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吉
吸引我坐下来的,是那个方正的小凳子。与别人携带方便的折叠凳不同,这个凳子不但罩着黑色的皮革,上面还放着做工精细的小垫子,感觉干净而舒适。
鞋匠的全部家当都是新的,应该是新入行的。我坐下来,将鞋往前面一伸,然后开始消灭我手中的早点。
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就迅速开始了工作。
早点填进肚子,我开始和他聊天。但他只是嗯嗯地回应,再无其他言语。他的头埋得很低,我只能看到他头发稀疏的头顶。
他的手艺不错,很快我的鞋子就光可鉴人了。付钱的时候,我故意站直身体,这样他必须直腰抬头才能够到钱。
竟然是他——本地最大的制鞋厂的老板。我曾经以“下岗职工的创业代表和最具爱心的企业家”为主题,先后对他进行过两次专访。
他一定早就认出了我,所以才刻意回避。记者的消息向来灵通,很快我就打听到他之所以从名人变成了鞋匠是因为一场大火。
以后的日子我尽量不去那儿擦鞋,但却在等车的时候多了一份对他的留意。也就一周时间吧,他开始大着嗓门招揽生意,有时候还会和周围的鞋匠说笑,他的笑容自信而灿烂。他走过来了,我想,过几天我可以去他那儿擦鞋了。
那天,他的鞋摊儿前围满了人,我也好奇地挤了进去,他穿着西装扎着领带,正在低头工作,身边立着一个精致漂亮的广告牌。
“穿名人擦修过的鞋,走自己的成功之路”,两行大字在广告牌中央显赫地张扬着,下面是关于他和他的鞋厂的简介。再下面是收费标准:擦鞋30元,修鞋50元,服务过程拍照留念50元。
广告牌上那些荣誉证书、和领导的合影、专访剪报……都在无言地证明着他昔日的辉煌。
他竟然不惜牺牲尊严,把“名人”作为资本,明目张胆且理直气壮地拿来换钱,他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彻底坍塌了。
生活的严酷如此轻易地改变了一个人,我叹息着离开。但职业的敏感告诉我,他的行为绝对是一个吸引眼球的新闻。我还是拨通了社会版记者小王的电话,小王像捡到一个金元宝一样的高兴,她的笑声久久回荡在我的耳边。
小王的报道发布以后,他的摊子着实火了起来,每天来享受名人服务的人络绎不绝。可我还是宁愿多走一站路,也不在他鞋摊附近等车,我不想看他以及那些无聊的顾客。
半个月后,编辑部连续接到询问鞋匠去向的电话,他在人间蒸发了,我的心中却突然有了种轻松的感觉。
大约又过了几个月,在一个商场的角落里,我又遇到了他。他拉着我,要帮我擦鞋。我说,我这鞋可不配30元擦一次,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冰冷。
他指指摊位上那个写着“擦鞋两元”的小牌子,说,这里再没有名人,只有鞋匠。然后不管不顾地把我按在凳子上,开始给我擦鞋。
他消瘦了很多,但他的将军肚还在,这让他在弓着背擦鞋的时候很是吃力,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他开始主动说话。他说:“那场火灾烧毁了一切,我的女儿还在逃生的过程中摔伤了。经过抢救,生命是保住了,但需要再做一次手术,才有站起来的可能。第一次手术的费用就让我借遍了亲友,第二次的费用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放下鞋刷,拿起毛巾,开始给皮鞋抛光。“只有钱能让女儿站起来,而尊严不能,为了女儿,我宁愿自己跪下来。”他的语速很慢,手也很用力。他很激动,因为我看到,有泪滴滴落在鞋面上,被他迅速地擦去。
擦第二只鞋子的时候,他平静了许多。我说:“当初你应该和小王说,媒体会帮助你的。”他说:“我不想接受别人的怜悯和施舍,即使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挣钱,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地让自己心安。”
他接着说:“那毕竟不是我挣钱的方式,所以挣够手术费后,我选择了离开。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女儿已经站起来了,我又可以做回我自己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当年我就是从擦两块钱的鞋走过来的,今天,我还会以同样的方式站起来。”他的眼神镇定坚毅。
鞋擦完了,我把两枚攥在手心中已经有点儿发烫的硬币递给他,然后握住他的手说:“你还会成为名人的,我坚信。”
在商场的另一角,我驻足回眸,他依然忙碌着,高大的身躯还是那样费力地弓着,双手在飞快地移动。酸涩的感觉再次袭来,一直控制着的泪水还是漫出了我的眼眶。
从商场出来,我决定徒步回家。道路虽然遥远,但我的两条腿从来没有这样有力过,也许名人擦过的鞋真的具有魔力。
(图/迟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