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日君
半个多世纪前,漂泊在南天大海边的东北才女萧红,怀着极其复杂的情愫,向北国的故乡献上了《呼兰河传》。那是天涯游子对故土宣泄的思念,那是离乡儿女对亲人倾吐的真情。那感伤凄怆的文字,那力透纸背的书写,无疑把呼兰河定格在文学的经典和历史的永恒中了。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呼兰河,不啻是一座艺术的丰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同样是生长在这块黑土地上的迟子建,又以惊人的才华,为她们的故乡创作了凄美伤怀的《起舞》①。同《呼兰河传》一样,这是清明上河图般的哈尔滨书写,这是激荡人心的东北童话,它又一次地把哈尔滨推展到文学高端的风景线上了。“起舞弄清影”,岂止文坛间!毫不夸张地说,《起舞》轰动效应的美学辐射,《起舞》思想穿透力和艺术震撼力的接受冲击,不是已经终结,而是刚刚拉开序幕;不是已到尽头,而是刚刚鸣奏序曲!甚至还可以说,人们对它的解读和认同,还需要一定时间的积淀。因为,它在艺术上的追求和表现,真的有些超前了!
那么,在时下的小说创作格局中,《起舞》为什么能够受到读者的首肯和评论家的青睐,为什么能够在汗牛充栋般的作品中脱颖而出,其成功究竟在哪里?这里,我们依据自己的文本细读,对其作一管窥。
首先,我们以为,融历史风云和时代嬗变于市井风情的描绘之中,是《起舞》的鲜明特色。
众所周知,对于生在北极村,长在黑土地上的迟子建来说,哈尔滨是她的第二故乡,是她的一个粉红色梦幻。迄今,她还从未像阿成那样,将其纳入自己的创作视野。这个“松花江畔三五渔人,舟子萃居一处”的满族小渔村,在百年中迅速崛起为东方小巴黎,创造了世界城建史上少有的奇迹。要梳理它的百年风云,沧桑巨变,要俯瞰它的历史风貌,社会景观,那绝非是轻易的事,何况是在几万字的中篇小说中。然而,迟子建却举重若轻,没有将其视若畏途,而是巧妙地寻觅到了一个写作切入点,一个城市的纽结和内核,成功地完成了为这个城市的立传工程。小说选取了一个叫做老八杂的棚户区和其中的半月楼,作为故事的生发基地,来展开对哈尔滨色彩缤纷的立体描摹。显然,同她的《北极村童话》等代表作一样,作家是要通过一个静谧的小窗口来瞭望风云翻卷的大世界。因为在她看来,一朵白云,能够映射天空的辽远,一片绿草,能够展示草原的广阔,一个风雨沧桑的危楼,当然镂刻着历史的年轮,这是最为便当的艺术切入点。于是,作家以宏微结合的手法,在这座奇异神秘的半月楼内,汇聚了大都市哈尔滨百年来的历史风雨和现实气象,抑或是说,作家通过半月楼这块历史的活化石,折射出了一座城市的沿革和变迁。在这里,我们既看到了哈尔滨开埠时的繁荣,也听到了中东路列车的轰鸣;既感受到了东北民众的苦痛,也领略到了半月楼上昔日的辉煌;既看到了政治经济的改革,也了解了市井里巷的升腾。尤其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半月楼内发生的一幕幕历史写真:抗日志士乔装入住,黑帮土匪出没其中,白俄日特活动频繁,公子阔少歌舞翩翩,还有苏联专家来此狂欢时,让美丽的女工齐如云“在起舞中受孕”,以及此后的几十年间,她的命运与这座楼房的胶结纠缠所发生的悲剧改变。而围绕着这座楼的被拆迁的当下铺陈,世态人心的变革更是令人唏嘘感叹……如果说,萧红为哈尔滨描绘了上世纪初叶的时代面影 ②,那么,迟子建则在此基础上,为哈尔滨献上了一幅绵长的历史长卷。从这凄美的描绘中,我们听到了这座城市的呐喊歌哭,我们看到了这座城市的前行身影。因此,在一定意义上来考察,小说对哈尔滨的历史、文化乃至民性、民情、民俗、民魂的真实反映,不异于书写了一部活的哈尔滨的城市史。也基于此,阅读这部作品的读者不但不会感到愉悦的轻松,还会感到一种沧桑的悲壮,因为,那是在随同作家一起翻阅沉重的历史之章啊。
其次,我们看到,在时代的变革和矛盾的漩涡中透析人性美的真谛,是《起舞》的突出亮点。
同迟子建以往的作品一样,《起舞》中“始终站立着一个抒情主体的形象,她有着忧虑、典雅而敏感的气质,既有对生活与人生浪漫而诗性的想象,又有对人类精神家园温情的回忆与张望;她的目光透明而纯净,她坚定不移地寻找人生的诗意,又以悲悯和仁慈的情怀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她是生命的歌者,又是生存之痛的体验者”③。从创作心理学和接受美学的双重视角来观照,正是这个抒情主体的作用,才使她笔下的人物穿越人生的沼泽,跨过感情的误区,沿着她预设的美学轨迹运行,达到各自的人生高端。最令人感伤的莫过于我们前面说到的齐如云了。她在和苏联专家的“起舞”中受孕,为了那无言的承诺,“为了那瞬间的美,枯守一生”,直至付出了青春和生命。什么白眼冷遇,什么污言秽语,什么威胁利诱,她竟然都横眉冷对、不屑一顾。而那来去匆匆、虚无缥缈的蓝蜻蜓,虽然为了正义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却一直生活在历史的烟锁尘封中。铁面无私的时光老人始终也没有给她一个应有的澄清。至于作家着墨最多的,居于人物群体中心地位的丢丢,那更是诗意和理想人生的守望者了。她从小就倔强自立,坚持自己的人生观念,给自己改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姓名;对世人鄙视的“二毛子”,她一见钟情,敢于大胆地献上自己的真爱。她凭着高尚的品格和智慧,成了老八杂地区底层群众的主心骨。