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芸香
1991年女儿去台湾探亲,陪爷爷过了个春节,吃得又白又胖,仿佛换了个人。她的大学老师便笑着说:“从张丽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是社会主义富还是资本主义肥。”女儿对我转述这玩笑话时,我当即正色呵斥她道:“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女儿却不以为然地反驳我说:“什么时代了你还这样。贫穷又不是理由!”这时,我才意识到时代真是变了。
时代的变化不仅仅体现在国人竞相追求小康,更体现在年轻的一代观念的变化:所有的梦想在宽松的社会环境里悄然萌动,滋长出无穷的活力。
有台湾的爷爷作经济担保,在厦门大学读国际会计学研究生的女儿执意要出国深造。厦大的会计专业在国内是拔尖儿的,资深导师与美国商学院著名教授常有资讯往来。女儿将导师的推荐信和自己的成绩单寄往美国后,很快就被校方录取。但是,有着漂洋过海讨生活传统的沿海百姓,一直苦于被封锁被压抑,如今国门既已豁然大开,怎不跃然振奋、趋之若骛?福建省探亲的、经商的、留学的、打工的如同洪流般涌到了省公安厅外事处。大家排着队递资料办护照。有人嫌正门人多拥挤,就难免走走旁门左道。女儿初出茅庐,不懂捷径的奥妙。老实将材料送去后一边在厦大攻读,一边苦等护照的信息。不料等到美国的三所学校都开学了,她的护照还没影儿。
“我要退学!”女儿拍回了电报。不是与父母商榷,而是表白自己的态度和决心。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这是女儿这一代人的心声。背起行囊走四方,寻求圆梦之旅则是他们这代人的行动写照。不论得失、不计成败是他们的幼稚和荒唐,亦是他们的胆略和风骨。
“我要退学!”女儿见父母迟迟不表态,又来信具体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她说山西人出国的少,办护照容易些。再说爸妈是教书的,学生多,有熟人好办事。
“不行!”想到一退学就意味着失去研究生资格,要将户口和粮油关系迁回原籍,我这做母亲的怎么都想不通。
尽管我也是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后才彻底改变了命运的大学毕业生,但我的思路仍然停留在改革开放之前。遇到什么麻烦事,自己不能把脉,总想找位领导谈谈心。刚巧听说本县女副县长的千金也在办出国护照,我便辗转托人引荐到女县长府上,请教这办出国护照难不难、有什么风险。
女县长语重心长的一席话说得我更是云山雾罩、忐忑不安。她说:“我女儿申请学校往国外发一个电传,二百多元;发一个电传,二百多元;这种支出怕您就承受不起。再说了,出国留学也不是大家伙儿凑热闹的。我女儿要是考上厦门大学,再保送了研究生,肯定不会走这条路。——你姑娘退了学,万一出不去怎么办呢?户口回了原平,当待业青年?”
领导强调的“户口”二字触动了我的心。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一个女孩儿家将你的铺盖卷儿搬在哪儿,就决定了你将来吃什么口粮、住什么房子,甚至是受什么气!
