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统奎
3年“村官”路,宿迁大学生“村官”们还没走完1/3。这个特殊的群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试图变革农村经济、维新农民观念、缩小城乡之间那道越来越大的鸿沟——这一宏大的历史命题,是他们能够完成的吗?
在宿迁,有个大学生“村官”的故事不停地被各级干部说起.连市委书记张新实都主动向记者转述——宿城区屠园乡陈海村会计出缺,盐城师范学院新闻系毕业的大学生“村官”付晶晶被拥立补缺,当地村民还自豪地说,这是省里派来的会计。“会计是一个敏感的职位,大学生‘村官初来就被信任和重用,很了不起。”张新实颇为得意。
省委选派,这4个字是一副耀眼的政治光环。付晶晶从南京出发,省委书记送行,到了宿迁,岗前培训第一讲是市委书记张新实,下到县区,县(区)委书记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到乡镇时,乡镇书记为她接风洗尘,一路风光,仿佛是状元衣锦还乡。
付晶晶和其他分到宿迁的253名大学生“村官”都生于1980年代,曾被冠予“小皇帝”、“小公主”的称号。如今,他们大学毕业了,“上山下乡”,选择去农村任职3年。一个充满朝气与理想主义的新群体就这样宣布诞生了。
大学生“村官”们出发了但一点也不轻松。因为从他们做出决定的那一天起就备受争议与质疑,甚至是鄙视。批评者说.这是一批不敢面对当前竞争激烈的社会,跑去农村避难的懦弱者。
选择:勇字当头
4月26日下午,在沭阳县官墩乡政府会议室,记者见到了一位女大学生“村官”,她叫陈芳,身材瘦小,大约1.5米,扎着一个马尾辫,给她递名片时,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一脸含羞的笑容。陈芳毕业于扬州大学文学院文秘专业.现在身份是花扞村支部副书记。
“为什么会做这个选择?”
面对这个问题,陈芳愣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说出来不知道大家能否理解,是一种责任感,我不回来,谁还回来建设家乡?”陈芳是沭阳县人,在这个时代,被称为“返乡知识青年”,但她却强调这不是突然之举。念大学时,宿迁人这个身份曾让陈芳无比尴尬,班上大多数人不知道宿迁在哪里,苏南的同学提起苏北“更是那种言语”。
陈芳坦率说,就业也是一个现实的选择。在她看来,又能解决就业,又能以自己所学,为家乡的建设添砖加瓦.这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当然较之班上其他71个同学,这是一个另类的选择。只是陈芳怎么也没料到,班上同学“基本上都是反对,亲朋好友没一个赞同,家里人说,好不容易送出去,又回来了”。
“这个工作不是一个女孩子做的。”做了20年村支书的父亲劝她。外表文静的陈芳其实争强好胜得很:“他没有同意,我也来了。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做!首先要尝试一下测验一下自己有多少潜能,3年后不能适应被迫离开,走也无怨无悔。”陈芳是看到通知后就毫不犹豫地报名的。
“家人的反对,亲戚的不理解,甚至有同学的轻蔑,我们都默默地承受下来。”这是很多大学生“村官”的共同感受。另一位宿迁大学生“村官”任杰,更流露出一股将经风历雨权当养料的豪情:“作为80后的一代,我们将在今后的10年、20年走上重要的领导岗位,作为支撑中华民族的脊梁,如果一味只图物质生活怎么行?没有责任怎么行?没有压力怎么行?……就像温总理所说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需要有一些仰望星空的人才能发展。”
