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问:你更偏爱自己的哪些作品?
答:……《女人》那样的凌厉与铺张,是有其来路和缘由的。这样的一种激情可谓奢侈和浪费,但这是在长时间的堆积和酝酿下,在某一个合适的点上迸发出来的铺张。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种东西。在今天,我既便想要如此痛快地挥霍一番,我也已经无力做到。总的来说,我的写作还是顺其自然的,这个自然,就是当时的心境和当时的认识。至于什么样的东西更恒久,我们都无法预测,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正确答案。
我偏爱的作品是《静安庄》、《咖啡馆之歌》和《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小酒馆的现场主题》以及《十四首素歌》、《时间美人之歌》。《女人》当然算是我的代表作,我不能说我喜欢其中的全部作品,但有一部分却是我非常喜爱的。
问:你在进行创作时,是否受过与男权主义对立的“女性主义”的左右或影响?
答:“与男权主义对立的女权主义者”这样一种形象,不仅仅是评论家在塑造,整个社会、整个意识形态都合谋共造了这样一个“母老虎”式的女权主义形象。事实上,我认识的许多具有女性意识和女权思想的女人,都是会生活和有亲和力的女人。某种程度上,比社会意识塑造出来的所谓“女人味”更鲜活更有魅力,因为她们更能理解和认识自己,更能掌握自我。
我现在想要澄清的并不是我在诗歌中的形象,我个人在诗歌中所呈现出的形象,诗责自负。每个人都有权作各种解读。我想要澄清的是对“女权主义者”(现在又被正名为“女性主义者”)的一种概念化理解。
女性主义思想我虽然接触不算多,不算深入,但肯定在我的生活和写作中都存在着影响。而具体到某一首诗的写作,那就视情况而定;也视诗歌的主题而定。
问:你曾说不想给写作确立一个性质,这样能使写作有更多“可能性”,现在还在维护和追求这种可能性吗?女性诗歌的标签对你的“可能性”有没有破坏性的影响?
答:“女性诗歌”作为一种标签,肯定对女性诗人有着很大的影响。就像我在一篇文章中所说:大多数有女性主义意识的女作家,女艺术家都对被贴上“女性主义者”的标签感到反感。多数女艺术家害怕被就此归类。“这个标签的杀伤力太强了”。这是美国艺术家琼·西蒙的话。所以,多数女性作家既有强烈的女性意识诉求,又试图超越被概念化和生物化了的“女性艺术”标准。至于我自己,从80年代写作《女人》开始,这个标签如影随形,现在我反倒习惯了。而且也不再介意。我觉得在某一种局限里,或在某一个符号中寻找自我,虽然是一件不易的事,但是我们可以从中寻找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多的自由,会促使作家对自己的写作有更清楚的认识。
问:你给自己的写作有过分期吗?
答:没有什么分期,只是在80年代中期,我写得更多,情绪最为饱满。但现在看来,并不一定是成果最丰的时候。90年代中期的一段时间里,我想我的写作状态较为成熟,也较为让我满意。我的写作一直延续到现在,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创作始终有一种新的期待,换句话说,也许我对自己的作品并未真正地满意过。我也不喜欢一种重复的写作,因此我才始终饶有兴趣地在这个写作领域里寻找变化。
问:你被一些人称为“中国的普拉斯”,但其实你和普拉斯是很不同的,对吗?
答:我的生活我的写作都与普拉斯完全不一样,普拉斯只是某一阶段我所喜欢的诗人。你说得很对,我并没有她那种疯狂和自毁的冲动意识,在某一特殊时期里,也许我写作中的某些点是与她一致的。正如我喜欢弗里达·卡洛一样,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某种与我相似的激情。但除此之外,我其实并没有她那种极端的绝望感。或者说,既使有过,我也已经通过写作《死亡的图案》将它过滤掉了。在那之后,我的写作和我的生活,都与我内心的希望逐渐达成一致。
问:对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这样一些写作潮流,你有认同感,还是有疏离感?
答:我想不能用认同或疏离这样的简单划分来谈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女性写作与身体发生关系是很自然的,因为女性更多地从自身出发、从经验出发去看待世界。可以说女性的写作从最初一直就是体验性的,而不是90年代或新世纪之后,才冒出来的什么新鲜概念。唐亚平和伊蕾80年代的诗歌早就在充分地表达那一时期的女性性意识。今天的下半身写作当然也是延续了女性写作自我认同的这样一种背景。只是在新的一代女诗人中,新的表述方法和新的视角使她们充满了活力。尹丽川和巫昂的诗我都很喜欢。但我也觉得不能仅仅用下半身写作这样的概念来规定她们。我读她们二位的诗集时,从中发现了她们诗作的丰富性,她们的作品中有很多对当下社会问题的关注和表述(很多方面超过了我们这一代诗人),但是在一些选本里,这样的诗是看不到的。一般选的都是她们与身体有直接关系的作品。所以我认为,这样或那样的概念,都是被制造出来的。有时与作家本身的写作有关,有时根本无关。而下半身写作和女性写作这样一些最终被硬性规定了的概念,有时的确将女性作家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尤其是那些不喜欢被分类的作家。
问:是否担忧创作冲动的减弱并对未来及未来的写作产生恐惧感?
答: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实际上我常常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会为自己的这种前景担忧和力求奋力去改变它。而现在,我逐渐相信某种东西会一去不复返。例如激情、才能、灵性和与之相连的易碎微妙的东西。但我也相信这是极其自然的过程,我相信我会坦然面临这种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