无奈之下,我像李铁梅的奶奶一样,给女儿讲述了她出生不久所遭遇的一切。
我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1969年结的婚。按当时“一军二千三工人”的择偶标准,我碰了不少钉子。原因是我父亲抗战期间在“阎匪”军中代理过十二天营长,无人敢问津。万般无奈,只好找个臭老九为夫。他父亲1950年离开大陆去了台湾,同属“匪类”。
婚后倒也心照不宣,相敬如宾,对双方的家庭背景讳莫如深。既靠理解和同情走到了一起,就靠理解和同情温暖着彼此,各自维护着对方做人的尊严。
但是,随着女儿的降生,我们遇到了人生难以逾越的关卡。
孩子的户口和家庭出身该随爸还是随妈,这是必须面对的问题。最理想的选择是户口随爸爸,城市户口将来好安排工作,可以吃国家供应的粮油;家庭出身随妈妈,就可以在政审表格中填“中农”,至少也是个团结对象。然而当我们揣着如意算盘去上户口时,政策规定正好与我们的愿望相反。孩子的户口必须随农户的一方,家庭出身却务必跟随爸爸。这时我才小心翼翼问他:你的家庭出身一栏中填的是什么?他答:“反动官僚。”一听就吓人!这样,出身“反动官僚”的女婴就随妈成为原平县某某公社某某生产队的一员。每从娘家的土炕上抱起嗷嗷待哺的女儿时,想到她懂事后要接受的现实,让人不寒而栗。
不久,另一个天大的难题又横亘在面前。公社开展“撵闺女”运动,我所在的生产大队首当其冲成为试点。所谓“撵闺女”就是让结了婚的闺女往婆家迁户口。据说这是我们公社十多个生产队爱社护队的英明决策:第一、结了婚的妇女必然要生儿育女,你将户口留在娘家村一个人分口粮还不算,生下的子女也要吃娘家村喝娘家村,这不把娘家村啃干么?第二、结了婚的闺女不迁回婆家村里,容易闹离婚、发生家庭纠纷,不利于抓革命促生产。
听说这一“社策”出台,我着了慌,忙找大队领导说明自己的特殊情况(男人是城市户口,我没有别的生产队可以落户)。他们就用辩证法做我的工作说:锅大锅小是个常数,人却会生人,国家又没有政策说住在娘家村就不准海生,人多了碗里的饭自然就少了,贫下中农不答应。当时有个奇怪现象,我们村的党支书与其弟弟,生产大队长与其三个兄弟都是光棍。是不是他们觉得没老婆分口粮很吃亏,也还是潜意识里对本村女外流有成见呢?不敢妄加评判。反正他们执行起这一社策来绝不手软。两天之内,就将已婚女子的迁移户口全部开出来,随你发落去。
我揣了我和女儿的户口来到丈夫从教的学校,希望我先生通过校领导解决这难题。我的户籍材料在校革委主任的抽屉里存放了一星期后,领导将材料退还我先生道:“假若农村户口都能上到学校,那咱学校的男教师倒都成了香饽饽了。你试着寄往天津老家,看能不能有办法解决。事不宜迟,否则三个月后就失效了。”
于是,我和女儿的户籍材料又被寄到了天津市红桥区太平街。此时的太平街也不太平。天津市正搞战备,要往内蒙河套疏散人口。我的婆婆和大伯子都在动员之列,他们都身如浮萍,朝不保夕,又哪能容下我们呢!
走投无路,我那不善于人际交往的书呆子丈夫更是急如热锅中的蚂蚁。他说:“我去你们村再求求支书吧,咱情况特殊,或许会给个活路呢。”
现今将近四十年光景,当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我将支书的街门指给丈夫后,自己惴惴不安地等候在巷口。我明白希望不到百分之一,我们在用百分之百的努力争取。我既希望支书能顾全大局,给来自外地的教书先生个面子;又担心极要面子的夫君在支书面前受辱。巷口那十几分钟的等待漫长如一个世纪。
我先生从支书家出来后脸色十分地难看,当时我不敢追问。过后才知道支书的态度十分地刁钻。他静静地听完我先生的申诉后,笑道:“她爹是七类分子瞒你了吧?——贫下中农的闺女结了婚本村都不留,你想想阶级异己的闺女能留么?”
在那段日子里,我怀揣了母女俩安身立命的根本,四处奔波。望见枝头的鸟巢、路边的蚂蚁,都情不自禁地感慨,人不如鸟蚁。
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城市
户口看得如性命一般。尤其对女儿的前途,在她小时候我们的希望是何等渺茫。有人说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孩,学好一样乐器将来可以进工厂的文艺宣传队,我们就买了二胡逼着孩子拉;有人说搞体育吃苦受罪没人肯干,容易出人头地,我们又逼着瘦弱的女儿到附近的水库学游泳。只要能成就个城市户口让女儿有一个相对安稳的饭碗,就是最大的心愿。如今她十六岁就考取厦门大学,二十岁被保送为本校国际会计学研究生,难道还不知足么?
