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每天早晨,婆婆一睁开眼睛,就会嗅到那熟悉的味道,有时浓稠得化不开,硬硬的,几乎都顶到她嗓子眼了。好像也渗入了她的头发,皮肤,血液,她在梦里还看到过它们的模样呢。有一次她看到的是个调皮的孩娃,蹦蹦跳跳的,忽而藏到了她背后,两只手一伸就捂住了她的眼睛。又一次,它在她眼里成了个老头,有点像她死去的男人,坐在那里闷闷地抽烟,一咳一咳地,咳得炕皮都颤起来了。再有一次,那味道竟又成了儿子,风风火火地,跟她招呼了一声,就倏地没了影儿。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就是个味道吗,咋会看到它的眉眉眼眼呢?婆婆不晓得,只晓得自己是离不开这味道的熏染了,嗅不到或者味道淡了,反觉着有些不习惯。有时她走到村街上,人们老远就会闻出些什么来,甚至凭着她身上的味道,都能判断得出她家又拉回什么新料了。
现在是大年的早晨,婆婆又早早爬起来了,那味道嗅着似乎更甚于往日,呛得她眼里都有了泪。腊月二十三,儿子又拉回满满一大车材料,都垛在堂屋里了,几个人卸了小半天。婆婆有点不明白,要过年了,咋又拉回这么多货?儿子笑笑说,这还算多?给您这里拉回一车,店里存了两车,要是资金周转得开,我还想多进些呢。婆婆摇摇头,你这孩子,都忙着过年买年货呢,谁还会买你的东西?儿子呵呵一笑,咱先把货存起来,年后材料一涨价,这批货就值钱了。婆婆说,你知道年后一定得涨价?跌了你赔得起吗?儿子摇摇头,说生意的事您不懂,我做这行十多年了,摸住了里面的诀窍,我说涨它肯定得涨,您就等着儿子明年大把大把地数钱吧。婆婆又摇摇头,你还是悠着点吧,啥事都不能太急躁。把货卸了,儿子说您收拾一下跟我走吧,今年跟我们进城过年,秀英和小海都想您了。婆婆便笑,说那自然好,可是你拉回这么多货,我一走,谁给你照看?儿子一怔,说这您别操心,就是有人惦记着我的货,也不会大过年的下手吧。婆婆说,过年更得小心,啥时候都得小心啊,我不能走,我得替你把它们看好。
好像是有些过意不去,儿子忽然说,过了年,我想带着您去看看西湖。西湖您知道吗?那可是比天堂都好的地方。婆婆眼睛睁得多大,她知道儿子很忙,也很实际,即便是去外地订货,好像也没兴趣去四处逛逛,有时厂家硬要陪着他走一走,也只是走马观花,之后就想着怎么发货,货一走,人也跟着回来了。所以儿子一说完,婆婆就笑了,你是安慰我吧?你会有这个闲空儿?儿子红着脸认真地说,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三月份杭州有个订货会,正好带您出去一趟。婆婆说,你真的带我去?儿子肯定地点了点头,妈,我还能哄您吗?婆婆说,我能出去吗?那么远的路,得坐几天几夜火车呢,还不得把骨头架颠散了?儿子说,我们坐飞机走,几个小时就飞去了。婆婆眼睛又睁得多大,真的是要坐飞机吗?我这身体,还坐得了飞机吗?儿子又点点头,当然坐得了,您身体好着呢,坐得了的,选择从空中走,也就是为了让您坐坐飞机。婆婆说,还真想坐坐飞机呢,飞那么高,那么远,两个翅膀都摸着云彩了,肯定挺吓人的吧?儿子便笑,不吓不吓,一点都不吓,稳当着呢,就是起飞降落时,得注意点。起飞时飞机跑得特快,嘭的一声就离了地面,升到空中了,心也揪得悬悬的。再就是遇到气流,就跟马车上了灰渣路似的,颠得慌呢。不过您身体没问题,去年不是给您做过检查吗,一切都很正常。
也许就因了儿子那句话,婆婆一下子变得心事重了,这几天一出了院子就抻着脖子看天,看有没有飞机。现在婆婆出了院子,又习惯地抬起头来,天上空空荡荡的,并没有飞机飞过。她知道今天是大年,过了今天,就又是新的一年了。过去她也没觉得年有啥好过的,她守着这个家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了,哪个年不是一个人出来进去,形单影只的。可现在,她觉得这个年跟往常不一样了,瞧瞧那几只鸡,走起来一扭一扭的,有点像电视里的跳舞呢。那只伴了她不知多少年的狗,也跟往日不一样了,叫起来都有点撒娇的味道了。树上的麻雀好像也晓得这是要过年了,叽叽喳喳地在枝头上叫得欢呢。婆婆就笑了,心说都长了个嘴,都要过个年呢,就掉转身回了屋,捧出一大捧黄灿灿的玉米,撒在当院里了。鸡们立刻跑过来,争着啄食呢,麻雀们眼更尖,也不惧着她了,轰地一下落到了院子里,差不多有几十只呢,密密麻麻落了一层,将那一片金黄也掩盖了。婆婆就觉着捧出的东西太少了,掉转身回了屋又取了一些,撒在了树干下。狗呢,也有点急了,尾巴一摇一摇的,仰着脸看她,好像在说,婆婆你好偏心,给鸡们吃,给麻雀们吃,咋就是没我的份儿?
