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姹妮
就读于所在地区一流中学里最好的实验班,并且几乎在学校所有考试中独占总分鳌头;顺利通过北京大学自主招生面试,进入这所全国最高学府就读基本已成定局……在这一连串耀眼光环笼罩下,还能够在写作上独树一帜,对很多文学作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这纵使谈不上奇能,也肯定非常人所及。浙江省东阳中学的卢菲菲老师向我推荐陈桑—该校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我看了他的一些读书笔记后决定采访他。不仅因为陈桑的评论逻辑思维缜密,语言流畅而不失深度,还因为东阳地区的教育向来以理科见长,整体上文学氛围比较淡薄。我想,这位文理双全的少年对于“文不如理”或“理必斥文”的教育理念,或许正是一个有力的反证。相信很多中学生读者也会感到好奇,这是怎样一个样板人物式的同龄人呢?
思考是种本能
走进东阳中学,马上就能感受到这里肃穆严谨的学习氛围。望着校园中急行军般来去匆匆的学生们,和以往一样,我羡慕现在的孩子有幸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多姿多彩的时代,又感慨他们远重于我们当年的课业负担,坐拥繁华却只能品味寂寞,失去了很多本该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不可谓不是一种遗憾。
陈桑跟在卢老师后面远远走来,清秀的脸庞,神态平和,完全没有一般想象中一个优等生可能会有的那种霸气与自负,这让我心里也顿感轻松。在安静的图书馆一隅,我们的谈话也始终是静静的。
思考,对于不甘庸碌的人来说,是一种本能。陈桑说他喜欢读各类哲学书籍,在古今中外不同流派的思想碰撞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坐标。也喜欢读历史故事,特别是《史记》,这是他最推崇的历史读物,他从一个个小故事里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甚至还为李广写了一首很长的古体诗。另外,他还读一些诸如《人性的弱点》的大众心理学著作,觉得很有收获,说会用书中的观点来观察人事。我笑问他是不是就此发现了很多人性的弱点,他宽容地笑笑说:“发现更多的还是人性的光辉。”对于文学作品,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喜好,最近在读女性文学系列,比较喜欢的却是意识流作家伍尔芙的作品。
写作上,陈桑坦言唯独擅长写一些生活随笔,以及各种读书心得。我看过他对于卡夫卡的一些评论。言必谈论卡夫卡、博尔赫斯、昆德拉等似乎是现在很多少年写作者的特征之一,但我从陈桑笔下看到的,不是盲目的崇拜与迎合,甚至,他并非是从优劣高低的角度去评价的:“……他可以被后人的赞誉拼接成光洁亮丽的玻璃球,熠熠生辉,但这或许是变形的卡夫卡。在许多次‘一夜魔影的创作中,他将横亘在美好愿望之前的浮生半日闲抛诸脑后;在内心深处,他早将自己打得粉碎。直到今天,我从其中随手拾起一片,指尖都会被划破,内心都可以感受到一种快要凝固的冰凉。”—因为这段话,我却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真的读懂了卡夫卡。
生活处处精彩
卢老师对陈桑的性格作了一个十分精当的比喻:“初识陈桑,往往只能看到他作为一个优等生的亮点,慢慢的,你会发现围绕着这个点,他还有很多个让你感到惊讶的侧面,然后你会认识到一个立体的陈桑。”毫无疑问,陈桑和其他成绩优异的学生一样,在学习上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他并没有为了学业前途痛苦到丧失生活的所有乐趣,反而是余勇可贾。陈桑爱好广泛,喜欢旅游、唱歌,热衷于看体育节目,特别是F1赛车,他曾为最喜爱的舒马赫写过激情洋溢的人物评论,让批改随笔的卢老师赞叹不已。更难以想象的是,外表文秀,说话轻声细语的他居然还是个足球健将。据他说,“到球场上就换了个人”。而陈桑的一位同学读了他的读书札记后,有感于他坚毅执著的性格以及对文学乃至人生超出一般同龄人的深刻见解,也为他写了长长的一篇评价,满纸崇敬之情……在不到两小时的交流里,这位十八岁少年的生活之“丰富”已经开始令我眼花缭乱,而对面的他始终保持着纯真自然的微笑,一脸谦和。
路漫漫其修远
去年冬天,陈桑远赴北京参加了北京大学自主招生面试。主持面试的几位教授都很和善,让同学们不要紧张,随意发挥。考生每人各抽一道题,答完之后可以和其他同学互相补充回答。这些题目设置灵活,角度多元。陈桑抽到的题目是“谈‘窗”。他说自己答得不理想,倒是补充了几个其他同学的问题。比如有道题是:在“爱、责任、事业”中会选择哪一个?抽到问题的同学选择“事业”,而陈桑则选择了“爱”。因为他觉得“爱”的涵盖面最广,比责任和事业的意义更重要。
谈到未来,陈桑的神情里却有一丝黯然。他说在北京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或许并不适应那种大都市的绚丽,而更依恋小县城的平实。让他受到触动的是,就连身为老师,惯于当家作主发号施令的父亲,面对北京的车水马龙,都不免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内敛的陈桑心中对即将到来的另一段生活旅程有一丝惴惴,尽管以他的学习成绩及综合素质完全有望在新的领域里继续精彩。他说,还是会刻苦认真地学习,希望可以读地质或环保专业,将来继续研究学问。