我将女县长的意思转达给女儿。女儿却全不在意地说:“他们的女儿在国内学的专业就是英语,没有语言之外的专攻方向申请国外的学校就困难。我们并不需要发一个电传又一个电传。至于咱万一办不出去怎么办,那不是领导能帮了你的。出不去,我返回来再考厦大的研究生呗!”
听听!好端端的考上退,退了考,这叫折腾什么呢?哪一位厦大的导师能容忍她这任性?
我希望我先生和我结成同盟,阻止女儿退学。可我先生在儿女的事上偏要当好好先生,他的态度是“尊重孩子的选择,但他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二十岁刚刚出头的人,她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么?
“能。”女儿又退一步说,即便厦大的老师们嫌她太折腾,不肯取她,她亦可以在南方沿海城市找到工作。她读本科时的学兄学姐们都在沿海开放城市就了业,何况厦门又是特区,急需各种经济、技术人才。
“那干脆你读完研究生后再留厦门。”凭本能我不想让闺女在户口问题上承担任何风险。——如果她退学后出不了国,再到南方找工作,就会出现户口在原籍、人在外地的人户两分的尴尬局面。
无处落户的危机如同噩梦,常常缠绕着我。
“那后来呢?我们做了多长时间的黑户?”女儿听我讲述如听西游,反倒觉得有趣。
为了让她的出国野心有所收敛,我又将粮油关系的厉害给她陈述一遍。
我背井离乡,将母女的户口在行囊中背了三个月后,终于在异乡的岔路口遇到救星。这是我中学时的一位校友,又同为校女子篮球队的队员。她了解我的为人和学习状况,竭力向她那担任村支书的二哥推荐。这样,一个急需文化人的靠近山坡的村庄以缺乏民办教师为由,收留我和女儿在那里落了户。
在这村里我虽没房没院,但可以在学校居住。学校是一座破旧的奶奶庙,设施极其简陋,但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出它的环境有什么瑕疵。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我必须和另外四位公办教师搭伙吃饭。他们每月有国家供给的四两油、二十八斤成品粮(内有细粮五斤)。我却没有。农户领的是大田里收割的原粮,一年均不到三百斤。三百斤毛胚粮去皮去渣后再加工成面粉,就剩二百多斤了。当时农业学大寨,追求高产,生产队根本不种油料作物和小麦。为了不让公办教师嫌弃,我和另一位女民办教师只好悄悄寻“黑市”买高价油、高价粮,将农户的生活水准追赶到公办教师的高度。然而,我多想把这笔开销省下来,留给寄养在姥姥家的女儿啊。每到吃饭时刻,我不是嫌吃得太差,只希望油少些。过“六一”、“七一”改善伙食时,总有种负罪的感觉。
和现在的生活水准比,那时的公办教师的生活也可怜得很。无非是一周能吃两顿白面。记得每到周二或周五中午吃馒头时,男老师们早早就等候在那里。炊事员刚刚揭出笼屉,蒸气还没有散尽,人们就急猴猴地挑个头大的抢先下手。一位男老师患有肝炎,但挑肥拣瘦毫不自觉。一次他正拿起一个馒头时,看见另一个似乎更大些,就放下手中的又去取另一个。旁边的女老师呵斥他:“自觉些!眼见你刚从厕所回来又没洗手,就摸了这个摸那个!”——这女教师曾在背后多次议论他携带肝炎病毒,但当着众人的面不揭短,说话非常艺术。于是我也支吾着附和,对其表示不满。那男教师倒皮实,嬉笑着说:“兄弟撒尿一向是大撒手,谁嫌我手摸过脏,可以剥皮,把皮赐予兄弟,不胜感激!”当时副食缺乏,一个月干吃二十八斤粮食,根本不够吃。再加上经常参加支农学农劳动,体力透支也大。面对饥饿的威胁,也就顾不得教师的脸面了。男教师们总是话言话语希望女教师剩一星半点儿支援他们。我们女教师则装聋做傻,不搭理他们的话茬儿。因此,男教师们就奚落我们是“楼板寨(本县一地名)的猪婆,贪食、好养”!
