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国松
一
小萍死了。消息是从一位亲戚那里得知的,因他与小萍在一个单位,而他不知道我与小萍认识,不过是聊天时无意说出来的,据说小萍患的是肝癌,临死时异常痛苦,还说她与前夫生的那个儿子从云南赶过来时,小萍已经断气了,云云。
这消息让我伤感了好些日子。
小萍与我是街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双方并不知住在同一条街。那是一次让我非常尴尬的相遇。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一个夏日,我在家里闲得无聊,便去离家不远的古旧书店闲逛,那里的书便宜,有时还淘得到市面上买不到的老版书藉,比如,我就买到过一本1924年出版的胡适之的《尝试集》,由于我对新月派的诗特感兴趣,对这个流派的诗人也就格外关注,那天也是我的运气,居然在乱书丛中,找到了一本纸页发黄的《石门集》,那是新月派诗人朱湘的作品,当时这个流派的诗人是当作资产阶级买办文人来批判的,解放后未再版过他们的著作,此前我只是从有关文章里零星读过朱湘的诗句,是他的另一本诗集《草莽集》里的句子,而这本《石门集》,则是第一次看到,欣喜之情可想而知。还没看价格,便翻阅起来,也许太投入了,鬼使神差地,边读边向大门走去,突然有人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调头一看,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并用嘴角示意让我看看柜台后的营业员,我省过神来,顿觉脸上发热,原来只有一步之遥就要跨出门外,如果那样,也就说不清了,不被当作偷书贼揪住才怪呢。我只得用沉默来掩盖自己的难堪,付款后匆匆离去。不想那姑娘还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大而黑,脸上有隐约的雀斑,嘴角点缀着一颗黑痣,目光里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我正想解释刚才的失态,她却避开话题,问我是不是喜欢诗,我点了点头,她说她喜欢小说。那时年轻男女的交往,多是从谈论诗与小说开始,我们也不能脱俗。我问她喜欢看谁的小说,她说是屠格涅夫,此前我也曾痴迷过这位老爷子,后来,读了冈察洛夫的《奥勃洛莫夫》,感到屠翁与之相比,似欠些醇厚,便对他疏远了。若与这个小姑娘谈论《前夜》,《父与子》什么的,还真感底气不足,哪知一摆谈,才知她只读过《贵族之家》。心里便踏实多了。我们谈得颇投机,除了小说,也说些闲话,从中我得知,她叫杨小萍,家住南山路,离我家不过五六十米,也算得上是街坊,按常理,街坊上的人,相互间虽不认识,但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该面生的,而多年来我从来就没见过她。她告诉我,她工作的单位离城十多公里,每周一大清早乘公共汽车去上班,周末才能回来,我与她自然难以碰面了。到了我家住的大院门口,我邀请她进家去坐坐,她婉言谢绝了,说明天要上班,得回去准备准备,临别时我说我那里有屠格涅夫的小说,如想看,可来取,她没说什么,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二
对于这次偶然的邂逅我不甚在意,回来后,我沉浸在朱湘那排列得整齐的诗句里,但比起徐志摩来,总感到有某种不满足,我想,在他的另一本集子《草莽集》里,或许有更精道之处,于是,每日中午吃完饭就往古旧书店跑,希望找到一本《草莽集》,而几天下来一无所获,我仍不死心,打算星期天再去碰碰运气。刚要出门,院子里的一个小男孩跑上门来,说有人找我,我出门去看,是杨小萍,我已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双方都有些不自在倒是肯定的。只是当她说到借书的事,气氛才平静下来。记得当我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说》时,她曾对墙壁上几块木板钉成的书架欣赏了一番,说那是废物利用,而且造型也很别致。一刻钟后,杨小萍便起身告辞。临行时她告诉我,以后就叫她小萍,因为其他人也是这么叫的。她走后我没去古旧书店,呆在家里,整个下午什么也没干。
小萍还书时,已是半月之后,至今我还记得,她那天穿一件黑色的父母装,在当时,这种衣着已不时兴了,对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城市姑娘,这种装束未免老气,但穿在小萍身上,却显得雅致清纯,那天母亲在家,见有年轻姑娘找我,自是高兴。显露出平时少有的笑容。与前次相比,小萍自在多了,她说上次来时她就注意到,我的书架上有一空格缺少点什么,回去后,便在单位后边的小山上挖了一株春兰,已用紫砂钵栽好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提来的那个塑料袋里,正是那钵绿色的植物。小萍让我取出来放置在书架上,屋子里顿时平添了许多情趣,看来她是很有些品味的,但由于交往不深,我没当面说出来。之后,我们又谈起屠老爷子的短篇小说,她很喜欢其中的那篇《歌手》,说她完全被那种独特的俄罗斯情调迷住了。我抑制不住喜欢表现的习性,便说小说中歌手唱的那支歌我是会唱的,随口便哼出那首古老的俄罗斯民歌,田野里,不止有一条小路,哎,其实我也拿不准那位歌手唱的是否是这支歌,只是自己的推断罢了。不过看得出,小萍听后很惊喜,至少,在众多的俄罗斯民歌中,这首歌很少有人会唱,我自然很得意。母亲见我与小萍谈得投机,便要留她吃晚饭,但她还是谢绝了,原因与上次一样,明天大清早要赶回去上班,得准备准备云云,临走时,小萍告诉我,说是她每次上班,天没亮就得去赶车,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有时还真有些害怕呢。其实,她说这话纯出无意,而我则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清早,我便匆匆出了家门,那时已是深秋,天黑糊糊的,毛风细雨中,夹着几分凉意。刚到南山路口,也算是缘分吧,便见小萍撑着伞迎面走来。当她认出是我时,一下子呆了。我坦然地说,我是来陪她的,见我没带伞,她十分感动。一路上谈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不外乎俄罗斯小说什么的。不过有一个细节我还记得,那就是我们走在一起时,小萍总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衣服稍有接触,她便慌忙闪开。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单独走在一起。免不了有些紧张。那个秋雨的清晨,我后来曾写过一首诗,不过,不知何故,我从没给小萍看过。
