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任何人

2008-05-30 10:48格雷格·安德鲁·赫维茨
译林 2008年6期
关键词:弗兰克

〔美国〕格雷格·安德鲁·赫维茨

第 1 章

我在凌晨2点18分惊醒,鲜红的数字座钟在床头柜上凝视着我。这些年来,无论在哪个时区,每夜我总是准时在相同的时刻醒来。但在17年之后,我终于战胜了纠缠我已久的恐惧,可以通宵安睡了。或者说,我终于相信自己了。

从远处传来的警笛声把静夜撕裂。起初,我以为这声音是隐匿在我脑海深处某个角落里那些零碎的梦的音轨。但那遥远的警笛蜂鸣声不仅没有渐渐消退,反而愈发响亮起来。这已不是梦境,我被真实的警笛声惊醒了。

我开始回忆起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黄金档的总统竞选结束后,电视里开始播报最新发生的实况新闻,而我却不由渐渐地陷入梦乡。一辆被撞得稀巴烂的“切诺基”吉普车沿着405号高速飞快地奔驰,车后尾随着一大批黑白相间的警车,呈扇形展开,宛如身后拽开了一张膨胀的降落伞。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吸了口气,看向四周。空气中有弥漫在我们这幢公寓楼里的柠檬气味。床单和枕头上留有我的汗渍。阳台上那堵薄墙旁的棕榈叶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一束水蓝色的光照在卧室天花板上,波澜起伏。我坐了起来。

房间那头的衣箱上,电视机已经关上了。警笛蜂鸣声由远而近。然后,随着天花板上灯光的消逝,警笛声也戛然而止。

我掀起床单,轻轻地走上地毯,跨过随意丢弃在一旁的《体育画报》和一堆工作时穿的男式衬衫。那份工作我已于一周前辞去了。穿着花格子睡裤的我大着胆子走进客厅,朝阳台走去。警车灯透过锁上的玻璃拉门射了进来。走到一半时我怔住了。起初我认为这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一根厚实的黑色尼龙绳从房顶上垂了下来,绳的末端在我的阳台上盘成圈,一动不动。我不再呆立着,而是拉开了玻璃拉门,蹑手蹑脚地步入阳台。在我身后,门又自动关上了。我站在阳台上俯视下面狭窄的圣莫尼卡城的街道,大街两旁坐落着许多其他的普通公寓大楼,街上的路灯零零星星。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条垂下的绳子,然后又四处张望,期望有人能知道些什么。

楼下汽车拉长的阴影勾勒出街的轮廓。一辆SUV停在人行道旁,堵塞了街道。车的前灯和顶灯都没亮,玻璃是有色的,但排气管却一直在那儿排放着阵阵尾气。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拐弯处转悠,然后又停了下来,停靠在SUV的后面。

17年来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我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开始跳跃。

我眯着眼,寻找究竟是在哪辆车顶上装有警灯?在我眼睛的余光下,绳子的末端被猛地抽起。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房顶就开始吱吱作响。SUV的车头灯猛然亮起,那灯光让我炫目。上面传来滑索声,那声响是如此尖锐以致我的牙齿开始不自觉地打颤。突然,一个黑影朝我袭来,两只靴子刚好踹在我的胸口。我的脚还停留在原地,但整个身子却向后飞去,身后的玻璃拉门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被我撞碎了。我的肩胛骨重重地着地,我感觉风从我的身旁呼呼地吹过。这是一个身穿黑衣的身影;准确地说是特种部队的跳伞装,装备是一支突击步枪。即使他头戴巴拉克拉法兜帽,但看上去还是有些局促不安。在他跳下来之前,很明显,他并没有看到在下面的我。

“该死,”他说,“对不起。”

尽管我摔得不轻,但他却做了一次完美的着陆,并一下把步枪瞄准了我的脸。

我默默地背过身去。疼痛在我的肺部隐隐发作,并迅速蔓延到身子一侧。胸口的灼热让我蜷缩着身体。此时他威风凛凛地向我走过来。

走廊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我的心跳声,如此强劲地摇晃着我的视线。紧接着,前面的门直直地向我飞来,铰链和插锁也撞飞了,好像门外有飓风在肆虐一般。那扇门从离我鼻子不到1英寸的上方划过,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在地毯上。

我在袭击者的脚下痛苦地打着滚,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恐慌。三名男子狠狠地抽打着我,将我的脸摁压在地毯上,我感觉到自己的门牙直插到下唇里。他们戴着手套搜我的身,我的脚踝,甚至是我的胯部。我瞅见又有一些黑色的身影飞奔进门,用突击步枪四处瞄准,有几名男子飞跑着进了卧室。我听到衣橱门砰地关上了,浴帘也甩到一边。

“尼克•霍里根?你是尼克•霍里根吗?”我胸口的压力小了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翻过身子,凝视着一张没戴兜帽和护目镜的脸。这张脸很瘦,轮廓严肃而阴郁,细长的鼻子因受过重创向左歪斜,灰白色头发偏向一侧朝后梳去。椒盐色的须根使他的脸颊发暗,这一点与他红领带打出的漂亮的结或干净利落的剪发毫不相称。

“你是尼克•霍里根吗?”

我迟疑地点点头,尽量使自己呼吸正常。一股咸热的液体从我裂开的嘴唇流到下巴上。其他人——大约有15个吧?——已经分散到公寓的各个位置,翻倒抽屉,用刀划开沙发坐垫,推翻椅子。我听到餐具乒乒乓乓地翻掉在地毯上。此时有定时自动开关功能的收音机突然响了,它在播放抗真菌软药膏的广告,接着我听到有人在咒骂,然后收音机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这个头发灰白的男子愤怒地盯着我,然后又扫了一圈其他人,他显然是这些人的头儿。“见鬼,他怎么了,塞弗?”

“我从屋檐上滑下来的时候踢到了他的胸口。”一个带点儿南方口音的声音说道,这口音可能是马里兰或弗吉尼亚州的。那家伙除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一张国字脸,更醒目的是他理了个军人式的小平头。他比那个蹲在我面前的领头的块头还要大,而且他年轻些,大约有45岁,虽然晒黑后又变白了的皮肤让他看起来有点显老。他的举止表明他是这些黑衣人的头领。

领头的目光又扫回来,“尼克•霍里根,出生于1973年6月12日?特工弗兰┛•杜朗特的儿子?”

“是继子。”我纠正说。

他将一张照片放在我的脸前。那是一张半身照,上面的男人穿着一件蓝色运动夹克,表情阴沉,很不上镜。他大嘴巴,厚嘴唇,看起来有点野性。金发垂直地披在身后,照相机甚至拍摄到了上面有梳子梳过的痕迹。

“你和这个人最近的一次联系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认识这个人!”我说。

“那你就是一直用电话或者电子邮件和他联系的?”

我感到有人正从军用护目镜后观察我,那人原本在看我留在餐柜上的那个空速食面罐头。那照片又从我的鼻子上方飞过。“我说了,”我吼道,“我不知道这该死的人是谁!”

领头的抓住我的手臂,拽着我坐下。越过他的肩膀,此时我还可以看见墙脚已经破了的加框的华纳兄弟公司的电影海报。海报上的卡通警长约塞米蒂•萨姆正在以困惑的表情回头看着我。我麻木地朝下凝视着赤裸胸膛上靴子大小的红印。“你是谁?”那男人发问,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他身上。

我的声音还是紧绷着,“你们早知道我是尼克•霍里根。”

“不,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刚刚辞掉慈善团体的工作。”我说。

我身后的一个家伙不由地大笑起来。

另一个家伙出现在我卧室门口,他手里握着我的床头柜抽屉把手,抽屉里空空如也。他说,“什么也没找到。”

领头的转过身去看着一个家伙,那家伙正在厨房用磁力计搜寻什么。他对领头的摇摇头说,“对不起,威特尔先生。”

“好了。”威特尔用手捋了下他的头发,头发正好回到原先侧分的样子。他一丝不苟的行为正符合他的职业风范,他是不修边幅的执行者中唯一的西装客。“好了,快给他件衬衫!”

一件T恤从卧室里边飞来,落在我头上。

“快穿上,我们走。”

我的“派克曼”T恤。太棒了。我刚套上衣服,两个家伙就拽我站起来。想到无论我去哪都需要身份证,于是我连忙从厨房地柜上一把抓过钱夹,塞进松垮垮的睡裤口袋。

“走吧,快走吧,”威特尔大声说,“你的运动鞋呢?”

我停了下来,领我到大门口去的那两名男子立刻围住我。“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们的徽章证件?”我说,尽管我很像是在表演。

威特尔闭紧嘴唇。他的手快速地伸进西装翻领,掏出印有徽章的委任证件;展翅的老鹰和国旗外缘被镀上了金黄色,那是美国特情局的标志。他的职务写在皮革外封的塑料内页里:约瑟夫•威特尔,主管特工。他来自洛杉矶办事处,这意味着他不是来保护某个政客的,而是负责整个南加州的情报工作。为什么洛杉矶特情局的主管不呆在冷气房里而要来这里进行现场搜查呢?

“你们认为我做了什么?”我问。

有人给他送来我的运动鞋,他把鞋子掷到我的胸口。我接了过来。他把我推到走廊里,塞弗站在我前面,另一名特工站在我背后,每边各有一名特工。当我们走下楼梯时,特工们始终保持方形队列围着我。

普洛金夫人穿着浴衣站在门口,她的一头红发盘得很高,白色的发根更加显眼。她看上去很担心——这是她最喜欢的表情之一。

“回到你的公寓去,夫人!”塞弗说道,现在他的地方口音更明显了。

我们离她越来越近,但她还是站在原地。“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我没事,伊芙林。”我边说边擦掉下巴上的血迹。

“他做了什么?”

“让开!”

我们来到她跟前,塞弗伸直双臂将她推回公寓。她的头向前冲,挂在脖子上的珠链状的眼镜绳扬起来,像风筝线一样。当我们迅速地走过时,我扫了她一眼。她震惊地跌坐在绒毯上,眼镜绳缠住了她的头发,大门朝她的方向压去。这仅仅是一推而已,没什么激烈的动作,但即使这个男人只花一点点的力气,这样粗暴地对待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也是很不合适的。

我想停下来,但是后面那名特工推着我向前走。

“嘿,”我对着塞弗宽阔的后背说,“至少,得让我知道她没事。”

那名特工一直推着我向前走。没有时间反驳甚至恐吓。这让我更加害怕。

我踉踉跄跄地下了楼梯,试图跟上他们的步伐,我的运动鞋都差点跑掉了。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乙烯基材质的沙发和熏满黑烟的镜子。远处,街上亮如白昼,有警车、车头灯,还有用腕上对讲机交谈的黑衣人。几个旁观者匆匆穿衣赶来,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踮起脚尖,期待着看谁将会出现。

我们推门而出,站定了。我跳着脚穿好我的运动鞋。

“关上那可恶的车头灯!”威特尔说,“这不是什么时装秀!”

车头灯关掉了,带着一点点低声回响。突然之间,夜好像比原先更黑了。威特尔抓住另一名特工的手臂说,“它在哪里?”

“就在附近。”

“马上叫它过来!”

我大声说,“你们是不是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之间,一阵单调的低音在夜空回荡,然后一种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电影里惯用的特写光从屋顶上透射出来,连棕榈叶都映成了黄色。在人行道上,一个小女孩紧紧抓住她父亲的手,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在我住的街上,我隐约看见了一架“黑鹰”直升机,身躯庞大,在这种环境下,还真有点现代派意味。螺旋桨转动时,刮起一阵猛烈的风,吹向人群,侵袭着树丛,我的衣服因为风而紧紧地贴在身上。威特尔的领带飘出夹克衫,立在领口。直升机倾斜着降落在沥青路上,旁观者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威特尔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走向直升机。等待上客的“黑鹰”让我不再惊恐,至少让我镇定下来,回归现实。我挣脱开他的手。“等一下。我不能任你摆布。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由于噪音太大,我不得不靠近他才可以听到他的话。他扯着嗓门说,“恐怖分子已潜进圣奥诺弗雷核电厂,并恐吓说要炸毁它。”

我突然感到一阵虚脱,这种感觉,我之前只有过两次:一次是当弗兰克死时,我无助地抓着他;另外一次是看“9•11事件”现场直播,我眼睁睁地望着第二架飞机撞击世贸大楼。

“哦,”我说,“上帝!但,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威特尔停下来,泰然自若,一条腿跨上起落撬。“他说啦,他只跟你谈。”

第 2 章

“黑鹰”直升机转了个弯,我猛然感觉自己的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从威特尔和塞弗对面的座位上弹了起来,一只手握在物品架上,以免摔倒。每次我为了保持平衡,都不得不小心地倾斜身子,我得把我左脚运动鞋里的空气排出去。除了飞机的正副驾驶员以及两名身着飞行服的机组人员,另外三名特工都通过无线电耳麦谈话。塘鹅牌箱包用皮带固定在地上,一些盖子敞开着,能看到里面黑色泡沫填充物中安卧着的武器——狙击步枪、手枪、手榴弹,还有一些没有组装的配置——我想组装好应该是C4步枪。

夜晚的空气很清新。直升机里有上了油的钢和帆布的味道。我的下唇还在不停地流血,喉咙里一直有血腥味。我们又一次从座位上被弹起,风在猛烈地吹着,突然我感到一阵恶心。因为这种不适,我想起曾经听谁说过,直升机是唯一一种会在启动的时候让自身粉碎的机器。

即使在如此的危急关头,威特尔仍有着老特工的自信。他的姿势古板,长脸,前额突出,暗褐色的眼睛没有感情。固执自信的男人让我很反感,我很难钦佩那样的人。他们能让股票价格暴跌,或者是将人们送到战场去打仗,但自己能够一沾枕头就安然大睡。威特尔细长的灰白色头发,整齐地刷向一边,除了少数发丝任性地散在其他地方,看上去显得不太协调。

我一直在等,直到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然后我说,“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噩梦,你们需要我,我知道。但你们不会自己想办法摆脱吗?”

“听着。”威特尔提高了音量,使他的声音能穿越噪声。他嘶声道,“这不是什么想不想办法的问题。从这家伙南下到405号高速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追。”

我问,“这么说,特情局还是与恐怖分子的威胁有许多瓜葛?”

“当恐怖分子要求见你的时候,洛杉矶警察局立刻查了你的名字,”塞弗说,“当卡鲁瑟还是副总统时,他们就得知你的继父在他手下工作的详细情况,然后就让我们介入。他们认为我们一直在监视特工家庭。”

“是吗?你们一直在监视我?”

威特尔说,“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直到我们百分之百地确定你不是恐怖分子同伙的时候,我们才可能放过你。”

“可你们无法肯定,”我说,“至少现在没有办法确定。”

“是的。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更全面地对你提问。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他身子稍稍前倾,肘部抵住膝盖,他那冷漠的褐色眼睛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尺。“他指名要见你,尼克,我们要知道其中的原因。”

飞机在高速公路上突然俯冲,我们猛烈地晃了一下。塞弗伸出脚来阻止那只塘鹅牌箱包的滑动。压力和肾上腺素让我头昏眼花,不稳定的飞机并没有使我好受一点。

“我完全糊涂了,”我说,“我并不知道他是谁!”

威特尔向多疑的塞弗望了一眼。“那么我们就相信你,这样我们也好合作下去。”

威特尔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抖了抖,然后给我。我拿它按住我的嘴唇止血。

他继续说道,“洛杉矶警察局追踪恐怖分子一直追到考文城的一间屋子里。双方展开了枪战。后来他驾车逃了出来,一直往南到405号高速,到达了圣奥诺弗雷核电站。他将一张要求见你的纸条包在石块外面扔向路障。”

我嘴边的血腥味变得刺鼻。“告诉我,怎么帮你们?”

副驾驶向身后的威特尔叫嚷了几句,然后威特尔调整好耳麦,又停下来注视我,接着向塞弗点点头。“这是特工里德•塞弗,洛杉矶高级保护小组的组长。他将向你介绍具体情况。”

塞弗做了个鬼脸。他紧握住麦克风,把传声孔对着下巴,然后对另一头的人说话,“我知道大致过程,先生。但是没有人想到会追踪到核电站。核电站离高速公路只有一百码。洛杉矶警察局已经警告过守卫,他们立即包围了那座圆形大厦。”

同时,塞弗在大腿上摊开一大张图纸,朝我这边倾斜,使我能够看到。他的拇指捏着一根微型发光二极管照在纸上,照亮了面前的设计图。他的声音比威特尔的更粗哑些,没有因为升职而变得音色发亮。

“这是核电站的设计图,”塞弗说,“放置反应物的圆形大厦在这里。”他强健的手指敲打在纸上。“在右边。这座大厦是用钢筋混凝土堆砌而成,可以抵御坦克的攻击。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滑稽的笑容,“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要逮的人去了左边。”

“那里有什么?”我问。

身旁的威特尔斜靠在座位上,握住麦克风。他维持着恭敬有礼的声音,但脸上的皮肤却紧绷着,他很紧张。我能看到他的太阳穴在跳动。“乏燃料池。”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一座不同的建筑。是的,先生。混凝土和常规金属构砌的墙。它能承受鼓风机几十级的风力,但它并不是密封的,更无法防泄漏。”

他把耳机推回到脖子旁,坐着沉思了一会儿,额头上开始冒汗。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容易出汗的人。“黑鹰”突然做了个急转弯,但他很快恢复镇定,然后望着窗外,他的歪鼻子下有道阴影。外面长条形的带有点点红白色的405号高速从眼前晃过。车流仍在正常地移动,为防止出现恐慌,没有人要求疏散交通。虽然是凌晨三点,但行驶车辆的车头灯都熄灭了。显然,大家并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正面临危机。

“黑鹰”直升机又开始爬升。威特尔握紧双拳,身体向前倾斜着。“让我告诉你事实。”他说,“乏燃料池是长方形的,大约40英尺深,池壁是由5英尺厚的混凝土做成的,周围还衬有不锈钢。在这高密度的水面下是组成了地球上最密集的放射性物质的乏燃料棒。”他的声音平静,但他用胳膊又擦了擦汗。“池子里存放的长期高渗透放射性物质比反应堆中心存放的多10倍。它存放的╋137要比北半球做过的任何一次大气核实验所存的都要多。水面底下相对稳定,危害也较小。如果放水,稍稍让乏燃料露出水面的话——”

“那就像是一场核爆炸。”尽管是凌晨,我靠在尼龙座位上的T恤还是湿透了。

“像核爆炸一样。一切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变化。池子北边将燃烧起1000摄氏度的大火。那火就会像——”他摇了摇头——“那火就会像非要燃烧彻底才肯罢休一样。它会让南加州50万年都不会再有人类居住。”

塞弗从靠里的一只塘鹅牌箱包里拿出手机,递给我。

“因此,”我说,“你们需要我给他打电话?”

威特尔说,“我们需要你到那里去,把这部手机给他!”

起初,我以为我听错了。“我会和他用电话或是扩音器通话。但我不是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工。应该让知道该怎么去做的人做这事儿。如果我做砸了怎么办?50万年,那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啊!”

“他说得很明白,他只想见你,而且是面对面的那种。我们别无选择。”

我咽了咽口水,喉咙干得发出了声响。为什么恐怖分子要单独见我?难道他只认识我的脸而不是声音吗?塞弗再次把手机递给我,显得很不耐烦,但是我没有用手去接。威特尔替我接过手机,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说,“我以为我们不会与恐怖分子谈判。”

塞弗平静地说,“我们每天都与他们谈判。”

威特尔似乎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面对这种程度的毁灭,你将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主意。”

“听着,”威特尔说,“主导权在那家伙手里,你说你不是和他一道的,这就意味着你和我们在一起。你的任务是把这部手机交到他手里。在我们打电话过去的时候给他。州里最顶级的危机谈判代表已经到达现场。一旦我们通上话,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如果我不能说服他拿手机怎么办?如果他首先就引爆怎么办?”

威特尔严肃地点点头,拉了拉他下巴上那块松弛的皮肤,“我认识你父亲,只要你有他的基因,我们就会有赢的机会。关键时刻我们总是要赌一把。”

“是我继父,”我说,“所以我最好还是不要去赌。”

威特尔用他那暗褐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弗兰克•杜朗特曾经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你就算是他的继子,也会继承一些他的特质。”

我没有去拿手机,而是斜靠在座位上不安地叹气。做决定是不可避免的。在相对平静的环境中,现实最终开始下沉,因此,我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又了解什么呢?我们正在一步步向核电站和恐怖分子逼近,黑暗随之降临。

我寻思着我的继父会做些什么。弗兰┛•杜朗特去世已经有17年了。如果可以直白地形容的话,我会说,他就是我的英雄。

第 3 章

我父亲去世之后的第7年,我第一次见到弗兰克。他当时坐在我家那间黄色的厨房里,他的手搁在我母亲的膝盖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亲生爸爸在我4岁的时候,开卡车摔进了山谷。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只对他留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我从来都不认为他有缺点,即便真有很多。当他们把方向盘掰出他胸口的时候,他血液中酒精含量水平已达到了0.2%。我可以把他神圣化,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把他神圣化。我把他的照片框起来放在书架上。照片上,他身穿一件白色T恤,袖口里塞着一包烟,头发短短的,脸上挂着微笑。在相片的最下方,他的指尖间夹着一根骆驼牌香烟。

当我那天上午走进厨房的时候,弗兰克把手从母亲膝盖上移开,他站了起来,一种非常古怪的正式站姿。我踏了一下滑板的板头,这样整个滑板弹起来,我一把抓住了它的高桥部位。他很高大,大概6.2英尺,他弯着腰,前臂上有类似汉字的文身。

我的妈妈连忙站起来,洗他们喝过的咖啡杯,她手腕上的镯子不安地丁当作响。“尼克,这是我的新朋友弗兰克。他在特情局工作,保护我们新任的副总统。这工作是不是很棒?”

我想:新朋友?很棒?成年人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我不觉得很棒。”我说。

我母亲抿紧嘴唇,但还是平静地看着我说,“是的,这不是什么很棒的活。”

他当时不在洛杉矶办事处,他被指派负责保护加斯帕•卡鲁瑟。卡鲁瑟来自于汉考克地区,他有很多时间都呆在洛杉矶,忙着到好莱坞寻找支持和筹资,每次他一来,弗兰克就要帮忙协调保卫工作。

几周过去了,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看着他和母亲躺在沙发上,母亲把赤脚放在他的膝盖上,或者约会结束的时候他俩在车上一起放声大笑。我怀着一种既嫉妒又羡慕的复杂心情看着他。我不曾记得母亲以前有过这样的笑。

母亲是一位小学美术老师——漂亮、随和,有点儿嬉皮士的感觉。她就是老人们所说的那种前卫人物。母亲叫凯丽•霍里根,扎着粗粗的马尾辫,穿着男士衬衫,满脸的雀斑。她的学生叫她凯丽女士。因为我入学前的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她,跟着她用手指画画,还有给松果加色,所以我也习惯叫她凯丽。

一天上午,凯丽早早地去上班了,弗兰克在餐桌旁吃早餐,他刚洗过头发,湿漉漉的,夹克衫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子拉了下来。这是他在这里过夜的有力证据。他用母亲的咖啡杯喝咖啡,蒸汽翻滚而出。我狂塞了几块脆玉米片,坐在他对面,默默地吃着。我的眼睛一直游移在他肌肉发达的前臂上,那儿有些怪异的文身符号,金色汗毛下面露出已退色的蓝。他发现我看他了,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好奇吧,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认识东方文字。”

他露出几分傻笑——在我的记忆里,弗兰克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然后他轻啜了一口他的咖啡,我啧啧地吃着脆玉米片。加菲猫脸造型的时钟滴答作响,指针在不停地摇摆。

最终,我妥协了,问道,“好吧,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看看,像第一次读它一样,“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又吃了几片脆玉米片,脸上发烫起来,“母亲知道这个吗?”

他点点头。“离开越南后,我驻守在日本冲绳。我们中有几个人一起出去文了这个。我们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真蠢。”他摇摇头,“我吃了很多苦,吸取了很多教训。这玩意儿,”他指指手臂上的文身。“算是自己的人生哲学?现在它只是让我记住自己有多蠢。”

“到现在还是这样吗?”

“你说呢?”

