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家私人钱庄的峥嵘岁月

2008-05-31 09:57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19期
关键词:金融体制王岐山钱庄

柴 冬

在中国举步维艰的金融体制改革中,温州的这一个个金融试点,在后人看来,尽管更是温州金融发展的结果,但没人否认方兴钱庄的间接推动作用

上世纪80年代,方培林因创办新中国第一家私人钱庄,被称为“从外围”推动中国金融改革的第一人。

这个金融市场的“吃螃蟹者”,只读过一年初中,当过统计员、食堂管理员,后抽去搞财务,温州人的敏感和勇于创新,使他成了能载入中国金融改革史的人。

敏感的温州人

入股就意味着股息,股息合法,那民间自由借贷的利息也应该是合法的。

1978年5月,苍南县钱库镇江南医院职工方培林看到了《光明日报》上那篇著名的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随后对真理标准问题的举国讨论中,方培林隐约感觉到中国要发生变化了。

6年后,中央发出的1984年“一号文件”终于让方培林找到了机遇。

文件中第三部分提到“允许农民和集体的资金自由地或有组织地流动,不受地区限制。鼓励农民向各种企业投资入股;鼓励集体和农民本着自愿互利的原则,将资金集中起来,联合兴办各种企业,尤其要支持兴办开发性事业。”

“文件提出来要鼓励农民入股,去进行开发性的实践。我当时就想,入股就意味着股息。既然鼓励,等于承认股息是合法收入,也就是说不劳可以获得利益。如此,那民间自由借贷的利息也应该是合法的。”方培林一步步演绎他的逻辑链条。

方培林所在的钱库镇,当时是著名的小商品批发基地之一,这里的副食品、烟酒、针织品批发覆盖了温州周边多个县市,小商品批发业兴起产生了巨大的资金需求。银行利率低,很少有存款,经营者自然无法从银行贷款。而民间高利贷利息之高,许多小企业主负担不起。

“为什么不走‘中间道路引导民间借贷市场呢?”方培林深入调查,了解到镇周围5个大队流动资金需要1000 万元,大约缺口200万元,而农民手头有大量闲散资金。因此,他确信,办金融服务社肯定大有市场。

按方培林的设想,就是成立一家股份制的金融服务社。实行“董事会制”,先投股集资,每股金额1000元,个人入股不限,总股为100股,计10万元。然后由股东选出董事会,并选出董事长,由董事长委任经理主持日常工作。年终结算,由董事会研究作出合理分红。实行灵活的浮动利率,股份可以流通转让,但不能退。

一波三折

钱庄毕竟是个已经发霉的名字,一提到它,人们马上会想到长衫、马褂、瓜皮帽及金丝边眼镜。

当他拿着材料到镇里申请时,没想到政府的思想更开明。当时的镇委书记黄德余说:“现在那么多人放高利贷,上头都没有干涉,你公开搞借贷服务,为什么不行?”方走后,黄德余打电话请示县长刘晓骅,刘也觉得可以试试。之后,在黄德余的主持下,镇里专门召开了一个镇委扩大会议,对方培林的方案进行讨论。

两天后,黄德余对他说:“还是不要搞股份制,万一股东思想不统一,就容易出问题。就你一个人去办吧,也不要叫什么金融服务社,干脆就叫方兴钱庄。”

为了稳妥,黄德余觉得还是应该到上级弄个“批文”。考虑到让县里“用批文对办私人钱庄这种出格的事给予肯定,恐怕还为时早了些。”黄决定由镇里发个文件。

9月19日,钱库镇政府专门发了一个红头文件:为了改革经济体制,适应我镇商品生产的迅速发展,狠刹社会高利贷活动歪风,经镇委研究,同意方培林同志试办方兴钱庄。

拿到文件后,方培林准备在国庆节那天开业。恰巧9月28日,两位消息灵通的温州日报社记者找到他,因急于报道,方培林的钱庄就在当月30日提前开业,一块白底红字的木质招牌“方兴钱庄”,竖立在钱库镇横街29号方家老宅。按原人行温州分行副行长应健雄的说法,这比人行温州分行的开业还早了一个月。