三
一星期后,小萍来还书,我们之间的交谈已超出小说的范围,从她的口中我得知,她原来出生在一个革干家庭,父亲是南下干部,前几年才从林县调到省城,是某个单位的头头,地位虽算不上显赫,但对于我来说,已是相当沉重的了。那时男女交往,倒不在乎钱财之类,家庭成分则是至关紧要,试想,我这类家庭出身的子弟,如与革命干部之女来往,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坦率地将实情说了出来(不过我有意忽略了一个细节,即我父亲就是解放初期在林县被判决的)。小萍顿时默不作声,之后,双方都有意转移了话题,但话却少了,多是长时间的沉默。小萍走时,还是向我借了一本书。第二天清早,我没有去送她。
当小萍再次来还书时,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又重新谈起小说之类的话题,其实各自都明白,心中的那一团阴影再也扫不开了,且越来越浓重。半小时后,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闯进门来,我之所以说闯,是因她进门时非但没打声招呼,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一手扯着小萍就走出门去,从相貌上看得出,这是小萍的母亲。小萍
离开时一句话也没说,只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凝满了泪水。幸而当时母亲不在,否则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事后,我几天没说过一句话。不久,小萍给我来了一封信。为那天的事感到内疚,并说这都怪她不该将我们的交往告诉母亲,当她母亲得知我的家庭情况时,都急疯了,为了母亲,说她今后不会再来找我了。对此,我与其说是痛苦,还不如说是无奈。我没给小萍回信,她也没来找过我,只记得还有一本书在她那里,那是屠格涅夫的《阿列霞》。
3年后的一天,在古旧书店的门口,我碰到了小萍。本想避开的,但她已看到了我,而且她不是一个人,在她身边,还有~抱孩子的青年男子,给我的感觉是,小萍结婚了。她的神态不太自然,似乎不愿在这样的场合与我见面,我想,大概是因为她身边的丈夫吧。那男人皮肤黝黑,很瘦,眼睛细细的。从相貌上来看,显然配不上小萍。面对眼前的一切,我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次相遇不过一两分钟,除了相互点了点头之外,连她丈夫也未给我介绍,只是要孩子叫我叔叔,其实,那娃儿看去不到一岁,还不会说话呢。
随着时光流逝,在我的心中,小萍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只有那株依然吐芽的春兰,才偶尔勾起我的回忆。然而,我与小萍之间的故事并未完结。文化大革命之后的一天,在紫林庵路口,我正在看一张篇幅很长的大字报,突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回过头一看,是小萍,几年不见,她憔悴了许多,脸上的红润消失了,显得十分疲惫,她告诉我,她是暂时借调到厅里的红卫兵接待站来工作的,接待站就在附近,她闷得心慌,偷空出来透透气,我问起她的近况,她摇了摇头,说她离婚了。又说她父亲也被打成了镇压革命运动的走资派,正因为如此,她丈夫才跟她离了婚,连孩子也没给她。我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只有沉默。分别时她伤感地说,还是当年与我摆谈屠格涅夫时的那一段时光令人怀想,不过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
第二天中午,小萍意外地出现在我家门前。比起昨天,她的情绪好了许多,还提了些水果,说是来看我母亲的。我注意到,她一进门就把目光投向墙壁上的书架,那上面除了几本杂志,什么也没有,我告诉她,她送我的那株兰花是去年才死的,至于书,全都被抄家抄走了。小萍突然提起她的母亲,说老人家至今还在为当年对我的那种态度后悔,说她对我的印象其实不坏,只困于当时的社会环境,现在或许就不同了。还说她昨天忘了告诉我,她父亲已在上个月去逝了……我不知小萍的话里是否有什么暗示,我不便问,也不能问。小萍走时,我一直送她到紫林庵。分手时我告诉小萍,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的脸色显得十分黯然。我呆呆地立在街头,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这是我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从此,小萍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也再没见到过她。
四
10年之后,我才得到有关小萍的信息。那时她已调回城里,正好与前面提到的我那位亲戚在同一单位。小萍的事,我也是从他口中得知。不过,这些信息并没有让我感到轻松。据说小萍后来也有过几次婚恋,但都以悲剧告终。一次,小萍认识了安顺的一男子,虽然各处异地,但两人的感觉都还不错,就在准备结婚前个月,那人竟然背着小萍与别的女人结婚了,为此,小萍气得吞了好些安眠药,幸而抢救及时,才保住了性命。两年后,小萍总算有了个家,男方是一设计院的技术人员,仪表堂堂,聪明干练,对妻子很体贴,两人还有一可爱男孩,日子很是温馨。到了80年代初期,下海经商风起云涌,她男人耐不住寂寞,拿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只身去到了南方,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是去了国外,总之,再也没有回来。落得小萍母子在企盼中度日如年,直至在绝望中患病死去。有人说,小萍的癌症都是被男人们气出来的,我想,不知在这些男人之中,是不是有我?
前不久,在翻阅一本林县的文史资料时,我无意中发现,原来当年判决我父亲的当事人中,就有小萍的父亲。对此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诧,我与小萍的一切都成为历史,何况老一辈之间的那些往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