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子
乡下的亲戚扛着鼓鼓的蛇皮袋找上门,她是来看望她念高中的儿子的,大概隔两个月来城里一次。
打开蛇皮袋,黄绿青紫的瓜果蔬菜滚了一地。她脸红红地说:“农村里没啥好东西,自家种的水果蔬菜没洒过农药,可以放心吃。”她又说平时多亏我照看着她的儿子,她很放心。
她怎能放心?她的丈夫十多年前丧生于一场火灾,儿子是她十几年相依为命的心肝,是她生命的全部期望。
她屁股没挨着凳子边,就急着要出门,说是下午还要赶回村里去,要不然家里的二十二只兔子就该饿肚子了。
我拿起一把伞,跟她一起出了门,她使劲把我往回推,说外面太阳毒。我执意要陪她,前段时间太忙,很久没去学校,对于她请我照顧她儿子的嘱托,我心怀愧疚。
正是中午时分,公路上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几乎没有行人,头顶上的太阳龇牙咧嘴像要把人烤煳。
她走得很急,我把伞往她头上移。她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回头对我笑笑,从伞下钻了出去,怕忤了我的好意,又解释说:“我不怕晒,伞小,你遮!”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学生们都在教室趴在桌子上午休,课桌上面齐刷刷几十颗黑色的脑袋。她叹息:“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连睡觉都枕着课本。”
听见有人喊,小伙子兴奋地冲出教室。她亲热地抚着儿子趴久了变红的额头:“想妈了吧?”“嗯!”儿子使劲儿点头。她看我:“你看你大姐姐又来看你了。”小伙子腼腆地朝我笑。
她和儿子说着体己的话,无非是家里的兔子农田里的西瓜之类的。说完,她从腰下抽出一只装着钱的丝袜,袜子系在裤腰带上,打上了死结,她费了很大劲才解了下来,自嘲地说:“衣服口袋太浅,怕钱滑出来掉了。”
钱拿出来了,两张一百的一张五十的。她把两张一百的给了她儿子,把五十的重新放进丝袜里。
小伙子支吾着喊:“妈……”她慈爱地瞅着儿子,小伙子避开她的眼睛说:“我想买一个篮球。”她迟疑:“多少钱?”“最少三四十。”
她系丝袜的动作缓了下来:“下回再买吧?”儿子生气了:“下回下回,到底要多少个下回啊?”儿子强调着自己的理由,说是很多男同学都有自己的篮球,而他永远只能借别人的。
她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见她还是不同意,儿子的脸涨得通红,冲她嚷起来:“你到底懂不懂啊?自己没篮球,同学都会看不起我,这样我没法认真念书!” 最后一句话,有些威胁她的意思,她依旧沉默,脸色却变得很难看。我想,也许她是舍不得钱,毕竟在农村挣钱不容易。我伸手往口袋里掏。她觉察到我的动作,走过来,抓住我掏钱的手。她的力气很大,把我的手都抓痛了。
突然她扯下丝袜,哆嗦着拿出里面的钱,她闷头说了一句:“有了篮球你就能认真念书吗?”看到了希望的儿子不依不饶:“反正得买!”儿子的话音刚落,“哗”的一声,她手里的钱被撕成了两半。
我们一下子目瞪口呆,她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着,一字一句地对儿子说:“现在钱没了,你放心读书吧。”说完,她转身便走了,看也没看儿子一眼。
我怕她出什么意外,安慰了小伙子几句,急忙追上她。路上,她有些凄惨地说:“让你见笑了。”说着她的眼圈红了,“今年种在地里的黄瓜西瓜都不值钱,这两个月总共就卖了两百五十块。”
我安慰她:“小孩不懂事,好好教育就是了,何必把钱给撕了呢?”她停下脚步,黝黑的脸很坚定:“要断了他的希望,他才会好好念书。”
到了车站,她向我借钱买车票,隔着玻璃朝我喊:“下次来城里还你。”
我慢慢往回走,“要断了他的希望”这句话在脑海里回响。人不能没有希望,要不然活着也没意思了。而为了维护某个希望而掐断一些无关要紧的“希望”,是多么明智的决断。
(图/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