开张当天,方培林把几沓手写的借贷利率表张贴在钱库的大街小巷,一天之内,不足3万人口的小镇都知道了方兴钱庄。

“钱庄的挂牌,在当时绝对是一桩爆炸性的新闻。私人钱庄毕竟是个已经发霉的名字,一提到它,人们马上会想到长衫、马褂、瓜皮帽及金丝边眼镜的剥削者形象。”曾目睹钱庄诞生的一位温州老记者说。

果然就在挂牌的第二天,四大国有银行的领导都找上门来,说钱庄不合法,必须关闭。

钱庄关门还是办下去?黄德余传达了上头的意见,同时也意味深长地让方培林自己考虑。

第三天,人们发现“方兴钱庄”的招牌不见了。不过,29号院仍是仍是人来人往。

方培林把钱庄转向“地下”了。

邂逅王岐山

中国的金融体制改革,单纯靠体制本身变革,步伐太慢,需要你们外围的力量来推动。

1985年夏天,时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处长的王岐山来到浙江,听说温州有个私人钱庄,王岐山专门到钱庄一探究竟。

方培林回忆说,当时王岐山听他介绍完钱庄后,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下乡知青,我也是下乡知青,你在黑龙江插队,我在延安插队。革命先辈为了人民的幸福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这一代人碰上改革开放,你就大胆去干!把地下的、民间的东西统统搬到台上来。

临走的时候,王岐山还鼓励方培林: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已经涉及到农村金融市场。

王岐山走后,方培林找到1985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字一句地仔细学习。

在这件名为《关于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的中央一号文件中,方培林找到了钱庄的边缘依据:放活农村金融政策,提高资金的融通效益。

同年10月,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派温州分行副行长应健雄对方兴钱庄进行调研。据他回忆,当时他们查阅了钱庄1年来的金融业务活动账目,发现所做账本不规范,行里的两位同事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帮他们重新做过。应健雄认为钱庄整个金融的运作也不合常规,资金的周转主要靠手头十来个做买卖的人作为固定客户支撑着。

调研完后,应健雄对方培林说,总行很快会有个关于银行的管理条例出来,在中国,个人是不许办银行的。硬要他抓紧时间把资金收拢,停掉钱庄。

1986年,浙江省农村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李云河在北京开会时,碰到王岐山,王岐山很关心方培林钱庄的情况。李随即给温州市委发电报,让方培林速到北京。

方培林到北京后,王岐山邀他一起探讨农村金融改革。王岐山对他说,让你办钱庄就是想让你把民间那种无序的借贷进行引导。还有,中国的金融体制改革,单纯靠金融体制本身变革,这个步伐还是太慢了点,必须有外围的力量来推动。你们外部,社会上的金融服务做起来了,多种层次的金融服务做起来了,就会加快国家金融体制的变革。

在王岐山的支持下,钱庄总算没有停。

黄金时期

知道你下午要把钱汇出去,才上午来找你的,我只需要向你借4个小时。

1987年9月16日,温州被国务院批准为中国首批13个农村改革试验区之一。那天,市委办公室打电话到方培林家,请他火速到温州参加会议。

到了温州,他才知道,这是市委书记董朝才召开的一个专业户代表会。会上,董朝才向大家披露了中央决定在温州办试验区的消息。会议结束时,董朝才激动地对这些温州的能人说:“既然是试验区,我们支持各种试验。我们已经为大家搭好了舞台,欢迎诸位都上台来表演一番。”

回到家,方培林坐不住了,立即给县委书记周方权打报告,要求批准钱庄公开营业。周方权向市里请示把钱庄作为试验区的试验项目,获得温州市政府同意。市委书记董朝才专门给方培林签字,“允许方兴钱庄继续试办,并请有关部门给予办理营业执照”。