咋会没有,过年了,都有份儿呢。婆婆笑笑说。
你先甭急欢欢,一会儿有大骨头给你呢。想了想又说。
那狗就叫欢欢,是小海给起的名儿,它好像听懂了,摇摇尾巴,乖乖地卧在那里了,尾巴仍一摇一摇的。看着鸡们麻雀们啄完了,婆婆就又黄灿灿捧出一大捧来,嘴里念叨着,吃吧吃吧都放开吃吧,给你们吃个饱。要过年了,且这个年又是这么的让她开心,她当然不能像往日那样省着了,往后还有一大串日子呢,手稍紧一点,哪一日抠不出这点东西来?
婆婆站在院子里看,笑眯眯地看着鸡们麻雀们啄食。
院子蛮大的,盖得也气派,房子一律是松椽松檩,青砖红瓦,屋脊站满了兽头。地面也用水泥硬化过了,光溜溜的。可是这么多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要是没有鸡呀麻雀陪伴,那又该是怎样一种境况?这房子其实也是儿子留下的,儿子搬进城做生意后,这院子就留给她住了。街坊邻居自然很是羡慕,说村子里出去做买卖的那几个人,还就数你儿子富仁能耐大呢。一村的人都知道富仁在市里卖的是装潢材料,占着多大的门面,有人还张开两只手臂跟她比划,说富仁的门面有这么大,招牌有这么宽。婆婆有点不相信,她去看过儿子租的房子,也就屁股帘那么大,吃饭睡觉都在里面,那才叫憋屈呢,连秀英都叫苦连天的,嚷嚷着不做了想搬回村来住呢。村人说,你那是前几年进的城,富仁哪里是从前可比的,他现在闹腾大了,门面里的货从一楼堆到三楼,旮旮旯旯都挤得满满当当的。货多婆婆信,准是那里堆不下了,要不然也不会把材料拉回村的。好在村子离市里也不是太远,几十里的样子吧,拉货车半天能打个来回。
街上的鞭炮声又热烈起来了,偶尔有一些碎纸屑飞到她院子里来,花花绿绿的。院子里的鸡们麻雀们就停止了吃食,翅膀一扑棱,能飞的飞到了树梢上,飞不起的钻到了墙根下的柴草垛里。欢欢也跟着起哄,身子缩在窝里,头却一探一探地钻出来,汪汪汪地叫。婆婆就笑,你们怕个啥,这是要过年了,过年还能不让娃们响个炮?就想起了在城里的小海,小海可是最喜欢响炮的了,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富仁两口子对孩子的学习一个比一个上心,逼着他做作业,逼着他去学钢琴拉二胡,还给他请了个家教,补什么奥数。想想都一年多没见着小海的影子了,也不知道他长得有多高多胖了。婆婆觉得这不好,这样子肯定得学成个书呆子,为这事她也数落过儿子。儿子说城里的孩子都这样,不这样不行,将来
考不上学麻烦事就多了。前些时一放寒假,婆婆想让儿子把小海送回来,在村子里玩几天,儿子却摇摇头一口回绝了,说期末考试小海数学英语都考砸了,得狠着劲往前赶一赶,找个老师好好补一补。这会儿,小海肯定又给关在屋子里用功了,咋能连炮都不响一下呢。这是过年呢,麻雀都知道该亮亮嗓子了,鸡们都懂得抖抖翅膀了,欢欢都知道撒娇了,咋还把小海关在屋里呢。
婆婆出了院门,看到几个娃子在街上玩,响炮的就是他们吧。听得门响,几个娃子都扭过脸来,婆婆,你家大门还没贴对子呢。婆婆摸了摸一张小脸,说真懂事啊你们,这就贴,婆婆这就贴。又摸了摸另一张小脸,都小点心啊,可别炸着手了,大年时节的,炸着了还咋过年?娃们看她一眼,相互笑笑,冲着她做个鬼脸,便往那边跑去了。婆婆摇摇头,回了院子,心说是该贴对子了。过年就得贴对子,不贴,院子就不火色,这个年就等于没过。糨糊是早打好了,买下了对子,她就把糨糊早早准备好了,只等着过年这一天用。对子印得还算好,黑字红底,黑是墨黑,红是大红,看着不像是机器印的,倒有点像是手写的。婆婆不喜欢那种烫金的对子,跟寺院的菩萨脸似的,不耐看,越看越觉得寡淡。婆婆先拣了最黑一幅对子在大门上贴了,大门是一家人的脸面呢,当然要贴最黑的啦,又回了院子找了个凳子上了窗台,把窗户上的也贴了,然后把南房的贴了,把柴房的贴了,院子里就火色起来了,就有了喜气,好像每个字都冲着她笑呢。
