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轩
早就想给保忠写一点评论文字了。但一来他创作甚勤,作品很多,要全面评述真要花费些时间和力气呢。二来我这几年陷在弄专著的泥潭里,实在无暇他顾。近期《山西文学》要推出他的“作品专辑”,编辑部约我写一则“同期评论”,任务轻松,正好了却我的心愿。
近年来,山西青年作家的创作势头正健,保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整整10年前的1998年,我在《山西文学》做编辑,就“隆重”地给他开辟过“作家小辑”,他在创作谈中表达了“一如既往,无怨无悔”地走近乡村、走近文学的愿望。其实他的出道比这还要早,1994年就在省级刊物上露脸了。如此算来,今年42岁的王保忠,写龄已近15年之久,这还不算他此前的创作准备和练笔的时间。真是一场路途遥遥的马拉松长跑啊!15年来,保忠不断有作品问世,产量不算高,但绝不低。主要是短篇小说,也偶有中篇、长篇,记得他说过:要主攻短篇小说。我和圈内的文友们都很赞赏他的这一志向。因为现在短篇小说不大景气,很多中青年作家都有,最疏远这一文体了。现在有作家不计“功利”,孑身“投奔”,这种精神首先就感动了你。但在1994年之后的十几年间,保忠写呀、写呀,却总是默默无闻,发了就发了,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有道是“天道酬勤”,2004年的《张树的最后生活》,先在《小说选刊》转载,引来了人们的注目,随后又在“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评奖中获得短篇小说奖。王保忠悄然崛起了。2007年在省级刊物发表的《前夫》、《美元》、《长城别》等,接连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权威选刊转载,标志着王保忠的创作已然突破,进入了一个超越期。我为他的执著敬佩,也为他的进步高兴!
我常常觉得,文学这一行其实就是一场无形的马拉松竞赛。在漫长而宽阔的跑道上,总是拥挤着众多的、一代一代的作家。每代作家起步时,总是成群结伙,但跑着跑着,就不断有掉队的、受伤的、改行的,最后所剩的就寥寥无几了。而坚持到最后的那几位,倒不一定是靠了才华、修养之类,而往往是凭了一种信念和精神。我和保忠相识已久,十多年前他就是《山西文学》看重的“新生代作家”了;但交往不深,我至今不大知道他的个人情况。但在与他的短暂接触和他的作品中,我感受到了他的身上和心里那些感人至深的东西。他不是那种才华横溢或者学养丰厚的作家,而是属于那种踏实苦干的功夫型作家。他质朴、厚道、温和,说话做事有点蔫蔫乎乎的笨劲,但你却能从中感受到他的真诚、正直和内在的聪慧。就像一块“牛皮糖”。他出身农民家庭,未经过很正规的大学教育,又蜗居在雁北一个小县城,能够15年如一日地坚持到今天,走向全国文坛,依凭的正是一种对文学的坚定信念和不屈不挠的探索精神。有人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笨人王保忠终于在马拉松竞赛中夺得了第一轮好成绩。
1990年代中期,山西更年轻的可以称之为第五代作家破土而出,这批出生在以1960年代为主体的作家群,阵容不小,素质也较好。但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厚积薄发的葛水平遥遥领先,发愤努力的李骏虎硕果累累,重拳出击的晋原平独占一域,而王保忠和高菊蕊(其实她起步更早,纵跨了第四、第五代)则凭借“铁棒磨针”的精神,跨上了一个新台阶。当然,这一代作家还在探索、成长过程中,但他们个体的实绩和潜力已经初步显现。再过10年,这茬作家的状况肯定是另一番情景,有一点则是肯定的,即阵容会变得更小,但我相信执著的王保忠必定还在其中,或许有了更可观的成就。一个人发几篇作品并不难,难得是数十年“不抛弃、不放弃”地矢志不移,并能不断地超越自己,走向全国乃至世界。
对一个青年作家来说,丰富驳杂的生活就在那儿摆着,各种各样的艺术方法和手法就在那儿堆着。你要“写什么”、“怎样写”?全靠你的探索、悟性和选择。保忠在10年前的《走近乡村》一文中所:“乡村生活是庸常的,如同我们每天必须忍受的平淡无奇的城市生活”。“但我在小说里拒绝这种庸常的状态”。“我喜欢涉及庸常的乡村生活里那不庸常的一面,在我为数不多的习作里,人物往往处于一种非常状态,悲欢离合就交织其中。我以为在这样的状态下,更能见出人物性格、品德、情感的复杂性,而命运又充满了偶然、残酷和不可知”。写出乡村“庸常生活”中的“非常状态”,这话自然不错,这是保忠10年前的“文学观”。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保忠在他的小说里写了农业文明同现代工业文明冲突下,农村和农民的变化与阵痛,写了在自然灾害(如洪灾、旱灾)面前,各种农民的行为、性格和心理。这条路子是对的,但它不是保忠自己发现和探索出来的,是很多前代作家蹬出来的。再加上保忠有意强化、故事化这种“非常状态”,就难免落入“模式化”、“雷同化”的巢臼。看来,即使是具有“普世价值”的真理,也只有经过自己的消化,才会变成有用的东西。“牛皮糖”王保忠没有停止他对生活、对文学的探究。