陈芳说,做这个选择,不能有太多的私心,要抱着真正做事情的心态,能够学有所长。这个私心指的是,以空间换时间,在这3年里考研究生或公务员,考上就走,即所谓“跳板说”。
还有一种不好,就是把这个选择看得很浪漫很诗意。招考面试时,考官请一个女大学生描述农村,她答:我喜欢沈从文《边城》里展现的湘西农村,那样纯净,那样简单,又略带诗意。考官严肃地对她说:农村不是诗意的,它是最现实的。这个现实,一名宿迁的大学生“村官”如是描述:“村里绝大多数土地是冬种小麦夏种稻,辛苦一年下来亩产不足1000元,卖粮后几百块的收入也许就是他们家几个月的生活费;饿不死的一日三餐,坑坑洼洼的道路,破旧的村部,脏乱的村容村貌。”
记者得知,一名来自周庄的女大学生“村官”中途退出,离开沭阳回江南去了。“她是独生子女,父母身体又不好,希望她留在身边。当然经济差别也是一个原因。”沭阳县委组织部的人如是说。
分析到宿迁来的这一批大学生“村官”,农村出身的多,城市出身的少,大城市的很少,乡镇县城较多,一般院校名额比较多,名校人数少得可怜。
“这是一个差异化选择的时代,我们和那些选择留在城市或者去外企的人不同,这也是个性。”任杰说,80后张扬个性,不同的选择就是个性。
磨合:心理落差
2007年7月19日下午4点,封其兵第一次来到泗洪县上塘镇,这里给他的第一感受是:偏、远,以及落后的基础设施。未来3年,镇政府就是他的“家”,吃吃喝喝睡睡的地方。离开徐州工程学院时封其兵还什么都不是,但经过南京奥体中心壮行会的“授勋”仪式后,再以大学生“村官”身份来到上塘,这位个头壮硕,身高1.78米,体重180斤的连云港农家后代一下子变得很是个人物。
兵马未到,粮草先行。上塘镇一共接纳10名大学生“村官”,镇政府已经为他们每个人腾出一个单间,并按照市委组织部的指示,每个房间一台电视、一张办公桌、一张单人床、一个布衣柜、一个宽带接口,以及一整套生活必需品,此外还配备了一辆新自行车。就是正式公务员报到,都没有这个架势和待遇。这一笔花销,宿迁市每个县区各花了100万。“真正让他们感受到‘家的温暖。”泗洪县组织部副部长姚雷说。
另一个让姚雷觉得“不平”的是,大学生“村官”的工资比他这个组织部副部长还多100元左右。江苏省财政为每个大学生每年买单1.8万元,也就是月薪:1500元,但要求县级财政得配套支付四金等费用,后来市委书记张新实又大笔一挥,批示大学生“村官”一律享受市级事业单位待遇,每人工资标准提高到月薪1632元,比县里一般干部工资高400元左右。
大学生“村官”住在乡镇政府,这是江苏省委组织部的规定。由于是中共党员,封其兵被委任为垫湖村党支部副书记。于是,封其兵当起“走读生”,每天骑自行车下村,从镇里到村部大约6公里,第一次骑车下去花了40分钟,而且是大热天,封其兵一身汗水,额头和眉毛上都挂满水珠。大学生“村官”之苦,首先从“行路难”开始。为了早早赶到村部,封其兵基本上都是6点出发。
无处使力,无从下手,这是很多大学生“村官”初下农村时的共同困惑,采访中记者听到各种抱怨,“我们不是农民,不是大学生,不是干部,身份很尴尬,村委会职能分工也不具体,角色转变的过程非常痛苦”,“农村工作很平凡,但难度较大,
很多时候你充满激情,但是工作的时候你会发现,仿佛一个有力的重拳打进棉花包里一样,无法用上劲”。封其兵也感慨:“有时候苦口婆心却得不到群众的理解,不过从中我也学到了如何去协调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如何去调整自己的心态。”
