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一曲晚歌,一曲挽歌?

2008-06-26 10:37逐水流
百家讲坛 2008年12期
关键词:严嵩皇帝

逐水流

公元1505年的北京城没有什么特别的异样,该发生的,不可遏止地发生着,不该发生的,也没有人能够制造奇迹。这一年,较为温和与勤奋的孝宗皇帝朱祐樘病死在36岁的年纪。也是在这一年,25岁的江西分宜青年严嵩考中进士二甲,随后进入国子监被选为庶吉士,成为编修。这是明朝的制度,有点像储备和培养预备官员。如果没有意外,三年后就放任做官去了。

严嵩比较顺利地取得了官场“入门券”。但在接下来的日子,这位新进士似乎生活得并不愉快。不愉快的证据是,不到两年时间他就辞归了,理由是身体有病。

“小隐隐于野”,严嵩回到家乡分宜,筑屋钤山,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读书隐居生活。生活的风帆刚刚扬起,严嵩却毅然后退,选择隐居,其中原因暂且不去推测了,而且这也并非表明他就是“性本爱丘山”。从诗品能看出人品,严嵩的“近知理俗事。学种南山豆”远非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来得真切自然。更何况安贫乐道是绝少数人的游戏,因为这必须具备沉着的“安”和可乐的“道”,外加唾手便得的“贫”。如果条件稍逊,退而求其次,至少也要在红尘俗事里历经磨难,遍体鳞伤,像陶潜那样感叹“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然后抱着一颗受伤的心,回家、隐居。严嵩的情况显然都不符合。

所以他的出世是合情合理的必然,他的隐居是以退为攻的准备。

重回官场

正德十一年(1516年),严嵩重回官场。虽然“为诗古文辞,颇著清誉”,但他的出场却有悄然之感,因为当朝皇帝根本不在乎多一个或少一个可有可无的官僚,平民百姓更没有期待横空出世个什么青天大老爷。就这样,悄悄地,他来了,正如他悄悄地离去。然而,这悄然既让他无奈,也让他不甘心。所以还朝之初,他对时政多有批评。他批评崇信道教的武宗“天下所疾苦莫如逆竖妖僧”;指责皇帝“费数百金”,运楠木到京城……虽然“以骂成名”有许多成功范例,但严嵩的骂算是白骂了。因为以15岁的年纪登上皇帝宝座的武宗朱厚照,始终以顽童的姿态执政,他宠信的是太监,依赖的是道士,热衷的是美女,专注的是长生。于是乎,远在南京当国子监祭酒的严嵩的义正词严又怎么能够掷地有声呢?皇帝有皇帝的乐趣,严嵩有严嵩的无奈。

光阴似箭,一转眼,来到了嘉靖七年(1528年)。在这十余年间,严嵩官运平平,默默无闻。其实这种寂寞状态十分有利于思考,特别是对于那些不甘寂寞的人。比如一心想出仕的孔子说:“学也,禄在其中矣。”同样并不得志的严嵩进一步指出:“禄不逮养,学未有成。”原来学习的目的一直就很明确,箭头直指功名利禄。如果学了半天,什么也没得到,或者得到的不足以养尊处优,那不全是脑体倒挂浪费生命吗?

严嵩的这一思想认识在嘉靖七年得到了贯彻落实。

这一年,严嵩奉世宗之命祭告显陵。回来后,他一改对道教迷信的指责,而是将祭奠过程中的种种天降祥瑞,仔仔细细写成奏章呈上。严嵩的奏章不仅问题抓得好,而且文采极佳,凡是种种,恰到好处地敲在了皇帝的心坎上。笃信道教、迷信天眷的皇帝龙颜大悦。皇帝就这么一高兴,严嵩立即被升为南京的吏部左侍郎,并很快迁为礼部尚书,后又改任吏部尚书。

真是时来运转风吹帆,得来全不费功夫。自此,严嵩正式跻身于上层官僚。

命运的分水岭

上层官僚的内涵是接近权力核心。核心与边缘的关系当然不言自明,走上仕途的人大多对权力核心更是心驰神往。所以严嵩毕恭毕敬、兢兢业业地以小步伐向着核心靠去。也许是因为他的“努力”,或许是因为皇帝的“慧眼”,更可能是因为上天的“眷顾”,严嵩在嘉靖十五年的京察(明清时期定期考核京官的制度,其中明代每六年举行一次)时,被留了下来。