我洗完自己的碗,不予置评。

几个月后,凯丽和我搬到弗兰克家,那是一座位于格兰岱尔的有两间卧室的小屋。麻雀虽小,可五脏俱全。弗兰克自己做了硬木地板。墙上的油画笔直地挂在那里。书按大小稳妥妥地放在电视机上面的书架上。母亲忙来忙去,拿着她制作的木炭画挂在墙壁上,弗兰克做做鬼脸,没说什么。

正因为这样,我喜欢他。

当她整理冰箱时,我出去了。门廊、秋千和一块已枯黄的不够用来踢足球的草坪。虽然我装东西的箱子都在另一间卧室,但是有一只箱子在我身边。全垒打赢得的奖杯,初版《蜘蛛侠》的漫画书和父亲的照片。我凝视父亲那轻松、愉快的微笑和嘴里叼着的那根香烟,母亲总是不想闻到的香烟。我听到身后的纱门嘎吱作响,弗兰克站在旁边朝下看着我。

“这座房子里永远有你父亲的位置。”他说。

母亲在叫他,于是他回到屋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熟悉新房间、新家具,和从长方形窗户望出去的新景象。虽然我只打开了一小部分包裹,但是我还是要重新把我的东西放到抽屉里,像小狗一样在铺被窝时总要环顾一下四周。我不喜欢那棕色的地毯,桌子的方位和新房的味道。

这时有人敲门,因为这里是弗兰克的房子,所以我猜是母亲。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母亲从旧货市场上给我买的豆包形沙发上,它外面又加了层灯芯绒。

我问,“什么事?”

弗兰克走进来,看了看我。我以为他会生气,因为我把桌子斜放在角落里。但是他没有,反而问,“你害怕什么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闻到了他的刮胡水的味道。

他凑近我,又问了我一句,“你有什么忌讳吗?”

于是我告诉他:我不在的时候,不准随便进我的房间;不要像父亲一样;不要碰我的漫画书。

当我说完,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出去时带上了门,我想我真是再明智不过了。

弗兰克并不是圣人。他有点神经质,还有点多疑。他在所有门上都安装了两套门闩,在窗户上排了一根电线通到他床旁边的监视器上。要解除它,只有通过主触板,或是拿到他放在垃圾处理装置里的一只防水磁盒中的圆钥匙。他要我晚上关窗睡觉,即使房间里闷得像烤箱一般,也不允许开窗睡。“但是这样不舒服。”我说。然而他说,“舒服虽重要,但安全更重要。”

他在家中留有工作用的武器——一支奥地利格洛克手枪,放在壁橱的枪盒里,隐藏在一堆杂志中。你可能认为在他开锁以及装枪之前,入侵者就能把我们全都杀死,但是在放《卡森》时,母亲和我听到外面的风撞得纱门嘎吱作响,不到半秒钟,弗兰克就冲出卧室,非常镇定地双手持枪,瞄准离他右脚六英寸以外的范围。

一天,我在他衣橱里的行李箱中乱翻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他在战场上的照片。照片上他身着虎斑迷彩服,手持斯通纳63型步枪瞄准不远处。他脸上抹了东西,半眯着眼睛,带着点硬挤出的笑,面颊上留着胡茬。他看起来像我漫画书中的人物。我对着那张照片冥思苦想了好长时间。他在摆造型吗?弗兰克不会那样。

我偷了那张照片,把它藏在我父亲相框的背后。

行李箱里有很多照片,都是弗兰克以前照的,但我没有仔细看。也许我喜欢弗兰克的神秘,也许我想把他看成是神秘的。

他们从熟食店买了一些冷盘,请了一些朋友在后院举行他们的结婚仪式。凯丽穿了一件非常难看的婚纱,但弗兰克似乎并不介意。他宣誓时的声音感染了我,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也许弗兰克也有需要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时候。

只要卡鲁瑟在城里,弗兰克都工作得很晚,我和凯丽就在后面的露台上吃饭。饭后,在飞蛾扑闪的门廊灯光下,我看她画的素描。她用炭笔在水晶玻璃上作画,她曾到哪儿都带着它。线条和阴影像是有魔力一般,素描时而形成一盘水果,时而是一张老人的脸,时而是女人的裸体。她检查一下,自信地朝我笑笑,用手拨开她眼前的鬈发。“这是不是很无趣?”

我只是摇摇头。

当金尼和卡鲁瑟获得连任的时候,弗兰克在洛杉矶办公室的责任就更大了。我一有机会,就会坐在车库里,看弗兰克疯狂地打包收拾东西。我喜欢听他用无线电通话,喜欢听他说暗语、代号。当某个周末副总统要来时,弗兰克说,“像黄鹂一样,在西部巢穴准备两场棒球联赛。”这就像是间谍电影里的一样——很酷,也很踏实。

我进了高中棒球队,成了一名相当好的能攻善守的内场手。如果继续打棒球,我可能在第一赛区做候补队员,而且我的学习成绩不会给选秀教练带来任何阻碍。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棒球教练找过我,后来凯丽一直在帮我准备文化课考试。当我毕业那年打开邀请函的时候,她用手捂住嘴转身离开,不让我看到她在哭泣。

我很努力,训练到很晚。有时我回家发现弗兰克就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肯尼迪总统遇刺录像,记住那26秒钟。我总在回我房间时从他身边经过。如果换作其他人,我想我是不会被注意到的。

一天晚上,当我偷溜回去的时候,他按下了遥控器的暂停键。“你看到了什么?”他问我。

我在他身后站住,抬起眼看那熟悉的人群,一辆辆的豪华轿车,还有杰奎琳的粉色帽子。

“肯尼迪的脑袋开花了。”我说。

他嗓子眼里发出了哀伤而又关切的声音,我感觉自己像个笨蛋。他调好他的咖啡——弗兰克很喜欢自己的咖啡。他曾经尝试过喝一点波旁威士忌,但是当他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就不喝了,因为他知道那气味她不喜欢。

我没有回房间,而是走过去,坐在沙发上。“你看到了什么?”

“克林特•希尔。”

“谁?”

他指了指。“在‘玛丽女王左翼的特情局特工。瞧,就是总统的豪华轿车后面那辆车。”

他又按了一下遥控器,那辆豪华轿车沿着广场向前行驶。两次枪击过后,现场沉静得恐怖,肯尼迪总统的脸上一片血雾。但是这次我没有去看总统。我看到克林特•希尔全速向还在前行的总统座驾跑去。他跃起来,但是没有抓住杆子,于是踉跄了几小步,不让自己摔倒。豪华轿车加快了速度。希尔两次冲刺,他紧紧抓住车子的保险杠,让车拖着自己前进。他一只脚蹬上保险杠。他抓住了第一夫人的手臂,把她按下,让她避开人们的视线。接着他支撑着回头看车队。屏幕出现了抖动,因为摄像的市民泽普鲁德恐慌得双手发抖,落在了队伍后面。当镜头回过来时,克林特•希尔倚着备用轮胎,努力罩住总统和第一夫人。他身体僵硬,展开双臂准备挡子弹,直到轿车消失在三层高架桥下时,他还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然而他就在那里,他的行为让我不再不屑一顾、愤世嫉俗。

屏幕变黑,弗兰克关了电视。我们坐在黑暗中,周围是淡淡的香水味和麦氏咖啡味。

“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还小。”他说。

“你那时比我现在大了啊。”

“那时我还小。”他用同样缥缈的声音重复道,“他们暗杀了杰克,接着是博比,还有马丁•路德•金。”

“同一帮人?”我问道。

他的嘴唇紧闭,也许在笑,也许为我的愚笨而苦恼。“不,不是同一帮人。但是肯尼迪有严密的保护。那事,”他用手指了下黑黢黢的屏幕,“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是不是你在保护卡鲁瑟时所想的?”

他的下巴磨着衣领。“每分钟都在想。”

“为他牺牲值得吗?”

弗兰克考虑了一会儿。“值得。如果有人能射杀我们所选的领袖,我们就没有民主可言。我保护他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选票,也保护其他人的选票。而且,卡鲁瑟有点不同。我尊敬他。”

“为什么?”

他又抿了一口咖啡。“很难说,真的。这不是有关政治或政策的问题,虽然两样都很重要。如果说什么事使我彻底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就是人们并不是一下子毁掉了自己,而是通过成千上万个小决定来毁掉自己的。一个妥协的选择会导致6个以上妥协的选择,依此类推。如果他想走捷径,想用目的来证明手段正当,那么只要他做了一次这样的决定,就有可能再做同样的事。你所能信赖的是一个人的品性。不是听他说或者承诺的,而是看他的行为。所作所为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至于加斯帕•卡鲁瑟,我想我喜欢他的所作所为。他可能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人。但我不能让他在成为总统时被人暗杀了。”

“是什么造就了一位伟人?”

“是他自己。”弗兰克笑起来,但是当他看到我的表情时,他的笑容不见了。“有什么不对?”

“没有。”

他盯着我。“在这个家里有什么话就说。”

这是他第一次把我们说成一家人。我的嘴角抽动了几次,试着说出想说的话,而不让自己尴尬。“为什么你认为卡鲁瑟的生命比你的重要?在我看来,这很蠢。”

他严肃地点点头。“所有人的生命都一样宝贵,即便是当了副总统也没什么不同。卡鲁瑟做了他应该做的,也就是服务于这个国家,而我也是这样。”

他站起来,放下他喝光的咖啡杯,我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当弗兰克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抱了抱我。我惊呆了——我的手都没法举起来。他的衬衣上散发着体热,我还可以闻到刮胡水混合着白天工作的汗水味。我感到喉咙涩涩的,尽管我不知道原因。

他说,“不要担心。”然后他擦了擦嘴,慢慢穿过客厅回到他和母亲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把床头柜上他的照片挪到我父亲的前面。没有告诉任何人。

在那以后,事情开始改变。接下来的几个月,弗兰克变得越来越多疑。他每天细心检查电话线。他在不同的地方藏好各种不同的武器,这样他就不会出现毫无防备的情况。他说在军队和进行特工训练时他们教他在哪儿藏武器,但是又有谁知道这些武器来自于何处。第一次,他一整天不去工作。第二次,当我和凯丽站在他面前,很担心地看着他时,他却说,“工作上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这是我们能从他那儿得到的全部解释。但有一天晚上,我起来喝水,听到他坐在车库的车里,打电话说有人在对副总统卡鲁瑟进行威胁。

一个星期之后,我看到弗兰克站在窗前,两根手指轻轻插进窗帘。另一只手放在手枪皮套上,当我问他外面发生了什么时,手枪几乎脱套而出。而后他摇着头从我身边走过,嘴里含糊其辞。我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随即他就把车开走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一名联邦特工要从自家窗口环视周遭,但是我什么都没说。也许是我不想去考虑其中的涵义。也许是我害怕知道答案。

有什么危险能够惊吓到弗兰克?

一次,我站在冰冷的客厅,看着主卧室的门,里面传来争论声、踱步声和敲击声。但是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关心。我在等待。不管是什么,弗兰克都能解决。

就在那个月,他死了。

第 4 章

直升机在绵延的山脉附近艰难地寻找着陆点,而我也被拉回到现实。那巨大的核电站映入眼帘。现场至少有50辆警车,车灯在闪烁。军用货车发出嗡嗡声响,两辆坦克守卫着西边的警戒线,炮口推向了矿蓝色池水上方的黑色天空。警察和特工已经包围了这座圆形建筑,并在建有乏燃料池的矩形建筑外设了警戒线。刺眼的灯光照亮了面前一条宽宽的黄色地带。

恐怖分子的吉普车留下的破坏痕迹诉说了这里的一段故事;那关卡被粉碎的大门,着火的小道,被践踏的铁链栅栏,这些东西散落在地上,聚集起来,都在破坏着第二道栅栏。滚落的轮胎穿越了倒下来的铁丝网,停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片当中。被截断的发电机箱闪烁着火花。车的金属轮缘印沿着水泥地滑行了30码。在这些废墟的另一端,是三级宽广的混凝土台阶,还有倒在地上的门,感觉像是建筑的一块碎片。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晃悠,那是几个小时前我躺在床上看电视的时候一直播放的红色“切诺基”的形象。

此时我们正遭遇一场台风,满是灰尘和沙土。士兵们眯缝着眼,以防止风沙迷住眼睛。我的左膝抽搐着。这里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证明所发生的一切不是真的。

砰的一声飞机着陆了。头顶上的呼呼声最终消逝。

没有时间了。

“我们需要你现在做这个。”威特尔说。他拿出专用手机,递给我。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手机。

塞弗弓着身子撞开直升机的门。几名特工带着突击步枪跑向我们。

威特尔抓住我的肩膀,“带他离开那燃料池。先别给他手机,除非他远离池子。记住,几步远就够了。他说他带着爆炸物。但他也是个反复无常的家伙……”

我点点头,胃在翻腾,“你确定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有紧急情况,你应该明白给谁打电话?”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名特工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拉我。“就是他吗?”

安全带绑着我的腰,我使劲解开皮带扣跳下去。脚下的尘土钻进我的肺。我拼命地咳嗽。然后一阵潮湿的海风吹来,空气清新了许多,但也让我从里到外打了个寒战。

特工把我向前推,威特尔和塞弗跟在我的后面。十几个人停止打电话。几十个脑袋转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甚至看到在距离乏燃料建筑背后约30码的地方有警车、士兵和特工。那辆撞烂的车被灯光照亮,如同在舞台上一般。

我听到塞弗在我身后粗着嗓子喊,“去吧。”

我转过身望着他。威特尔急切地点点头,“祝好运,尼克!”

在我们周围,狙击手埋伏在警车后面。一名年轻的拉丁裔士兵用嘴含着他的十字挂坠,吮吸着。我凝视着身后在第二道栅栏和建筑之间的那一片空旷而缺少保护的地带。那是一片水泥地,连士兵和特工都不敢在上面立足。

我出发了,我的T恤与混凝土碎片打着照面,我左脚运动鞋那破碎的塑料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有灯光跟随着我的行动。20码。从太平洋吹来的潮湿的海风吹痛了我的胳膊,我的脖子,我的脚踝。我打了个寒战。我那薄薄的T恤和宽松睡裤无法抵御这股寒流。我感到周围在溶解。我能感受到寒流与细沙钻进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我的胳膊在打颤。10码。我做好了建筑突然起火的准备。我靠得越近,看到轮胎划过水泥的裂痕就越深。然后我到了那里。

吉普车车门所受的碰撞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两扇车门因冲击建筑而变形,一扇因有强硬的铰链而倾斜着,另一扇飞到车后,周围的墙被车子撞出一个洞。

我停下来,往后望去。人们似乎离我有几英里远。所有那些训练有素的男女,都被安置在警车和货车后面。忽然,我觉得自己被孤立在一个无人世界。

我爬过三层台阶,到达那辆千疮百孔的车的后面。车轮已经磨损,有一侧车轴弯曲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苍白无力。“我是尼┛•霍里根!”我叫喊道,“不要向我开枪!我到这里是因为你要我来的!”

为了进入建筑内,我不得不摸着破碎的车后窗向前行,用手抓住内部的突起部分,那些破碎的玻璃刺痛了我的手。车子的前半部分已经陷在了墙壁里。缩小的气囊挂在一边,挡风玻璃被踢碎,这样那个驾车人就可以保住性命。方向盘和仪表盘上有斑斑血迹。

我合上发烫的车盖,它摔滚到地上,地上落满了挡风玻璃的碎渣。我检查了下手机还在口袋里,然后直起身来。矿蓝色的水闪烁着光芒,映出墙壁和天花板的红。显示器嵌在控制台里。化学物质的气味或什么更不好的东西熏着我的鼻子,还有我的喉咙。燃料箱和发电机潜伏在黑暗中,有整齐的管道和无止境的线圈点缀在周围。这让人叹为观止的、干净整洁的巨大建筑的中心,就是乏燃料池。

在它的尽头站着一个撕破了衣服的男人,他像是一名将要跳水的游泳健将。朦胧的灯光渐渐上升。男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显得更老,身材也不怎么样。他的肩膀随意地耷拉着,像是受了伤。他低着脑袋,脸上挂了彩。他脸颊上的肉推挤着左眼。金黄色的头发乱蓬蓬的,朝外翻卷着。他因为上了年纪而显得迟钝,眼神迷离,几乎无法控制。但他的动作却还十分平静。

他肩膀上背着的是只墨绿色帆布背包,他的手藏在背包里。

我的喉咙干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我是尼克•霍里根。”

他伸出两根手指,示意我走过去。他的胳膊肘有撕裂的痕迹,大概是因为车的撞击。血滴啪嗒啪嗒地落在池子边。深红色的血滴遇到水晶蓝的水,晕染开来。

刚开始我没动,所以他又示意了我一次。

我的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走。沉闷而潮湿的空气像是液体一样。我沿着池子走,望着那一片静谧无瑕的蓝水。在池底,大约10英尺深的地方,是一大捆乏燃料棒。池里没有碎片——它本身就在孕育着惊人的杀伤力。我的衣衫已经湿透了,黏在我的背上。

灯光在男人满是血迹的身上来回照射。我看见他那大而野性的嘴。我在靠近他,因此他没怎么移动,但他黑色的瞳孔在转,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认识我?”我问道。

他举起手,用手指按住嘴唇。我停下来,离他大约10码远。他的脚就站在池子边缘,身体有一点摇晃,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疲倦的身子只能稍稍移动。“他们给了你什么吗?”

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话。“什么?哦,是部手机。”

我从口袋里把它拿了出来。

他像我一样,也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只黑色的、香烟盒大小的盒子,里面有三根红色的灯管和一个凹进去的按钮。

我止住呼吸。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失望地做了个苦相,像是我破坏了什么交易似的,然后他用拇指碰到了那只不吉利的盒子。

我整个身体都僵硬了。“等一下!”

他按下按钮。オ

当我放下手时,我看见那个男人用一种疑惑的神情盯着我。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黑色小盒子,好像要平分他的眼神一样。“粉红噪声滤波器。”

我吸了口潮湿而苦涩的空气。汗顺着额头流进我的眼里。我用T恤的领子擦了擦汗。“粉红噪声滤波器?”

“干扰器,听不到了。他们可以监听任何一个频率。”

“我身上没有窃听器。”

“是的,但我跟你打赌,他们给你的专用手机就有这样的窃听功能。”他蹲下来,在池边的地上放下那个小小的机器,然后弹了一下流血的脑袋。“过来。”

我记得威特尔警告过我让他远离池水。我也想把他的背包转移走。“我不想靠近那个池子。”我说。

“辐射不会伤到你的。除非水都蒸发干了。”

“你要用炸弹炸干池水吗?”

“我这儿没炸弹。”他不耐烦地说。

“我……什么?那你在做什么?”

“我需要以炸弹作威胁,这样你才能过来。”他背对着池子,向我走了一小步。我也相应地退后了半步,使自己离他更远。他举起手碰了碰脸上的伤口,在他轻微的触碰下,那伤口也微微颤动。他的苦相其实不是因为疼痛。“他们会在射程内杀了我。我不会活着离开这里。如果我离开,他们也会要确认我失踪了。”他又靠近我,现在我们只有一臂之遥。

我连呼吸都已经变得困难,想着不要挪动脚步,但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当他继续向我靠近时,我从他的肩膀上猛地夺过背包,然后推开他。他向后绊了几步,但并没有反击。我被自己的举动吓呆了,恐慌已经超越了极限。我慌张地翻查背包,但里面只有一把手枪,两捆百元大钞,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一件换洗的衣服。

我丢下背包。“没有炸弹?”

他摇摇头,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由得咳嗽,甚至咳出血来。血滴在昏黄的灯光下,映成油滴般的样子。最后,他站起身来。

“你是谁?”我问道。

“我是查理,我认识你的继父。”

“怎么?你们怎么……”

他挪了挪脚,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痛苦,抑或是压力。“我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但是也许你可以弥补。我信任弗兰克。我用我的一生来信任他。他是我唯一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如果你们是朋友,那你怎么会没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在吹牛,其实我也没去参加。我已经准备好了礼服,但在和凯丽一起上车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地呕吐。

“我很害怕。”查理说,“换作你一定也不会去的。这就是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你。弗兰克经常提到你。如果还有什么人能让我相信他可以做对事情,那一定是弗兰克的孩子。”

“我和弗兰克一点都不像。我甚至不是他的孩子。”

但是查理似乎没有听我说。“我曾向上帝祈祷你还活着。我不认识其他人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可以做什么。但是如果有人能告诉我,那就是你。至少弗兰克是这么说的。我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我怎么知道你和弗兰克是不是真的朋友?”

他又一次靠近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把手伸进口袋。他的声音极低,“这,拿着这个,藏好。”

他满是鲜血的手握着什么东西。是一把钥匙。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钥匙塞到我的掌心。那是一把黄铜钥匙,大约2英寸长,比一般的门钥匙更坚硬些。“藏好。一直放在你身上。”

他的袖子几乎卷到了胳膊肘。在他的前臂上,有一块模糊的蓝色文身,上面隐约写着我以前曾看到过的符号:オ

不要相信任何人。オ

我注视着这块文身,有点吃惊。然后我蹲下来,把钥匙藏到脚后跟。轻轻一推,钥匙就掉进了运动鞋的气垫里。更多的血滴落到地上和他的鞋面上。

他的声音显得缓慢而痛苦。“听着,你的生命悬于一线之间。我会解释给你听的。我向你解释所有你需要知道的——”

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声音刺透过水泥墙。我们俩都蓦地一惊,我跳了起来。我们面对面,相隔1英尺左右。旁边的池水波光粼粼。我再次拿起手机。

他向我打手势。“我会再拖延几分钟的。”

我把专用手机递给他。他拿起来,然后向后退了半步。他抬起受伤的胳膊,翻开手机盖。

我回想起塞弗从塘鹅牌箱包里拿出手机的神情。

查理用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吐了口血,将手机对着脸,说,“请讲吧。”

爆炸的白色闪光将他肩膀上的脑袋炸飞,这次震荡让我在翻腾的空气中毫无知觉,然后我陷入了黑暗。

第 5 章

在我18岁生日前几周,凯丽去芝加哥艺术学院上课。当时是5月,但已是闷热的夏季,我和队员们出去看电影《回火》。看完电影后,我们去了“博比大男孩”餐馆,它是格兰岱尔为数不多的文化里程碑中的一个。

伊莎贝尔•麦克布里德。这是印有她姓名的服务牌,挂在她乳沟的左侧炫耀。她接近40岁,一头浓密的赤褐色头发,突起的乳房——成年女性的乳房——她的衬衣敞开衣扣的地方,露出胸罩的蕾丝花边。她有两片坚实、娇艳欲滴的嘴唇,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旁边有些细纹。每次她弯腰提供服务或者清理的时候,在我面前都是这样的装扮。我们都嘲笑她,在背后窃窃私语,并不时地向她投送秋波来显示我们一点都不紧张。当我起身去收银台付账的时候,她过来抓住我的手腕说,“我一点钟换班。我家有一个女儿,但我可以偷偷溜出去和你见面,还可以教你一些东西。”

“我今年17岁,”我脱口而出,“和我妈一起住。”

她扫了一眼我穿的格兰岱尔高中优秀运动员的夹克衫说,“棒球?那就到你的投手区见面吧。”

我点点头,早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那晚当我回到家打开大门时,弗兰克正站在客厅里,就好像他已经在那里等了好几个小时,尽管我知道他是听到我用钥匙开锁的声音后产生的自然反应。“回来啦?”他说,然后就转身回到卧室去了。

我正在想伊莎贝尔•麦克布里德。润泽的鬈发从她的颈脖一直披到胸口,遮住了棕褐色的脖子上淡淡的皱纹。她已经有一个小孩了。虽然我没有自己说得那么老练,但这个机会刚好可以让我进步,就像翻开杂志崭新的一页一样。对于她想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没有理由错过。

“弗兰克,”我说,“今晚让我开窗睡吧。大家都开窗睡。”

他停下脚步,怒视着我,对我这话好像老生常谈一样厌烦。他看起来比平常更累,但同时又非常兴奋。“要舒服事小,”他说,“安全才最重要。”

我躺在床上,看着床头的钟,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在12点40分的时候,我就溜出被窝。我带上鞋子,穿上袜子,轻悄悄地下楼。弗兰克的房门开着,我都可以听见从黑暗的房间里传出他那平静的呼吸声。我偷偷走进厨房,设法不发出任何声音,将防水磁盒从垃圾处理装置里取出来。磁盒里藏的钥匙是开启车库门旁的那堵厨房墙壁上的警报器的。我解除了这个系统后,悄悄从后门溜出,但没有锁上耐用的美迪高牌门闩,它会因墙壁振动而发出低低的金属声。

10分钟后,我已经开车到了黑暗的校园里,心想如果她不出现在那里,那么今天就是一个玩笑,而我却当真了。结果她准时出现在那里,手上拿着钱包,反背着手,站在投球区。她应该回过家,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着一件背心裙,上面正好到她丰满的胸部,下面展示着她双腿的曲线。

我走近她说,“嘿,我不是很肯定——”

她双手捧着我的脸,开始吻我,她的舌头溜进我的嘴里搅动。她的身体紧紧靠着我,我们相互回应着。我第一次体验了一位在性方面非常自信的女人。她用手用力拖着我,我们走到了外场的草丛里,草丛因为晚上浇过水还湿漉漉的。她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吻我,我的身体不由拱起,发出喘息声,开始对一切都不确定。但很快我就脱下裤子,掀起了她的裙子,她手伸向皮包,“拿着,”她说,“戴上这个。”

我奋力戴上避孕套,开始设法将它展开。随着一次次的诱惑,我开始有些害羞,但整个身体却慢慢地燃烧起来。我感觉面红耳赤,我翻过身,扔掉了那东西,崩溃地躺下。她抚摸着我的胸口,向我贴过来。她的香水好甜,头发摩挲着我的皮肤,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真棒。”她说。

“你还没有教我很多,不是吗?”