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多丽丝·莱辛说:“我要找的,是那种温暖、同情、人道和对人民的热爱”。这段话给了保忠极大的启迪,或者说照亮了他的慧心。他在创作谈《小说的品质》中说道:“这后一句话非常重要。如果莱辛这奖拿得还有些道理,如果人民可以拆解为一个个小人物,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小说这东西,就要给人以信心,温暖,同情,关怀和热爱”。保忠并没有放弃表现“庸常生活”中的“非常状态”的宗旨,但这里的“非常状态”已由外在的社会人生变迁,变为人或者说底层农民精神世界中闪光的真善美的东西了。这种真善美的人情和人性,淹没在无边的“庸常生活”里,但它却是世俗社会的“非常状态”、希望与光明。作为农民的儿子的王保忠,他对这种深藏的“珍宝”很是谙熟、感受深切,而这又是那些远离乡村和农民的作家不熟悉的一个领域。
以一个小知识分子的赤诚之心,零距离地潜入各种农民混沌的精神和人性世界里,从中发现那种原生态的质朴、善良、宽厚、仁爱等美好的东西。用它来点燃世俗生活的希望和生机,抵御现代文明汹汹涌涌的污泥浊水。运用传统现实主义的典范方法和手法,截取生活的横断面,突出大写的人物形象,并用真诚、细腻、忧郁、幽默的叙事语言,创作出一幅幅精湛、温情的乡村图画来。这大约就是王保忠的小说特征吧。在《美元》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山村闺女艾叶,卖绣花鞋垫挣来20美元,竟把她抛进了一个令人恐慌的外面世界,城里人的冷漠、怀疑、勾引种种丑行,却丝毫没有动摇她纯真、善良、坚执的品质和性格。这一形象令人动容。在《前夫》里,作者一笔写了两个人物,巧枝和她的前夫。巧枝历经婚姻的坎坷,但依然自强、自尊、理智、宽厚;前夫由穷光蛋变成煤老板,但真情依旧,为富有仁。作品充满了浓浓的温情。在《天大的事》中,新媳妇玉英为家庭和母亲计,进城打工做了“鸡”,丈夫根子口头嚷嚷“非要打死她不可”,但心里渐渐理解、宽恕了她,
并精心挑选了大红的连衣裙,等待着她的归来。而心知肚明的老妈妈,包好饺子期待着女儿。天伦亲情化解着他们的心头之痛。
保忠的发现是真实的,描述是感人的。但我依然有一种不满足,就是他对人物的情感态度,是建立在同情和歌颂的基点上的,他对人物的理性观照,是立足于肯定和美化的前提下的。中国农民当前的精神心理状态,是需要全面地、深入地去审视的,特别是在今天全球化的背景下,无论是理解、赞颂,还是审视、批判,都需要谨慎对待的。这是当下乡村小说的一个关键课题。
短篇小说是一种令人神往的文体,是由于它的精美和高洁;短篇小说又是一种让人生畏的文体,是因了它的苛刻与法度。现在短篇小说所以不景气,就是因为它的高难度要求和低效益回报之间的强烈反差,使众多的作家失去了兴趣和勇气。保忠能够知难而上,这种精神尤为可贵。更难得的是,他能继承现实主义短篇小说的优秀传统方法,写出一篇篇扎实而精到的短篇佳作来。其实,在短篇小说创作上,山西有着丰厚的资源,老一代作家有赵树理、马烽,中年作家有成一、李锐以及王祥夫、曹乃谦等,他们众多的精品力作和宝贵经验,很值得我们借鉴。在保忠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多方面的深刻影响来。在小说的艺术表现模式上,保忠采用的是以人物性格为核心的情节结构模式,就是说要找到一个“横断面”式的巧妙情节,再以此为内核,一步步地展现出人物的精神和性格来。如《长城别》中写摄影师赵思藐与模特桑小青来古长城拍照片,构成了小说的基本情节,在情节的推进中,又凸现了巧珍和丈夫这两位底层青年贫困而充实的奋斗人生,同城里人那种矫情多欲的虚无人生形成了鲜明比照。再如《美元》里艾叶兑换和消费外币的情节,使我们不禁想到马克·吐温《百万英镑》描写的有趣故事,但保忠“反其道而行之”,展现的是一位山村闺女纯朴而高贵的人格品质。当然,对今天的短篇小说而言,艺术表现模式已非常丰富了,除情节模式外,还有抒情模式、讽喻模式、象征模式等等。保忠完全可以解放观念,大胆借鉴,创作出更多样的小说形式来。在小说的人物塑造上,保忠基本上运用的是现实主义典型化手法,这在今天普遍忽视人物塑造的文坛上,显出了其独特的价值。如《张树的最后生活》,写一位叫张树的光棍放羊汉,在他住镇养老院的最后岁月里,寂寞的内心世界和可怜的人性欲望以及整个生命的被毁灭,读来令人感叹和深思。是一个山村老农的象征性形象。此外,其他几篇作品的主人公形象也很结实、丰富。在小说的叙事角度和方法上,保忠潜心探索,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种路子,就是作者自己化入情节和人物之中,以人物的心理轨速(意识流)为主干,熔故事发展、人物行动、环境描写等等为一炉,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示社会人生,形成一种朴素、流畅、深切、流动的叙事风格。《前夫》、《天堂》突出地显示了这种艺术追求。但我以为,这种叙事方式也不可滥用,因为它本身就存在着冗杂、琐碎的局限。不知保忠以为对否?
文学的马拉松是永无止境的。我希望保忠能静心读一些书,开阔自己的思想视野,努力站到更前沿去思考、去写作。我希望保忠在审美追求上要不拘一格,探索小说的各种模式和写法,创造出多姿多彩的小说世界来。
责任编辑:陈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