这个女知青我认识,但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那种想法,也从没感觉到她对我有那种意思。再说,在当时的环境下别说结婚,就是谈恋爱,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总会让人议论纷纷。那封信的原话记不清了,反正是要交朋友的表示,我却不仅不领情,反而很反感,好像受了什么侮辱一样。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老连队一个排长——哈尔滨知青,比我年龄大,到佳木斯办事来看我。我就把这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还让他拿回去交给老连队的领导,说得好好帮助帮助她。
邢:太那个吧?
贺:我当时觉得好像自己受到什么侮辱了一样,降低了我的人格,这么做是显示自己的清白。其实,这本来是很私人化的东西。现在来看,你不同意,没有必要伤害人家,更没有必要向组织上交人家的信。可我当时,是用嘲讽别人的口吻,来表示自己的思想是如何“健康”的。年龄大了些,我才很后悔,对人家太不尊重了。也不知道信拿给组织了没有?至少,把这封信在朋友中传看,也是不妥的。排长是老高三的,比我大四岁,很稳重,那信也许他就没有上交?我一直没有问他。他后来是哈尔滨一家银行副行长。反正,这件事至今让我羞愧难当。
邢:你们打山洞出过人命吗?
贺:出过。我们连队没有出过,别的连队发生过好几起塌方事件。打洞施工中大事小事常出,第一年就砸死了两个知青。我们团出的最大一件事,是我们打完了山洞,移防到桦川县住在老百姓的屯子里。有一次一个连队冬天烧炕失火,一下烧死11个人,有北京知青、上海知青、温州知青……烧得人都没法看,全国都通报了。死者的家长从各地赶来,人烧成那样没法交代,残缺的尸体就用白布裹个人型装进棺材里。那次事故,对我们知青的打击太大,死的知青战友和我们年龄一样大,本来生龙活虎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还死得如此吓人。这件事,让我第一次真正感受了生活的惨烈。事故也断送了我们团长的前程,他是抗战干部,又年轻,本来传说他要升任兵团副司令的,出事之前他回山东探家去了,不在团里,但还是受了处分。
插队时,动不动就去救火。那时老乡烧荒,常引起大火。其实烧了就烧了吧,但那时知青把救火当成展示自己的英雄行为的一种方式,还不讲代价,玩儿命。大多数失火,财产损失都不大,但经常死人,都是救火的。其实,人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可那时不懂啊!而且我们的宣传总是把人的所有失误都掩盖在对英雄人物的褒奖之下。一旦有了先进人物出现,就可以掩盖一切问题了。
我们武装值班团组建了一年多,训练、打坑道,老没有打仗,珍宝岛事件也过去了。
邢:那个时候的人都那样,不开窍。你能想起你的思想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变化了吗?
贺:“9·13”。就是1971年“9·13”林彪事件的发生。
我们大约是在9月14号突然接到了一级战备的命令。我们不知道是林彪事件发生,实际上上面也不知道实情。我们都以为要和苏修打仗,士气非常高,把行李打成捆交给后勤,把绑腿拿来缝成干粮袋装满炒好的高粱米,每天晚上睡觉也不准脱衣服,怀里还抱着枪。9月中的北大荒已很冷了,根本冻得睡不着觉,也没有被子盖,背包都不许解开,枪不离手。这种状态保持了一个月左
右。
后来,我们连以上干部接到命令到佳木斯开会,神神秘秘的。我们仍然以为是要打仗,是要作战前动员,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会有“林彪事件”这类大事发生。