“学得不错,”她笑道,“这就是17岁的好处。”

“什么?”

“给我5分钟,我要向你展示一下。”

她起劲操作起来,这一次的时间至少有上次的两倍长。最后我惊愕地躺下来,她拍拍我的脸,嚼着口香糖,呼吸闻起来是西瓜味的。“你真棒。”她说。接着,她站起来,把她的内裤塞进皮包,拉好她的背心裙。“我要回家了。记得下次去餐馆。”

“我会的,”我说,害怕她没听见,我又说了一次,“我会的。”

我茫然地跑回家。在院门外脱了鞋子,偷偷溜进去。我看了一下手表——凌晨2点18分。在我转过角落的时候,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后门竟开着。

屋里传出一阵沙沙声。我拔腿往里冲,心里一下充满了恐惧。我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但我没有放慢脚步,我看到客厅中央有一个黑影。我连忙打开灯,是弗兰克!在地板上一连串血淋淋的足迹末端,他勉强撑着他的扶手椅。他用两只手按住了他腹部明显的黑孔。他想说话,可是嘴里充满鲜血,脸部不断地抽搐。我能看见他手指缝间的鲜血在往外涌。那把格洛克手枪在他右边几英尺的地方,旁边是一件瞄准器。

通往车库的厨房门开着,新鲜空气从黑暗的空地上吹来,吹过我的脸,又从我背后的门吹出去。恐惧迫使我去捡那把枪,我记得我之前都没有碰过枪。我哭泣着,祈求着,后悔着,尝试着把枪放在弗兰克的手上,这样他就可以保护我们了,但是他再也无法握住手枪。然后我听见车库的侧门猛然打开了,有一种声音敲打着我刚刚爬过的那堵墙。

弗兰克举起手,无力地指着那把我留下的圆形钥匙,它从警报器的孔眼里突出来。他的嘴唇在发抖,喉咙里呛出几个字:“为……为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松开了伤口,鲜血喷涌而出,鲜红鲜红的。接着我摇晃着他,双手摁在他的伤口上。我不停地呜咽。他的脸上血迹斑斑,我看到他震惊而迷惑地看着我,他的一只脚来回地踢腾着,瞳孔开始放大。

第 6 章

熟睡之时,我的脑海里浮现着噩梦的景象。我反复默念着:你不再是17岁了,你现在安全了。

我的记忆闪烁着。我的眼睛霎时睁开。

护士的脸在乳白色的房间里忽现忽逝;金发碧眼的女人,细长的柳腰,还有记病史的夹纸板在我眼前晃动。我感觉自己光着身子,只穿了件医院里的纸质病号服。

“特工们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护士说,“我只是想谢谢你。”

一缕阳光刺入我的眼帘。“我这是——”

“哦,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尼克•霍里根。”

“现在是几月?”

“9月。”

“现任美国总统是谁?”

“安德鲁•比尔顿。”尽管这很不幸。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一连串的图像。满身弹孔的吉普车;波光粼粼的池水;清澈的水面下的几捆乏燃料棒。

“一个叫查理的家伙。一场爆炸。”

“听我说,你的伤还不算严重,除了一些擦伤和右脸上的一小块伤疤。如果这些天有点敏感刺痒不要惊讶,伤口一两个星期后就会好的。”

数字时钟显示时间是早晨的9点18分。我还是有些神志不清,但总有一个隐约的念头在牵动着我,我应该在12分钟内去一个地方。这件事让我印象如此深刻。我的手托着脸,然后发现上面缠着一些绷带和胶带。

她说,“你不该扯那个——”

但我已经扯下绷带。我坐起来,胃有些痉挛。脸皮和胸腔都很痛,像给晒伤了。我光着脚,地板刺骨的冷。

护士说,“我想你应该花点时间去——”

我穿过病房,蹒跚着走向镜子,我的臀部从病号服中露出来。我脸上有一个豌豆大小的洞,令我吃惊的是,还有一些乌黑色的血。周围的皮肤凹了进去。“是炮弹碎片?”

“你可以这么叫它。”护士说,“其实它是人骨头碎片。”

我眨了眨眼睛,从镜中看着她,“不是我的?”

“不是。”

我使劲咽了咽口水。

“它会深入你的颧骨里,但不会有任何伤害,所以主治医生认为应顺其自然地治疗,这样不会让你忍受太多的煎熬。”

一小片恐怖分子查理给我的记忆永远地植入了我的头骨。我的脑袋眩晕了几次。我退后倒在床上,深吸几口气,“我的东西呢?”

“你是说你的衣服?”护士从床底拖出一只盆来,放在我的床单边上。护理人员已经帮我把T恤撕开脱下。它本就被扯得不成样了,边上还被烧焦。那堆裤子也是类似的惨状。我的运动鞋干干净净地摆在那一堆破布下面。

“医生马上会过来看你的,也有可能让你出院。”她主动和我握手,“见到你我确实很高兴,尼克。”

她把我单独留在单人病房里。我住的大概是15楼,往窗外远眺,可以看到贝弗利大道和雪松—西奈医院。我在病房内踱步,试图减轻恐慌。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打回家去,想看看是否有人给我留言。响了两声之后,有人接了电话。

“你好。”我说。

死一般的寂静。甚至没有呼吸声,但我能清楚地听到那头有嘈杂的声音,这就表明电话是通的。

“你是谁?”我警觉地问道。

电话被挂断。我又打了过去。这次只有我的电话录音。我输入密码。没有留言。难道刚才是我打错了吗?

“你的生命悬于一线之间。”

我浑身打了个寒战。每个人都会有心理阴影,不管是皮肤底下的一个小肿块,还是经常被前夫辱骂,或对某种事物上瘾。17年来,我为了忘记盘旋在脑海里的事情,已经尝试着做了很多事情。我曾试图重建自己的生活。在圣莫尼卡海滩,利用周末打一场很烂的排球赛;在墨西哥餐馆,和一帮一起工作的人大吃一顿;还有和女人的临时约会。平静地度过如此之久的日子之后,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忘记。过去的几年里,我甚至用信教来帮自己解脱。是的,我可以做这些。但是不管我怎么假装,骨子里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可能起作用。现在,幽灵又终于从洞穴里钻了出来。

我抓起我的左脚运动鞋,摇了摇——还是有咯咯声。那是查理的钥匙。我使劲地揉揉眼睛。几个字在我的眼前浮现——查理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的文身。冲绳,战友,我回忆着他粗粝刺耳的声音,“我信任弗兰克。我用我的一生来信任他。”

我找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头顶的电视机。早间新闻报道说,直升机追踪吉普车至405号高速,但却在圣奥诺弗雷停住了。核电站的上空昨晚一定清除了障碍。站在发生过枪战的考文城的大街上,记者没有提到查理或是我的名字,只是说在圣奥诺弗雷将恐怖分子击毙了。其他频道也是如此模糊地报道。

但微软全国有线广播电视公司着重报道了总统竞选辩论。当然,他们大多是支持卡鲁瑟参议员的。与弗兰克保护他的时期相比,卡鲁瑟已经有了很大改变。最明显的是,他搬到了美国国会山,但也有一些微妙的小变化。他更加随意地穿着显眼的衣服,绿色的领带凸显了他摄人的眼睛。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微斜着靠在演讲台上。尽管他是纺织业大亨的继承人,但他却成功地塑造了自己人民公仆的形象。如果我们口袋里有足够的钱,我们也会希望变成他这模样。

“既然我允诺要开展一次透明的选举,”卡鲁瑟说,“那就让我们说得更明白一点。为什么我们都选择了出现在黑人住宅区?因为我们都需要黑人的选票。但是,我和我的竞选对手不太一样,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已经与这里的社区负责人会晤过多次,而我的对手又来过几次呢?”

镜头切到安德鲁•比尔顿身上,他穿着灰色的西装,嘴唇噘起,像是在看小孩子的闹剧一样,尽管他和卡鲁瑟一样都六十多岁了;一个年长的,实力相当的对手在论述他十多年前的事迹,那时比尔顿作为人气渐涨的加州州长,表现得气势凌人,帮助他的党派挫败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副总统卡鲁瑟的首次竞选。

我还记得当时看到比尔顿将卡鲁瑟描绘成激进革新者时的那种失望。电视里卡鲁瑟继续说,“那么,总统阁下,这是你第一次访问黑人住宅区了,是吗?”一个和善的微笑,“我想向你推荐雷那克斯的西维亚油炸鲇鱼。”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笑声,比尔顿的脸上挂着他一如既往的干笑。当初,在本特森说他不会成为第二个杰克•肯尼迪后,比尔顿脸部僵硬,也是挂着这样的干笑。这段内容我曾看过现场直播,但重播也一样有意思。

比尔顿挤出他那相同的平静微笑,我都为他感到难过。一个代表党派意志的人,有着俊美的外貌,身穿体面的西装,说话清晰却太机械,忠于那个过时的党派。但和卡鲁瑟的鹰钩鼻、绿眼眸和浑身迸发出的魅力不同,他看上去像一个给自己做广告的离婚律师。

我又看了看钟。我是不是该等医生来过后再离开这儿呢?

我换了频道,看《卡通总动员》,以此使自己平静下来。我最喜欢的兔八哥驯蛇师耍着电动剃刀,追赶那个倒霉的小猎手穿过舞台。

我喜欢动画片《兔巴哥》。我喜欢阿克姆能把捕蝇纸变成拆散的手枪。我喜欢动画人物穿墙而过后,墙上会有轮廓留下来。我喜欢形状相同的牛排,它们让每个人都直流口水。

我希望人们都不会真正地死掉。

有人敲门,塞弗走了进来。我身子僵硬了起来,紧张而困惑。门合上了,他看到我的反应后笑了一下——不是那种自然的表情。“恭喜你,英雄。”

我告诉自己要放松些,将我的破衣服整理了一下。

“我们会为你从礼品店里买点漂亮的东西。或者我们可以派一名特工到你这儿,给你所有你需要的。见鬼,作为你为我们做事的报答?”塞弗耸耸肩。他穿便装凸显了他的结实身形。“你的医疗费已经付清了。我们知道你的保险并不很周全。”他希望我给他一个反应,但我没有。“听着,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我很抱歉现在这个时候提问,但是……”

“问吧。”

“恐怖分子是不是告诉了你另外一个假名字?”

我掏了掏裤子口袋,发现了我的钱夹,“我没听明白。”

“护士说你提到过查理。他告诉你他姓什么了吗?”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使自己明白是护士对塞弗报告了什么。或者是房间里有窃听器?

“没有。”我缓缓地说,“只知道他叫查理。”

“他的真名叫麦克•米利根。”

“我遇到的那家伙也许是个疯子,但他不是恐怖分子。”

“这么说,你和恐怖分子来往很多?”塞弗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试图掩饰他的声调。

我用拇指打开钱夹。我经常会把我的驾驶执照和信用卡背对背地放在那里,以防止消磁。但是信用卡放错方向了。说明有人搜查过我的钱夹,我真是个笨蛋,竟然没有发现。

“你们在我们打电话之前谈论过什么吗?”塞弗逼问,“你和麦克•米利根?”

我在脑海里想象查理那松弛的眼袋,当他向我使眼色的时候,他的眼袋没有随表情的变化而牵动。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说,“当时没多少时间。”

“那是指没谈话,还是没有谈多少?”一个严厉的微笑,“他特地提出要见你。你刚到达那儿的时候,他一定对你说了些什么吧?”

“没有。你们一开始就把他炸飞了。”

“那好,我们都可以喘口气了。”

“结束了?”

“是的。我们获得的情报表明,在大选之前,麦克•米利根想制造些麻烦,我们相信他是单独行动的。”

在我作出反应之前,门开了。威特尔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像是快跑得没气了一样。他朝塞弗点点头,塞弗顺从地往后退去,把舞台让给他的上司。威特尔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你感觉如何?”

我只是看着他。

“你做了件很伟大的事。”

“听着,威特尔先生——”

“叫我乔。”他的身体向前探,努力使自己的表情显得十分亲切。

“好吧,乔。”我说,“你们差点杀了我!还有你们骗我——”

“我们从没对你说谎,尼克。我们误导了你,我很抱歉。因为我们需要你冷静下来。你不是特工,也不像洛杉矶的其他人。你不是演员。我们不可能让你知道自己要送一部裹着炸药的手机去那幢建筑里。那会坏事的,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了。我们不只是考虑全局的问题,你的人身安全也是至关重要的。”威特尔看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我们阻止了一次可怕的恐怖行动。谢谢你!”

“一次可怕的恐怖行动?”我重复道。

我感觉出他想问我是否知道那里根本就没有炸弹,但他又不便直截了当地道破玄机以求得到明确的答案。于是他说,“这可是你的一次大好机会。前特情局特工的儿子,解决了所有事情。我们一小时后将举行记者招待会。我们希望你能参加。”

“我不想谈论和弗兰克的关系。”

“你不必。昨夜的壮举之后,你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可以谈。”

“我不想参加任何记者招待会。我不希望自己出名。”

“那你想要什么呢?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许多有权有势的人都想对你表达谢意。”

我想到那晚和弗兰克一起看录像时他说的话,看看人们是怎么用一千个错误的小决定逐步毁掉自己的。“一个妥协的选择会导致6个以上妥协的选择,依此类推。”

“我不想要任何东西,”我说,“你们欺骗了我。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送炸弹的傻瓜。”

“我想这是对你的壮举的最谦虚的表达。”

床头的电话才响了半声,塞弗就把它拿了起来。他一直都在床边等电话。“是的,他在这。”他把话筒贴在厚实的胸口。“比尔顿总统要对你表达谢意。”

我咽了咽口水,“他是总指挥?”

“是的。大约半小时后,他就要过来了。”

我看了眼自己烧焦的衣服,又看了看干净洁白的墙壁,我感觉透不过气来,“抱歉,我要离开这里。我,呃……”我的幽闭恐惧症开始发作,头脑里一片空白。

塞弗看着我,嘴巴微张。然后他对电话嘀咕了些什么就挂断了。

威特尔用他那暗褐色的眼眸凝视着我,“如果你不想曝光,我们并不会强迫你,但我们不想让新闻界或是民众感到困惑,这对国家安全是很重要的,不,是至关重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太明白。”

“威胁已经解除。我们应该让民众认为现在可以放松了。”

“听着,”我说,“我不想回到家还要去猜想你到底在说什么。请你把话说清楚。”

他皱了皱眉头。“好吧。如果你不想被官方认可,我们希望你不要谈论今早的事情。至少不要对新闻媒体说。最好就是完全闭嘴。如果你不得不说——不管是什么——我们认为你应该先和我们打一声招呼。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如果我们能做什么对你表示感谢的,请告诉我们。”

“只有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我望着塞弗,“伊芙林•普洛金,我的邻居。就是你们把她推进房间的那个。她是一个好女人,她收集瓷娃娃,是国际特赦组织的会员。我希望你向她道歉。”

塞弗晒黑的脸有些扭曲,面部肌肉凸了出来。

威特尔说,“就这个?你只想要这个?”

“我只想要这个。”

他向塞弗点点头,“我们会安排的。”

我拉了下我的运动鞋,“哦——不好意思。还有一件事。”

塞弗不那么乐意地望着我,“什么事?”

我站起身来,把病号服尽量缠在腰上,“你们能送我回家吗?”

我跟着他们走出去,查理的钥匙还在我的鞋后跟里无声地碰撞着。

第7章

用来圈围犯罪现场的黄色警戒带已被随意地扯开,散落在门口,蜘蛛网也耷拉着。房间里一片狼藉,门也被撞到房间中央。我站在客厅里,望着这片混乱的景象发呆。我穿着从医院礼品店买来的印着“我爱洛杉矶”字样的T恤衫和肥裤衩。我的头不停地抽痛——我能感觉到脸上伤疤的疼痛——我也能感觉到走廊灯光似乎异乎寻常的刺眼。我嘴里苦苦的,像吃了什么果子皮一样。我曾期盼着早一点回到家,可是我从没想到过,家里却是这样一番景象。

我走进房间,搬起门,小心翼翼地把它装回原位。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检查了所有的门锁。我知道我笨,当时我只是把门虚掩着,但这种毛病一旦养成了习惯,就很难克服。我拉上了所有的窗帘,在公寓里检查。我到家的时候,通常都会检查我的东西是否都在原位。那么,到底是哪儿出错了?每个抽屉都被翻得很乱。书、票据和报纸像被洗劫了一样,扔得到处都是。

电视机被移到了地毯上,房间里弗兰克的老式衣箱翻倒在地,东西散落一地。我好些年都没有看过这些东西了。我的第一座棒球奖杯,在全垒打的时候获得的;首版《蜘蛛侠》漫画书;我的爸爸仍然在柯达照片像框里微笑着抽烟。所有这些旧玩意儿,牢牢地映在我的记忆中,就好像昨天的事一样。但这些东西多多少少也都改变了、退色了。往昔闪闪发光的奖杯已锈迹斑斑,棒球卡片也变得陈旧。父亲的微笑已不像我记忆中的那么轻松,现在看来有点自以为是。

凯丽的素描散落在宜家买的办公桌上。弗兰克家的后廊;厨房餐桌上的一只梨。我拿出弗兰克的画像,盘膝而坐。我已经忘了凯丽是多么能干了。她突出了弗兰克的嘴唇,也再现了他的鼻子,她没有把他画得更加英俊,但她表达得更准确。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沧桑和他眼眸里的戒备。

画中场景像刮风般地划过我的脑海——那张面孔我牢牢地记住了,但它下面的身躯却在战栗、消逝。

膝盖上的伤痛把我拉回到现实的混乱中。一撮一撮的沙发海绵,鞋里的钥匙,膝盖上弗兰克的木炭画像。胃酸的翻涌提醒我为什么我会把画像放在衣箱里,为什么衣箱一直是锁着的。我卷起画像,和其他东西一并收起来,然后把电视机放回衣箱上,防止衣箱像恐怖电影里的情节一样,自己突然弹开。

我感到不舒服,就像皮肤发痒又挠不到。我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希望那背景的杂音让我不再那么孤单。电视里比尔顿又赢得了一个选区,播放出振奋人心的交响乐。他穿着毛线衣和卡其布军装站在总统办公桌前,旁边沉着地站着他的夫人,周围是比尔顿家三代子孙——已成年的孩子们,还有一些曾孙。“卡鲁瑟参议员说他不明白‘家庭观念。大家是否真心希望有人在白宫里发表这样自豪的宣言?”

跳过三个频道,我看见《兔巴哥》里的丛林狼站在悬崖边上,即将飞身而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我错过了早晨的面谈,没有考虑到我对我前女友——尹杜玛是有责任的。她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是一名软件工程师。她通过向IBM公司或甲骨文公司出售存储管理应用软件,得到了一大笔钱。从可获优先认股权来看,那个软件的价值绝不仅仅只是一笔现金。现在她是一名兼职老板,帮助使用她的软件出问题的公司或者机构进行维修和售后服务。这其中就有我曾关注过多时的,提供MBA和公共政策硕士联合学位的佩珀代因大学。

近8年来,我从赈济处基层做到一家慈善机构的执行理事,到处筹款并开展项目帮助洛杉矶无家可归的人。35岁时,我说服了我自己——准备好做更大的事业。上星期我辞了职,开始准备佩珀代因大学的联合学位标准测试。尹杜玛介绍我和招生办主任面谈;我不想放弃我的机会,但我更不想让她难堪。

我捡起我的无绳电话拨她的号码。一阵寒气使我手臂皮肤发紧,我猛地把电话扔在床上。我在衣箱底部一大堆扔掉的工具里发现了一把螺丝刀,我用它撬开了电话机的外壳。我听筒里的穿孔圆盘滑落了出来。没有炸弹,也没有窃听器。但是我知道根据《法律和秩序》的规定,这些天他们有权用室外的接线箱分接我的电话。为了谨慎行事,我把拆开的电话放在厨房地柜上。

我走向卫生间,坐在浴缸边上思索。想了好一阵子之后,我取出了鞋底里的钥匙。就像我记得的那样,它是黄铜做的,比房子钥匙厚。钥匙正面铸着三个数字:229。背面的文字是: 美国政府所有,复制非法。

是特情局大厦里的办公室?政府地下室?或是一只保管箱的钥匙?

前门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当我跳起来时,门板砸在地板上,发出巨响。我忙把钥匙塞进鞋子里,钻进了卧室。

一个二十出头,深棕色头发的年轻人满是歉意地凝视着我的公寓,手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他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几乎和他的皮肤是一种颜色,打着红色佩斯利领结。前门正好平铺在门槛内。我们互相打量着,都吃了一惊。我看起来像个蠢货或是神经分裂症患者——肥裤衩,礼品店T恤衫,两眼呆滞,疲惫不堪。

“呃,对不起。是霍里根先生吗?”

“是。”

“我是阿伦•兰布鲁斯。卡鲁瑟参议员的助手。参议员在昨晚辩论过后来到本地,他派我来接你,并要亲自跟你道谢。”

“那个真的是领结吗?”

“是的。我也多少知道一些,戴领结的参议员助手。”他爽朗地笑着,向走廊那头挥了挥手,“车在外面等你,如果你方便的话。”

我走进客厅,阿兹特克图案的肥裤衩随着我的动作摆动。“现在不是很方便。”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当然。我想把我的门装好。”

“我们会把门替你弄好的。也会统计你的损失究竟有多少。”

“好的,”我说,“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去表现了。我至少有15分钟可以大出风头。每个人都想和我来张握手的合照。”

“每个人都这样吗?”

“每一位总统候选人都这样。”

阿伦硬是挤出一丝微笑,有点不符合他的书生样。“我不想对你撒谎,”他说,“也不想假装因为你没有等候接听比尔顿的电话而生气。”

“你怎么会知道的?是威特尔告诉你的吗?”

“我不知道威特尔是谁,但是我能告诉你,在你离开医院之前,这已经成为特情局的笑柄。”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被击了一下,我知道了卡鲁瑟的势力范围。“我一直认为特情局要更谨慎些。”我小心地说。

“我想时代不同了。”阿伦说,“每件事都是无聊的政治。”

“是的,”我说,“那么,感谢卡鲁瑟参议员的邀请,但是我还是无法去参加。你知道,我需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希望他会觉得我很无助。

“我并不想让你感到不安。”阿伦冷冷地说。

我将一些填充物塞回沙发,觉得越来越挫败。我想把一切恢复原状,包括那张沙发。但是我越想恢复原状,就弄得越乱,不一会儿,我就放弃了,坐下来,展开双腿,泄气了。

当我抬起头,阿伦又站在门口,把手机放回衣袋里,“参议员对我说,我在政治方面是一个笨蛋。他说他没兴趣公开与你的会谈。他只是想见你,因为他是你继父的崇拜者。”

我有些怀疑他的话,但是我记得弗兰克经常提起卡鲁瑟先生,“我能冲个凉吗?”

“抱歉,参议员今天行程安排得很紧。”

我匆忙地转过身去换衣服。上身还是那件写着“我爱洛杉矶”字样的T恤衫,只是肥裤衩换成了牛仔裤。

“看着脚下。”我弯腰走过大门的时候,他为我撩起了那条圈围犯罪现场用的黄色警戒带。我像个拳击手一样进入竞技状态。

我跟着他穿过走廊,去见一位美国总统候选人。

等电梯的时候,阿伦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你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就是你为什么这么不想被人注意?”