分别之前,我拿过他手中的红色笔记本来看,那是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读书札记。一边是摘抄的文章,一边是旁批式评论,每页三分之一处用线条细心地划分开。一旁的卢老师微笑着说:“这还是去年我要求的,希望他们写读书笔记,到现在将近一年了,坚持下来的大概只有陈桑一个人。”我匆匆翻阅着,心里有惊叹,更有敬意。未来,陈桑也可能遇到一些挫折,或者环境落差带来的暂时失意—毕竟,这都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但我并不十分为他担心。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停止努力,而再漫长的旅程,也挫败不了安于寂寞的飞翔。
记得高中毕业时,我的老师曾在我的纪念册上留言如是:人生路上,当如磐石坚定不移转;求学路上,当如蒲苇,柔韧却坚强。我想,这就是陈桑这一类年轻人的坚定信念。他是我所见过最具有学者气质的中学生,在这个喧闹浮华的时代,不知还有多少人能够不计名利,埋头默默钻研学问。而这次采访之后,陈桑成为我心目中中国未来学者的代表形象,这位十八岁少年给我的人生启迪,甚至不亚于一些名人学者。我为他深深祝福。
本色与寻常
陈桑
关于做人的思考从来不只属于圣人哲人,无论引经据典还是独辟蹊径,直面人生时,每个人都会有或深或浅的见解,或浓或淡的选择。冯友兰先生就曾提出人生的四个境界,而孟子关于人性的“四心”说更是历来被许多人奉为准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我觉得其中透露着做人的要义,一是本色,一是寻常。
人在童年时大抵都可以自然流露最真实的喜怒哀乐。然而岁月的洗礼和周围种种强力的压迫使许多人感慨于童真的流逝,他们无法再随心所欲,尽情宣泄。一个生如圣婴耶稣的孩子长大后也会被安上犹大的面孔,那么此时,保持本色也就尤显得可贵。作为时代的领袖和先驱,鲁迅的人格成就绝不逊色于其文学成就。喜则大笑,悲则大哭,怒则大骂,然后把这嬉笑怒骂皆化作跳动在字里行间的本色而率真的神采。而曾吟出“我将狂笑我将哭”的聂绀弩,同样作为一个天真的诗人为人所缅怀。袁中郎所言“人生贵在行胸臆”,正是他对本色自由的执著。带着最初的愿望做永远的事,是一种为人羡慕的纯真与洒脱。
而“寻常”二字,可以理解为“不过如此”,但这并不是一种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有人经不住常理的考验,而有人则看透了世事背后的常情。同为唐代冠绝一时的才女,鱼玄机因忍受不了青春逝去的现实而过早地殒落了,她的终结,很眩目,却也惨烈;而杜秋娘却在镇江到长安的几度升沉中安然前行,得意时怀柔天下,失意后处之淡然,吴地终老的她为后人留下了《金缕衣》的绝唱,她的生命轨迹也因而拉得很长很长。当纳兰容若在忧郁中写下“当时只道是寻常”时,他一定发现了寻常之中曾被忽略的美;而当元微之在怀念中感叹“曾经沧海”时,也仿佛在告诉我们,许多事不妨以平常心对待。一位大孝子或是活雷锋总被大加褒扬,而当我们发现他们所作所为背后的人之常情,我们便不再诧异,而是发现,自己也更深地融入其中了。感叹世事苍凉的时候,朴素的常识便是那一种破冰的力量。
拥有了本色,羞恶之心便不再止于义务的牵制,恻隐之心便不仅只因了强者的绰余,辞让之心将不再表现为一味推脱,而是非之心也不再依赖于大声宣扬,一切都源于心中最真实的愿望。我们若能将本色也化为寻常,那么,我们将发现生活中,惊喜或许少了,美好却一下子多了起来——那时,我们也便拥有了一种为人处世上从容的态度。
陈桑随笔选:
怀李将军:“箭出壮胆惊虎豹,弦响威名越关山。意气凌风边庭舞,落马匈奴射雕王。非为奇功觅侯爵,何必荒城怨他乡。且歌与子同袍曲,莫叫黄沙摧断肠。”(节选)
在一个理想被禁锢和压抑于现实的时代,庄子选择了仰望天空,在那儿寄托个体生命更深沉也更浪漫的思索;孟子则选择了脚踏大地,将自己的关注与关怀献给在战争中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争辩二者优劣,或许没有结论,平衡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一次,我的内心在无数次地起伏波动后,偏向了前者。
—《读孟、庄》
红色旋风迎面扫来,法拉利赛车在赛道与草皮间划过,如精灵般飞驰而去—舒马赫超越最后的对手,一声惊呼,不,两声,同时在电视机里和电视机前。
而今王者远去,便带走了一个时代的背影。
—《永远的红殇》
那里风和日暖,鸟静花喧,茶楼里飘出淡淡的茗香,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各自讲述着小城中最琐碎的星星点点,串接起来,扩散开去,没有了那种城市的绝句。
男孩子也可以坐在秋千上,女孩子也可以站在球门前,风筝不只为少年放飞,夕阳不只为老者安详,每个人的城里,都是自己的空间,连着街巷,通往天边。
—《怀念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