又回到我们原来运输连所在的废弃兵营。那个旧砖房里两边是木板大通铺,100多名连以上干部分别坐在大通铺上。我们团长进来了,他披着军大衣,坐在通道中间一张小课桌后边的一把小椅子上,面色毫无表情。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念文件:中共中央中发×号文件,9月13日,林彪叛党叛国,仓皇出逃,摔死在温都尔汗……
全傻了!我们全傻了——副统帅啊!他的四野从北打到南啊!接班人啊!永远健康啊!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啊——如同五雷轰顶,就在大家那么一激灵的当儿,我们坐的这一侧通铺哗啦一下塌了,几十个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要在过去,还不嘻嘻哈哈闹腾半天?可是现在,这几十个人一声不吭,全场百十多人一声不吭,可见人们吓傻到什么程度了。
接着七天,外面站着岗,让我们学习、表态、发言、揭发、批判。我们能揭发什么?只能说林彪在天安门上脸色蜡黄蜡黄的,而毛主席红光满面,听说林彪吸毒。我们按中央的调子表态,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呗。
后两天松了一些,我们可以到市区看电影。这时,社会上还没有传达,街上橱窗里,还是江青给林彪照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光着头的照片;电影院的宣传画还是毛泽东和林彪检阅红卫兵。我看到这些感到浑身发麻,无法理解、害怕,这社会怎么会是这样?有一种这么多年上了个大当初醒的感觉。但这个初醒,是不自觉的。当时我还和一个战友——他原是北京四中的,偷偷议论,他说:“不会吧?是不是林副主席被人劫持走了?”我们还半信半疑呢。但是,一边是林彪,一边是毛主席、党中央,我们还是天然地相信党中央。但不管怎么说,林彪事件至少对我来说开始使我有了自己的疑问和想法,尽管这些想法还很朦胧。但严酷的现实,不得不让人们去追究其真相,去质疑其缘由,尽管这种追究和质疑不是公开的,但“9·13”事件确实开启了人们内心深处思考的闸门。
邢:干劲呢?不行了吧?
贺:泄气了。知青的泄气分几个方面:你号召的东西,和我们看到的东西差别太大;实际生活的艰苦和徒劳无益,也让人无法忍受;年龄也越来越大,和家人的团聚,自己个人问题的解决,甚至以后自己的子孙怎么样?想得越来越多,对现实的失望就越多。
后来,就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干部处的人推荐了我,他们觉得我表现不错。但是,从推荐、政审、招收还得有几个月时间。这时,我父亲也给我办成了可以“困退”回京的手续。
当时,我们家确实困难。父亲在山西干校,弟弟当了兵,家里只有残疾的母亲。所以,我父亲的单位开证明,母亲所在的街道开证明,父亲还一次次找北京市委军管会的战友帮忙,终于使我能够拿到办回北京的准迁证了。
一边可能上工农兵大学,一边是父亲办妥了回城的手续。我怕夜长梦多再发生变故,决定立即返城。返城前,我回了一趟老连队,告诉了几个朋友。当时我的心里,不愿意让更多人知道,那种心态像是一个逃兵。不管什么理由,当面对曾发誓扎根北大荒的知青战友时,都觉得内心有愧。
1973年5月,我从黑龙江以特困为由,回到北京。
我回到北京后,开始好高骛远,已经22岁了,当兵的心思不死,还想当兵。22岁是最后的一年嘛。我找了街道上的武装部,人家也热心帮助。因为眼睛近视,还是没有当上。甚至我还求父亲的老战友,想当武装警察。想沾点兵味吧,也没有实现。当兵不成,把我分到崇文区一个器件厂,很小。我觉得像我这样在建设兵团入了党提了干的人,应该被分配到更像样的企业。所以,没有去。在家里呆了一年多,但也没有闲着,觉得自己是党员,得找点事干,就帮助派出所、街道办事处搞全国普查户口工作。后来,就把我分到崇文区化学纤维厂。这个厂是由一个老厂改建的,老厂叫永外纸绳厂,生产包点心盒子的那种纸绳。它是1958年由一些街道家庭妇女搞起来的。从纸绳到化学纤维,是个多么大的质的变化!我到这个厂后,开始当工人。
邢:这个厂,当时有多少人?