“我介意。”我说,思绪回到17年前。

是的,我相当介意。

第8章

开着的后门。地板上的斑斑血迹。弗兰克在我的怀中,死了。我靠着他的扶手椅,抱着他的尸体,胳膊麻木了。我的衬衫湿透了,他的鲜血流到我的皮肤上,然后失去了温度。

电话还在我面前,里面传来一名女话务员的声音。三个按钮上还有我手指的血印,尽管我确实不记得我拨打过电话了。

外面传来一阵警笛声,然后警察和特工都到了,虽然我不记得他们何时到达的这里。过了一会儿,凯丽出现了,她坐在弗兰克的扶手椅上,浑身颤抖。警探告诉她,弗兰克是被自己的枪击中的。他的手表不见了,还有凯丽的假钻石手镯和我们该死的录像机。一件低级的盗窃案,垃圾。盗贼先是从后门入室,然后从车库的边门离开,因为那扇门在摇晃,没有拴好。弗兰克就这样,被一个三流盗贼给杀了。是的。他被我害死了。

当我告诉警察我半夜偷偷离开家的原因时,凯丽捂着嘴,边抽泣边跑出了房间。我心如刀绞。我知道这样的哭泣包含了无尽的失望。

连续好几夜我都坐在我的房间里,听着隔壁妈妈的哭泣。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些声音对我产生的影响。我对凯丽最初的记忆是在我父亲死后——那几个月她一直在抽烟——当她认为我已经睡着后,就会站在外面,抱着肩膀抽烟。我曾想,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了。现在,哭泣又将是她的生活了。这都是因为我。

我离开学校,回到家里。没有参加活动。卡鲁瑟亲自来吊唁。凯丽和我都没怎么说——我能出席已经很不错了,根本无法望着她的眼睛。此刻,我很迷茫,而弗兰克也再不会过来为我指点迷津了。

最后,她开始服用安眠药,夜里十点以后就回房睡觉,但我几乎不能合眼,在房间里踱步,搜寻弗兰克的气息。他的咖啡杯还在水池里泡着,里面是深色的咖啡渍。里德牌香水还在厨房椅背上挂着的运动外套里。花园里还有他的脚印。他的离去像是有刺在胃里扎一样,也像是有什么东西给了我重重一击。

一天,冰箱里的食物变质了,我把它扔掉,然后去便利店买了些果冻和速冻食品,这样凯丽就可以在随便什么时候都有东西吃。我在黄昏时往家走,7—11便利店的袋子在我膝盖边上摇晃,突然我注意到身后有辆车在跟着我。我通过一辆停靠的卡车的后视镜,看到了那辆车。它是辆黑色轿车,有色玻璃窗,车前没有车牌。它跟着我的步伐,行驶了半条街。我有点害怕,继续向前走,努力让自己看着前面。最后,我控制不住了,转过身去。那辆车立刻调头,飞驰而去。我一直盯着它,直到我的手被塑料袋勒到疼得不行。当然,那辆车也没有后牌照。

那夜,凯丽坐在弗兰克的扶手椅上,望着地板上白色的斑点发呆。和弗兰克生前留下的白色水渍斑点一样。

“妈。”仅仅是叫她一声,我的声音就已经颤抖了。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我。

我说,“弗兰克害怕某些事情、某个人。我想,不论是谁做的,我都会查出来。”

她有些惊讶,“你不需要这么做,尼克。那只是一种臆想罢了。你听到那些警探们说的结论了吧。那仅是一个小小的盗贼而已。”

“我们住在格兰岱尔这么久了,妈妈。你在周围见到过几个贼?”

“我不希望你为弗兰克报仇。但是你所说的并不是真的。弗兰克经常担心自己的安全。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后来,他的这种担忧变得更加严重了。仅此而已。不要把他的多疑症和他的死联系起来。”

“当我从屋外跑进来的时候,那个凶手就在房子里。”我伸出手,直指她身后的墙,但她只是闭上眼睛,“他们总认为我看到什么了,或者弗兰克告诉过我什么事情。他们就一直边等边看,就像他们对弗兰克所做的一样。我不知道接近他们是否安全。”

她又哭了,“不要让我和你一起做这事。至少现在不要。求你了,尼克。这是没有结果的。警探说——甚至特工们也说——他们说那肯定不是……”

“今天那辆车又出现了。在一个停车处。一辆轿车,车窗是——”

她的身子往下沉,“不要说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或者——这仅是特情局派来的一辆例行公事的车,过来查看一下罢了。谋杀案之后他们都会这么做的。或者仅仅是一辆普通的车子——”

“车子没有牌照。后来它飞驰而去,一旦我——”

“别说了!快——别说了。我会找到一种方式……去面对你所犯下的错误,还有弗兰克的死,但我不会在这个该死的多疑症的房子里多住一天了!”她哭泣着冲向前门,抽出门闩。她打开厨房的窗户,一拳击碎了警报器,然后背对着柜子,瘫倒在地。“一天也不要!”她吼道,“你明白吗?”

“弗兰克在害怕着什么,凯丽。我们都知道他一般是不会害怕的。”我无法摆脱那样的场景——弗兰克轻轻拨开窗帘,他在他的卡车边走来走去。“他也不能幸免。所以特情局也牵涉进来了,也许这个案子他们也管不了。”

她扯着嗓子,试图盖过我的声音,“特情局都管不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难道没看出他们在跟踪这个案子吗?有个特工被谋杀了。他们不想管吗?你真认为会有笨蛋把弗兰克的枪移走吗?特情局的人总是在做傻事。你也是。”

她走过来看着我,满脸的厌恶,“你闭嘴,尼克。都怪你,是你把弗兰克害了,就因为要和一个荡妇在球场上鬼混。所以不要把这一切和什么阴谋扯上关系!”

我干咽口水。肌肉刺痛得快要麻木。

她又哭了一会儿,看了看四周,好像刚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一样。“对不起。对不起。现在,我只是……我只是……”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极虚弱的声音说,“凯西正准备过来带我走。意大利饭馆。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没有回答,我害怕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后会想哭。于是我摇摇头,走开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里,插上电玩的插头,看着里面的块状物一块块落下。我没有玩。只是让它们自己一排排堆上去,堆到顶,然后荧幕上显示我输了。所有这些破碎的形状,所有这些组件。我就这样望着它们一块一块地落下,直到我缓过神来,直到我目光不再呆滞。半小时后我听到汽车喇叭声,那是她在门外告诉我她要走了。这是弗兰克死后她第一次出门。

她走后,我又回到那里,四处走了走,关上窗,拴上门闩。我伫立在弗兰克经常站的那扇窗前。模仿着他的姿势,用两根手指头轻轻掀开窗帘一角。我知道等在那的将会是什么,因为我知道下一场噩梦已降临。我伸出手指,拨开窗帘。

一辆黑色轿车停靠在街边。

我的皮肤像是抵御严寒一样紧绷着。电话铃响了,吓了我一跳。我一边紧盯着前门,一边后退,拿起电话。

一个粗哑的声音说,“你的母亲刚刚坐在餐厅角落的桌旁。”他对着车里的电话深吸一口气,似乎是要加强对我的暗示。然后他平静地说,“出来吧。”

对方挂了电话,我才发现我的手心已经湿透了。我放下电话,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做不到。刚刚接到恐吓电话,他们完全是在命令我。但我已经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已经害了弗兰克,我不能再害了我妈妈。于是我颤抖着走了出去。

此后大约有九年时间,我没有再见到那屋子或是我的妈妈。

第 9 章

这是我第一次乘坐豪华轿车,真是不适应。我坐在真皮后座的中间位置,双膝抵着车载吧台。阿伦设法同时接两通电话,而不扰乱任何一方的谈话节奏。终于他打完了电话,像孩子似的向我眨眼睛,“对不起。你大概能够猜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他昨晚在辩论中击败了比尔顿,”我说,“11月份将会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辩论并不重要。我们领先7个百分点,而比尔顿才刚开始进入状态。我们已在等待10月份的惊喜了。”

我密切注意我们的行车路线是否真的是去他所说的地方。“是的,你必须承认,好像卡鲁瑟时代就快到来了。”

“我同意。我只是认为实际情况要比人们预计的复杂。加斯帕•卡鲁瑟对许多人产生威胁。机关、公司、五角大楼,有许多既得利益者正在等着看他怎么输呢。”

阿伦轻轻敲了敲仪表盘,向左指指,轿车减慢了速度并且发出信号。警察拉开锯木架把一批记者挡在外面,我们把车开进了贝弗利山酒店内的回车道。今天天气干燥、灼热,头顶上的棕榈树在风中摇曳。我们走下车,一名妇女急匆匆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张压过膜的通行证,上面有我驾照上的照片和安全磁条。我还没来得及谢谢她,阿伦就催促我通过第二道警戒线,特工仔细地搜了我们两人的身。

阿伦向值班员点点头,我机械地举起我的通行证,就这样我们通过层层关卡,最后通过一个后门出来,看见在讲台边上围着一群竞选人员。卡鲁瑟站在离我们不到10码的地方,大厅里的听众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他演讲。内层警戒圈由5名特工组成,他们站在讲台前面和后面。虽然他们仅隔5英尺远,但是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你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

经过几年的避世,我感到自己在这些眼睛和镜片前面被瞧得一览无遗。我向后退了一小步,缩回窗帘后面。

卡鲁瑟转过身来看着我,向我眨眨眼,但没有中断他的演讲,“我一年前曾许诺,如果我宣布参加总统竞选,我会开展一次透明的竞选。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选民参与进来。”他张开双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因为我想你们和我一样受够了烟幕!我们看到白宫刚刚经历了一段史无前例的、不负责任的时光;我们不能用痛苦阻止暴力;我们不能用无视我们的宪法来增进民主;我们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而放弃长期的环境战略。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真实性:目的是不能用来判断手段是否正当的。这样的事我们见过不止一次——过去10年实行的对外政策正是如此——因某个错误原因做出的决定,将会回过头来咬我们的屁股。一个错误的决定会让人遗憾终身。”

人们站起来鼓掌。我想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回想曾经做过的选择,那么他们就会承认这话是对的。

“我们需要质疑这些决定,我们需要质疑我们的领导人。下次辩论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举行,它将给学生和公民一次机会,让他们直接向候选人发问。请利用这次机会。问些难点的问题,让我们来回答。”

他沉思地低下头。“我的护照是我当副总统那些年的最好的纪念品。许多人不明白这一点,美国的总统、副总统和所有人一样,都必须在去其他国家之前,把他们的护照交给入境管理部门盖章。你们可以想象,我的护照上盖满了印章。它们提醒我工作的特殊荣耀。但更加重要的是,它们提醒我,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个美国人,无论他的岗位是什么,无论他有没有特权,都必须面对并回答问题。我们必须要求总统正视他所犯下的错误。用你们的选票,这样做更有效!”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卡鲁瑟挥挥手,咧嘴笑着朝我走来,特工们像被磁铁吸引了一样围绕在他周围。整个大厅的焦点似乎跟随他走过来,他双手紧握住我的手。他那双笑眼看到我的T恤衫,似乎明白这样穿不是我的错,并且说,“尼克,谢谢你能来。我答应琼回公寓——你愿意过来吗?”

起初因为嘈杂声,我并不确定是否听清了他的话,但我还是点点头。人群中相机闪光灯频闪,他再次挥挥手,从后门走出去了。

从休息室到卡鲁瑟公寓的大门,我被搜了两次身。我并不惊奇电梯停在九楼——弗兰克过去经常说,九楼是可用悬梯安全逃生的最高楼层。他们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说服卡鲁瑟副总统从他原来住的16楼往下搬,最后他们找到琼,她用了24小时就搞定了。

走廊里又有两名特工检查了我的通行证和阿伦的面孔,然后打开双重门,让我们进公寓。令我吃惊的第一件事就是房子的空间很大。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住所,特别是在一幢大楼的中央。房间里有一排排的椅子、桌子和沙发、一个吧台、 一间饭厅、一面等离子电视墙,一台跑步机,还有至少5扇通向走廊或者其他房间的门。房间里很嘈杂,工作人员走来走去。我本能地寻找着让我逃离的出口。

我们来到会议室,这里的大理石会议桌非常长;两边伫立着雕塑般的特工。一位身材魁梧的妇女,戴着眼镜,气质坚定干练,人们引见她时称她为竞选设计师。墙上挂着卡鲁瑟的相片——在办公室里陷入沉思的相片;视察戴维营的相片;在晚餐间隙与戈尔巴乔夫开玩笑的相片。桌子的另一头是卡鲁瑟本人,坐在靠椅上,面向窗口,卷起衣袖,接听电话。坐在他旁边的是琼,望着远方,在接听另一部电话。她苗条的身材穿上时髦的套装,飘动的袖口和红色秀发相映成趣,更显身材的纤细。她曾是一位私立高中的教务长,和她丈夫一样高,和她丈夫一样聪明,或者说她更聪明。他们夫妇都曾分别有过婚史,离婚事件引起过争议。即使他们大肆宣扬自己的银婚纪念日,也没能树立起这方面的良好形象。

阿伦向夫妇俩打了个手势。当我不知该不该抬起手时,他又打了个手势。经过一连串的空椅子,我紧张地向他们走去。我在桌子拐角处找了把远离他们的椅子坐下来。但是参议员和他的夫人太投入于讲电话,都没有注意到我。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勾勒出他们的轮廓。我的视线朝外看去。圣莫尼卡城上空飘着一条雾带。我真是在这里和卡鲁瑟夫妇共桌?或是我还没有从爆炸中清醒过来,还在做梦?

“州长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一定可以。我不会再被你耍了。”卡鲁瑟挂掉电话,轻声地笑着,引起了他夫人的注意。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似乎早已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尼克,很高兴你挺过来了。很抱歉让你这样奔波。”

除了乘西南航空公司的飞机,曾坐在棒球巨星诺兰•莱恩的旁边之外,他是我近距离接触过的最重要的人物,卡鲁瑟的下颚上有个刮伤的伤口,前臂上有一颗樱桃痣,这些都让我无比惊奇。“没关系,参议员先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拿出一片放进嘴里。“选民讨厌吸烟者,”他说。“所以我沉迷于尼古丁口香糖有25年了。”他轻轻地拍拍他夫人的肩,她停下手上的事,挂掉了电话。“谈了些什么?”他问琼。

“下周辩论会礼堂的温度,”她说。她的笑容在一分钟之内就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虽然她娴静的脸上配着谦虚的下巴,但是你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不好对付,而且很性感。“我们想要73华氏度,他们想要70华氏度。”

“为什么?”

“比尔顿容易出汗。”

“哦,我的上帝,改60华氏度吧。不管怎样,我会让他出汗。”

琼的目光转向桌子另一头的工作人员。“我们需要给他的额头抹止汗药粉。”她那新修剪过指甲的手指插进卡鲁瑟的头发,“但有些东西不能抹粉。”她站了起来,卡鲁瑟假装很生气,她咧嘴笑着回应。“记住,这是你和我结婚的原因。”她说。

“冷酷?”

“不是。是我能防止你在紧急时候出现像猪一样流汗的丑态。”

“你忘了我有二手汽车销售员的韧性。”

“我并不认为名利场上会把这句话当作赞扬,亲爱的。”她说,即使她的视线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从自己的位置上欠起身子,接受了她娇柔的握手。

“尼克,很高兴见到你。谢谢你今天早上所做的一切,即使那些穿黑衣服的男孩子没有诚实地说明意图。”我跟随她的眼神凝视着门口,但特工们还是面无表情。我还没有能够结结巴巴地回答她的问题,她就靠向她的丈夫,吻了他一下后出了门。

我晕头转向,平静的生活猛地插入了一个让我跟不上节奏的情节。大家都过分礼貌,这一切让我明白:无论呆在哪里都有可能致命,就像躺在水池底部那些看起来没有危险的乏燃料棒。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从未如此小心地对待我的运动鞋——查理的钥匙还在里面,依然很危急。

卡鲁瑟看看在房间另一边站着的工作人员,“还有事情吗?”

那位戴着角质架眼镜的女竞选设计师几乎看不出有怒气,“请不要再在广播电台上说屁股这个词。”

“别这样。选民不喜欢温和的宣誓。”

“在科罗拉多的斯普林城,选民并不买账。”她看他皱着眉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要让我再提醒你和其他所有人,这涉及到家庭观念的问题。”

阿伦打了个岔,想缓解紧张的气氛。“我们正准备最后一轮的竞选,但是似乎圣奥诺弗雷的选票多投向了比尔顿。”

卡鲁瑟朝他摆摆手,侧着身子对我说,“当人们害怕的时候,他们就会选择有责任感的我。如果没有其他原因的话,比尔顿的口碑还是不错的,深得选民信任。他死后,墓碑上会写着,‘这里躺着安德鲁•比尔顿先生。名至实归。”卡鲁瑟挥挥手,我只能微笑。

阿伦说,“今天早上的民调他领先3个点,说了不宜中流换马这样的话。说要运用特情局的资源对付威胁。”

卡鲁瑟皱了皱眉头,“比尔顿想不出这些话,他是照提词机上的东西念的。”

“是的,这是他的特情局,先生。我们只是暂时把它借过来用用而已。”阿伦瞥了一眼特工们,可他们仍面无表情。

卡鲁瑟和我在桌子一端并肩坐下,就像两名资深委员会委员。“好吧,非常感谢大家。请让我和尼克单独谈谈。”他示意屋里的人离开,“你也出去一下,好吗?詹姆斯先生。”

门旁的那名特情局特工并没有移动一下,“我想还是不要让你和任何人独处一室的好,参议员先生。”

“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不是别人,他是弗兰克•杜朗特的孩子。”

“好吧。”詹姆斯退了出去,但当他走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嘀咕道,“但我们不希望你的结局和弗兰克•杜朗特一样。”

卡鲁瑟怒视着他,回到座位。现在就剩下我和总统候选人,还有窗外西城的风景。

他直视着我,“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人?”

“都不是,”我说,“上次大选时我没投票。”

“你投了,”他说,“你投的候选人还获胜了。”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卡鲁瑟似乎比弗兰克还要干练,甚至在私下里也这样。他和弗兰克一样,拥有把事情办得恰如其分的天赋,让你向他吐露心声而非提防戒备。

“好了,就算是吧,”我平静下来,“请恕我直言……”

他向我靠近,这样做要不就是对我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要不就是他伪装到了极致。“请你无论如何说下去。”

“我的前一份工作让我看到了许多的政策变化。天晓得,比尔顿已经毁了福利事业。不过,我发现无论政客们承诺了什么,都不会让需要他承诺的人民受益。”

他舔了舔嘴唇,似乎很享受这番坦率的交谈,“不太拥护政府哦?”

“政府可能变得污秽不堪,如果你的目标错误的话。”

他用手抓住我的前臂,其他任何人做出这样的动作,我都会觉得他是在故作谦逊,但是卡鲁瑟的眼睛充满生气,他的表情看上去如此亲切,却又出奇的脆弱。“人们厌烦胡说八道。确实是这样。我听见这儿的特工说核电厂好像发生了一些事。”

就这样,直截了当。

我们凝视着对方。我的嘴巴发干,血流加速。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把特情局的特工赶到外面,还想知道他信任谁,凭什么信任那个人。

“那么,这就是你想单独和我说的事情?”

电话响起来,但卡鲁瑟没有接。“你是唯一进入核电厂里的人。你说你讨厌胡说八道,而且我们都知道圣奥诺弗雷的官方报道闻起来并不像玫瑰那样诱人。如果你想讲话,我就是你的听众。政府非常想将它列为恐怖主义,因为这样就可以拉动他们的选票。但我必须弄明白,如果有人像麦克•米利根一样制造核爆炸,难道仅是想把南加州变成充满辐射的荒原吗?”

我试着开口,“你相信真有炸弹?”

沉默。然后他笑了起来。“哦,聪明。真的很聪明。了不起的事情,他们蒙骗了公众。支持率上升了3个百分点。”我很难对他的惊讶作出评价,但这似乎又是真的。他揉揉眼睛,跌坐在椅子上。记忆中,这是我第一次发觉他看上去符合他的真实年龄。电话上的灯一直闪个不停。“那么你知道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呢?”

我耸耸肩,“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知道?”

“麦克•米利根究竟要你去做什么?”

“不清楚。他只是知道我是弗兰克•杜朗特的继子。”

“真的吗?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你认为特情局知道得更详细,那你为何不问他们?”

“我是一名参议员,但也是总统候选人。特情局和我之间是保护人与被保护人的关系。就像阿伦所说的,特工们保护我只因为我在参加竞选。他们没有义务向我解释每项扰乱选举正常进行的事件的调查细节。”他故作一笑,“我们要遵守游戏规则,比尔顿现在大权在握。8年的白宫生活,使我明白一定要防止政治对手知道敏感信息。”

我说,“所以你就认为我有敏感信息?”

“这是另外一条规则——任何信息都是敏感的。比如说,有炸弹的麦克•米利根是恐怖分子。如果没炸弹,那他只是一名罪┓浮…”

“在竞选新闻中,一名死去的恐怖分子将对官员更加有用。”

卡鲁瑟朝我微微点头。“如果你需要任何东西,或者如果有些事你搞不定……那么阿伦会给你总部的电话。我肯定你随时都可以找到我。”他看到我不快的样子,就变得温柔起来。“我了解你不想卷进这些事情。我知道。请相信我,我很清楚你的感受。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他抬起头,头发泛着光,高高的鼻梁给他的蹙额加了个符号。我不由想到特情局给他的代号——黄鹂。“对于今晨所做的事,你不求任何回报,是这样吗?”

“露出头的钉子要锤回去。”我说。

他那标志性的绿色眼睛紧盯着我,“你很像你的继父。”

“因为这是他爱说的话。”

“也许我搞政治太久了。无所求的人让我紧张。”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让你紧张。”

“天啊,也许我能从你身上学到点什么。”卡鲁瑟微笑着,“弗兰克•杜朗特,真是一个悲剧。”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记忆的光芒,“在他出事前一年,我们在金尼总统的农场里一起过新年。晚餐过后,总统端了一杯波特酒过来敬弗兰克——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差人送来,而是亲自端来的。当时弗兰克正在工作,所以他礼貌地谢绝了。总统有点不高兴,但是弗兰克很执着。这种场面并不让人愉快。最终金尼总统说,‘特工杜朗特先生,我知道你在工作,但这只是半杯酒而已。弗兰克说,‘当树枝弯曲时,树干也会随之折腰的。”

我微笑着,感觉胸口又被揪住了一样。

卡鲁瑟说,“他话不多,但他说的话很有哲理。”

我别过脸去,他看不见我脸上反映出的情绪。“弗兰克对你赞赏有加。”我说。

卡鲁瑟亲切地点点头,他是一个习惯于别人恭维的人,我不太明白弗兰克的评价对他而言会有多大的分量。他站起来和我握手,“我希望还能见到你,尼克。”

“很高兴见到你,参议员先生。”

出门时,我回过头看到卡鲁瑟回到窗口,灯光映出他的侧影,他再次陷入沉思或是苦恼之中。

第 10 章

尽管我已是中学毕业班的学生,但我还是像个8岁孩子一样颤抖着。首先,那辆车就在窗外。其次,电话里那个粗哑的声音,隐隐透出对凯丽的威胁。我只有出去见那个专程来找我的人了。

我贴着门边走了出去。夜凉如水。一看到那辆黑色轿车,我就想转身离开。但我立刻想到凯丽,于是迫使自己不要逃跑,不要哆嗦,不要放慢脚步。我居然能感受到身体每个部位的存在——我的胳膊在不自然地摆动,我的脚在哆嗦,我还缩着脖子。

当我离车不到5英尺时,车后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仅有几英寸了。门把手冰凉刺骨。我上了车。两个男人坐在我前面,他们的年纪在45岁左右,理着齐刷刷的小平头。车里弥漫着一股皮革的味道。

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人转过身,用手有力地抓住座椅。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甚至都让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来了,”我说,“请放过我妈妈!”

司机比较瘦。他笑了笑,“我想,你误会了。我们没有威胁你妈妈。我们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你也不想,是吧?”他的声音——就是我在电话里听到的。

他把车子驶离路边。我由于害怕不敢问我们这是去哪里。他们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闲聊大学生的课余活动。

我们的车开往市中心的方向。我猜想我可能在哪儿被枪杀,然后尸体从高速公路上被丢下。我用仅有的一点力气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对上帝发誓。”

那个大块头的人说,“收音机太吵了,是吧?”然后开始调频道。

我们停在一幢气势恢弘的、具有未来派风格的灰色建筑前,里面有数不清的楼层、阳台还有小窗户。“瘦子”说,“下车。”

但车内没有门把手。“瘦子”绕过来把我猛拉到人行道上。一个标志牌上写着“大都市感化中心”。我曾从弗兰克那里得知,这是一家联邦机构。我腿软了。那个大块头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了进去。在守卫处,“瘦子”从他夹克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好的文件递给对方,“我们有授权。”

守卫点点头。他点头的方式——很谦恭——又增加了我的焦虑。

他向两个人挥了挥手,之后我们进了电梯,又穿过漆黑的走廊,我看到身边经过的人都戴着脚镣。他们带我拍了照,取了我的指纹,然后将我关进审讯室。我坐在椅子上,忍住不哭。他们围坐在我身边。

“瘦子”用脚轻轻跺在水泥地上,而后停住,“我们是知道的。”

我干咽了两下,“你们知道什么?”

“弗兰克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我,一边用拇指指甲剔牙,“你杀了他。”

我说不出话来。

“除非……”那个大块头反过身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除非你不再让你的母亲难过。你看,弗兰克被盗贼杀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不是,那么他就是被你杀了。”他钩住手枪,绕过椅背把它装进证物袋里。弗兰克的格洛克手枪,上面还留有血迹。我从没看他带过枪,那把枪就那么神奇地出现了,“上面是你的指纹。”

“瘦子”远远地斜靠在墙上,“你能想象吗?毕竟弗兰克为你做了那么多,他接纳了你,视你如己出。”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滚热。我的声音变得沙哑,“我没做过!”

