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涂米

钱国丹

多么阳光、多么鲜亮的涂米啊!涂米有幸，被人誉为“海塘”!她长在海塘上，虽然还是风吹雨打，却远离了涂泥的污染，从而变得如此娇艳，如此美丽，还勇敢地担负起保护海塘的职责。同样是涂米，从前只能是喂猪、沤肥的份儿，而今呢，却成了观赏植物、护堤功臣了。

涂米的学名叫什么?无考。

涂米是一种植物，一种生长在海堤或海涂上的野草。它的颜色翠翠的，绿绿的，红红的，粉粉的，有时掺点儿黄，有时又带点儿灰，叫人说也说不清楚。它植株矮小，浑身软软的，肉肉的。也许是为了适应生存环境，它把自己的叶子蜕化得细细短短的。风过去，摇摇曳曳，顾盼生姿，像极了海浪起伏中的珊瑚，让我想起电影《红珊瑚》的插曲：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

前几天，看了丁琦娅女士题为《海塘花》的文章和一张照片，我击掌而起这就是涂米!其实涂米只是我们家乡的叫法。在我们乐清的海涂上，趴满了这种不起眼的野草。潮涨潮退，水里泥里，涂米常常糊满了泥巴，看起来灰不溜秋的，像一群营养不良、自生自灭的流浪孩子。

我们的初中读得艰难。当时有个口号叫“劳武结合，亦工亦农”。农忙时，我们一呼隆全都到南草垟(那里有我们学校的数百亩水田)去种田，夜以继日地一干就是一个多月，通宵达旦连轴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往往是夏收夏种完毕后，还得帮附近的农场干上五六天。

农闲时，我们每星期有三天可以坐在教室里上课，其余的四天还得去参加各种体力劳动。夜自修时，劳动股长就在黑板上分配明天的工作。当然，能派上积肥就算是轻松活了。可积肥也有硬性规定：每天得积猪粪牛粪20斤，或草肥80斤。学校在乐清城里，在城里找一摊猪牛粪，简直比找金子还难。我们当然要出城去，可当时的农民们都把粪肥当成宝贝，哪里还有留给我们学生娃的份儿?剩下来的，就只能是拔杂草沤草肥了。

“以粮为纲”，全民积肥，所以野草也成了“抢手货”。我们去郊区的田野里，把稀稀落落的小草像拔眉毛一样地拔起，放在箩筐里。小草轻若鸿毛，有时竟被雨打风吹去，我哪里完成得了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被插白旗批斗的啊!

于是就动脑筋，找窍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一天我路过县政府大院时，发现里面郁郁葱葱。心想，此院杂草肯定不少。可院子大门有扛枪的大兵把守，想必定是“闲人莫入”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挑着那对箩筐，在门口转来转去。我终于鼓起勇气，对那个兵说：叔叔，你可以把这院子里的野草送给我吗?大兵打量了我一番，看看我不像特务坏蛋，就点了点头。我欣喜万分，飞快地进去了。

大院里的杂草真“富庶”啊，花坛边，篱笆旁，树荫下，矮墙头，到处都是。我贪婪之极地连拔带搂，一会儿就弄了一箩筐。我又转到后院，后院更“繁荣”了，光是那墙上，就爬满了一种不知名的、不开花不结果的藤萝，我揪住了一头，又拉又扯，好像再也拉扯不完，光是这根藤萝，就让我卷了一个抱都抱不过来的大球。我满载而归，破天荒地超额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同学们发现了我的宝藏，他们饿狼扑食一样进了县政府大院，把草们全扫荡了。

接下来，我们天天都得钻地觅缝寻找草源。可是陆地上的草像是被野火烧光了似的，我们等不得它们“春风吹又生”。正当我们备感绝望的时候，不知哪一个有经验的同学说：去海边找去，海涂上有一种涂米，可以喂猪，当然也可以沤肥。喜讯鼓动着很多人。除了我们班，别的班级也有许多同学参加进来了，我们的班主任也闻风而动，那队伍就成了有组织的、浩浩荡荡的了。从我们学校到海边，大约有七、八里路。一站上海堤，放眼望去，到处是星星点点的涂米，我们欣喜若狂，纷纷脱了鞋子，把裤腿卷得高高，向那些小草冲去。

大概是盐碱地条件恶劣的缘故，涂米草显得瘦小、憔悴，那颜色是灰绿的，暗红的，且裹满了泥巴，像我们这些吃不饱穿不暖，又经受着种种压力的学生们，忽然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涂米矮小得像麦地里的田荠。田荠是用刀具挑的，而我们靠的只是双手，不免弄断了，让我真有点于心不忍。

班主任是个高度结巴，他看别班来了这么多人，怕被人抢了头功，就板着面孔不断地催促我们：用、用用、用用用力、力力力拔!用、用力力、力拔!我觉得他用词不当，小小涂米，哪需要这么“用力”?又不是拔河!要果真那样盲目使劲，不经拔的涂米，非得让我们一屁股顿在泥涂里起不来!他叫我们努力，可训导纯属多余，我们全都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哪里还需要人来督促呢?

海涂茫茫，洋洋数十里，这边拔光了可以到另一边去。于是我们的劳动股长天夜自修时在黑板上写着：

拔涂米：某某、某某、某某……

涂米让我们有安全感，一有安全感我就淘气。有一回，我一边拔着涂米，一边学着班主任的腔调：用、用、用用用、力、力力拔!不知哪位好事者去打了小报告。不久，我和班里另外几位成份不好的同学被有组织地批斗了一次，我光荣地得到了四张大字报。不过他们的写作水平太烂，四张大字报加起来还不到60个字。

从此，涂米在我的心中，就留下些许阴影。

前天看到丁君的这张《海塘花》的照片，那是多么阳光、多么鲜亮的涂米啊!才知道涂米有幸，被人誉为“海塘花”!她长在海塘上，虽然还是风吹雨打，却远离了涂泥的污染，从而变得如此娇艳，如此美丽，还勇敢地担负起保护海塘的职责。同样是涂米，从前只能是喂猪、沤肥的份儿，而今呢，却成了观赏植物、护堤功臣了。

我写此篇文章时，楼下有几个初中生在追逐打闹。他们穿着亮丽，脸色红润，浑身洋溢着欢乐和健康。我望着他们，思绪万千。

幸福的涂米，幸福的孩子们啊!

责编：胡明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