这一年可以作为严嵩命运的分水岭,因为留在北京的严嵩此刻已迈向巅峰的跳台。

武宗朱厚照31岁时,死了,无嗣。朝廷上各种力量角逐后的结果是,让他远在安陆(今湖北钟祥)的堂弟朱厚熄肩负起大明的祖业。

又一位15岁的少年天子诞生了。不过朱厚熄与他的堂哥似乎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首先,他没有染上深长于宫中的习气;其次,两年前,也就是他13岁时已经在安陆承袭藩王位;第三,就是他有无以伦比、与生俱来的超级敏感与超强自尊。这些因素使朱厚熄在走向从天而降的皇位时,充满了小心、谨慎、戒备与疑虑。因为他不知道皇宫什么样,不知道北京什么样,不知道前途什么样,他只知道不能被别人利用、不能由他人摆布。于是他像个高度紧张的刺猬,竖着浑身的刺,来到了北京城。初来伊始,他就开始了与北京、与大臣之间不可回避的较量。其实皇帝与大臣之间除了天经地义的命令和服从关系之外,另外还有无形无声、无痕无迹、无休无止的暗中较量,特别存在于权臣与由权臣议定确立的外来皇帝之间的较量。所以朱厚熄坚持从大明门进入北京城,直接登基,而不是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择日登极;他坚持继位不继嗣,并由此引发长达近二十年的“礼仪之争”,而这“礼仪之争”几乎成了嘉靖朝官员的站队问题。

朱厚熄与他堂哥不一样的地方,还表现在即位之后的一些政策上。朱厚熄一上台就诛灭了作恶不少的太监钱宁、江彬,并精减了锦衣卫。强硬性格加上铁腕措施,使得朱厚熄很快就稳固了地位,稳定了政权。

朱厚熄的一系列举措就像一阵清风,吹遍朝廷内外,人们拭目以待他励精图治的新气象。但是“励精图治”是一件枯燥乏味、艰难复杂的事情,朱厚熄很快就烦了。他的烦可不是撒手不管,一概任之,他也像他的前辈一样,在修道、炼丹、苦苦探求长生不老之中填补治国的“疲劳”。对待女色,朱厚熄更多的是将美女视作炼丹的一剂药,少了一份爱怜,多了许多残暴,而且想杀便杀。他的这种作风导致了历史上一次非常罕见的宫廷谋杀一一十几个弱不禁风的宫女想趁他熟睡之际将他勒死。这次事件后,朱厚熜听从道士陶仲文关于“二龙不相见”的说法,搬出大内,移居西苑。从此,“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

可是,朱厚熜虽不理朝政,但他权柄在握,并且对所委任大臣多疑善防。天生性格加上后天环境,这一切决定了活了60岁、在位45年的朱厚熄乖僻固执、暴戾无常。皇帝的性格也许决定国运,但更多的是决定着身边大臣的命运。比如说严嵩。他的荣辱兴亡与朱厚熜紧紧相连,或者说就连在朱厚熄的一颦一笑之间。《明史》称“嵩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这说到了问题的大部分,但却淡化了问题的另一面——“英察自信”的皇帝。

留在北京城的严嵩,很快就以两件在官场上看来最平常不过的拍马溜须事件取得了皇帝亲信的地位。

嘉靖十七年,朱厚熄再次提出要将其父亲谥为献皇帝,以入太庙,这已是“礼仪之争”的余波。在“礼仪之争”的初级阶段,严嵩还没有发言资格。现在有了发言权的严嵩与朝中大臣一样,皆

上书阻止。朱厚熜非常不高兴,所以他很生气地发表了《明堂或问》,责问廷臣。还是严嵩反应快,他见皇帝生气,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与严重,于是“尽改前说”。不仅改说,而且还落实到行动,“条画礼仪甚备”。他几乎一手承办了这次“尊谥配庙”活动,结束后,又写了((庆云赋》、(《大礼告成颂》两篇文章。“礼仪之争”也就此告一段落。

另一件事,其实也是个态度问题。朱厚熄将“御香叶冠”赐给五位内阁大臣,这几位大臣似乎都显得不够重视,特别是当时的首辅大臣夏言,他不仅不戴皇帝赐的冠,还不应召,这使“帝怒甚”。而严嵩呢,立刻戴冠应召,还害怕弄脏了叶冠,用轻纱笼着。皇帝见后,就像吃一块快融化的糖,又甜又软,觉得严嵩好亲切。