“那么,我猜是那个贼杀了他。”

“瘦子”摇摇头示意。两个人都站起来出去了。就留我在那里。

我在那里等待,度日如年。

他们回来放我出去。我走在那条水泥走廊里,墙上全是水珠。我们走到一扇巨大的铁栅栏门前。那头是被囚的人呆的地方。肤色苍白、身上还有刺青的魁梧男人们在做俯卧撑。墨西哥人在那团浓重的烟雾里争吵着什么。黑人的脑袋上系着很大的手帕。我从没感觉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年幼。

“大块头”把手放在门的一条栏杆上,“想在这儿呆一晚上思考问题吗?”

我摇头,擦擦鼻子。

他们带着我走到大街上。在轿车后座,我哭起来,但尽量使自己不发出声音。我们不是回格兰岱尔,而是去洛杉矶机场。“瘦子”将车停在一号候机大厅外。“大块头”递给我一张碎纸片,然后拨通车载电话,将话筒递给我。

“读。”他说。

我的喉咙发不出声来,但我用尽力气要出声。凯丽家的录音电话说完“请留言”后,我就照着纸读,“我知道我应该为弗兰克的死负责。我不清楚每天该如何面对你。我很抱歉。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最糟糕的就是他们说对了。

“大块头”把一只信封放进我的口袋。那里面是几千美元的旅行支票。我感到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我曾想加州大学会为我提供经济援助。我想过棒球队。我想我还会有这些机会。

他说,“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些。永远不要。否则我们会知道的。我们会知道你和谁说了。下一次,我们可不会这么客气。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你母亲。切记!”

我说,“我会的。”

“你走吧。越久越好。懂吗?”

我点点头。

“如果买票时他们要求你写监护人,”他指着信封上的一个电话号码。“你还有两天就要过18岁生日了。48小时。”

我自己都忘了。

他用手指敲了敲鼻子,发出轻轻的响声。“到他们查出你是失踪人口时,你已经是成人了。”

的确,我现在就已经是失踪人口了。

我的胃在翻腾,我抓着信封走了出去。汽车在鸣笛。管理员在检票。人们互相拥抱着说再见。我晕晕乎乎地走进候机大厅,玻璃门叭的响了一声之后就关上了。

第11章

见完卡鲁瑟,我回到家,换下那件从医院礼品店里买的T恤衫,直奔洛杉矶第一联合银行。银行位于蒙大拿街,夹在一家手工肥皂商店和一家饮料店之间。

我排队等候,把我藏在鞋里的黄铜钥匙拔出来。还没有轮到我时,我一直把钥匙紧握在手心里。监控摄像头让我汗如雨下。紧急出口设在借款台后面——如果我跳过绳索,就有可能在几秒钟之内进入紧急出口。我的妄想症又犯了,如此真实,但是你又不敢相信,我平静的生活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我的继父刚去世,我妈妈在他遗物中找到了这把钥匙。我们怎么知道这把钥匙是哪一家银行的?”

银行柜员拉下眼镜,朝我看过来,她接过查理的钥匙,在手心里仔细研究。

“依我看,这不像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她把我的失望归咎于贪婪,“哦,亲爱的,即便是,我想盒子里所放的也应该是你妈妈想要的东西。你也许会对别人锁起来的东西感到好奇,但那些东西大多数都是令人感伤的。”

“你为何不认为这是银行保险柜的钥匙?”

她又看了看钥匙。“嗯,至少我们银行的保险柜钥匙没有那么多凹槽。我们的钥匙比较平,方形齿,苜蓿叶形头。再说,这把钥匙上写着它属美国政府所有,而我们的钥匙是归个人拥有的。大多数银行都是这样。”她把钥匙交还给我,“很抱歉,其他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也为你父亲的事感到抱歉。我刚失去母亲,所以我知道整理遗物有多么困难,还要设法知道怎么做才对得起所爱的人。”

她温和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很卑鄙。我谢过她后就离开了。

沿着这条路走几个街区,有个锁匠。他根本就没有给我机会说谎。他身材魁梧,肌肉发达,说话带点口音。“我不能给你配这把钥匙。我们的钥匙坯不够厚,兄弟。”

“我并不是要配钥匙。”

“配这钥匙是非法的,兄弟。”他浓密的眉毛皱起来,右眼眯着,露出怀疑的神色。他的名牌上写着:“问我,我的名字叫拉兹。”牌子和他严肃的外表一点都不搭调。“你是警察?”

“不,我不是。”

“你不能对此撒谎,对吧。”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警察。”

拉兹盯着我笑了,“听着,兄弟。我可能从加拿大弄到了厚钥匙坯,可以帮你配,但要加钱,呃?犯法是有风险的。”

“我真的不需要配钥匙。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把钥匙是干什么用的。”

他愤愤地叹了一口气,把钥匙放到柜台上,“这是把好钥匙,纯黄铜材质,不是便宜的合金货。”

“我刚刚发现它,是我继父的。你认为这是开什么的?”

他撇撇嘴,胡须弯起来像条生气的虫,“我猜,可能是邮政信箱的钥匙。”

“谢谢你。”

“你要配钥匙的话,回来找我。”

他的手又大又暖,我接过名片,跟他握别。我说,“我会的,兄弟。”

犯罪现场的黄色警戒带挂在考文城一所破旧小屋已粉碎了的车库门上,木头门上布满了子弹孔,像青春痘一样。我把车子停在几个街区外,徒步过来,在夜幕降临之时,真的感到很安全。

我从街的另一头走过来,低着头,快速走过那所房子。我在医院病房看到的新闻报道中,记者就站在前门的人行道上,黄色警戒带在挑衅似的飘动着。

我在这个街区走来走去,然后在一辆空货车后面停下来。停放着的这辆车看来是空的,并且我没有察觉有人在房子周围徘徊或监视。我并不惊奇媒体在拍摄完毫无深度的头条新闻之后就撤离了。但是警察怎么没有继续监视呢?几乎可以肯定:出售给新闻界的恐怖分子的故事漏洞百出,正如我所想。

我决定在不知道下步该做什么的时候,耐心地再等等。

这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因此我步行到街角的加油站,喝了一杯黑咖啡,再回来看看是否有什么新情况发生。当我拐过弯,看见有辆警车驶来,在房子前面慢慢减速,接着又开走了。他们这样做很难让人感觉到是在监视恐怖分子。我真想知道是谁下的命令,他是什么职务。

我的拳头撑实了口袋,手中紧握着查理的钥匙。我刚到5个最近的邮局核实过,从负责此处邮递工作的邮局开始。这把钥匙与邮箱锁孔规格相当,每次当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都像吃了兴奋剂,但每次都无法转动。纵然我的锁匠兄弟猜对了,光洛杉矶就有不计其数的229号信箱,更不用说是整个国家了。

怎么才能弄明白查理到底想要我知道什么呢?我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莫非还要闯入犯罪现场?

回到货车后的藏匿点,我意识到我因为害怕而走得很慢。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行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什么事情是正常的。

我迅速走上人行道,朝那房子走去。我跳过拦挡在洞外的犯罪现场黄色警戒带,这个洞是车穿过车库门时撞开的。我静静地蹲下来,屏住呼吸倾听四下的动静。我听见锈迹斑斑的水槽里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老鼠在墙壁里窜动的声音,还有我自己急促地呼吸声。为了避开那环绕的警戒带,我必须再一次跨越过去。在沉寂的黑暗中,危险似乎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大约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之后,我站起来,在车库周围闲逛,小心地躲在阴影中。扭曲的架子上放着几只罐子,里面盛着工业用胶。手提钻机斜躺在角落里,红色手柄隐约发光。布满灰尘的工作台下有一些沾了油渍的扳手,台阶旁有一堆《国家地理》杂志,底端有一只退色的塑料沙箱。即使没有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大门,走进空荡荡的室内,我也知道这间房子是出租房。

我沉默地站着,听房子里的声音。老化的管子,陈旧的地板,松散的百叶窗。没有任何家具。水槽里还有麦当劳塑料杯。打翻的垃圾桶上裹满油渍。加热器顶上有个空抽屉,冰箱撑开至墙壁——这就是看到的全部。

我走进客厅。当我走过时,黄色街灯的光线从不计其数的子弹孔里穿过,刺遍了我的身体。

小小的卫生间里,医药箱从墙壁上扯下来,扔在浴缸里,一块块的小玻璃碎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如宝石一般。卧室里,折叠式壁橱门完全打开,其中一扇折叠门卡住了,壁橱里的一些衣物被扔到地上。一个捆好的军绿色的睡袋躺在角落里,好像在尽可能不去占据布满灰尘的方形地毯的空间,好像查理要蜷缩起来并消失。

我停在门口,这儿寂寞的气息深入骨髓。即使特情局的特工清理过这个地方,我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查理就像一个游民。他在等待时机。他等待的是什么呢?

我蹲在睡袋旁,做了清理,再把它拖回查理睡觉的地方。邻居家的门廊灯光透过百叶窗照过来。略低的地势、光秃秃的房间更人为地增加了些许凄凉感。好像他在为什么事情惩罚自己。似乎他不相信自己值得拥有更多的东西。

正对门厅的小书房里空空荡荡,壁橱里一无所有。到处都是灰尘。

我回到车库,贴着墙走向撞毁的车库门。胶水罐盖上一层灰,我用手指在上面画了条线。又在那堆《国家地理》杂志最上面的封面上画了条线,我强迫自己等待看是否还会有另一辆警车开过。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最终警车出现了。减速。又开走了。

然后我快步走过洞口,走到角落里的手提钻机旁。

我摸到了那隐约发光的手柄。

上面没有灰尘。

我在石地板上搜寻凿过的痕迹或者新的混凝土的痕迹。没发现什么,干干净净。一只蟑螂掠过破旧的漆布,但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剥落的痕迹。

我闭上眼睛,思考所有的可能性。我在想弗兰克是怎样将那台报警器装在床头,这样他能在睡觉时知道一切如常的。

我跑回卧室,用力拖起角落里的睡袋,双手放在地毯上,摸索着混凝土下是否有突起的部分。相当平滑——如果有的话,在搜寻过程中一定早被发现了。在百叶窗透过来的条纹光线下,我注意到在角落的踢脚线上可以轻易地揭开地毯。仔细观察,地毯在各个方向上均被人掀开过大约3英尺。

我花了些工夫才抓住整个方形地毯的重心点,然后一使劲就把它彻底掀翻过来。在混凝土地板里嵌进了一只保险箱。

我屏住呼吸。房子已经被人搜查过了,但没人想到会有东西放在查理睡过的那个可悲的角落,没有人会有耐心走进禁欲主义者和偏执狂的世界。

锁配置的是管形钥匙。我拔出整天带在身上的那把查理的钥匙,却开不了保险箱。查理每天都睡在保险箱上。这不禁让我想知道,像查理这样的人到底在身下藏有多少秘密?

我像小孩一样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外面有面包车疾驰而过,引擎声穿过薄薄的墙壁飞进来。车灯扫过,百叶窗泛起阵阵涟漪,条形灯光在我脸上和墙上翻腾,使整个房间恍惚起来。我感觉出奇的平静,又很兴奋,就如同我看到投出手的球还在空中旋转就知道这球必定会射进门一样的兴奋。

我起身走到厨房。我拿出水槽里的麦当劳杯子,拨开已烂掉的橡胶塞,摸到垃圾处理装置。我的手指果然触碰到一个磁盒。我赶紧拔出磁盒,打开肮脏的盖子,里面有把管形钥匙,我将管形钥匙放在微弱的灯光下仔细察看。

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兴奋,我折回门厅,跪在地毯上,把钥匙插入锁孔。分毫不差,地板保险箱上的齿轮终于转动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厚重的箱门轻轻地开启。里面的把手勾着一根绳子,拖向下面的阴暗处。出乎意料的是,当我用力开门的时候,里面有东西拉着。我一节一节地拉过绳子,不确定我会看到什么。

一只墨绿色帆布背包,就像查理带到圣奥诺弗雷核电站的那只一样。里面塞满了东西,所以面料绷紧了。在我还没有失控之前,我解开扣环,迅速地把它反过来。

我向外翻出一沓一沓的美元大钞,都用紫色带子整齐地捆好了。

第12章

我扛着18万美元,尽可能镇定地返回公寓。最近的停车场离公寓有5个街区,还不错,毕竟现在是晚上9点多了,人们都把车停放在那里。我停下来,假装系鞋带,然后趁机看了看后面有没有人跟踪我。这么些年了,我都像逃亡者一样敏感。

我渐渐走到停车场的一角,那儿有一个女人正对着一个魁梧的男人。那男人穿着破旧的黑色衣服。看来昂贵的房价无法把无家可归者赶出气候宜人的圣莫尼卡城。

女人打开钱包,拿出一美元递给了他,“别把它用来买酒。”

“当然不会,女士。”

他的施舍者的雷克萨斯发动机响了两声,然后她开车离开了。他听到我的脚步声,转向我,抓了抓他的啤酒肚。尽管他的头发很乱很卷,鼻子也像是对天气和酒精过敏一样,但他看上去还是很精明。

他抬起头,“尼克,我还差两美元。”

我掏掏口袋,只有一些皱巴巴的钞票,“给,别把钱用来买酒。”

荷马笑了下,钱立刻就从他那利爪般的手里消失了。

我并不是在救济时认识他的,而是在街上。荷马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喜欢以拾荒为生,没有家,就睡在露天。而我,居然很愚蠢地崇拜他这样。与无家可归的人接触可以让你变得简单,由此你会是非不分。但我想我和荷马接近是因为我也想这样流浪。有几次我曾被警察误认为流浪汉而接受检查。荷马对命运的曲解从一开始就触动了我。关于生存之道的笑话,他总是说得很有趣。当我还在为提高生活水平而拼命奋斗时,他早就绝望了,而这也证明了他有先见之明;而我通常只会瞥一眼这种生活在底层的人。

荷马很特别,因为他可以在这样纷杂的思想灵魂当中还保持自己的本色。几年前,我曾像是患上精神分裂症似的住在公园里,然后这个人砸了我的脑袋。荷马,为了想跟我讨点午饭,就试图从秋千上跳下来,但一不小心跳到了喷泉里。在我缓过神来和同事将他制伏之前,他重重地敲击了我的头。

此时,我飞快地走进停车场拐角处的小店,荷马紧跟着我,我从架子上拿起一份《洛杉矶时报》。“你吃过了吗?”我问。

“没有。”

“如果我多给你些钱,你会买三明治吗?”

他摇摇头。

“来。”我绕道走过冰冷的过道,荷马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选择。店老板海克姆德一路看着我们走到柜台。“这个意大利香肠怎么样?”我一边问着,一边把背后的帆布包挪开,掏出现金。

“这种香肠脂肪很多。”荷马说。

“你们有别的吗?”我问。

“上帝作证,荷马,说说看,还有什么能形容挑三捡四的乞丐的?”海克姆德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帘子后面。

荷马还在柜台前等着,眼睛盯着酒柜。我找到了一次性手机,一把抓起几部。海克姆德回到柜台,我付了钱,走了出去。荷马趁人不备,将一小瓶威士忌装入他破烂的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胡子边上还沾有面包屑。

“我能洗个澡吗?”他问。

“只有周四可以,”我说,“你得等到明天。”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如果你想在我的地方随时洗澡,那你就得付租金。”

“好,就明天吧。”他顺着墙走,用腿对着墙角狠踢,似乎是做好死掉的准备了。“我看上去就那么卑微吗?”

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跑回家读报纸。开头和中间关于圣奥诺弗雷枪战的报道都很模糊,都是引用“政府高级官员”的话。报纸也没有提到我和查理或麦克•米利根。出于安全考虑,没有写没透露名字的恐怖分子曾试图引爆核电站,但阴谋没有得逞。新闻本身很平淡,不像恭维卡鲁瑟的文章,把他的辩论写得一波三折。

伊芙林•普洛金在大厅另一头清理她的信件,一封封的广告信被她抛到垃圾篓。她的脖子上有个支撑架。

“伊芙林,你还好吗?”

她正在看一个信封,听到话后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但却掉落了下来,“不太好。我感到浑身虚弱,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为什么?”

“我不想你打电话来告诉我你很好的时候,自己满嘴都是食物。”

电梯到了,我抓起帆布背包想冲进电梯。但还是耐着性子,耸耸肩,走了过去。她把我脸上的伤看得很严重,然后抓住我,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像是妈妈对儿子的那样。

“对不起。”我说。

“谁伤害你的?”

“特情局。这是个错误。他们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准备进电梯,但脚还没迈进去门就关了,“对了,有没有一个特工打电话来向你道歉?”

她以为我吃错药了,大笑起来。

电梯又重新关上门,我为特情局无视我的要求而生气。我扛上沉重的帆布背包。里面的钞票极有可能证实查理并不是什么正义的告密者,这就意味着他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带着两扎1万美元的钞票,查理去了圣奥诺弗雷核电站,我猜想他一共得到了20万。抢劫?不义之财?还是报酬?什么报酬?除了18万和一把钥匙外,查理什么也没留下。他已是一个幻影。一个密码。

这倒没有困扰我。困扰我的只是他和弗兰克的关系。

门口的犯罪现场警戒带使我想起可能还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我。我把帆布背包拿下来,悄悄打开,准备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周围的沙沙声将我吓了一跳。我那残破的沙发旁留下了一个女子形状的阴影,然后黑暗里传来尹杜玛的声音,“我爱你在这儿所做的一切。”

“上帝啊,你吓死我了!”我打开落地灯,“你为什么不开灯?”

她耸耸肩,“我可不想那么胆大妄为。”她斜靠在破烂的沙发边上,盘腿而坐。即使在床边昏黄的灯光下,她那黝黑的肌肤也很漂亮。她的身材像是练过瑜珈一样苗条,但该丰满的地方还是很丰满。她的脸庞微丰,翡翠绿的眼眸。她是印度血统,在布伦特伍德长大,一口纯正的洛杉矶口音,这让很多人诧异。

我们约会的那年,她还没什么真正的进账,我们从没真正谈论过我回到洛杉矶之前的生活。尹杜玛受到父母佛教信仰的熏陶。她从不追问我问题,只要我喜欢她,她就会给我空间——这不难——只要我很真诚。我的确很真诚,但同时我也刻意隐瞒了一些事情。

我走过去,把门推回到门框上。

她做了个手势,“我怎么出去呢?”

“哦,是啊。”我把门稍微打开了一些。

“温迪打电话来说你没去面谈。我想你可能出事了。”

“抱歉——我本想打电话的。”

她瞥了眼电话机,还放在厨房地柜上,被拆得零散一片。她紧闭着嘴,没有评价。“楼里一个发了疯的老妇人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起来像是你身处矛盾之中,想不被牵扯,但其实已经被牵扯上了。”

我说,“是的。”

“过来。”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摸了摸我的头,看清了我的伤口。她的关心变成了愤怒,“有没有找认识的人——律师、警察,或是什么人——可以帮你解决?”

我想了想,“没有。”

“那你想不想打电话给什么人呢?”

“兔八哥。”

她微微笑了笑,露出紫红色唇膏下洁白的牙齿,“它遇到麻烦会怎么做呢?”

“换上女装。”

“嗯。也许我们该找新的盟友了。或是比较公正的人。”她很严肃地凝视我,怕我不知道这是一次挑战。

我清了清喉咙,然后又清了一次,“如果给你一个地址,你能在网上找到是什么人在租这个房子吗?”

“也许吧。”她昂起头,很自信地笑起来,“什么地址?”

“是昨晚在圣奥诺弗雷被杀的那个人的家。”

“好,”她一边说一边想,“好。知道那人的名字吗?”

我在一张广告信纸上草草写下地址,递给她,“据说这人叫麦克•米利根。”

她轻弹了下纸片,“我会帮你的,但有两个条件。一,你明晚上我家吃饭去。我打算做印度料理。”

“阿莱德罗也会去吗?”尹杜玛的新男友很帅、很魁梧,我自然会出于本能地嫉妒他。她点点头,于是我说:“好。第二个条件呢?”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她的直截了当吓了我一跳,“这事发生在我身上了,但无关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的大声反驳有没有吓到她,至少她没有表现出来。“好,”她说,“但你总在逃避着什么。你不能否认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俩从来没有谈论过去。”她一直注视着我,毫不留情地直指要害。“现在呢?这个怎么解释?”她示意我公寓的混乱。“这完全是两码事。我需要知道我在为你打听什么,到底正在发生什么?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没真正地了解你。那就罢了。但如果我要帮你,我现在就需要知道。”

我的房子瞬间变得令人窒息,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汗。“我……我不能那么做。”

“新的联盟,我的朋友,他们要收费的。”她展开那张纸,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准备随时丢掉。

我不确定我看了她多久,但她没有低下头。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我要忘记过去,我就得做出不同的选择。我向四周望了望,成堆的衣服,几块沙发海绵,散落的废纸,破烂的前门。很奇怪,我居然觉得这会是我人生当中的一个新起点。

我走过去,坐在破烂的沙发上。尹杜玛跟着我坐下,她面对着我,斜靠在沙发边上。我的喉咙很干,我的思维很乱,但耐心是尹杜玛的优点之一。

我先给她做了点心理准备。“我的继父在我17岁那年被谋杀了。”我大声地说出来,这给了我一种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但我还在说,滔滔不绝。我告诉她所有的事:那卷有关肯尼迪总统被刺杀的录像带,与伊莎贝尔•麦克布里德的约会和弗兰克临死前脚后跟蹬地的情景;我告诉她那辆在大街上来回行驶的黑色轿车,那通叫我出去的电话,我在“大都会感化中心”的遭遇,还有那只装有旅行支票的信封。

然后,我把其余部分也告诉了她。

第13章

冰冷的审讯室,“瘦子”和“大块头”开的车,洛杉矶国际机场的流放——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无法呼吸。来到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柜台前,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不能从信封里数出七张旅行支票。我甚至不知道单程比往返贵,我听了工作人员的话,“那么就买往返票,但不坐回程。”

我的话让她迷惑不解。我只能想象我当时的样子。

片刻过后,她皱着眉头看我的驾驶证。“我不能卖给你这张票。你还有两天才到18岁。”

当她要求我解释的时候,我汗如雨下,把信封上的号码给她看。

“哦,好的,先生。马上办好,先生。”恭敬的声音和躲避的目光似乎为我的命运敲上了不存在的印章。她挂上电话,打印好票据,一言不发地递到我手上。

我一半的飞行都是在飞机狭窄的卫生间里度过的,我坐在马桶上摇来晃去,门外不耐烦的乘客狠狠地敲打着脆弱的卫生间门。我的逃跑让我看上去有罪,但同时也证实了凯丽的清白无辜,这就是我能够忍受的交易。但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是安全的呢?

飞机在安克雷奇降落。停机坪上,风像刀一样割着我的脖子和小腿。我甚至连件夹克衫都没有。我跟着一位体格魁梧的同一班机上的妇女上了公交车。我假想自己紧挨着熟悉的东西。她一小时后下车,我看着她消失在白茫茫的晨雾中,呼吸凝固在窗玻璃上。我继续乘坐公交车,观看驶过的永久冻土带,感到一片茫然,毫无生机。在终点站凯契根,我睁开了矇眬的双眼。

晚上10点半,天还亮着。我在罐头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切三文鱼鱼头。这里没人问问题,都是流放阿拉斯加的重罪犯,每个人都在逃避着什么;赖账不还的老爹和逃跑的担保人。这里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西伯利亚。

我在一个大胡子旁边工作,他叫利夫曼,戴着眼罩,疯狂地咧着嘴笑。他狂热、熟练地挥舞着手中的刀,让我充满好奇。

几周过后,我在就寝时间打电话给凯丽,只为了能听到她的声音。因为他们已经知道我打电话给她,所以我不得不怀疑房子里装了窃听器,但是我必须知道她是安全的。在她说了第三声“喂”之后,我挂断了电话。我无法入眠,于是把电话拉到我租来的小床上抱着睡,似乎这样就能留住妈妈的声音。

与卡鲁瑟副总统有关联的保镖被暗杀的消息在电台上不停地重播,但几个月后,消息越来越少。冬天变得那么冷,猫的耳朵和尾巴都冻僵了。我每天凌晨2点18分的时候都会惊醒,就是在这个时间弗兰克血流不止,我的手试图紧紧抓住他。6个月后,凯丽家里的电话就接不通了。于是我就在工作的时候,冒险给她打电话。

我挨在公用电话机上,满身汗水,屏住呼吸按下熟悉的电话号码。我喝了点啤酒来壮胆,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电话终于接通了,所有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她的声音,我颤抖的话语,如此多的怨恨和痛苦,我们彼此倾诉着,都忘记了呼吸。她要见我。但我告诉她这很不安全,她朝我叫喊直到我把电话挂回电话支架。

我整整一个星期都无法入眠,担心他们监听到了我的电话,会把我关进监狱,但是我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几夜以后,我在酒吧门外遇见了利夫曼,他正在朝驼鹿道口标志开枪。他的夜视镜歪挂在脸上,在酒精的重压下,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次又一次地冲那个路标大喊。警察在不远处明智地停下车,坐在街头抽烟,等他醉倒。但是我知道利夫曼是从不喝醉的。

当他笨手笨脚地又摸出一粒子弹,我走近他。凯丽从来不让弗兰克带我去射击,但是我在枪旁呆得太久了,看见枪我都很镇定,“利夫曼。”

“呃,尼克?”