虽然江苏省委书记梁保华到宿迁考察时亲自寄语大学生“村官”——从小事做起,从具体的事做起。然而,当扑面而来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时,大学生“村官”们困惑了:“担心自己会被磨得平淡,无精打采,与当初目的背道而驰。”来的时候,激情满怀,面对琐事消磨,大学生“村官”们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他们是下来改变农村的,但似乎自己在被农村改变,“激情在梦想中燃烧,梦想却在现实中夭折,曾经以为自己就是救世主,可是面对老百姓叫苦叫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能力是那样的有限”。
在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式碰撞中,整天在康居建设、拆迁、计划生育和卫星调试等琐碎工作上消耗时间的封其兵总结说:“工作上缺乏足够的社会经验、思想上不够成熟、信念不够坚定,心理落差较大,生活上还需进一步适应。”而他,曾经有过放弃的念头,差一点就选择了离开。
2月中旬,宿迁254名大学生“村官”集中在华西村培训,封其兵接到一家外企的电话,请他去天津做机械销售,年薪6万,“说实话,我有兴趣”。但是,最终他选择了留下来。为什么没有走?“不好意思,这边感情留人”。这是实话,宿迁市上上下下都在说把他们“当亲人子女来关爱”。
其实,要说留下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封其兵说那是政治待遇。比如说,他不仅当选了上塘镇人大代表,2008年初。还与另外9名大学生“村官”一起,被特邀参加了宿迁市委全体(扩大)会议,这是“至少乡镇党委书记才有资格参加的会议”。至于各区县的所有大会,一律扩大到大学生“村官”。
度过磨合期,封其兵眼前一片海阔天空。如今,他因为在网络上帮农民卖草鸡、鸡蛋,并帮农民将“垫湖仙米”远卖上海,价格从5元升到18元一斤,已经成为宿迁市大学生“村官”的明星,眼下又整合100多户农民搞规模经营,今年要将“垫湖仙米”扩大到5000亩。可以说,封其兵找到了自己的合理定位。
创业:重拾梦想
如果大学生仅仅把到农村任职作为一次就业的机会,或当作报考公务员、读研等的跳板,而甘于“听取蛙声一片”的悠闲生活,这便违背了大学生“村官”制度的初衷。到宿迁的254名大学生‘‘村官”中,到目前为止仅有一名考取教师,离开宿迁。
张新实主动跟记者谈起“跳板说”:“不要怕,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只要他们到农村体验过,将来考量问题出发点就不一样。”这是否说退出大学生“村官”制度是自由的?泗洪县组织部副部长姚雷说:“如果你有更好的发展,我们不拦你,支持个人发展。”
也就是说,虽然没有明确写在文件上,但大学生“村官”制度是一个开放的平台,“没有强制性约束”,但姚雷说:“从内心来讲,我们希望他们留下来,我们需要人才。”对一方百姓来讲,他们最渴望的是脱贫致富奔小康,最苦恼的是缺乏致富门路,希望大学生“村官”能够带来看得见的实惠和利益。
张新实让大学生“村官”们去华西村培训,去听吴仁宝讲创业经,就是想让大学生“村官”树立“为官一任、致富一方”的责任感并激发创业激情。沐阳县设立300万大学生“村官”创业基金,宿城区从省扶贫办小额贷款中划出150万作为太学生“村官”创业基金,其他县区主要从融资帮办上予以支持,每个大学生“村官”最高可以贷5万元,利息由政府支付,“让有意创业的大学生通过借贷形式勇挖‘第一桶金,干给农民看,带着农民富”。
在峰山乡乡长办公室见到秦树峰时,记者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身材瘦弱、满脸青春痘的24岁男孩已经创业了。
秦树峰在去年的村“两委”选举中,以居委会主任助理的身份参选,被选举为峰山居委会副主任,“94%的得票率”。秦树峰毕业于南京民办高校三江学院电子通讯专业,出生于盐城农村,父亲当了18年村支书,后来创业办工厂,成为一位百万富翁级农民企业家。
“作为‘富二代,为什么不回去跟父亲干好接班?”