忽然记起该把灯笼也挂上,灯笼是儿子前些年替下的,儿子说扔了可惜,留下吧又没处放,就给她拿回来了。往年婆婆也懒得挂,一直在南房里闲搁着,但这个年她得好好过,要张灯结彩,要把这屋子,这院子,这里里外外都装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人一进门就喷嘴,你这真像个过年的样子啊。可她不会往灯笼里接电,找个人吧,想想这会儿人们都在忙年,哪好意思麻烦人家呢。不接就不接吧,不接电不拴灯泡也是大红的灯笼,怎么能不挂呢?窗户上亮着一串红辣椒,火一样的红辣椒,婆婆想了想,上了窗台,把辣椒摘下来,将灯笼挂了上去。看了半天,又觉着那串辣椒不该摘下来,摘下来就好像少了什么,就又挂了上去,虽是给灯笼掩去了半串,看上去还是火色得很呢。
把这一切忙完,阳婆都升到中天了。
就觉得该做饭了,吃什么呢?婆婆想了想,就吃扒肉条吧,她好像也真有点馋了,想到扒肉条就流口水了。人老了,就什么也懒得做了,早些年觉着馋了,还可以自己做点吃,再早些年,村子里的人办红白喜事,席面上也能见到扒肉条,吃不了还可以往家里带些,但是最近几年不行了,最近几年即便是村子里的人办席,也不上这个菜了。办席咋能不上扒肉条,真是想不明白呢。婆婆记得儿子给她带回一些做好的饭菜,是从饭店花高价买的,好像就有扒肉条呢。就进了南房,儿子带回的肉菜都存在里面,一袋一袋,冻得硬邦着呢。婆婆翻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找出了一袋,拎着回了屋搁到小锅里馏了,又开始蒸糕,把擦好的糕粉撒到了大锅的笼屉里。婆婆觉着糕泡肉就是最好的过年饭,从前男人活着时,一直喜欢吃这个,男人说不管是到了哪朝哪代,过年还是过节,吃糕泡肉准没错。如今,男人死了有些年头了,每年过年,她还是喜欢吃糕泡肉。
想到男人,婆婆就觉着一个人吃饭真的很寡淡,把糕蒸进了锅里,她想不如早点把男人请回吧,请回来让他陪着吃。往年,跟村子里别的人家一样,往往是天快擦黑时,她才放一挂鞭炮,张罗着把该叫的人叫回来。今年得变变了,还是早点把男人请回来吧,跟他叨咕叨咕,就说富仁如今闹腾大了,过了年他要带我出去开眼界了,到杭州看西湖去,西湖你知道吗?儿子说那可是个好地方,比天堂都好着来呢。我们还要坐飞机,在天上飞,翅膀一张就飞过去了。婆婆嘴里念叨着,手也不闲着,从柜子里翻出个相框,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一层报纸都有些泛黄了,她把报纸取了,拂去了玻璃上面的尘土,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墙角的小桌子上,上了几炷香,又拎了挂鞭炮出了院子。婆婆不敢响大麻炮,那家什炸得太响了,一响,院子里的鸡呀麻雀呀就牺牲得不得了,大过年的,她不想让它们受惊吓。