贺:四五百人吧。当工人大约半年左右,搞老中青三结合,我就成了革委会副主任。
邢:你的档案在发挥作用。
贺:是啊,年青人当中,有几个党员?有几个当过干部啊?我们这个小厂,复员军人也不多,后来慢慢才有回京知青到我们厂。副主任没当多久,又把我调到水泥厂当支部书记。两三个月后,那个水泥厂下马,我就又回来了。
这时,已经到了1975年。那时的工厂,生产不是主要的,搞运动、搞政治学习才是主要的。所以像我,从业务上看,只是个学徒工,门外汉,但是在领导岗位上,我是政工和青年团方面的负责人。一天到晚,不是领导别人政治学习,就是被派到崇文区党校一类的地方去学习,当然也借机会看了一些书。我后来想,如果你的思维方式不是开放性的,读书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1975年邓小平复出时,我是拥护邓的。一方面,邓是个传奇式的人物,是根据地出身,刘邓大军有很多传说,我是很崇拜的,我受家庭影响,内心是同情他的;另一方面,当时的工厂管理一塌糊涂,没有奖金,靠什么政治思想领先,实际上根本不起作用。生产秩序、生产状态,让工厂管理层的干部极其头疼。而邓小平一上来,就抓工、农、军,包括科学界、教育界的整顿,非常得人心。这让基层的干部和工人骨干们都叫好,大家觉得这个国家不能再乱下去了。那时老说工业为三千万吨钢奋斗,三千万讲了多少年啊?很长时间,大家觉得就像在一个黑洞里,根本找不到北。这时邓小平复出,给了人们非常大的希望,而且邓的整顿,在工业方面是非常见成效的。
不久邓又挨整了。批电影《海霞》、《创业》,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时,我感到,人们已经忍无可忍了。如果说林彪事件成为开启人们思想之门的一把钥匙,那么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人们算是清醒了,已经不能容忍再走回头路了。这时,人们无论是抵制还是抗争,已经开始成为自觉的行动,尽管它不是有组织的。
那时,我们一些朋友在一起非常愤恨江青、王洪文,我们不把他当一碟菜。我私下说,如果这时主席把江青揪出来,他的威望只能高不会低。而且,在我认识的老同志当中,提起江青,那真是千夫所指!那时经常追查谣言。所谓谣言,都是讽刺王、张、江、姚的。
开始批邓时,组织我们去看大字报。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邓讲得对啊。说万里、胡耀邦、张爱萍、周荣鑫是邓小平的“四条汉子”,这“四条汉子”真的个个很棒啊。越批越觉得这么多年张春桥这些家伙把社会折腾得乌烟瘴气,社会秩序混乱、生产滑坡不说,感触最直接的是人们的生活现状:我们吃不到什么东西,买不到好东西,甚至结婚的买不起一个几十块钱的大衣柜,买一辆自行车还要排队等号。
邢:当时结婚只发一张可以买两个箱子的票证。
贺:买一包火柴,买一块肥皂都要票,人们的生活是这么一种状态。但官方媒体还在讲,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好像人家在等我们去解放他们呢。所以说人们对邓小平开始的认定,完全是出于求生的本能。那么批邓的时候呢,我处在这个位置,自然是在风口浪尖上。你要组织学习,你要对批邓表态,我怎么表?我不能胡说八道啊。
邢:在风口浪尖,你怎么办?
贺:批邓时,我还是顶。上面让我报告写大字报的张数,我就说,你是让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要说真话,这些大字报都是抄的,什么“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而你们要的,一篇也没有啊。他们问我写了没有,我说没有,想不通怎么写啊?我写了,你们能信吗?当时顶得比较厉害,局里和工厂的领导都一次一次地找我。我当时已经打定主意,宁肯不当这个官,也不去做违心的事了。我对“文化大革命”已经深恶痛绝,虽然对它的起因、发展,我并不是十分清楚,但对它的结果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天到晚乱哄哄。
当然,很快我就麻烦了,再后来又平反,一夜之间成了全国的新闻人物。
1979年我调到北京团市委。
1980年《北京青年报》复刊,就要求去那儿,当上了摄影记者。
1983年我又调到《中国青年报》。
在中青报的20多年,对我来说,最大的变化是,让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新闻工作者。
责任编辑: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