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北京大学1993年的拆南墙,以及2001年的重建南墙,都曾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为什么?前者象征着北大走出象牙塔,从注重政治与学术,转向强调市场与社会。至于后者,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整治大学周边环境”,而是意识到拆墙之举确实冲击到北大的教学及科研水平,使得原本以学理深厚、思想自由见长的北大,也逐渐变得急功近利起来。十几年间,以北大为代表的中国大学,左冲右突,上下求索,努力在精神价值与世俗利益的巨大张力中,寻求尽可能稳妥的“可持续发展”道路。
要说中国大学之过分“世俗化”,有几个观察角度:第一,强大的资本力量,凭借大笔捐款而影响大学的具体决策乃至办学宗旨,这样的例子,在中国还很少见;第二,大学为了“生产自救”,主动走向市场,筹办大小公司以及各种名目的培训班(如“董事长国学研修班”等),这方面,各大学各显神通,多少都有斩获;第三,教育行政力量强力介入,使得各大学缺少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自主”,这是中国大学的特色,摆在面子上,谁都无法回避;第四,隐约存在着的学术与权力之间的相互交换,比如大学送现任官员博士头衔或教授职称(通过合法手段),敦请有魄力且有资源的退休官员出任院长或校长。后者现在很时髦,不说投桃报李,就算全都出于公心,此举在为大学带来丰厚人脉,使得其日后“好办事”的同时,也带进了某些官场气象,让大学里“行政主导”的趋势越来越明显。正所谓“有样学样”,今天中国的大学,变得越来越像官场了。
前面提到的美国密歇根大学,因是公立大学,必须接受政府的检查与指导,校长及教授们抱怨“行政权力过度约束”,因此,杜德斯达在《21世纪的大学》第一章绪论中,专门讨论“政治力量对大学管理和使命的过分干预”。可他说的那些事,比起中国的大学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行政力量的过度干预,以及大学中人的曲意逢迎,导致今日中国一些大学混同于官场。风气陡变的结果是,大学校园再也不是清净之地,更谈不上“圣洁”二字。过于世俗化的,除了办学理念,还有教授、学生的精神面貌。大学中人,本应追求独立人格以及自由表达的权利,但在商业以及行政的双重压力下,这种“声音”已逐渐消失了。
这就说到人们常常议论的大学是否需要“围墙”。在我看来,围墙分有形的与无形的两种。有形的围墙,欧美各著名大学或根本没有,或不很明显。可不管置身于中小城市(如哈佛大学、海德堡大学),还是大都会(如哥伦比亚大学或巴黎四大),人家的校园都很幽静。而今日中国大学校园之“热闹”,让人叹为观止。我们的校园,有高大完整的围墙,但根本挡不住商业大潮以及世俗口号铺天盖地,以至你想“躲进小楼成一统”,都很难做到。大学与社会的“零距离接触”,以及高校的过分世俗化,使得围墙里头的教授与学生,都很难再有一颗平静的心,踏踏实实地做学问。
去年3月,我在《望新闻周刊》发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批评当今中国的大学“太实际了”,没有超越职业训练的想象力。校长如此,教授如此,学生也不例外。“大楼”不能取代“大师”,这是目前大家谈得比较多的。我想补充的是,“学问”不等于“精神”,办大学,必须有超越技术层面的考虑。学校办得好不好,除了可以量化的论文、专利、获奖外,还得看这所大学教师及学生的精神状态。好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有明显的精神印记。记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这样开篇的:“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请允许我套用:大学以精神为最上。有精神,则自成气象,自有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