除此之外,严嵩的“醮祀青词”也写得文采飞扬,恰得圣心,于是“非嵩无当帝意者”矣。

多米诺骨牌倒了

飞黄腾达的跳台悬悬高筑,严嵩的时代来临了。从嘉靖二十一年开始,一个大臣可以拥有的最大权力,一位文臣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严嵩都有了,并持续了长达20年之久。然而,严嵩能够较长时间地维持这个峰值,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听上去似乎蛊惑诱人,而其实不过是个高规格的豪华夹缝罢了。

朱厚熜自嘉靖二十一年宫婢之变后移居西苑万寿宫,国家的权力中心也就移到了此地。而严嵩的兢兢业业、恭敬温顺,使皇帝逐渐感到只见严嵩,就足以实现方便快捷的“一招鲜”,所以入直文渊阁的严嵩“朝夕直西苑板房”,为了能随叫随到,他“未尝归一洗沐”。这时已60岁的严嵩可谓鞠躬尽瘁,“不异少壮”。皇帝看在眼里,记在心头,于是赐给他一块“忠勤敏达”的银牌,以示褒奖,并且扩建了严嵩住宅,赐给他一些名花名草装饰庭院,此外,还“朝夕赐御膳、法酒”。

看上去皇帝与严嵩之间你情我愿,一片和谐,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没有单纯到这种程度。

弹劾严嵩的奏章一篇接一篇,很多大案要案都难以避免地牵扯到严嵩。每当有风声雨声吹到皇帝耳朵里时,严嵩就“亟归诚于帝”,认真地检讨,顺势推掉一些责任,态度卑微。就这样,皇帝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他。但千万不要认为皇帝的原谅是不察自明的盲目,在皇帝的家天下,除了谋反之外,其他事都可以原谅,只要皇帝高兴。所以有头脑的皇帝惩治小贪以示儆戒,纵容中贪以显宽容,铲除大贪以充国帑、以安民愤。

严嵩应该知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可是,皇皇上天,大多数人对于“功成的期望都没有上限,于是便茫然不知何时何地而“身退”。所以严嵩从花甲之年不识滋味地干到耄耋之岁,这期间,他有风光,有满意,有成就感,但面对多疑怪戾的皇帝,他更多的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并且,严嵩与同僚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

明朝的内阁制建立之初,仅仅只是作为皇帝的参谋,没有实权与定制。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与事务嬗变,内阁的权力逐渐扩大,成为掌握军政实权的常设机构。内阁大臣一般由五人组成,其中一位是首辅。严嵩刚入阁时的首辅是夏言,他与这位首辅的渊源也很是悠久。

夏言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严嵩当时是这场会试的同考官,两人有师生之谊。夏言中举后,如乘东风,如驾青云,很快就发达了。反过来,夏言引举严嵩为礼部尚书、入内阁,他于严嵩有了“引荐之恩”,于是便视之为门客,待之以傲慢。夏言这个人个性十足,除了上面提到的不理睬皇帝的“御香叶冠”,他还常常发表与皇帝相左的议论,所以在嘉靖二十三年被免去首辅之职。但不久,“帝微觉嵩横”,命夏言再次出任首辅。复出后的夏言对严嵩的态度与以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盏气凌嵩,颇斥逐其党”,并且还威胁要查办严嵩父子的罪,这使“嵩父子大惧,长跪榻下泣”。虽然不久之后夏言惨败在严嵩手下,但有史可载的严嵩“大惧”与“长跪而泣”出现了若干次。

对待其他官员,严嵩的所作所为也与忠臣良相相差甚远。一般来说,他就是根据皇帝的心情,揣摸皇帝的意图,掌握时机,或“微言中之”,或“触帝所耻与讳”,不遗余力地排斥异己、打击政敌,以保全自己,比较典型的案例就是铲除弹劾詈骂他的沈炼与杨继盛。

对严嵩的检举与弹劾主要集中在贪贿与揽权两方面。针对他的工作能力,似乎没有出现“无能”的指责。他任首辅期间,困扰明王朝的主要外患是与北方鞑靼部的战事以及东南沿海的倭寇问题。面对这些重大问题时,严嵩的工作能力与表现还算可以。他认为蒙古人是“抢食贼,不足患”,可这并不说明他轻敌。恰恰相反,他一再强调守险、固边、不轻战。他清剿倭寇的方针一是摸清倭寇的老底,找准打击点。二是扩大统帅的权限,便于随机应变。倭寇问题在嘉靖后期基本摆平。在这两件事的处理上,严嵩算是尽到职责,总体看来既没有给大明捅大娄子,也没有留下后患。