婆婆就开了大门,把鞭炮点了,默默地念叨着,回吧,他爹你跟我回家吧。说完了先进了门,好像是男人真的跟着她回来了,就在她身后走着呢。婆婆就有些得意,回来就好,要过年了,回来吃点好的吧。男人不吭声,婆婆知道他就是听到了也不会吭声的,他要是开了口,她就不敢把他请回来了,那有多吓人呢。屋子里已飘荡着糕粉蒸熟的气息,婆婆把它们弄出来,在瓷盆里抟了又抟,抟成了一个小团,又抹了点麻油,那糕就黄灿灿的了。扒肉条也馏软了,肥肥嫩嫩的,嗅着都流口水呢。她就找了几个碟子,一双筷子,夹了糕和菜,摆在了小桌子上。说,他爹你就吃吧,放开吃吧,要过年了,还想吃啥就吱一声,我给你做。男人在相框里看着她,静静地看着,嘴角挂着微笑,婆婆心说你老看着我干啥呢,活着时还没看够吗?还是一家人,也甭等着我让席了,饿了就吃吧。
把男人安顿好了,婆婆觉着自己也该吃了,就上炕拿了筷子,蓦地记起有件事还没做,什么事呢?就跳下地,想得先把那个事做了,却怎么也记不起是个什么事了,但她知道那是个大事,究竟什么事呢?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记起来,婆婆就有点生自己的气了,明明是个大事,咋就记不起来了呢?还没过年,记性就这么坏了,这要过了年,还不是啥都记不起来了?你这老东西,儿子还说要带你去看西湖呢,上了飞机在天上一晃,还不把脑子里的东西都晃没了,记性还不得更坏了?婆婆就伸手拍自己的脑门,好像记忆一下子就给拍活了,让她记起是个什么事了,是给堂屋香案上的财神上供呢。这可是儿子特意吩咐过的,再有什么比儿子吩咐的事更大更要紧的呢,可今天一忙起来,她却把这事忘了。婆婆心里就埋怨自己,不中用了,真是老得不中用了。
就跑到堂屋供饭,财神笑眯眯地坐在香案上,好大的一尊,身子金灿灿的,脸也金灿灿的,无论啥时候看都笑得那么金光灿烂。婆婆望着财神说,你可真好脾气啊财神爷,忘了给你端饭,你也不恼,难怪人家说和气生财呢。一边说,一边把糕啦肉啦菜啦供上了,扒肉条拣了瘦的,连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吃肥肉了,财神肯定也不喜欢了。只是,她不知道财神喜欢吃糕不,供了多少年了,她一直都没弄明白财神到底喜欢吃啥主食。好在香桌上还供着一些点心,是儿子拿回的,她又从包里取了几片供了,心说就算你不喜欢吃糕,也饿不着肚子了。安顿好了才上炕,饭菜都快凉了,婆婆吃了几口就又往下收拾了。她忽然觉着一点胃口都没有,连她想了好久的扒肉条都不想吃了,腻歪歪的,看一眼就饱了。那她忙乎了半天又为了个啥?婆婆后来想明白了,她是想给男人吃,想给财神吃呢,她不想吃,不等于男人和财神不想吃,他们吃了,这顿饭也就做值了。
收拾了碗筷,婆婆就又站到院子里了,想着还有什么没收拾的。真好的天气,阳婆笑眯眯地
看着她,她也冲着阳婆笑了笑。这会儿,街上的鞭炮声歇了,鸡们就安稳多了,有几只缩在柴草堆里抱蛋呢,她看了就笑,也真的勤谨呢,都过大年了,还不忘抱蛋,咋就不懂得歇缓歇缓呢。鸡们却不出来,依旧缩在柴草堆里,好像在说,不抱怎么行?不抱我们还憋得慌呢。婆婆说,那就抱吧,勤谨些总是有好处的。这些鸡们也真的很勤谨,除了奇冷的时节歇缓几天,平常日子总是很勤谨地抱蛋。婆婆又说,抱吧抱吧,等你们抱完了,再给你们捧点玉米,就算是奖赏吧。鸡们也看着她,这都是因为你呀婆婆,你喂得勤,我们就得多下蛋呀,不多下就是对不住你。婆婆点点头,那就下吧,大年下蛋吉利,下得越多越好。鸡们看着她,继续抱蛋,继续它们的营生了。