人们说得不错:“能够在旧舞场中开水果店的,全哈尔滨也就丢丢!”当老八杂和半月楼面临拆迁,哈尔滨的这处文化景观将要变成开发商的钞票时,只有丢丢八方调查论证、四处奔走呼号。在推土机轰鸣着向半月楼冲击时,为坚守理想、兑现诺言而奋不顾身的丢丢石破天惊,上演了一幕悲壮的活剧:“门里飞出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高个子女人,轻盈得就像一只在水畔飞翔的蓝蜻蜓……”读到这里,谁都会肝肠寸断、扼腕长叹!应该说,是作家坚执的人性信仰,使她笔下的形象熠熠闪光。不仅是这位见义勇为的丢丢,作品中的所有人物,几乎都使我们增强了对人性的乐观。傅东山、刘连枝、傅钢、傅铁,还有那个心胸狭窄的李文江,夺取丢丢贞操的柳安群和小男人王小战,甚至是那因为血缘关系而偷情的二毛子齐耶夫和罗琴科娃,都让我们看到了作家对人性光辉的深入开掘和深刻认识,都让我们看到了世俗人生中的美质。这说明,作家不愧是爱的使者,美的守护神,她是要用爱和美来期盼人的升华;她是用形象来告诉我们,人啊,还是好的、善的多,夜幕下的哈尔滨更是如此!
再次,我们发现,在温婉的叙述和浪漫的挥洒中抒发对底层群体的人文关怀,是《起舞》的魅力所在。
自登上文坛那天起,迟子建的小说就以凄美温婉的叙事见长。在茫茫九派流中国、乱花见欲迷人眼的文学潮流中,她从不青睐形而上的思想诉求和新奇特的小说技法,而始终重视最真诚的甚至是最传统的叙述手法,重视常态性和传奇性、风景和风情的结合,以此来构建她小说的文本形态,抒发她独特的人生感受和生命体验,并使小说自然生发出极其抢眼的艺术魅力。作为哈尔滨书写的《起舞》,按理说,它只是以一个街道、一座危楼和几个女人的命运作为故事线索的寻常文本,只是司空见惯的书写底层生活的作品,和一般的小说相比,例如和擅写哈尔滨的阿成作品相比,和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相比,其题材和技术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超越之处。抑或是说,要抓住这些小镜头为一个大都市立传,不用一些特殊的处理手段,难脱他人的窠臼。显然,作者是深知其难、深谙其道的,即不在叙事技巧上做好文章,期盼的成功只是海市蜃楼。因此,她在淋漓尽致地书写底层百姓的苦乐悲欢,为他们叹苦经、鸣不平的同时,注意扬其温婉叙事之长,避其在刻绘细腻方面之短,在叙事上采取了多线索交代和散点式叙写相结合,宏观扫描和微观透视相交错的手法,以老八杂的历史变迁为重点,以作家的人文关怀和真挚感情为主线,将故事编织成天衣无缝的艺术锦绣。这部小说之所以迥异于前面说到的作品,是因为作家既不以一座楼一条街道为叙事的唯一线索,也不以一个人的命运跌宕为主要聚焦,而是以书页背后的抒情主体为核心,随着抒情主体抒发情感的需要来对故事剪裁设置、穿插铺排。这样,就为作家感情的抒发开拓了非常辽阔的空间,就使作家那固有的温婉凄美的感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在《起舞》中,我们看到,作家的抒情主体是那样自由舒展地飞翔在哈尔滨的广阔时空中,对这座城市进行着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既是平朴的,又是浪漫的描绘,她时而大胆犀利地运用历史、地理、哲学、心理、民俗、人类学、文化学等各门学科知识,来破译诠释这座城市的奥秘,时而反常规地将诗歌、散文、绘画、音乐等艺术形式熔为一炉,进行跨文体的实验写作,超越同类小说的艺术标高,从而使这部小说也成为《呼兰河传》式的抒情诗体小说。与此相关,作家的精神站位和主体感情所形成的叙事风格也格外引人注目。正如作家自己所说:“凄美的东西往往是在温暖里包含了一种尖锐和哀愁。”④滔滔松花江水,浪花淘尽英雄,江城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部几乎可以成为哈尔滨艺术的史记和导游图的作品,将高层生活和底层生活交融在一起,写尽了历史的沧桑和世态的炎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诗如画,皴染出令人神往的历史生活画面,不能不让你在赏析之余击节赞叹、唏嘘感伤。
迄今为止,崛起于北疆黑土地上的迟子建已经连中三届鲁迅文学奖,并且创造了无数个文学神话。她丰沛的书写能力,精彩的艺术造诣,执著的文学理念,独特文本风采,为当下作家群中所少有。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相信,她联翩而来的文学“起舞”,必将构建更加绚烂多姿的文学未来,这是她的,也是东北的;是中国的,也是整个华文文学世界的。
作者系渤海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院党总支书记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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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起舞》,见《收获》2007年第5期,《小说选刊》,2007年第11期。
②呼兰,现已经划为哈尔滨市的一个区。
③吴义勤:《迟子建论》,《新华文摘》,2007年第20期。
④迟子建:《文学的第三地》,《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