“我想拥有自己的人生,另一片天地。”秦树峰说。
“秦树峰创业精神比较强,没有顾虑,脑子比较灵活。”峰山乡乡长张旺介绍说。秦树峰跟记者解释说,他到农村的主要目的是带民致富,可带领农民致富不是耍花招,而是自己先去做,让农民看到收益。“看到我的成功,才会跟着我去做”,秦树峰告诉记者,他大胆创业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当大学生“村官”不被同学认可,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成功来证明“我到农村一样可以做老板”。
幸运的是,秦树峰有一个好爸爸、富爸爸,让他可以把创业梦想变成事实。
秦树峰创的第一份业是反季节西瓜种植,今年2月26日,他投资10万元承包了50亩土地用于建设反季节水果大棚。根据目前的实际种植情况和市场行情测算,每亩一年可创利3000元以上,而这些地农民原来种植农作物一年创利不足500元。接下来,秦树峰又投资30万元,承包了300亩山地种植菊花,预计每亩菊花的纯收入应该在2500元以上,“如果试种成功的话,通过3~5年的努力,可以在峰山地区形成3000亩左右的菊花种植带,从而形成一个集菊花种植、脱水加工、营销的一条龙产业。”
当然,秦树峰的创业才迈出第一步,西瓜和菊花都刚刚种下,成效还有待时间检验,但记者质疑,这是否与民争利,为什么不让农民土地人股共同创业?“第一年老百姓不敢入股,他们输不起,输了他们就没饭吃了。”秦树峰的解释,部分揭开了农民创业难的原因。秦树峰向农民租地,350元一亩,并聘请地主当“农民工人”,月薪1000元左右,目前他已经解决50人就业。
“秦树峰的到来,为我们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一个人承包这么多土地,我们就不敢。”峰山居委会支部书记汪家林对记者说。
喜欢看帝王书的秦树峰从帝王身上悟出一个深刻教训,做任何事情不要犹豫,要果断。他并不在乎同学对他的选择的评议,他说:“如果我创业成功,带民致富,他们待遇再高,也没有我这种成就感,因为我个人的追求达到了,而他们还在漫无目的地上班,为了赚钱而工作。”
未来:依然混沌
宿迁市委研究室给记者提供了一份调研报告:相当一部分大学生“村官”还对自己3年后有什么样的出路感到比较迷惘。不知道自己离开农村以后能干什么。相当一部分大学生“村官”准备在3年期满后考公务员,一部分大学生“村官”打算继续考研,也有一部分大学生“村官”想继续留在农村工作。
值得一提的是,这份报告也收录了一名大学生“村官”的婚姻困惑:泗阳县三庄乡费渡村副主任金召认为,在农村任职3年后,会到哪里工作,还是个未知数,在乡下找个女孩谈恋爱都难。采访中,记者便得知,不少大学生“村官”因为这个选择而与大学时代的恋人分手,而泗洪县已经诞生两对大学生“村官”鸳鸯。
“当初在学校选择当‘村官,其实主要目的是想到农村锻炼一下,多增加一些社会经验,毕竟从小到大一直在学校,人生阅历和工作经验都少,但说实在的,考虑到待遇和日后的前途,充满希望同时也确实存在担忧。”这是宿迁大学生“村官”的一种普遍心态。
这是事实,很多大学生“村官”是带着丰富人生阅历、砥砺品格的愿望加入这个队伍的,他们中的很多人3年聘期满后便会离开农村,但正如毕业于扬州大学公共管理系的宿迁大学生“村官”李小双所言,如果在3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内,一名大学生“村官”把自己的“智”在农村释放到了理想的效果,在基层管理工作中起到了“鲶鱼效应”,那么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
如此往复,3年一轮回,不断引进的大学生“村官”就会像接力赛一样,形成一条“送智链”。
如果大学生仅仅把到农村任职作为一次就业的机会,或当作报考公务员、读研等的跳板,而甘于“听取蛙声一片”的悠闲生活,这便违背了大学生“村官”制度的初衷。到宿迁的254名大学生“村官”中,到目前为止仅有一名考取教师,离开宿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