内政方面,严嵩发言较多的是建储问题。建储,是封建王朝的家事国事天下事,由于其交叉混合性强,所以往往牵扯帝国神经中最敏感的那一根。嘉靖三十二年时,东宫的人选还未确定。本着对国对家负责任的态度,严嵩一次再次地上书,劝告皇帝“自古帝王莫不以豫建太子为首务”。严嵩此举在同朝大臣中引起了好感,但却讨了皇帝的烦心。

在权势炽盛的位置上工作了20年,严嵩一如既往累积的错误,终于量变到了质变。而引起质的飞跃的最重要因素之一是失去了皇帝的欢心。

皇帝的宠爱就像一个华丽而不实用的盖子,一旦掀开,盖子下的霉烂与腐朽就让人刺眼并难以忍受。问题的核心不在于盖子的华贵与盖子下面的霉斑,而在于掀不掀开。

一位80多岁的老人,就算还没有躬腰驼背、老眼昏花,但肯定有丢三落四、言不达意的情况出现。就如前面提到的,严嵩对于建储的发言,已经有了迂腐之气。嘉靖四十年,严嵩对一件事情的判断与发言,更是显然已有了81岁的思想短路。这一年,朱厚熄居住的万寿宫失火,在朱厚熄身边干了20年的严嵩竟然建议他暂时徙居南城离宫。南宫曾是软禁过英宗的地方,老糊涂的严嵩不知道犯了忌讳?而侍侯一旁、眼明手快的徐阶立刻说,还是抓紧时间,尽快尽好地重建万寿宫吧。这句话就像当年严嵩取得皇帝的欢心一样,朱厚熜立刻抛弃严嵩,对徐阶亲近有加。

深感恐惧的严嵩,置酒请徐阶,徐阶摇摇手笑着说,谢谢谢谢,不敢不敢!邹应龙在某内侍家里避雨时听到了风言风语,立刻上书“极论嵩父子不法”;由徐阶推荐的道士蓝道行,看着皇帝的脸色,占卜出大奸臣的名字——严嵩。

多米诺骨牌倒了,仅仅是皇帝心情不佳时挥动一小指而已,倒牌的气势如破竹:罢官、抄家、问罪、伏法。过于长久的首辅生涯,以及不算检点的生活作风使严嵩有许多可供指责的地方,于是他的罪状被轻而易举地罗列出来。接任内阁首辅的徐阶一手承办这个轰动一时的腐败大案,许多鲜为人知的黑色内幕大白天下,与严嵩相关的事都被否定,与严嵩相关的人“皆伏诛”。伏诛的人中有罪有应得的,比如严嵩的儿子严世蕃。这个“短项肥体”瞎一只眼睛的公子哥儿,倚仗着父亲的权势入仕。要说才能,他或许是有的,史书称他“颇通国典,晓畅时务”、“熟谙中外官饶瘠险易”。可以说,他为成就其父的奸臣之名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在对倭寇战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胡宗宪,也因其与严嵩关系密切而受到牵连被杀。

在位长达20年的权臣倒台,肯定是重大历史事件。但是严嵩的“事迹”能够广为流传,深入人心,或许还与一个契机相关。严嵩的众多仇家中,有一个叫王世贞的,他的父亲王忏因兵败而被严嵩下狱处死。王世贞不仅在诗词文学上颇有建树,业余时间还进行戏剧创作。他以严嵩父子为原型,写了一部反腐倡廉的现实主义题材剧本——《鸣凤记》。此剧上演后,很受欢迎,空前成功。

命运就这样被一些大大小小的棋子定局了。

84岁的严嵩致仕回乡。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曾经以他为荣,他同样也以成功人士的风度为家乡修桥铺路、题词捐钱。然而,当他身败名裂、孤苦零丁、不名一文地落叶归根时,曾经趋炎附势、趋之若鹜的拜访者犹如萧瑟的秋风,吹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嗤之以鼻、避之不及。于是高寿的严嵩在家乡过了两年乞丐般的生活,在穷困潦倒中病死在一座破庙外的荒坟地……死后“不能具棺椁,亦无吊者”。

晚风吹过,撩起严嵩肮脏、褴褛的衣裾,就像无情的历史。

编辑汪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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