“今天回去睡一觉,明天继续喝酒怎么样?”

由于酒精的缘故,他花了好一阵才听懂我的话,于是饱经风霜的脸上展开笑颜,把枪放回口袋,踉踉跄跄地回家了。我们从警察身边走过,警察向我们挥挥手。

第二天工作时,他狠狠地敲着红大马哈鱼头,还朝我咧着嘴笑,门牙都掉了,“你准备好他们来抓你了吗?”

我埋头工作。

他又砍了一些鱼头,把它们拂进垃圾箱,粉红色的鱼血溅满前臂。“我准备好了。我已经为那些杂种准备好了。禁毒署,联邦税务局。狗屁,当穿黑制服的警官来抓我时,我就逃亡。或者就成为他们胸前的一枚徽章。”

汽笛响了,我跟着他出门,上了他的货车。他没有回头,但却先打开了车门锁,让车门一直开着。我坐了进去。

我说,“我再也不想任凭别人摆布了。”

我们的车开到不知是哪里的苔原带上,坐在车头上,喝光半打酒,斜眼看着白茫茫的一片。他从大衣里拔出手枪,对着我的脸。他的头歪在一边,黑色的鬈发挂下来就像窗帘一样。他微笑着,但笑得并不漂亮。

我说,“利夫曼。”

“想学开枪吗?”

“嗯。”

他走到20步开外,把瓶子插进雪中。我们开始射击。他又喝下半打酒。我们把剩下的酒瓶也射穿了。当我回过身来,我听见嚓嚓的声音,他拔出刀子,低低地藏在身边。他假装一刀砍过来,刀刃带着啸声离我的头很近,我都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持刀搏斗?”

我说,“那就领教吧。”

我每6个月给凯丽寄一张卡片,告诉她我还活着,过得很好。我用犹他州的转寄服务递送卡片,这样邮戳就会不一样。这是从利夫曼那儿学到的又一招。如果卡片被退回无法投递,我就知道她可能辞职或搬家了。这项服务使我保持高度警惕。我害怕她生病了不能和我联系,或者她孤单、惊恐地死去。那些零星寄出的卡片是我投向她的救生索。

后来我搬到华盛顿州,找到了一份面包店的送货工作。两年后,搬到俄勒冈州,我早晨做道路维护工,晚上上夜校,得到了文学学士学位。

我感觉自己像个寄居蟹,不断地寻找合适的地方。起初我并没有清楚意识到,但实际上我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洛杉矶靠近。

在那次飞行的9年之后,我终于回家了。当飞机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着陆时,我面无血色,亲切的空姐站在我身旁,递给我一只晕机袋子。刚开始的几个星期真的很不习惯。有几次我彻夜难眠,头埋在枕头里,眼睛盯着大门,直到阳光透过汽车旅馆布满灰尘的窗帘照射进来。其他时候,我祈祷他们赶快来结束这一切。但慢慢地,生活开始充满希望。

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去找凯丽。她住在帕萨迪纳市的一幢白色大房子里。弗兰克的巨额人寿保险单给她带来了一笔可观的遗产。我走上前,差点掉进郁金香花丛中。当凯丽打开大门时,她直挺挺地站着,面无表情,只剩满脸的泪水。我们紧紧相拥,坐下来促膝长谈,我告诉了她我去过的一些地方。我也说了谎——省略掉已成为我过去的一部分,我内心的真空地带。我说我出逃是由于自己罪孽深重,加上我所做的事情,是有力的证明。

她给我拿来弗兰克的衣箱,里面装满了我个人的东西,都放了好多年了。但是6个月后,我们几乎没有再怎么见面。我还是不想冒险告诉她全部真相,担心到处都有暗雷。况且凯丽现在有了全新的生活,我完全无法适应,无论她怎么努力。

我好几次经过她家,坐在车里,看着这幢白色大房子的冷峻模样。就在那个家伙把装着旅行支票的信封扔给我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他的警告:“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些。永远不要。否则我们会知道的。我们会知道你和谁说了。下一次,我们可不会这么客气。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你母亲。”

我再也不能悠闲地去郊区散步,直接走过去按响门铃。在我第三次或第四次来的时候,夜幕降临,楼上的灯亮了起来,有邻居慢慢走过来,怀疑地看着我这辆又小又破的本田汽车。从后视镜里看到那疲惫的身影,甚至对于我来说,也是惊恐的。我已经成为夜间令人烦恼的看守人。

我设法重新开始我原有的生活。但我很快就明白,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朋友们也都继续着他们各自的生活,那正是我所失去的。我受的伤害是那么深,像罪犯的标记一样烙入我的骨髓。在某一天,我17岁,玩着“任天堂”游戏,向往着过体面的生活。接着我成了一个奔波漂泊的成人,变得沉默寡言,四处游荡,独自承担着罪责,还要面对那逐渐变少的旅行支票。最后,陪伴我的只剩下了我的罪状。

一天晚上,我开车到了博比大男孩餐馆。我没有开进停车场。大型落地窗灯亮了,里面是青春偶像诺曼•洛克威尔的巨照。所有的孩子都在吃吃喝喝,讨论着电影或在吹牛。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长大,如今就像一个流浪汉注视着奢华的橱窗陈列品。我并不去想我得不到的一切,然而这些孩子所拥有的一切却使我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但是当嫉妒烧为灰烬的时候,我为他们默默地祈祷,他们应该就是这样简单而幸福地活下去,多年之后,他们会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我必须重新开始。我把这里作为我的起点,结交新的朋友,建立新的生活,用感恩来减少我的伤感。我设法不辜负凯丽的期望,不把我的时间花在回顾往事上。偶尔,当我看见一辆黑色轿车的身影,或者听见特定方向的声音,我就会又感到恐惧。他们随时都会扑向我,把我扔进小房间,指控我犯下了我并没有犯的罪行。

但是他们没有。我找到了一份帮助无家可归者的工作。我设法融入社会,这样即使离开人世,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是有价值的。

我终于平静下来,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然而,一天凌晨我醒来,看见一条黑绳的末端盘绕在我的阳台上。

第 14 章

一阵沉寂表明我已经结束了谈话。我似乎沉睡了很久,然后从昏迷中醒来,感受到背后有沙发,脚下有地,以及浑身有像是泡在盐水里搅拌那样难以忍受的痛,我渐渐地清醒了。

尹杜玛瞄了我一眼,她的深色眼眸比以往更深了。她坐到破沙发上,抱着我,将我的脸埋到她的胸前。我不能移动。我们就这样呆了几分钟,然后我把手举起,放在她的前额上。

她把她另一只手放到我的头顶,说,“我会帮你的。”

她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用力挤出一个微笑,然后将门轻轻地关上,离开了。

凌晨2点18分,我又醒了过来。经验告诉我,要平躺着深呼吸,要想象着静谧的海洋。很快,恐慌减轻了许多,我回过神来,在黑暗中我很安全。

真不是一般的热,我的枕头湿透了。我的空调太糟糕了,只会发出噪音,而没有一点实际用处,像是情景剧里无聊的妇人一样。在闷热潮湿的夏夜,我却不得不关上窗户和玻璃门,但这样也没有用。我躺在破碎的床垫上煎熬、焦躁。

但舒不舒服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全。

我像以前一样对着黑夜说出弗兰克的名字。我知道这样做很奇怪,甚至很尴尬,但这是他离开后我唯一能做的事了,真的。我这么做可以让他一直活在我的脑海中。现在我已经养成习惯了。多少年了,这是我一直坚持下来的事。可今晚,有点不同。

弗兰克和他的一个老战友怎么会和一只装满现金的帆布背包扯上关系呢?钞票是新的,日期显示是去年的,但即使这样,也不能表明他们没在弗兰克死前几个月里被人使用手段收买了。弗兰克这个人充满了秘密,但我很了解他,比除了凯丽以外的任何人都了解他。不管他让凯丽卷入了什么是非,或者在他被谋杀的前几周遭遇了什么,他都不会暗箱操作。我相信我已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事实了。很大程度上。

我虽然醒了,但还是太累。我打开电视,想缓解疼痛。达菲鸭在被一个戴着帽子的家伙盯着。我默念着它的台词:“好吧,鸭子,不过是斯大林而已,看到了吧?”

看电视也没用。我站起来,穿好衣服,又检查了一遍门窗。大约十年前,我已意识到我不是在检查我的安全。为什么呢?当然,仅是一种冲动。也许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知道房子周围已被黑夜所笼罩。我想闭上眼出去走走。

尹杜玛离开后,我想必须收拾一下。我把碎了的物品打了包,被我倒进楼道垃圾槽里的东西比我实际该扔的东西要多。我用大拇指按了按前门门框上的两枚钉子。看来昨晚它们还是起到了门闩的作用。洗碗机坏了,我检查了放在托盘底下的几扎钞票。我关上门,在右上角别了一枚回形针,这样如果有人动过,它就会掉下来。

我拉开拉门,穿过破烂的纱窗,跨坐在阳台的栏杆上。虽然从三楼坠落是很危险的,但外墙边的电话排线管很容易伸手够到,这也是我选择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利夫曼教过我,永远要给自己留条退路。我从阳台上爬下来,走到我的福特小卡车旁。

我说不出自己此时正往哪去,但我的潜意识却清楚地引导我往前走。

除了不同颜色的油漆,一只鹅形邮箱和门前草坪上房产经纪竖的牌子,弗兰克的房子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我在街上停下车,向回走,然后望着街对面的房子发呆。我想起那只装有18万美元的帆布包,弗兰克的文身,还有他是如何紧抱我,说我们是一家人。

我悄悄溜到大门边上,围着房子转了转,向里面偷窥了两眼。多数家具还在,还有一些盒子,但里面住的人大概是搬走了。旧的门廊还在摇晃着。我把手放在油漆剥落的木头上,那儿已经无法坐人了。我对着后门,那晚就是在这里绊倒后发现弗兰克的。杀手如果也回想起他杀人罪行的话,不知道会不会也有我现在的这种感觉。

门锁了,但厨房里带框的窗户却虚掩着,用力撞一下就能撞开。我爬进去,打开身后的窗户。

我走进起居室,坐在倾斜的扶手椅上,脚放在那块斑点前,那里就是弗兰克死时我抱起他的地方。我望着破碎的地毯发呆。我第一次回到这儿是开车路过的,另外的一两次是因为我太想他了,我要呼吸他曾呼吸过的空气,走他曾经走过的路。这些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当然,其他东西也是。

我从椅子上滑下来,然后坐在地毯上,看地板上退色的斑点。几年过去了,斑点已经变黄,闻上去还有灰尘和腐败物的味道。我不知道房子之前的那任主人有没有注意到这里的血迹。

我把地毯弄弄平,轻轻地走到厨房。那个旧警报器上还留有被凯丽拳头砸出的裂纹,它已经不能再挂任何东西了。我又轻轻地走到客厅,发现我曾经的卧室已经被改造成了缝纫间。然后我站在高高的窗户下面,眺望着夜幕笼罩的天空。

舒适,安全。

我想起卡鲁瑟昨天下午说的话:一个错误的决定会让人遗憾终身。

我反复地问自己相同的问题。如果那晚我不接电话呢?如果我没有爬到车后座呢?

我的脚步声在小房子里似乎显得更加响亮。门上是相同的美迪高门锁。我向主卧室里看了看,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样了。橱顶没有塞满毛衣。床头也没有散落着读了一半的书。桌上也没有一堆用木炭笔画的模糊不清的素描和白纸。我走了出去,对着前门。还是一样。窗户的装饰换了,我不知道弗兰克建立起来的安全感是否还在那儿。我拉开窗帘,猛地一阵惊慌,我本能地蹲了下来。

路边,一辆车停靠在我的车前。一个身影站在我车子驾驶座的窗边。他要么是感觉到房子里有动静,要么就是在寻找动静。他稍稍摇了摇他那椭圆形的脑袋。他在看着我。

我猛地抽回我的手,窗帘合上了。我深吸一口气。引擎响了。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的反应已经超越了恐惧,我想反抗,不管有没有胜算。17年前,也许我会在这里颤抖,但现在我冲到前门,要去和他决斗!当我跑出门廊的时候,那辆汽车已经到了拐角。它加速的声音在增大,但随着车子越走越远,那声音也越来越小。当我上了我的车后,那里只剩下蟋蟀的鸣叫,以及洒水车卖力工作的声音。我浑身都充满了干劲,但没有认出什么人来。

我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立即掉头回去,关上门窗。回到车上,我从装手套的盒子里拿出一只手电筒,检查了车底盘,这是利夫曼教我的。油箱似乎也没被动过手脚。

我坐回车内,手放在方向盘上,还在颤抖着。我努力使双手平静下来。抬起头,发现挡风玻璃的雨刷上夹着一小片纸。像是洗车厂给的收据票根,但几个月来我没洗过车。

我下车,从橡胶皮底下抽出纸片。是一张在范杜大街某家冲印店取照片的收据。单独的一卷。明天中午取片。取片号和取片时间都已经写好了,名字和电话一栏空着。唯一手写的地方是“星期四”周围的黑色圆圈。这卷胶卷很有可能是被扔在通宵服务的盒子里,而不是直接送去柜台冲洗的。

我回到车里,透过挡风玻璃,看不到任何东西。我的恐惧又回来了,胜过了好奇。恐惧充满我的内心,我开车逃离了这一切。但无论我怎么让自己屈从于这种恐惧,这一次我却在不自觉地挣脱。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经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上。

我回到家,锁上门窗,检查了回形针,还有前门上的那两枚钉子,然后坐在床垫上,望着那该死的取片收据发呆。我的骨头从昨天的爆炸后就一直疼到现在,我的T恤也已经破烂到能看见我的胸膛。

闭上眼,我在黑暗中看到了那些熟悉的符号,青蓝墨水在肌肉里化开来:不要相信任何人。

为了找到需要的答案,我必须知道除了是战友以外查理和弗兰克的关系。尹杜玛怎么说的?也许现在是时候找到新盟友了,或是公正的人。

我起身,把电视机从弗兰克的衣箱上搬到地上。盖子因为撬动发出嘎吱声。我到处乱翻,直到我要找的东西冒了出来。一张很久以前拍的皱巴巴的凯丽的照片。她站在海滩上,斜望着太阳,一只手背在身后,头发乱蓬蓬的。那张脸我太熟悉了,尽管我已很久没看到它。

是时候了。

第 15 章

我绕了这个街区几圈,确定后面没有人跟踪,但是走在门前过道上,我还是感觉自己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稍事休息并没有让我恢复镇静,我拖着腿向前走,走入一幢整洁的二层白色小楼的门廊。我的拇指放在门铃上,但迟迟没有按下去。

终于,我按下了门铃。响起三声清脆的门铃声。我捋捋头发,重心在两脚之间移来移去。查理的碎骨在我脸上留下疤痕,让我觉得羞愧难当。开门的脚步声。凯丽的声音在房子里回响,“我来了,亲爱的。”

大门慢慢地开启,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就凯丽的年龄而言,看上去她保养得还不错,可我还是感到了些许异样。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面部变化,那不容置疑的岁月的痕迹。她的发质有点粗糙,赤褐色的光泽有点过头。她扎着马尾,穿着男士衬衫,扣子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的无袖衫,身上沾了点干涂料,乍一看还显年轻。我想她是用粉底来遮盖脸上的皱纹的,同时也遮盖住了脸上的雀斑。我不喜欢这样。在凯丽身上,雀斑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分。

悲伤的泪水从她脸颊滑落,一片茫然。“5年了,”她说,“你没来看我。”

“我想是4年。记得那次午餐吗?”

“是的,那次午餐。”她低下头,额头压在门沿上,“你收到我寄的圣诞贺卡了吗?”

“是的。你也收到我的了?”

“收到了。”

她走回屋里,我跟着她,查理的钥匙在我的鞋跟里无声地碰撞着。我们走过镶着镜子的大厅,大厅花瓶里插着干花,来到宽敞的厨房。电子烤炉上放着一尊陶瓷雄鸡;餐桌上铺着蓝色方格桌布,角落里有一架奶油搅乳器。我很难把凯丽和这最新潮的装饰联系在一起。

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坐在吧台旁的一张柳条凳子上,边看报纸,边吃荷包蛋。他拳曲的头发向后掠,太阳穴旁边有几缕银发,有些女性化,需要修剪。此时他停止咀嚼,眼睛越过报纸体育版向我看来。楼梯上站了个女孩,可能有17岁。尽管天气很热,她还是在T恤外罩了件带帽拉链圆领运动衫。她的茶褐色头发里夹杂着点栗色和金色,毫无生机地围在脸颊两旁。她的手缩在衣袖里,整个人似乎都被栏杆遮住了,随时准备撤退。

凯丽在冰箱门前停下来,指指我,把我介绍给那个男人。

“这是我儿子。”她说。

那个女孩显得很吃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开了。

那男人放下报纸,用纸巾擦擦嘴角。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史蒂夫•耶兹。”他看向凯丽,表示支持地点点头,找了个借口离开厨房,早餐还放在原处。

她说,“我的丈夫。”

“知道了,恭喜你。我收到了卡片。”

“你没想过来参加婚礼吗?”

“我没想到那是喜帖。”

“我没有怎么操办。”她摊开手,“第三次婚姻,你知道的。”

“6个月前?”

“是的。史蒂夫和艾米丽是在圣诞节期间搬过来的。年中的时候换学校……”她用手肘推开前额的头发,说道,“你怎么在这里的,尼克?我是说,我一直想见你。你应该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看到我脸上的伤疤。

“发生了些事。”我看着史蒂夫的早餐盘。

“是什么事?”

“我不能肯定。”

“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你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我?”

“两者皆有。”我直直地看着她,“是弗兰克害怕的事,它又回来了。”

但她没什么反应。她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如此而已。我看不出她的任何情绪,就像我看不出她脸上的雀斑一样。

“哦,”她说,“你想和我谈谈吗?”

“等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再告诉你,我不想让你——”

“危险吗?谢谢你为我这样做。”她紧紧地抱住肩膀,看似很冷的样子,“你需要些什么?”

我试探地说,“弗兰克的照片。放在他箱子里的那些。你是怎么处理的?”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不停地颤抖。这个问题触怒了她,还是我的到来触怒了她。我想知道如果我辜负了她,那我到底改变了多少?

最终,她说,“在顶楼的一只滑轮箱里。”

我迫使自己问出下一个问题,“我能看看吗?”

“为何不呢,尼克?”她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为何不呢?”

我们两个都僵在那里,后来我问,“顶楼在哪里?”

“房子的最上面。”她注视着我,不知道这话是否有帮助,然后补充说,“楼上,大厅的最后面。箱子上都有标记。你会找到的。”她抓过她丈夫的盘子,端出去给他,盘子里还剩一半的食物。

我迟疑地走上楼。左边房间里音乐鸣响,一名摇滚女歌星正在为自己的前男友哀号,伤心欲绝。我看见门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艾米丽的房间”。我感觉自己是个入侵者,继续往阁楼上走。

头顶活动板门上垂下一根绳子,我用力拉了一下,暗藏的梯子便像某些昆虫的腿一样着陆了。我顺着梯子爬上去,热气袭来,还夹杂着绝缘材料的气味。屋顶装的换气扇阻挡了阳光,有一种催眠的效果。

阁楼空调旁边有四只箱子,上面标有我母亲手写的“弗兰克”字样。有两只箱子里装着旧衣服。第三只箱子里放着书。我扫了一眼,有总统回忆录和军事史,还有一些利┌•尤尼斯的战争小说。第四只箱子是最轻的,我搬动箱子的时候,里面的东西晃来晃去。箱底散放着几层照片。我整理了一下。黑白结婚照——弗兰克的父母?他小时候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他头戴小平顶帽,手拿一柄木头枪指向照相机。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弗兰克也曾有过美好的童年。我又拿起好几叠照片,匆匆翻阅。

在箱子最底部,我发现了战场上的照片。照片是在密林丛中拍的,上面有弗兰克和他的战友。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傻笑,双腿交错,鞋带也没有系好。我看了下其他人的脸孔,一个都不认识。看过几张照片后,我终于在照片上看见了他——查理——这是一张大食堂的照片,军人们都穿着白背心,弓着背拼命地吃肉和面条。在桌子后面,坐着查理。他浓厚的金发剃成了平顶头,但我还是认出了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和野性的阔嘴。我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弗兰克信任查理有查理信任他的程度的一半就好了。

风扇在头顶上不停地吹,我一直坐着看照片直到汗如雨下,然后将那张照片放进口袋。我整理好箱子下了阁楼。当我穿过大厅,艾米丽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差点与我撞个满怀。

“你好,”我说,“抱歉。”

她抬起头看看我。棕褐色的眼睛很消沉,但又显出几分机灵。“这儿真没劲。”她说。

“是吧。”我伸出手,“艾米丽,对吗?我是尼克。”

她穿过我走进房间。“是艾姆。”她怒视着房门上的字条。“我们搬来的时候,你妈妈把它贴上去的。还把我的名字搞错了。”

我说,“她可能只是想帮你做些调整。”

“她总是在我旁边晃来晃去,给我送吃的或是其他什么。”

“她也是好意。”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说话,好像有很长时间了?”

“这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做了一堆荒唐的事。”

她好奇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猛地趴在厚字典上。她书桌边的墙上钉着一些比赛奖状和绶带。

我站在门口,“你是填字游戏冠军?那可真酷。”

“酷?是的。我用我的同义词字典打败了那些男孩。”她回头看看我,“喂,你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里?”

当我下楼的时候,凯丽正在刷盘子。我清清嗓子,但她并没有回头看我。

“你知道弗兰克是在什么地方当兵的吗?”我问道,“在越南吗?”

她继续洗刷,似乎在决定要不要告诉我,“弗兰克并没有谈很多关于战争的事。这你是知道的。”

“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看出他在哪儿服役的吗?”

“有,尼克,我把他的讣告裱在化妆间了。”她手中的平底锅咣当一声碰到地柜,然后她的肩膀垂下来,“我相信这个已刻在他的墓碑上了。”

“哪里……在哪里?”我为不知道这事而羞愧难当。

她感到了我声音中的颤抖,转过身对我说,“在退伍军人墓地。”

餐厅一角挂着凯丽和史蒂夫的结婚照。我错过了多少凯丽的生活点滴。我妈妈再婚那天,我在干什么?

史蒂夫像他的女儿一样,在这所房子里,似乎有点不自在,只是形式上住了进来。他在这里已经住了6个月。要适应新环境不是件容易的事,感觉他像是家里的客人一样。我想起在楼上看到的主卧室椅背上挂着的手枪皮套。“史蒂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是个警察。”她说,“他是个好男人。”

“我期望如此。你不会嫁一个坏男人的。”

我们直直地看着对方。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正如我一样。尽管看到她我想起了多年来自己极力回避的痛楚,但我还是为她感到高兴。我们已不是当初的我们。

她说,“我们过去很亲近,尼克。”

“是的,”我说,“我们曾经是那样。”

当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抓住我的手,让我停下来。她说,“我已准备好听你说了。我要你知道这个。”

“听我说什么?”

“你跑掉的真正原因。”

我立刻想到口袋里的照片和我鞋子里的钥匙。

她说,“到底是为什么?”