街门口好像有娃们在笑闹,婆婆慢慢地出了门,想看看对子是不是给撕了。娃们不懂事,猴害得很呢,大前年对子刚贴出去,边角就给撕扯得一缕一缕的,气得她也不知该找谁说理去。出了门,却看到对子都好好的,一个角都没缺,就歇了心。正好怀义家的也出来倒垃圾了,婆婆就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她安顿好了没。怀义家的说安顿好了,又问她安顿好了没。婆婆说好了,都安顿好了。怀义家的点点头,说富仁和秀英没回来?婆婆说,前天回过了,回了没半天就又走了,要接我进城过年呢,你说我走得开吗?怀义家的说,可不,你得给他们照看材料呢。婆婆点点头,那是,丢了就不好了。怀义家的说,其实进城又有啥好的呢,富仁有钱,多给你买点年货就是尽了孝心。
婆婆说,可不是,这孩子好着呢,给我买回一大堆年货,还说过了年要带我到杭州走走,坐飞机去呢。
那敢情好呀,能坐一回飞机这辈子就算没白活。怀义家的说。
婆婆抬头看了看天,听富仁说坐飞机挺稳当的,真的是这样吗?
怀义家的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坐过飞机,富仁说稳当就是稳当了。叹息了一声又说,婆婆你好福气,拉扯了个多好的儿子。婆婆脸上的皱纹里便漾满了笑,还想说什么,怀义家的却没耐心听她说话了,说旺火还没垒呢,得去催怀义赶紧把旺火垒起来,要不上了麻将桌就逮不住了。婆婆说,那是那是,你去吧。怀义家的忽又记起了什么,你家垒了吗?婆婆摇摇头,还没呢。怀义家的便说,看我,忘了你从不垒的。看了她一眼就回去了。
婆婆咂摸着怀义家的话,心说今年不能简单了,咋着也要垒一个,别人能垒,她也能垒。往年,婆婆也懒得去垒,到了子时,抱一捆柴堆在当院,一根火柴就点着了,烧得也很旺。现在,婆婆觉得该好好垒个旺火了,用炭,她一个人从没用炭垒过,可是她看人垒过。她进了炭房,把大块大块的炭用斧子破开,破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规整的炭。又开始破木柴,把破好的木柴打了个小捆。然后她就开始垒,她把大的炭块放在下边,觉得该放木柴了,就把那个小柴捆塞进去,再一层一层往上垒炭块。忙活了半天,旺火垒起来了,婆婆退后几步看了看,又靠近看了看,觉得还行,就满足地笑了,心说总算是垒成了个大旺火。婆婆真的觉得很满足,总算是做成了一件大事。接下来她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好像是该做的都做了,这个年也是彻底的安顿好了。过了这一夜,就是新的一年就是明年了,明年,她就可以跟着儿子坐飞机去西湖了。
想着,婆婆禁不住又抬起头来,忽然间,她看到天上有个虫子般慢慢移动的小东西,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虫子慢慢慢慢地从西边的天际移来,移向她头顶上这一大片天,婆婆心里惊讶地叫了一声,飞机,那不是飞机吗?心里想着飞机,这小虫子就飞来了,它这是从哪里飞来,又要飞到哪里去呢?不会是要去西湖吧?忽然又摇摇头,哪能这么巧呢,说不准人家是要飞北京、上海、海南岛呢?小虫子离她越来越近了,都到了头顶上,婆婆手搭着眉梢,抻着脖子,努力地看,像是要看清里面都坐了些谁。她仰着脸看飞机,不知道飞机上的人看不看地下的她。她看不到他们,他们能看得到她吗?肯定是看不到的,那么高,那么远,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就是看到了,她肯定也小得跟蚂蚁似的,轻轻一抹就没了。好像是,活到这么一把年纪,婆婆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过飞机呢,那小虫子有时也会掠过村庄的上空,可她真的一点都没在意过,人家在天上飞,她在地上走,根本就没一点瓜葛,她又怎么会认真呢?