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勇 顾 农
人人都知道应当说真话,不要说假话,可是真所谓知易行难,在实际生活中你说了真话往往会惹出许多麻烦。
中国古人特别重视盖棺论定,唐宋以下撰写墓志成风,墓志上全是好话,其中固然也有真家伙,如生于何年死于何年之类,但往往也有不少以假乱真的东西,有时甚至离事实很远很远,孝子贤孙看了很舒服。应死者家属之请写墓志的作者拿了人家的润笔,就像时下搞有偿新闻或有偿报告文学的记者、作家那样,颇有闭着眼乱唱颂歌的———这种情形称为“谀墓”。人们看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所以,作墓志而一味说真话,就容易得罪死者家属,甚至弄出很大的矛盾来。北宋大文学家欧阳修就曾至少两次碰上这种麻烦。
一次是为老朋友尹师鲁写墓志铭,写得相当简明,评价讲究分寸。结果死者家属大为不满,责备欧公,最后干脆不用他的稿子,另请人重写。为此欧阳修专门写了一篇《论尹师鲁墓志》,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写,说明如此评价已经足够了,不能再高。这是一篇读起来很好玩的文章,从中很能见出欧公事事顶真的动人风采。
尹氏之子希望墓志中写上其父是最早开始写古文的先驱,在反对腐朽的骈体文方面有着巨大贡献,应当大力加以歌颂;欧阳修说,不能这么写,“若作古文自师鲁始,则前有穆修、郑条辈,及有大宋先达甚多,不敢断自师鲁始也。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欧公强调一定要实事求是,不能随便拔高。至于墓志文写得相当简短的问题,欧阳修为自己辩护说,这样写恰恰表明对死者文风的尊重,自己与死者有多年的深交,他生前所提倡所欣赏的正是这种“简而有法”的文字。“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尔,岂恤小子辈哉!”对于不肯实事求是的尹家后代小子,欧阳修不禁要发火了。
另一次麻烦是为范仲淹写《神道碑》,范氏是当年政治上的风云人物,也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欧阳修同他一道实施过“庆历新政”,也一起倒过霉。他们之间既有相当的私交,也有过不同的意见,现在欧阳修为这样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作盖棺之论定,难度很大,欧公前后磨了一年多才完稿。为范氏写墓志的是当时另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富弼。拿这两篇文章一比较,差别很大,富弼对欧公写的《神道碑》意见不小,认为他文章的立场不够鲜明;范氏家人对欧文的意见更为强烈,擅自作了若干修改。欧阳修大怒,严正声明那份经别人修改过的文稿“非吾文也”;原稿中有一段被删去,欧公愤怒地问道:“此事所目击。公等少年,何从知之?”(《避暑录话》卷七)闹得不欢而散。
后来又有一位大官去世,其子请欧阳修作墓志,他就不大肯动手,希望另请高明,其间曾写信给孝子,说起自己先前所碰到的两次麻烦,沉痛地得出一个结论说:“朋友、门生、故吏与孝子用心常异”,自己的文章“有意于传久”,“恐难满孝子意”。
“有意于传久”就是对历史负责。一心一意对历史负责的人,当下倒一点霉,当然是难免的了。
欧阳修坚持说真话,不肯说假话,老是碰到麻烦;不过他的对手不过是所谓孝子,最严重的问题也不过文稿不用,旧交受损。如果麻烦来自上层,来自权势,那么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此时而仍能坚持说真话,甚至写文章为自己辩护,那就需要有大得多的勇气,有时甚至要准备丢掉身家性命;其实,这时候如果能保持沉默,不说假话,也就难能可贵了。
(选自《海上闲话》/陈学勇 顾农 著/上海远东出版社/2008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