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即燃烧

苏艳霞　刘海清

王蒙是大师级作家，有“文学界的思想家和哲学家，文化界的智者和圣者”之美誉。他曾说，要通过自己的作品，“给人一点忠告，一点经验，一点建议，希望更多的人活得明朗一些”。作为著名作家，他有高高的头衔，但他能以平等的心态乃至天真的心态与读者倾心交流。他一方面用充满睿智的哲理指导自己的人生；另一方面绝不高谈阔论，一切以生存为基点，以生活为背影，用科学与实践的手法来剖析人生。

王蒙是一位历经坎坷而革命理想主义精神未泯的战士，又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和浪漫主义情调的作家。这篇《人生即燃烧》是他的近作，也是他的力作。在这篇文章中，他明确地指出：“一个人是一种能源，人的一生就是燃烧，就是能量的充分释放。能量应该充分发挥出来，燃烧愈充分愈好。”“一个人的成就有大有小，然而你应该尽力。尽力尽情尽兴尽一切可能……这就是人生的滋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这就是辉煌，燃烧的辉煌，奉献的辉煌。”与此相反，“光阴虚度，深悔蹉跎”“怨天尤人，闷闷不乐”“东跑西颠，一事无成”“猥猥琐琐，窝窝囊囊”“胡作非为，头破血流”“无志气，无作为，不学习，不努力，意志薄弱，心胸狭窄”，这样的人生就会充满遗憾，乃至遗臭万年。如此娓娓叙谈，如话家常，却使人如品佳茗，如饮佳酿，余味无穷。

王蒙是语言大师，但这篇文章不尚浮华，不事雕琢，化大道理为平淡细腻，寓精深于平实素材，却丝毫没降低文章本身的可读性和可赏性，没减弱文章启迪人和激励人的阅读效果，这就是大师的大手笔。

人生即燃烧

王蒙

从生命个体来说，我们能够支配的关键岁月不过那么几十年，然后再无第二次机会。

对于人的一生来说，那才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生命由于它的短暂和不可逆性、一次性而弥足珍贵而神奇而美丽。虚度这样的生命，辜负这样的生命，这是多么愚蠢多么罪过！一个人丢了100块钱人民币都会心痛，那么丢失了生命中的有所作为的可能，不是更心痛吗？

在儿童时期，人们的差异并不太大，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此后呢，差得就愈来愈远了，有的光阴虚度，深悔蹉跎；有的怨天尤人，郁郁不乐；有的东跑西颠儿，一事无成；有的猥猥琐琐，窝窝囊囊；有的胡作非为，头破血流……有几个人成功？有几个人满意？有几个人老后能够不叹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而人生的不同类型、不同结局，大体上，青年时期就可以看出点儿端倪来。青年时代，谁不愿意投入生活、投入爱情、投入学习、投入事业、投入社会、投入人间？

即使生活还相当艰难，爱情还隐隐约约，学习还道路方长，社会还明明暗暗，人间还有许多不平，你也要投入，你也要尽力尽情尽兴尽一切可能，努力去争取一切可以争取到也应该争取到的，以使你能够得到智慧和光明，得到成绩和价值。我并不笼统地赞成古人立大志的说法，但你总该希望自己对社会，对人群，对国家、民族、人类多做出一点贡献，至少确实竭尽了全力，至少充分燃烧了，充分发了热，发了光，充分享用、使用、弘扬了你的有生之年。一个人就是一个能源，人的一生就是燃烧，就是能量的充分释放。能量应该发挥出来，燃烧愈充分愈好。从无光热，不燃而去，未免是一个遗憾；而刚一冒烟儿，就怠工熄灭了，能不痛苦吗？

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燃烧，它可能发出美轮美奂的光彩，可能发出巨大的热能，温暖无数人的心；它也可能光热有限，却也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发一分电，哪怕只是点亮一两个灯泡，也还照亮了自己与邻居的房屋，燃烧充分，不留遗憾。而如果你一直欲燃未燃，如果你受了潮或者发生霉变，那就不但燃烧不好，而且留下大量的一氧化碳与各种硫化物、碳化物，发出奇奇怪怪的噪声，带来环境的污染，乃至成为社会的公害，这实在非常非常遗憾。

也许你不能留名青史，但至少应该对得起自己的这仅有的几十年。也许你未能立德、立功、立言，但至少是充分发挥出自己一生的能量。也许你的诸种努力未能奏效，例如从事艺术创作但未能被社会所承认，经商却终于未能成功，从军但终于打了败仗，但是最后“结账”的那一天，你至少可以说我已尽力了，你的失败如楚霸王垓下之战，非战之罪也。

我始终不赞成以成败论英雄，我也无能帮助读者乃至我自己着着皆胜，但是至少心里应该有数，你是有志有为而且选择了正确的道路，但终因条件不具备未能大获全胜呢，还是你上来就不成样子，无志气，无作为，不学习，不努力，意志薄弱，心胸狭窄，企图侥幸，却又愤愤不平，终于一事无成？如果是前者，我愿向你致以悲壮的敬意，我还愿意把你的故事写下来，让读者为之洒一掬清泪。如果是后者，谁能纠正？谁能弥补？谁能同情？

我的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中的主人公倪吾诚，他的生命到了末期，他突然说：“我的生活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呢。”这实在太恐怖了！一个人的成就有大有小，然而你应该尽力。尽力、尽情、尽兴、尽一切可能了，这就是黄金时代，这就是人生的滋味，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价值，这就是辉煌，燃烧的辉煌，奉献的辉煌。你尽了力，你就能享受到你尽力后的一切可能性，哪怕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也”的悲壮感和英雄主义。你享受到了尽力本身带来的乐趣，尽了力至少能得到一种充实感、成就感，你也就赢得了，必然赢得了，首先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的尊敬和满意。

比如你是一枚炮弹，被尽力发射出去了，而且爆炸了，即使没有完全命中目标，也快乐。你是一粒树种，落到了地上，吸足了水分养分，长成了树苗，长成了大树，即使没能长到更大就被雷击所毁，你也可以感到某种骄傲。你的形象是一株树的最好的纪念碑，你的被毁至少是一次大雷雨的见证，是一个悲剧性的事件。

人生是一个过程，是一个时间段，是一次能量释放反应，重在参与，重在投入，重在尽力。胜固可喜，败亦为荣，只要尽了力，结账时候的败者，流出的眼泪也是滚烫的与有分量的。而没有尽力的，蹉跎而过，那可真是欲哭无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