我摇摇头。

“那么就简单地说说?”她放开我的胳膊,“你有什么瞒着我吗?”她问这话时既不被动也不来势汹汹,而是出自于真正的好奇。

我的心怦怦直跳,喉咙发干,好像身体在反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离开那天夜里,他们来拘捕我,”我说,“因为弗兰克的谋杀案。”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急切地问道,很愤怒。

“他们把我带到了感化中心,你丈夫可以去查记录。”

“你应该告诉我的,尼克。”她看起来非常沮丧,“我们可以给你找律师。那儿根本就没有立案。罪名不成立。”

“他们伪造了一个,包括手枪上的指纹。”

“每个人都知道你捡起了那把手枪。他们不能拿它作文章。”

“弗兰克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宁可相信他们还会做出很多害人的事情。我不相信那些佩戴徽章的饭桶会光明磊落地行事。”

我们同时在门口转过身去,史蒂夫站在那里,手里端着脏盘子。他瞪着我的眼神让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警察。

我向她点点头,又向史蒂夫点点头,“非常感谢能让我看那些照片。”

我走出门去,匆匆地从史蒂夫身边走过,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的脚踢到了门厅的瓷砖,门在我身后摇摇晃晃地关上了。我赶紧走回车里。

出来后我去了墓地。我经过千千万万块墓碑,它们一排一排整齐地展开,从跑动的汽车上看,就像插的秧苗一样。

墓地管理员领我进去,我偷偷地用带来的相机拍了照。之后,我收好相机,准备离去,差点撞倒一位踉踉跄跄来扫墓的老人。他的面颊凹陷,下颌凸起,皮包骨头,戴一顶过时的布料帽子,用军用别针夹住。他的视线扫过我,看向墓碑并且摇摇头,他的嘴已经瘪了。“这些孩子碰上了很多不该发生的倒霉事啊。”他喃喃地说。

他茫然地朝我眨眨眼,继续朝前走去。我盯着草地,草地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我强迫自己去看那冰冷的白色大理石上刻的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和印刷体的人名。

第16章

酷热的山谷气候,我坐在车上,取回的照片就在我的包里。装照片的纸袋上有一行手写的字:尼克• 霍里根。

我撕开密封条,取出里面的内置袋,用拇指掂量了一下,有些迟疑。里面会不会是血肉模糊的尸体照片?或是被击毙的什么人?或是受到性骚扰的儿童?我胡思乱想着。也许是查理的?我的心怦怦乱跳,瞥了一眼旁边的停车场,但没发现什么异常。

我鼓起勇气,一下倒出里面的照片。里面的东西根本不至于让我的脸如此扭曲。

照片上的我,手揣在口袋里,在路上行走。

我四处看了看,想在停车场找个空位把车停下。母亲们在往车里装买来的杂七杂八的商品;孩子们在漫画书店外望着墨西哥煎玉米卷,商人们在计算着讨价还价——突然,我感觉所有人都有嫌疑。我低下头去看照片,发现它拍到我穿过查理的房前。照片是从一个很好的角度和距离拍摄的。有一个镜头是我在把犯罪现场的警戒带藏进车库里。然后是我肩上扛着重重的墨绿色帆布背包走出来。

我用颤抖的双手翻开下一张照片。

这回出现在照片上的是谢尔曼欧克邮局,它离这儿不过十条街。

是谁在跟踪监视我?

我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看来我还在呼吸。我抖了抖鞋子,钥匙在里面晃来晃去。

其余的照片是黑的。没有曝光。

我急切地想离开,却撞到了一堆废料。在取照片的那家店门外,我穿过通宵工作的升降箱来到柜台前。柜台后的那家伙体重超重,脸庞周围有稀稀拉拉的黄色胡子。

我把照片递给他,问,“你知不知道拍这些照片的是哪种相机?”

那人仔细看了一会儿,“不太清楚。他有一个很棒的镜头,也许是佳能,但不能确定。”

“你是说相机和镜头是分开的?”

“是的,清晰度这么好,不可能是内嵌式的。”

他递过照片,我发现背面顶上有些模糊的字迹。柯达世尊。我指着它,“这种胶卷是什么?”

“那只是冲洗时所用的相纸。不过,让我看看底片。”他伸出舌头,斜视着底片。“柯达艾克塔克罗姆100。噢,一种自动调节为日光型的彩色底片。品质极好,清晰度高,色彩更鲜艳。”

“这不是随便拍拍的照片,对吗?”

他点点头,用手将鬓角顺到耳后,“是的。一般都是专业级人士才使用。”

“会不会是狗仔队?或是正在监视某人的警察或是其他什么人?”

他很奇怪地看了看我,“不太像狗仔队。更像是要拍衣服、窗帘,或是其他什么需要还原真实色彩的那种人拍的。”

我向他道谢后走了出去。5分钟后,我把车停在谢尔曼欧克邮局外面,盯着手里那些照片,看了又看。窗户的反光划过我的肩膀,我又回到车内。空调风口吹出的冷气突出了外面的热度,我理好思路。邮局里顾客很多,人声鼎沸。我向左转,进到邮局的保险室。第二个铁柜下端是229号信箱,底部有正常的双倍宽。厚实的墙保证了它的保密性,也阻断了大厦其他地方传来的声音。我蹲下身子,把鞋里的钥匙拿了出来。

把钥匙插进锁孔后,我做了个祈祷的动作,然后转动。

小门打开了。

箱子是空的。

我瘫在地上,背靠着墙,绝望了好一会儿。我叹了口气,摇晃箱门,准备关上它,取出钥匙。

229号信箱底部有一抹黄色。我趴在地上仔细地往里看。那是绑在箱顶上的马尼拉纸信封。我伸手去抓,拖出来,打开。那是半张纸,上面有一连串数字。我浏览了一下。1.65,4.05,3.49,1.80,2.71——它们都是小于5的小数。只有一个既没有排在那串数字里,又很大的数字:99.999。纸的上半部分被撕去了,剩下来的部分看起来也很陈旧。在纸的底部有一个日期:1990年12月15日。

弗兰克被谋杀前5个月。

我攥着这张纸,瘫软地倚在墙上。“那么,”我说,“一切都明白了。”

第17章

我开车回家,副驾驶座上放着那张写满数字的破纸。

“你的生命悬于一线之间。”这是查理把钥匙放到我手里时说的一句话。那一组数字究竟代表什么?是某种图标上的编号?还是这些数字来自特情局?或者这些乱码里面隐藏着什么玄机?这些乱码的意思是离核电站远一点?这些是核弹发射代码?赃款账号?或是政府文件的某一个暗号?是谁想让我知道这些?难道是查理的同党?或是杀他的凶手?这好像是我曾玩的俄罗斯方块游戏,一个接一个的乱码,没有规律可循。

我忽然在街边的停车场上瞥见了那熟悉的特情局专用车。当我乘电梯上楼出现在电梯口时,荷马一下冲到我面前,他的衣服松垮垮的像麻袋一样套在身上。

“你迟到了,”他说,“但我习惯等待。”

我似乎听见自己房里有人在说话,于是我敲了敲门。发光的铜门把手,美迪高门锁。“怎么进来?”

“转一下门把手。”

门把手一转就开了,门闩上的铰链油腻腻的。

塞弗坐在我的沙发上,一身特工的职业装束。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来了,终于来拘捕我了,要让我为弗兰克的谋杀案负责。我神经紧张,迅速拔开门闩,但他却随和地笑着。

我尽量不去看藏有查理现金的那台洗碗机。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两串钥匙。这个皮肤晒成棕褐色的家伙眼角布满皱纹。他的职业装极不适合他,还是穿特种部队的服装,身上背支突击步枪的形象比较适合他。他就是能和威特尔平起平坐的人?“我确定我可以当面把房门钥匙交给你了。”他指着荷马说,“你回来前,我把这个人赶出了门外。”

荷马耸耸肩,他的肩膀在衣服垫肩下显得更宽厚,“所以我不得不在门口等你。”

“你真的认识他?”塞弗问我。

“当然。”

太阳光透过玻璃拉门照射进来,照在塞弗的小平头上,使他的头皮发痛。那天他从屋顶滑下来,在我胸口踢了一脚,那一瞬间的力量很大。他的嘴巴紧闭着,想要说什么,但又不便开口,于是他偏着脑袋看荷马。

我说,“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好吗?”

荷马行了个屈膝礼,双手撑开,像是拉开裙摆,然后出去关上了身后的房门。为了不让我们感到过意不去,他在走廊里还哼着歌。

塞弗伸手去摸屁股后面的手枪皮套,我僵住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着,然后拿出一部笨重的手机——不像我递给查理的那只。他指了指我,按下一个键,对着那头说,“是。这是一条安全专线。请接。”

他把手机递给我。

我犹豫不决。查理正是在接过他们提供的专用手机后,脑袋被炸飞的。我的膝盖不由自主地转向一边,勉强接过手机。

“尼克•霍利根?”

我听出了这个声音,但却不敢相信。我喉咙沙哑,说,“是的,总统先生?”

“我感到非常高兴,你能接我的电话。”

我手足无措,于是咬紧嘴唇听他说。

比尔顿继续道,“我明白,你想置身事外。”

“是的,先——”我止住话头,“总统先生。”

“好的。我尊重你的决定。天晓得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去洗衣服,而是抓着盒面巾纸看电视新闻专访。你有脏衣服要洗吗,尼克?”

我吞下一口口水来润润喉,“我想我们都有脏衣服要洗,总统先生。”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比其他人要多。我很高兴你不是爱钱的人。我为你在圣奥诺弗雷所做的事情感到自豪。尼克,你会发现某些人想要见你,为他们的利益或是出于竞选目的利用你,通过你刺探有关的国家安全问题。尼克,你不会想见这些人的。再不想见第二次。”

表面上看来,情报通过特情局的通用渠道传播得非常快。但是究竟是谁第一个发现这些情报并又向谁作了汇报,然后直达总统?

比尔顿继续说,“如果在某方面搞砸的话,你终将暴露于聚光灯下。那盏聚光灯比沙漠上的太阳还要热,能将事物照亮一倍。我再说一遍,我很开心你选择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这像是比尔顿的正式的政治恐吓:不要在竞选时帮助我的对手来攻击我;我们编造的发生在圣奥诺弗雷的事件能帮助我们提高民众支持度,不要反驳,否则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但似乎这里面隐藏着更令人害怕的恐吓。我会像查理一样付出代价吗?

当我正在想该如何回答时,他说,“再见,尼克。”就挂了电话。

我把手机递回去,塞弗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总统喜欢突然袭击。我很抱歉,但你要知道,我只是按命令办事而已。”他的手伸进夹克衫,从里面摸出一只鼓鼓的信封,“这是给你的,你可以添置点新家具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我打开信封,里面塞了好几百张钞票。这种景象使我联想起豪华轿车里的皮革气味,在那辆车上我得到了一个类似的信封,里面装满了旅行支票。唯一改变我生活的东西。

我设法读懂塞弗的眼神。他到底给了我什么?贿赂金?远离卡鲁瑟的分手费?这些钱是让我再次消失?照此情况来看,塞弗似乎是比尔顿的得力助手。但我曾讽刺地问过阿伦——卡鲁瑟阵营的一员,向他要一扇能开启新生活的门。现在有门了,还有钱。但这也太直接了。塞弗是在试探我或者这又是一个聪明的误导?

我交还信封。他好奇地抬起眼。

“当树枝弯曲时,”我说,“树干也会随之折腰的。”

他耸耸肩,把信封装进口袋,“我们会把这个一直给你留着的,以防你改变主意,想要一张新沙发。”他从我身边走过,咧嘴笑着把钥匙递给我。我真想知道威特尔是否也知道此行,“你还要什么其他的,打电话给我。”他的手敲敲门,点头告别。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镇定下来,然后叫荷马进来。他走进卫生间,我把门锁上。当我听到他放水洗澡的声音后,就去检查洗碗机。回形针还在那里,别在门边右上角。捆扎好的钱还在里面,藏在脏托盘的下面,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我用我的一次性手机打电话给拉兹,叫他过来换锁。“兄弟,我两小时内到。我会给你打折的。”

我没有三明治,但是我在食品柜里找到了干酪,接着开始烧水。荷马从卫生间里出来了,还是穿着那件大罩衫,耸着肩。他面颊和前额上的肤色显现了出来,但是手碰到脏衣服后又脏了。杂乱的胡子上沾满了水珠。

他走过来,盯着水壶和一杯白开水,非常失望。“你连苏打水都没有?”他问道。

“你为什么不去买瓶百事可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很好了。但是干酪?”

“喂,”我说,“现在人们都这么吃。”

“想问一下,为什么那个男人一直在周围闲逛?”他这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呃,是这样的,在街上,他坐在汽车里,自说自话——对着听筒,你应该知道。”

“是刚才那个人吗?他来过几次?”

“前两天,见过他一两次。刚刚又出现在这里。他怎么对你那么感兴趣?”

“认错人了。”

“我不相信。”荷马坚定地说。他吃着奶酪,胡子也跟着抖动。他注意到我在看他,自我辩护地说,“我看人很专业的。”

“专业?”

“无家可归的醉鬼。”

“你发现了什么?”

“逃亡的人。有东西要藏起来的人。”他拿起盘里的调羹,指指我。我注意到他像一个人——利夫曼,即使长相不同。“你在掩藏什么?”

“洗碗机下有18万美元。”

他笑着有点不相信,“你喜欢逃避问题。”

“你以为你是谁,无家可归的精神病。吃你的东西吧!”

“这也叫吃的?”他低下头,默默地吃着。

一会儿过后,我说,“对不起。”

“你应该道歉。不应该这么对客人说话。”

“不要得寸进尺。”

他把盘子底部的奶酪都刮干净吃了,然后把盘子递给我。我把盘子浸在热水里,接着把它冲刷了一番,卫生间也需要这样清理一下。他洗完澡,就像两条街的狗在卫生间里打了一场群架似的。

荷马对于我的评价还是惹怒了我。“你怎么能看得出来?”我问道。

他在公寓里一边说一边打手势,“你看看自己,长得五官端正,人也聪明,做什么事都成,但你好像在路上掉了什么东西。”

我脸发热起来,“掉了什么东西?”

“有些人全力以赴地奋斗到底。有些人在逃亡。你是一个逃亡者,和我一样。”

不用问他在逃避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了。我们要掩盖过去,他和我一样。“可能是吧。”我回答得有点直接。

“人是不会改变的。”他抬起眉毛看着我,观察他的话对我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事实很伤人?”他问道,但语气并没有不礼貌。

“快点,”我说,“我要赶你出去了。”

“当然。”

我们走下楼,走上街。荷马费劲地走着,我凝视着他的背影。我和他一样是个逃亡者吗?对于比尔顿的恐吓,我有勇气抗争吗?我能够阻止他吗?

我在背后叫他,他回过身来。我问道,“你有无家可归的哥们是越战老兵吗?”

“谈不上哥们,但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譬如说?”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丢弃的购物车,空汽水罐,夜间火车。”

“这周围有很多越战老兵?”

“你认为呢?”

“我正在找曾服役于一军八团C连的人,我想查一个他们战友的名字。”

“那些人大部分都死了或是在街头流浪,但是去问问也没什么关系,先生。”他快速地敬了个礼,咧嘴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

当我回到公寓楼下,我看到头顶一道闪光,有什么东西在伊芙林隔壁没租掉的那个房间的阳台上一晃。我抬头恰巧看见一架长筒望远镜刚离开我的视线,消失在橙色的栏杆后面。

第18章

我站在阳台外栏上摇摇欲坠,尽量不去看三层楼下的人行道。我紧紧抱着水泥杆,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我要从我的阳台爬到伊芙林家的阳台,然后再爬到那间未出租的房间的阳台上。这是个玩命的举动,但我真的已经厌倦了被监视的生活,我宁愿冒着坠楼的危险与这样的生活进行斗争。

两把被丢弃的折叠椅展开着靠在玻璃拉门边上。纱门挡住了光线,但我能看到起居室里没有人。我松了一口气,跳到阳台上。我拉开纱门,发出嘎吱的声音。那声音在我的脑海里盘旋,让我战栗了整整一分钟,肩膀都在痉挛。

起居室里没人,里面有刚粉刷过的味道。门口还没弄好,柜子上还散落着石膏板。这个和我的公寓相同样式的房间正在装修,准备出租。上周是劳动节,工人们放假,现在还没回来。忽然卧室里有什么动静,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紧靠在门侧,向里望去。

一个女人盘腿坐在陈旧的地毯中间,面向另一侧。她那棕色的头发梳着辫子,正低着头,摆弄着膝上的什么东西。相机?手枪?她细长的脖子后面有一个太阳的文身。尽管她可能有25岁,但她的身体姿态却像个小孩子。

我站在门口,“你为什么跟踪我?”

她大叫一声,手上的相机掉落到地毯上。“妈呀,”她抓住自己的胸口,“你吓了我一跳!”她的刘海垂在前额,眼睛大而美丽,因为害怕而含着泪。她爬起身检查了下相机,把镜头收好后说,“我没有跟踪你。”

我走到她前面。她的慌张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并没有急着宽慰她。她的鼻子弧度很漂亮,嘴唇上翘,但脸很瘦,凹陷进去。她的手伸进众多裤子口袋中的一个,我立刻抓住她,手指几乎把她的手腕绕了一圈。

“小心,”我说,“慢点。”

我放手,她把一卷胶卷拿出来。我接过胶卷,是柯达最佳万能胶卷,35毫米 800速。“让我看看你的其他胶卷。”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胶卷,“看吧,很抱歉,我正准备离开,你不需要叫警察。”

角落里堆着枕头、毛毯和睡袋,还有外卖的盒子。她似乎是真的给吓着了。

我检查了其他胶卷和相机里的那卷。它们都是同样的高速型,不是我要找的那种。我翻了一下她的包,里面只有一些换洗衣物、化妆品和相机设备。一个镜头,上面还有标签——金•肯德尔所有。

“谁雇你跟踪我的?”

“我告诉过你。这跟你没关系。”

“别耍诈,我看到你在偷拍我。”

“我没有拍你。我只是拍他。”

“好吧。那我们把警察叫来,让他们来判断。”

她抿着嘴。“不,我是说真的,”她说,“我会证明的。”她站起来,拽着我的胳膊。“过来。”

我跟着她进了洗手间。她拉开浴帘,立刻有一阵化学品的恶臭袭来。可收缩的晾衣绳上正挂着一些照片,已经冲洗过了:荷马在酒铺外酣睡;荷马在路边草地上打盹;荷马醉卧公交车站;很明显,荷马很贪睡。

我从绳子上取下一张照片,仔细看了看,“他是谁?”

“温德尔•奥尔顿。他曾是名牙医。酒瘾很大。最后失去了一切——他的家庭、房子、工作。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给孩子赡养费了。我们只是要找到他。”

“荷马曾是名牙医?”

“荷马?是的。他曾是。”

“那你是?”

“平时?艺术摄影师。但那点薪水少得可怜。所以我偶尔为一些私家侦探工作。”

“这次的工作是?”

“只是看看奥尔顿在做什么。捕捉他生活中的一些镜头,然后反馈过去。我听说你让他每周去你家洗一次澡,还有其他什么的。所以我就在这儿拍他的来来往往。这是一个根据地,你明白吗?跟踪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要比你想象的困难多了。他们整天在外面游荡。”

“那么以后拿他怎样?”

“和我无关。我只是拍照而已。他的妻子想要继续对他怎样,那是她的事。”

“就没有法律保护这种事不再发生吗?”我感到十分沮丧,“那家伙已经够受的了,不是吗?”

“法律会保护抛弃家庭的行为吗?”她看着我,像看着低等动物一样,“法律应该保护他那在过去10年里同时做三份工作的妻子,或是他们的孩子。”

“那他应该现在付赡养费?在监狱里?”

她耸耸肩,“也许不。但他不能只是遗忘过去,期望能逃避责任。”

我靠在水槽上,感到有些恶心。

“为什么你要查我所有的胶卷?”她问,“你想找什么?”

“没什么。我……没什么。”

“你还准备叫警察吗?”

“不了。只是——听着,对荷马好点。告诉他妻子和私家侦探或是其他什么人。他是个好人,只是被生活所逼。难为他并不能解决问题。就……放过他吧。”

她大而亮的眼睛望着我,好像不明白我说的话。我走出去的时候,心中思绪万千。

第19章

尹杜玛家的灯亮了起来,似乎在向我表示问候。这里离海滩不到一个街区,天空晕染上了讨人喜欢的蓝色。我迟到了几分钟,因为开车多转了几圈,还把车子停在三个街区外,以防被跟踪。

屋外的灯装有高科技感应器。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廊,灯就渐次启动照亮我前方的路。尹杜玛非常喜欢她的技术。走到门口,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紧张。分手后,我其实根本就没有走出这段恋情。我是多么期望见到她,对此我不敢承认。

我还没有敲门,她就大喊道,“进来!”

我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香气,然后随手放下带给她的她最喜爱的甜酒。尹杜玛本人就像她的厨房一样乱七八糟。她的头发堆在头顶,脸上挂着小女孩的雀斑,长运动裤前塞了条洗碗布。水壶里的水已经烧开,水壶盖正在热浪中跳跃。炸脆饼盘上的植物油滴在毛巾上。定时器已发出嗡嗡的声音。厨房餐桌上,用保鲜纸包着一大块黏土,摊放在那里,形状怪异。

尹杜玛用胳膊肘把烤箱门顶上,“让开,坐在这里。吃吧。”

一盘印度米饭从地柜上滑过来,木勺插在米饭里。米饭加了烤花生、咖喱叶子及罗望子。我尝了一口。虽然她是素食主义者,但她做的饭真是无可挑剔。

“很好吃。”我说。

她向我眨眨眼睛,“我知道。阿莱德罗马上下来。他正在清理。”

“清理?”

“他在做雕塑。”

“哦。”这就解释了厨房桌子上为什么会有一堆黏土。

“他还好吗?”我问。

“很好。”

我想起要问她的有关查询查理房子的事情,但是呆在尹杜玛身边,我有一种无名的舒适感,我想在阿莱德罗下楼前,好好享受这种舒适感。我在厨房和隔壁的客厅里转了一圈。咖啡桌上放着一块软木杯垫,上面有些污渍。收视指南用胶带贴在打开的柜门内侧。一本卷角的时装杂志。我发现自己有一点嫉妒,并想象住在这里的感觉。我爸爸有我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年轻,但是我从没考虑过要安定下来,更别说是建立一个家庭了。我忽然像结了冰,像在琥珀里的一只臭虫。恐惧、失望蔓延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成为我的一部分,让我失去理智,阻止我得到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没有一种感觉像我看到尹杜玛时感受到的家庭气氛一样,温馨而又心痛。

阿莱德罗踢踢踏踏地走下楼梯,随手套上T恤杉,炫耀他那壮硕的腹肌。很明显,他比我英俊多了,而且具有拉丁风味。一看见我,他帅气的脸上就充满了真挚的感情,让我觉得愧疚。

“尼克!”他悠闲地走过来,跟我拥抱。我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士运动香水的味道。他撩开眼睛旁一缕乌黑的头发,然后骄傲地拿起我身后桌子上的那块黏土。“我最新的创作。你喜欢吗?”

“猩猩?”

他皱了皱眉。“是我的自画像。我更注重细微的差别。”

“细微的差别,”我说,“是吧。”

他勾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尹杜玛的身边拉开。“我需要你的建议。星期天是我们的周年纪念日,我想做些特别的事情。”

“等等,我不认为我是那种——”

“我知道你们两个以前的事,但这并不会影响我。真的。现在你们是朋友。你非常了解她。为了我们约会顺利,给我个建议。”

我回头看了看尹杜玛。她正在炉边忙来忙去,看到我在看她,她忍住没笑。

“你想不到她会喜欢动作电影吧?”我说,“租一些史蒂文•西格尔的片子。”

“真的?”

“有点怪,不是吗?你知道她还喜欢什么?鸡翅膀。”

他怀疑地看着我,“但她是个素食主义者。”

“鸡翅膀除外。特别是猫头鹰餐厅的鸡翅膀。”

最终,他明白了。他指着我说,“啊哈!你在捉弄我。”

“不,我是认真的。”我发现他并不了解尹杜玛,甚至连和她约会的资格都没有。

他溜到地柜旁边,吻了她一下。虽然我不舒服地偏过头去,但还是忍不住要看。她回吻他,用屁股顶顶他,顺便瞟了一下烤箱。壁橱里的檀香木菩萨都在嘲笑我。

“宝贝,我明天把你的跑车送去保养。”阿莱德罗跑进客厅,扑通一声躺进沙发,然后按遥控器,直到墙上的等离子电视屏上出现足球比赛集锦。

尹杜玛在地柜上摆了两只从陶瓷坊买来的方盘,然后我们开始吃饭。她的餐厅装饰得很漂亮,但是我们得隔着地柜用餐,我坐在凳子上,她要欠着身子才能搭在烤箱上。

我们身后,阿莱德罗突然从沙发里兴奋地跳起,抱怨,塌下肩膀。在他失望的时候,他猛拉起自己的T恤衫。“这样罚球会不会太难?12码远! 太难了吧?”

尹杜玛对我说,“做戏。”

我从镜子中看见阿莱德罗上下跳跃,用西班牙语大声咒骂,还用手抱住头,发出哀号。

“你要我查找的地址,”尹杜玛平静地说,“是间出租屋,所有者是个犹太佬。最后租约是在两个月前结束的,租客是韩国家庭。如果有人要租,他们现金交易。”

所以查理才在那里呆了不到两个月。他住进去,是为了想尽一切办法弄到钱,也可能是为了藏好那些钱。

尹杜玛突然脸红了——真是稀罕——还耸了耸肩。“如果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某样东西的话,那么找到这样东西就不难。或者,要看是谁要知道一切。”

“还要感谢你,干得很漂亮。”

“不,是印度人干得漂亮。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电脑上。”她看了一眼赤裸着上身的阿莱德罗,他现在正盯着电视不放。她在一片炸薄饼上涂上一些芒果腌汁,塞进嘴里,眼睛转动着。“据掌握的情况,已故的麦┛•米利根先生曾加入过一些分离主义组织,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囤积枪械,研究《透纳日记》里的恐怖活动战术。他们在20世纪80年代的一起谋杀案中,从掉落到尸体上的一根头发里发现了他的DNA,但是他供出了组织里的其他一些人,所以得到了假释。非官方的说法:他就是死在圣奥诺弗雷的那名恐怖分子。但是政府既没有公开证实,也没有公开否认。”

当然,这听起来不像是查理。但我还是要问,“他以前服过役吗?越南?”