很快,工商部门发了营业执照。但“金融许可证”却在中国人民银行卡了壳。

拿到营业执照,方培林把“方兴钱庄”的牌子擦拭一新,重新挂上。并在招牌上方又嵌上“温州试验区”五个仿宋字。

“金融许可证”虽然停顿了,业务却没有停下来,还出奇地好。

有人详细记录了方兴钱庄的一天。

上午10点,一位经营南北货的老板满头大汗地来到钱庄:“请贷给我1万块钱,我要到温州市区进100箱味精。 ”

此时钱庄里没钱,可方培林仍应允下来。10点5分,他来到经营百货的陈家,向他借1万元,对方面露难色:“不行,我下午两点要向外地汇2万元,手上这笔钱不能动。”方培林说:“我知道你下午要把钱汇出去,才上午来找你的。我只需要向你借4个小时,保证下午两点钟之前归还。”

10点20分,南北货老板贷到了他所需要的钱。40分钟后的11点,有人存进1万,方培林并不急于先还给老陈,而是又用这笔钱应付了另两位求贷者。下午1点30分,又有人存进了1万多元。这时,方培林才将1万元还给老陈。

方兴钱庄在经营上的灵活性,弥补了银行在严格的法规体系内运行的各种不便。比如银行的服务时间是8小时,而方培林的钱庄是24小时的服务,贷、存款随时都可进行。他经常不停地奔走于各大户之间,了解各家进货和售出情况及手头现金的余缺。同时他又专门在信用社存款5万元,根据信用社存一贷三的规定,一旦需要,就有15万现金可解燃眉之急。

利率的浮动也灵活地体现了市场的需求和规律。当时银行利率是:活期存款0.24%;5年长期存款为0.78%;贷款利率为1.5%。而民间高利贷高达3%~5%。方兴钱庄的活期存款1%,3个月以上为1.2%,一年是1.5% ;贷款利率在1.5%到1.86%浮动。这“中间利率”对存、贷客户都充满吸引力。

“遗产”

温州金融试点,没人否认方兴钱庄的间接推动作用。

尽管如此,银行监管机构却一直不承认。

“我们最大的担心就是风险,而风险的焦点就是,这个钱庄是方培林一个人办的,万一出了事,他顶不了。”应健雄说,“总行三令五申要清理这个问题,考虑到方兴钱庄在当地的影响,如予以强制手段取缔,肯定会造成客户的损失而产生社会混乱。所以,要通过银行自身的改革来取缔它,减少震动。”

为了与钱庄竞争,并挤掉钱庄,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批准率先在温州施行利率改革试点,温州的银行实行利率浮动。温州也由此成为中国唯一一个设立民间利率监测点的试验区,成为中国利率改革的“晴雨表”。

到1989年,“我感觉到应该把钱庄停掉。地方上已经没有很好的政策支持,体改委、工商局、工会都可以审批金融机构,各种合作社、基金会等金融服务机构一哄而起。加上当时社会舆论和政治的压力太大,根本不允许钱庄继续搞下去,那干脆就不要干了。”方培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就这样,坚持了5年之久的新中国第一家私人钱庄停业了。

钱庄每期业务发生额不大,且都是短期存贷,加上方培林对客户的认真负责,关闭后的扫尾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只用了不到三个月,方培林就退掉了所有存款,没留下任何令人不满意的纠纷。

后来有位银行行长说,方培林把第一家钱庄办起来不奇怪,政策变了,中国总会有人去办。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给社会造成任何不愉快的纠纷,这才奇怪。

钱庄虽然停业了,但由此造成的金融业改革却再也无法停止。

2002年3月,新一轮全国农村信用社浮动利率改革在温州试点。

同年12月,中国人民银行批准温州成为中国首个金融改革综合试验区。

2003年2月,央行上海分行下发深化温州金融体制改革方案的批复。至此,全国瞩目的温州金融改革开始实质性启动。

在中国举步维艰的金融体制改革中,温州的这一个个金融试点,在后人看来,尽管更是温州金融发展的结果,但没人否认方兴钱庄的间接推动作用。

这恰恰应了王岐山副总理当年所提出的“中国的金融体制改革需要外围力量的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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