可是现在,因了儿子那一句话,婆婆忽然觉得天上的东西原来也跟自己有瓜葛呢,很快她也能坐飞机了,也能在天上飞了。上了飞机,她看得到自己的村庄吗?看得到自家的院子吗?多少年了,多少年她一直在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子里走动,一年出不了几趟门,就是儿子做生意的那个城市也仅仅是去过几次,就不用说去那些大城市了,想都不敢想的事呢。真要能坐上飞机,她一定要大睁着眼好好看看这个村庄,这处院落,看看它们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说不准什么都看不到,这村庄也就蚂蚁那么一丁点,这院子就更甭说了,肯定也是蚂蚁那么一丁点,村子里的人呢,是一只蚂蚁一只蚂蚁地蠕动吧,这有多好笑啊。想着想着,飞机就移过它的头顶,朝着东边的天去了,慢慢慢慢地就没了影子,看不到了。
天色也有些暗淡了。再看,阳婆正挂在远处的树杈上,或许是树杈太瘦,挂不住了,哐当一声就落了下去,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夜,马上就要来临,要来的就是大年夜了。想到大年夜马上就要来临,婆婆脸上竟然又抹上了一抹红晕。好像是很久没这样了,真的很久没这样了。
婆婆就回了屋,开始煮饺子,忙着吃年夜饭了。饺子是早就包好了,她把它们投进了锅里开了花的水中,看着它们七上八下地翻腾,心里也饺子似的翻腾着。饺子渐渐漂上来了,婆婆就知道都煮熟了,用漏勺三个五个地捞出来,看着它们卧在盘子里,像一群羊羔卧在那里。外面的鞭炮声已经热烈起来,有腾起的花炮呢,那彩色的拖着尾巴的光焰,吱地一声从窗前划过,又吱地一声从窗前划过。欢欢又叫起来了,绳索给它抖得哗哗响。婆婆摇摇头,放下碗跑出去看,一边看一边安慰,甭怕啊欢欢,没啥可怕的,过年了,人家能不响个炮吗?人家能不热闹一下吗?欢欢还是叫着,忽然又一声炸响,立马就缩回窝去了。婆婆说,你看看你,都陪着我过了多少个年了,又不是没听过响炮,咋吓成了这样呢?欢欢好像是听懂了婆婆的话,脑袋探出来了,身子却是怎么也不肯出来,她摸了摸它的脑袋,唠叨了几句,有些舍不得,但终于还是回去了。
年夜饭也吃得很快。一个人就这样,平时,早晨做一顿饭,一天的饭差不多就有了。一个人,无论是面对多好的饭食,总觉得没胃口,也不知该做些啥,说是少做一点,一做就有些多了,多得不知够吃几顿,够多少人吃了。从前,富仁和秀英都在,一家人聚在一起过年,有多热闹啊。她总是在饺子里包几个硬币,后来儿子说不干净,她就改成在饺子里包花生米,其实硬币在开水里煮了好久呢,也算是消过毒了,可既然儿子这么说了,她就不包硬币了,剥一些白白胖胖的花生米顶替了。过年不就是过个好心情吗,儿子高兴了比什么都好,饺子包好了,一家人都抢着吃,看谁能从
饺子里吃出花生米,谁吃出了那就是有福啊。婆婆盼着这个吃出来,盼着那个吃出来,却一点也不希望自己吃出来,她吃出了,富仁他们可能就吃不出来,或者吃到的就少了。她就总是让着他们先吃,谁吃到了花生米,她就会竖着拇指夸奖,你真有福,有福啊。她夸过小海,夸过儿子,夸过秀英,一年一年都在夸。那年儿子生意赔了,讨债的追得他没处躲,就跑回村子里过年了。婆婆包饺子时就特别留了心,在饺子里多包了几颗花生米,硬是让儿子吃到了,连着吃出了好几颗呢。儿子果然高兴,对秀英说,这可是个好兆头,说不准咱家的生意今年会好起来的。婆婆听了就高兴,这就对了,儿子高兴,她能不高兴吗?现在,婆婆端起了碗,一个人吃着饺子,竟然把包下的花生米都吃到了,她怔了怔,忍不住摇了摇头,忍不住出了声。