那肝炎患者嘻嘻哈哈,仍不自觉。我们对他摸过的馒头照吃不误。饥不择食的年月,哪顾得了什么传染病呢?
女儿听了我的忆苦思甜后说我思想狭隘,观念陈旧。批评我的为人处世、思维模式还是旧体制下的一套。她说:你老用过去的苦衬托今日的甜,让人随遇而安不思进取,会有大出息么?而且总是绕着户口、粮油想问题,除了生存欲望再没有梦想、不求发展,这样不仅对不起自己,也愧对为你提供机遇的大好时代呢。
最终她退了学将户口带了回来,自然粮油关系也开回了原籍。这可让我和她爸着了急。尤其内地改革开放的进程远不及沿海大城市,特别是我们又蛰伏于黄土高原内地的县级小镇,市民的认知程度也不相同。有亲戚和街邻就怀疑我女儿是不是嫌会计专业不好(他们以为会计不过是打打算盘)没什么前途;要不就是在学校出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背水一战,再无退路。
女儿刚刚放下行装,全家就总动员商讨怎么能办下护照。当时我真高估了出国的难度,以为这就等于往美国迁户口。心想一方面得县公安局、地区公安处、省公安厅跑,中国方面放行;另一方面还得美国方面接收,哪一个环节能保证不出点儿问题?一旦有卡壳,岂不前功尽弃?不料女儿说到美国驻华使馆去签证,风险倒不大。因为他们的着眼点在于你是否有经济担保、英语水准和学业成绩怎样、美国录取你的学校是什么档次,一句话:人家在考察你是不是个人才。
既是人才,国家凭什么放你到国外发展呢?说也奇怪,我的思路总徘徊在为自己设置障碍上。
想不到真正行动起来,特别顺利。女儿五月份退学归来,六月份就办下了出国护照,七月份获准美国签证,九月份就飞抵美国……从县公安局、地区公安处到省公安厅我陪孩子跑了全程。不仅没有遇到驳难,反而得到了理解和祝福。人们说:“这样的机会本来就是属于张老师(我丈夫)的,如今让闺女圆了上面两代人的梦,好事情!”——他们怎么能猜到孩子的爷爷和爸爸都希望她出国深造呢?原来我先生在1979年被评为特级教师后,他们从报纸上了解到他的事迹,尽管未曾谋面,却在内心相熟相知了。
在女儿拿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那一刻,我体会到和谐社会和“运动”社会的本质区别:和谐社会是除了满足人的生存需要外,还要尊重人的个体发展。以人的发展为前提推进社会的发展,使二者相辅相成、协调互动……
在美国退了学找工作,工作了再上学充电是家常便饭。学习和发展是一辈子的事情,不应该为一个户口所局限(美国人没有户口本,你到哪儿上学找工作,可以充分享受自由。但每个人都有个社会安全号码记录在电脑网络里,是否有犯罪记录、是否欠银行款、甚至有几次违反交通规则,只要在电脑键盘上一点,便一目了然。)女儿从学习到工作先在俄勒冈拿到工商管理硕士,又转到匹兹堡CMU取得会计学博士,在洛杉矶UCLAT作六年后,现在伊利诺以定居买了房子,一家四口同时取得永久居留权。
长女闯开出国路之后,儿子和次女也相继出国深造。按说我家的户口本上只剩了我们老两口了。不,我又收留了一个叫姨的姑娘。这女孩家在农村,大专毕业后被一家私立学校招聘。因不属于国家正式分配,没有落户处。我就跑门子帮她把户口落到了我家户口本上。我同情这些人。现在粮油和工作可以自主了,但户口问题仍然是他们生命中不堪承受之重。
责任编辑:孔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