富仁,这个是替你吃的,这个妈替你吃了。婆婆说。
秀英,这个是你的,妈也替你吃了。婆婆又说。
小海,这个是你的,奶奶也替你吃了。婆婆再说。
好像儿子一家人真的在家过年呢,就在她身边坐着,都围着她,笑吟吟地看着她呢。但是,但是还有一个饺子没主呢,婆婆想了想,觉得这下自己可是没法推辞了,这剩下的一个就是她的了。吃下这个饺子,她也就有福啦,明年就能跟着儿子去看杭州,去看西湖,这是多好的事啊。婆婆的心思就飞到了城里,飞到了儿子家,这会儿富仁一家子肯定也在吃饺子吧?饺子里肯定也包了花生米吧,也不知谁吃出了福气?肯定是都吃出了吧。
吃过了饺子,收拾了饭桌,婆婆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前几年,她还会看一眼电视,看电视里的人开什么文艺晚会。婆婆听不懂他们唱什么,也不喜欢听他们唱,她忘了早些年都喜欢些什么歌了,从前它们还沾在自己的嘴边,嘴一张就能哼几句,可它们却随着那些老掉的牙齿脱落了。早些年都喜欢些什么歌呢?婆婆也费力地想过,那调子有时也能哼出来,歌词却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不看电视该干什么呢,好像是真的没什么可做的事了。婆婆就还是把电视开了,开了热闹些吧,过年就得热闹一些,听不懂就听不懂呗,这有什么呢?这世上的事复杂着呢,为啥非得弄懂呢?开了电视,婆婆就盯着那花花绿绿的屏幕看,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盹,就那样靠着被子垛睡着了,就像她早年干活累了,靠着地里的麦秸垛或干草垛睡着了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婆婆一激灵醒了,这时候窗外的鞭炮声已经激烈得很了,嘭嘭嘭,啪啪啪,像是把夜空炸出了一个个大窟窿,且不知要炸上多久呢。婆婆就知道这是要交子了,忽然记起自己还没点旺火呢,就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出了院子。开了门,那鞭炮声越发地响了,天好像也被花炮点燃了,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团一团的烟雾,还有穿过烟雾的彩花,一些碎纸屑溅到了脸上,砸得她都有些疼呢。鸡们好像都睡了,窝里静悄悄的,欢欢却更有些不安了,身子缩在窝里,吠叫声却挤出来了。婆婆也顾不上管它了,她急着点旺火呢,交了子再点就有些不吉利了,她蹲下身划了根火柴,火轰地一下燃着了。婆婆就笑了,这么好的旺火,是个好兆头呢。她知道富仁他们不点旺火,城里不准点,一个小区能点一堆就不错了。
婆婆心里大声说,这旺火就是给你们点的,给你们一家点的。
婆婆又说,就是要让你们全家红红火火的。
她默默地祈祷着,为富仁,为秀英,为小海。据说旺火前许的愿特别灵验,婆婆每年都要在旺火前为儿子一家许愿,许下一大堆愿。往年她是把一捆柴点,今年点的是炭旺火,自然更要好好的许上一番了。许了愿,婆婆又拎出一串鞭炮点了,她也没敢多买,怕吓着欢欢,可是鞭炮一响,还是把欢欢吓着了,其实也只是一小串,欢欢却吠叫起来,声音里带了埋怨,别人响倒也罢了,咋你也响呢?婆婆凑过去,说不怕不怕,这是过大年,过大年咋能不响个炮呢?你看看那些鸡,它们有多听话啊,你就不能少叫几声吗?
街上的鞭炮渐渐歇了,虽然还在零零星星地响着,却没了刚才的气势,显见得软弱了。这肯定就是交过子了,交过子新的一年就来了,踮着脚尖来了。旺火是越烧越旺了,炭块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苗子越舔越高。婆婆心说真的旺呢,就围着那燃烧的亮光走,每转一圈心里都念叨着一个人,她就是要替儿子全家人都沾一点旺气。几圈转下来,婆婆便觉着有些累了,看一眼旺火,冲着那旺腾腾的火焰笑笑,再看一眼,就退回了屋。路过堂屋时,蓦地记起了儿子吩咐过的事,心里对自己说,这下得抓紧办,不能马虎了。
婆婆就到了香案前,抽了几炷香插在了香炉里,很精致的香炉呢,是前年儿子去南方订货时买回的。又把蜡点了,想想觉着一根不够,一根有些暗,就又点了一根,想想还是觉得不够,就把一包蜡都点了。一包有六根呢,六根都点了就气派多了,亮堂多了。堂屋顶本来只悬着一盏十几瓦的灯,昏昏黄黄的,现在就哗地一下亮堂起来了。财神的脸本来有些暗淡,这会儿也一下子灿烂起来,晃得人都睁不开眼呢。那几乎占了半个屋子的材料也亮堂起来,每一种都打了包装,打着各种各样或大或小的字,这一下就也亮堂起来了。婆婆心里也亮堂堂的,好像那一根根蜡烛都点在了心头,烛影里摇曳着儿子的脸。
看了半天,婆婆觉着真有些困了,就回屋去睡觉。
半夜里,婆婆像是又做梦了,男人就坐在她身边,在一咳一咳地抽烟呢。婆婆说,你看看你,就不能少抽一根嘛。男人笑笑,依然在抽,婆婆就有点恼了,你行啊你,越说抽得越凶啊。婆婆想抢过男人手里的烟卷,咋能这么抽呢,手那么一伸就醒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哪有男人的影子呢。就知道是做了个梦,又好像不是,男人的烟味还在呢,浓浓的。婆婆觉得胸里闷得很,憋不住地咳起来。这样的味道她好像从来都没闻过,有点像是什么给点着了,是什么给点着了呢?婆婆身子一激灵,忽然记起了什么,不会是堆在堂屋的材料给点着了吧?她拉着灯,跳下地匆匆出了堂屋,一看就知道是失火了。香案不知什么时候烧着了,一支蜡烛躺在案上,光亮亮的一团。财神的脸也给烧着了,烧黑了。婆婆心一沉,赶紧去扑火,拼了命地用衣服扑,用水浇,可是火却越烧越旺。婆婆就知道自己不行,人老了就不中用了,这火她一个人是扑不灭的,要是把那些货引着了,损失可就大了。
婆婆就跑出了院子,可着嗓子喊人救火,怕人们听不到,又跑出了街巷,一个劲地喊救火。
后来呢,婆婆好像是给什么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就栽倒了。
婆婆醒来时,已是新的一年的早晨了,鼻子里是一种陌生的味道,类似消毒水的味道。眼前呢,是几张焦虑的脸,这张是儿子的,这张是秀英的,秀英的脸上还着泪痕呢。还有一张就是小海的了,这张脸好久好久没见了。几张脸的后边是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挂着吊瓶和一根长长的管子,管子的一头拴着她的手。婆婆不明白这怎么回事,这肯定不是她的家,不是她在村子里的家了。这是个什么地方呢?婆婆的目光就落在了儿子脸上,费力地寻找着,像是要找出什么答案。儿子的脸一下子有了光彩,眼睛也像是给什么点亮了,声音颤颤地说,妈,您终于醒过来了。婆婆木木地点点头,你们咋把我弄到这地方来了?这肯定不是杭州,不是西湖,倒像是医院呢。儿子眼泪就下来了,说多亏您喊来了人救火,保住了那些货,可是您的腿却伤着了。您在这里安心养几天吧,等您养好了,我就陪着您坐飞机看西湖去。
婆婆忽然摇摇头,就是天堂我也不想去了,你们还是送我回家吧。
儿子说,现在还不能回去,不能。
婆婆又摇了摇头,不能住了,还得回去给你照看材料呢,你说丢了咋办,再失了火咋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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