“他服过。”

“哪个团?”

“这我不知道。一些越南战争时期的记录眼下还是机密,剩下的都是一团乱麻。我在法律执行数据库方面的才能远比军事方面的要强。”

我放下叉子,“你肯定麦克•米利根就是此人?而不是另外一个杂志封面故事瞎编出来的?”

“凡事皆有可能,但我的消息绝对可靠。有足够的文件和迹象表明,他的一些材料是捏造的。我猜有很多分离主义分子是退伍军人,至少警察局长助理是这样说的。”

“你去找过警察局长助理?洛杉矶警察局的?”

她耸耸肩,“为把加密的备用软件安装到犯罪实验室,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两个月。”

“你们没提到我,是吗?”

“哦——你是指这个。和他只是名义上和社交上的来往。快点,笑一个。好了,别笑了。不用担心。助理的热忱足够让我这么有信心。除非下一次他可以找到比我更优秀的软件工程师,否则他的指纹数据库就会被非法侵入。”从她生气的脸上可以看出她的预言能成为现实。

门铃响了,我起身,“你在等谁吗?”

她说,“没有,放松些。”

阿莱德罗穿上鞋子,飞奔过去。“找我的,是找我的!”他在门口叽叽咕咕了一会儿,手里多出一只比萨饼盒。

我问,“你不和我们一起吃吗?”

“他不喜欢印度食品。”尹杜玛说。

阿莱德罗觉得自己伤害了她,显得很不安,但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并不在意。“不,宝贝,我只是突然想吃意大利风味的食品,就这样。”

“他认为比萨饼就是意大利食品。”尹杜玛说。

我从休息厅的桌子上拿出我带来的那瓶甜酒。她接过我手里的酒瓶,一看标签,脸色亮了起来。“太棒了!”她踮起脚尖,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

她边笑边倒了两杯酒。尝了一小口。她闭上漂亮的眼睛,细细品味。我们喝着酒,对视了一会儿。她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但还是说了,“你为什么认为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不能告诉我?”

我摇摇酒杯,凝视着杯中的酒,似乎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尹杜玛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正盯着我看。我清清嗓子,轻柔地说,“可不可以让他先出去一会儿?”

“阿莱德罗?”她死死地盯着我问。

“什么事?”

“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好吗?”

“好的,宝贝。我去健身房。”我侧目看到他走过来,亲了一下尹杜玛后旋即离开。前门关上了,阻断了他的口哨声。

她说,“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会认为你是凶手?”

我摇摇头。

“你不相信我?”

赤裸裸的问题,带有攻击性,直插我树起来的防护网。“上帝,我相信你。”我的声音有一点点嘶哑,“但是我害怕告诉你后,你也会有生命危险。”

她平静地望着我。“所以这是为了我?”她尖刻地问。

“并不完全是这样。”我看向地柜,“我猜想我曾经并不清楚自己要接近某个人,这你是知道的。”

尹杜玛的嘴唇抿紧了。她说,“你会告诉我其余的事情吗?”

这相当折磨人,但是有许多事情需要我的答案。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发出嘶嘶的声音,不一会儿就不叫了。我说,“是的。”

尹杜玛的嘴巴紧闭,她很开心,是我让她那么开心的。当我说完,她从地柜向后仰——这是我说话期间她唯一的动作。她腰酸背痛。

她问起那张写着奇怪数字的纸,我从车上取来那张纸。她细细阅读了一番,像我一样迷惑不解,然后又耸耸肩,还回到我手上。

“我希望从当年绑架你的那些人身上找到突破口。”她说。

我画下“瘦子”和那个大块头的大致模样。“我总认为他们只是要吓唬我,不让我知道详情。他们只是被告知需要去做什么,再没有其他的了。”

“是的。我猜总有人不问清楚就去盲目地执行命令。”

“你认为我还会因弗兰克的死而被抓吗?”

“我不认为会那样。很难用17年前的证据来说服大陪审团或法官相信,案件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但证据一直在那里。谋杀案没有时效期限。”

“是的,但是如果政府要走那条路,他们就不会想着把你塑造成是圣奥诺弗雷的英雄了。我猜想,如果对你提出指控,它将会引发许多事情,会暴露当时的决策人所做的一系列错误决定。”

“如果我让他们感到烦心,那他们就像杀查理一样,直接杀了我不是更简单吗?”

她紧咬牙根。她不敢想这件事,但是她也没有和我争辩。“好了,在此刻,没有人要杀你。不管是谁指引你去那信箱,我觉得并没有什么官方影响力。”

“除非他们要我找到里面放的东西。”

“不管怎么样,好像有什么人给你下了套,想看你是否会领他们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不想这样!”

“如果不管这件事,你很可能是安全的。在你有生之年只要避开它就好。你现在为什么要弄清它?”

“真相总会浮出水面,不会就这样消失的!”

“是的。”

我想到这些年来每天凌晨2点18分准时惊醒的情形。“我已经逃避了17年。我知道现在不能再逃避了!”

“但是,你真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吗?”她的表情显示出她的怀疑。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侵蚀着我。我换了个话题,“你能帮我查一下特情局特工的背景吗?那个叫塞弗和威特尔的,好吗?”

“你所说的背景是什么意思?”

“他们两人现在都坐在洛杉矶特情局的办公室里。有没有方法知道他们曾经保护过谁?如果他们对某一个政治人物忠心耿耿,例如说是比尔顿,那么我就有好办法了。”

“或者卡鲁瑟。”她说道。

“当然。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

“但是值得调查一下,不是吗?”她注意到我的烦恼,“为什么那会影响到你?如果卡鲁瑟真的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那会使你不安吗?”

“如果卡鲁瑟是幕后黑手,我不会太关心,”我说,“我关心如果是弗兰克,那可怎么办?”

这才是重点。

声音里的愤怒更加显示了这个想法伤害得我有多深。我掉过头去,害怕脸上也露出受伤的表情。我说,“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名总统候选人介入了此事,或者两名总统候选人都介入了此事?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特情局想弄清楚此事的目的和他们表面上假装出来的样子肯定不同。”

“什么意思?”

“威特尔曾经说过,直到查理在圣奥诺弗雷要求见我,特情局才来找我。我脑袋里把这件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越想越觉得查理找我的时间和他们闯入我家的时间间隔太短!我认为威特尔在说谎。我这样猜测是因为特情局的人早已经在那里了。”

她说,“你还是叫他查理?”

“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相信他的相关案底。”

尹杜玛说,“那让我们先把这些放在一边,看看我们还能借助什么更加具体有效的工具。”

我跟她走到客厅。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我的膝盖上打开,接着又趴在我身上找文件夹。在她打字的时候,我转过脸来看她。我们两个人的脸靠得很近。

文件出来了,把我的视线拉回到屏幕上。一张刑警部门的刑事犯登记表,上面还有照片。麦克•米利根脸上布满痘痕,眼神很阴郁。

他看起来像是名恐怖分子,但他一点也不像我见到的那个查理!

第20章

我回到公寓,站在玻璃拉门处,拿着夜用双筒望远镜扫视邻居。在日落镇有家专门迎合业余武士和偏执狂音乐家的间谍用品商店。这架望远镜就是我在那儿花高价买来的。商店里卖的设备远不如以往弗兰克带回家的那些东西高档,但比利夫曼曾经邮购过来玩的垃圾要好多了。

没有人在监视我。至少没有被我发现。

我已经安装了一个双保险锁的、很实用的前门,而且我把照片和现金从洗碗机托盘下面转移到了查理的帆布包和柜子下那只巨大的面团罐里。那罐子是伊芙林去年圣诞节送我的礼物。我把这些东西都用大卫之星的纸包了起来。

现在,我把罐里的东西倒在破床垫上,感觉又累又害怕。查理的头——当然还有他的牙——已经只剩下碎片了,但核电站的墙壁上还是发现了许多他的DNA。他们转换或丢掉了许多证据,并且把麦克•米利根这么一个孤独的人定位在一个堕落者的位置上。他们也杀了米利根吗?或者他是刚好在那个时候死掉的最佳人选?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回到凯丽的阁楼,看看弗兰克的遗物里是否还有其他的照片或是文件能够告诉我一些关于查理的线索;我需要知道到底是谁把我牵扯到这一切当中的。

我打开电视以清醒头脑,当看到卡鲁瑟在《每日秀》的节目中出现,与主持人斯图尔特称兄道弟时,我的拇指停止了换频道。卡鲁瑟很机智地回避了一个玩笑,斯图尔特表现得像个傻瓜。

“为什么你认为自己不容易受特殊利益群体的影响?”

卡鲁瑟坐在椅子上,身子稍稍前倾,他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也许你不曾听说,那是因为我很无耻地非常有钱。”

连斯图尔特也兴奋起来。当掌声平息后,斯图尔特说,“在你前妻的秘史里——”

“哪个?”

“哪个前妻?还是哪段秘史?”

“我只有一个前妻,除非琼今天下午跟我离婚。”

“这个。”斯图尔特拿起一本封面很惹眼的书。他高举着书说,“她的这本书提到了你的许多隐私,包括你和她第一次约会时曾在处方药的效力下完成做爱。这是真的吗?”

“当然。我还曾看过黄色读物,在大学里两次闻过毒品——也吸食了——在下棋时耍诈,离过婚,在报摊偷过糖果。如果有人认为这样我就不适合与正在研制核武器的朝鲜作斗争的话,那就请不要投票给我!”

我在黑暗中微微笑了一下,禁不住想那位戴着角质架眼镜的女竞选设计师将要怎么去纠正他说黄色读物的事。

斯图尔特咧嘴一笑,假装怀疑地问,“你在报摊偷糖果的时候有多大了?”

卡鲁瑟坐了回去,把手交叉放在膝盖上。“55岁。”他一直等到笑声结束,然后说,“我想大概7岁吧,又或者是8岁。我的父亲驾车上班,顺路带我去上学。然后停下来买了份晨报。当他发现我偷的糖果时,我们已经离开两条街那么远了,然后他掉头,让我把糖果送回去。”

“那是在三击法案出台之前。”

卡鲁瑟轻笑,“呃,但那还是吓得我不轻。我的父亲在那个早晨有个约会——我想是和西尔斯公司的总裁。结果那块1角钱的糖果让他迟到了。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这就是我儿时的记忆。”卡鲁瑟摇摇头,“直到今天,一看到‘顾巴先生糖果,我就会冒出一身冷汗。”

我发现自己更加喜欢卡鲁瑟了。弗兰克经常想起他。弗兰克会不会因为太崇拜卡鲁瑟了,以至于在拼命维护他的什么利益?不管弗兰克和查理在维护什么,这似乎都不太高尚。刻薄点说,这不太像是弗兰克的做人风格。至少不是我认识的弗兰克。

我感到身子痛、眼圈胀,并且困意一直在加剧。我无法睁开眼,最后,我投降了,希望能获得几个小时的睡眠。

我从不安中醒来,这种不安比平时更为强烈。不是以前的因为焦躁而产生的心悸,而是感觉到威胁的存在。我汗流浃背,空气变得阴冷而凝重。

翻过身,我瞄了一眼数字钟。凌晨1点37分。

我的手本能地伸向灯,但我让手停了下来。脸上滑过一丝寒意。空气在流动。

我尽可能轻地从床上翻到地板上。黑暗中,我在房子里无声地挪动脚步。六级台阶和通往卧室窗户的过道。锁是完好的。迈九大步,再沿着对角线走三步半到洗手间——窗户关着,保险钩也是好的。我回到起居室。两个新的前门锁都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链条卡在凹口处。我沿着沙发的边缘走,到达玻璃拉门,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手柄保险杆。

没有锁?

我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我死死地盯着那被提起来的金属杆,像是这样我就能改变事实一样。我在黑暗里感觉到什么东西——活的东西。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迫使我转过身去。一个男人的轮廓,在黑暗里只能辨别出轮廓。他站在我身后的厨房地柜边上。这个身影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然后他走向我。

他猛地把我推到墙边。我和他打起来,一场混战。他已经把门打开,快要奔出去了,但我还是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折回来,门关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尽管他头部的上半部分被阳台的影子遮住,但下半部分被昏黄的路灯灯光照到,让我一下看清楚了!我震惊了,虽然只愣了一小会儿,但已经有足够时间让他在我胸口上踢上一脚。

我倒下了,看地毯像是地平线一样。透过脸旁扬起的灰尘,我看到一个黑影正跳出阳台,并顺着外墙电话排线管子往下滑。我听见他拉扯着排线管子发出的声响。再往下瞧,墙边上乱画着“待售”字样,然后他歪歪斜斜地离开了我的视野。

我站起来,按了按肋骨,每次呼吸都会痛。我摇晃着走到阳台,还是只能短促地呼吸,然后就看见他在沿着楼下的马路逃跑,在路灯灯光下偶尔能看到他的身影。

我想屏住呼吸,却还是忍不住地大喘气。不是因为疼痛,再不会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灯光下的那张野性的阔嘴,是查理的!

第21章

这不可能。双胞胎兄弟的说法也太牵强了。然而那张嘴,我绝对不会弄错的!在核电厂里,在爆炸的震荡波把我震得毫无意识之前,我亲眼看见查理的头颅被炸得飞起来。他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再现!但是我并没有真正看见他的尸首。可能他的头颅根本没有炸开。可能我的记忆是政府植入的。可能心灵创伤让我掉进错觉之中,我醒来的时候就零零碎碎地记起我一意偏执编造出来的故事。

难道这些都是我在做梦吗?我的手指不由触摸到我面颊上的伤口。绝不是做梦。我走进亮堂堂的卫生间,给伤口消毒,接着检查我胸口和手臂上的皮肤。此时的皮肤还因为搏斗微微泛红。

我肯定有事发生。查理也肯定有事发生。但到底是为什么?

我在让我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公寓里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检查门锁,不停地和自己争论住在这儿是否安全?我体会到我的孤独感是和拆除家里的电话机混杂在一起的。没有一个朋友可以找到我。我也很少有心情打电话给别人,还有很少给别人留下我马上就会扔掉的一次性手机的电话号码。

早上7点刚过,我决定先找家汽车旅馆住下,直到弄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我扛着装满钱的帆布背包,站在敞开的大门口。一名愉快的敦豪速递公司快递员在背后盯着我,吓了我一跳。他递给我一只厚信封和一个电子签收簿。我用复杂的、难以辨认的草体签上了动画人物“来亨鸡福亨”的名字,让他继续去送信。

我把帆布背包扛回家,打开信封。一部诺基亚手机滑到我手里。我凝视着它,放在手里转来转去,寻找牵引力。

手机突然响了。

我迅速扔掉手机,手机呈弧线形地跃过地柜,掉到客厅里。我蹲下等着。没有爆炸,它只是在油毡上又响了三声后停了下来。他们大概想在按下红色按钮之前听见我的声音吧?手机又开始响了,刺耳且让人失掉勇气。在手机铃声停下来之前,好像时间过了好久。我慢慢地走过玻璃拉门,用手肘和指关节轻轻拨开旁边的一扇百叶窗。没有黑轿车,没有盘旋的直升飞机,对面屋顶上也没有狙击手。

我抓住拆开家用电话机的螺丝刀,然后尝试着绕过地柜,看到诺基亚手机。我鼓起勇气向手机靠近五步。终于,我捡起手机。它又在我手里叫起来,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扔下手机,向后绊了一跤,绊倒在谷物箱上。我赤脚以V字形站立,看着诺基亚手机疯狂地响着直到不叫为止。然后我猛扑向手机,撬开便宜的塑胶包装。我仔细检查里面的电子元件和电池盒,但没有发现类似炸弹的东西。线路板上的电线很松,我盯着被我弄得残破不堪的手机,很是错愕。我刚刚毁掉了一次我马上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机会。

我的姓名和地址都打在包装封面上,但是寄件人的信息却是空白的。没有账号。信封上写明当日寄送。我用我的手机打电话到敦豪速递公司,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确定那件包裹是今天一大早在林肯街的一家商店代寄点投递的。我赶到了商店,店主很愤慨,他说他的生意还没清淡到能让他记下每个来购物的人。当然,投递单上写着寄件人付的是现金。

这家店离我住的地方有几英里远。寄件人知道我收到诺基亚手机后便马上打电话给我,这就是说他一直在盯着我。

我把拆卸得乱七八糟的手机拿下楼,放在我公寓前的一块草坪上,放在石头旁边,这样我就可以从我的卧室窗口看见一切。然后我拉好窗帘,泡上一杯速溶咖啡,双筒望远镜摆在我卧室的百叶窗旁边。镜头通过光束来瞄准。我坐在椅子上,一直到屁股发麻。朝着窗口看停下的车与过路人——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一只拉布拉多贵宾狗嗅了一下手机包装,觉得不感兴趣。溜滑板的人停下来仅是检查了一团电线就又离开了。到下午1点的时候,我的膀胱撑到了极点,咖啡也在我的胃里翻滚。一辆白色敦豪速递大货车停在我住的大楼前面,司机漫步穿过马路。大厦里的电梯呼呼地开始运作。

过了一会儿,我的门铃响了。

我感恩地站起来,弯着背忍耐着膝盖酸疼。还是上次那个快递员,带着标准的微笑,送上同样的一封信。我签下了另一个假名,谢了他。

一款透明的诺基亚手机从盒子里滑了出来,里面所有的电子元件一览无余。我明白了。

手机不到几秒钟就响了,我按下绿色按钮。“你好?”

一个陌生的沙哑声音说道,“我有你需要的东西。日落街,凯悦酒店,二楼夹层餐厅。7点见。一个人来。不要早到。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要来。我会监视你的。你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不用。你是那个给我拍照的人吗——”

“7点。”

电话断线了。

第 22 章

艾米丽开了门,对我皱了皱眉,“我们不需要上门推销。”

“凯丽在吗?”我问。

她指着墙上的铜制告示牌,“禁止推销。”

“凯丽呢?”

“抱歉,你这戏我们这周看够了。”她望着我坚定的目光,最终停止挑衅,鼓了鼓下巴,“在工作。”

我很惊讶,“她在哪工作?”

“画廊。”

“那为什么你在家?”

“学校开大会,反毒品宣传,他们打算教我们说不。我已经说不了,所以我认为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我只是需要阁楼上的一些东西。”

她伸出胳膊,像是要唱咏叹调一般。她那过时的栗色毛衣有两只袋状的大袖子,这让她的胳膊看起来像是一双翅膀。她清了清喉咙,似乎在等待伴奏。“不。”一个虚伪的微笑。

“为什么不?”

“我爸说,如果你来,别让你进门。”

“我只是需要再看一下阁楼上的那些箱子,然后我就离开。”

“不错的提议。”她想了一会儿,然后示意我进去。

我跟着她上了楼。“逃亡的感觉怎么样?”她在前面问我。

“感觉很奇怪。”

“很安静。好像在天堂一样。”

“你觉得住在这儿真的很糟糕吗?”

“我喜欢我以前的学校、我的老朋友、我的老房子。只有我和我爸。你妈总是很焦躁地擦地柜还有其他东西。他们总是那┟础…肉麻。亲吻啊什么的。谁会想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我不想。

我们到了二楼的客厅,她指了指阁楼入口,然后消失在她的房间里。我花了一些工夫收拾好心情,但还是因为那手机的事紧张。那个打来神秘电话的人是从另一家商店寄来的第二部手机,也是付的现金。那家商店里也没有人记得他。两部诺基亚都是预先付了钱,并且都没有登记资料。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很清楚这支舞该怎么跳。

我爬上阁楼,透过昏黄的灯光眯着眼看,起初不太相信我的眼睛。那些装着弗兰克遗物的箱子竟然都不见了!我四处寻找,想看看是不是他们把箱子搬到横梁或是空调外侧去了。我不知所措,继续找,还想着也许箱子能自己走回来。是哪个家伙像是管理舞台一样控制着整个局面,给我那些秘密照片,通过电话跟我对话,现在还偷走了阁楼上的箱子?最终,我接受了现实,爬下楼梯,敲了敲艾米丽的房门。

“怎么啦?”

“我能进来吗?”

“我猜可以。”

我打开门。她趴在地上,在玩“太空侵略者”游戏。

“你知道是谁把阁楼上的箱子搬走了?”

“知道。我在你妈妈的那些垃圾上面装了定位仪。让我打开GPS屏幕看看它们的现场直播。”

“这很重要。”我说。她没理睬我,于是我过去,拿起她的操纵杆。

“你真可恶。”

她看上去很受伤。眼睛里甚至有些泪花——在她让我进来之后,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听着,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做。”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必对我展示你的谦卑。”

“呃,我需要知道是不是有人进来过,拿走了那些箱子?这不是一个游戏,这很危险。对你、你的父亲,还有凯丽都是!”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想是否该相信我,然后她说,“我不知道任何箱子的任何事。我发誓。如果它们不见了,那一定是什么人今天早晨过来拿走的,因为那时我在学校,我爸和凯丽在上班。”

“我走之后请你把所有门窗都锁上,好吗?我要去调查一些事,然后今晚回来跟你父亲和凯丽谈谈。”

她盘着腿坐起来,两只拳头紧紧攥着毛衣。“好吧。”

“答应我,你会锁上所有门窗。我会给你我的手机号——”

“我有我爸的号码。他是个警察,不像你。”

她跟着我走下楼,关上了我身后的门。我在前门台阶上站住,等着听锁门的锵锵声。我又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动静。我返身向门铃那儿走去,突然艾米丽大叫了一声,“开个玩笑!”然后她拴上了门闩。

我喜欢合气道是因为它不是靠猛击或是踢打那样粗鲁的进攻。它教你将对手的进攻转化为对他自己的进攻。快速回避,锁住关节,用力推拉使进攻者失去平衡飞出去。我渐渐参悟了这样的格斗技巧,还有这种反射原理。昨晚我就受益匪浅。

我骑上单车飞驰,希望自己的思路能够清晰一些,至少要学会把金子上的污点和淤泥区分开来。但我的麻烦似乎一直在跟随着我,橱窗里的电视机似乎也在监视我。比尔顿总统的支持率仍然落后,但差距正在缩小。他的竞选伙伴,泰德•爱普雷顿,一个宾夕法尼亚农场出来的家伙,工作很卖力,而且几乎和比尔顿一样乏味。但是他有着相同的技巧——偏离主题,干巴巴地笑,含沙射影地抨击——这使得不堪重负的投票人不得不妥协,就像他们被邀舞多次,到最后已经没有借口推辞。看着比尔顿和爱普雷顿向满座的观众挥手,对他们那种危险、自满的竞选模式和自以为是的个人做派我深感厌烦。即便客观地说,我也认为卡鲁瑟的活力是一剂有效的解毒药。

我洗了个澡,在我的寄物柜前穿好衣服,周围的人喜欢光着身子到处走动,大家可能都自以为是成年人,不会引起他人注意,我也一样没去留意任何人,付完账后走出浴室。

在屋顶停车场,我用遥控钥匙开了车门,然后爬进车里。在我把钥匙插入点火器的那个瞬间,副驾驶座的门打开了,威特尔钻了进来。他把一本记事本放在膝盖上,上面写着:“别说话,你的车子已被窃听。”

他说,“我猜你在想,特工的头儿为什么会来这里对你进行私人拜访?”

我盯着他,他跟我打手势。

我说,“我在想为什么你们要一直烦我。”

在他的记事本上,我写道,“是谁?”

他点点头,嘴上说的和纸上写的完全是两码事,“三天前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们要报答你,可你搞不清状况,就像不懂怎么打棒球一样。”他把记事本侧向我,“我们今天早晨放的。”

“我玩过棒球。我可是块获奖的料。”“为什么警告我?”

他停止写字,抓了抓他鼻子上向左弯的凹口。“你可能是个有竞争力的选手。我是说很久以前。”“出了问题。我们的人中有‘鼹鼠。”

“你能说点有用的东西吗?”我用力地写下,“谁?”

“我们注意到你一直在调查圣奥诺弗雷的案子。是真的吗?”“不知道。还没现身。但很快会知晓。”

“也不算。我没有兴趣知道什么真相。”“‘鼹鼠在调查谁?”

“作为一个不感兴趣的人,你正在打开记忆之门。”“不清楚。”

“我猜在猛烈的爆炸中差点死掉也许会让人变得清醒。我正在重新评价一些事。”“整个特情局都被扯进去了?”

“你是说你没在调查不该你调查的事?”“现在还不清楚范围。”

“这不关你们的事,不过我没调查什么。”“塞弗有问题吗?”

“那就这样吧。”“我已不能保护你,你必须离得远远的。”

他把记事本塞到胳膊下面,走了出去,猛地关上车门。我默默地看着他离开,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第23章

在日落街,交通堵塞了40分钟,我恰好在7点前赶到凯悦酒店。我跟着侍者,来到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夹层。

在夹层最右侧,画架上贴着一个浮华的标志:不受干扰的,独一无二的用餐享受。许多穿着考究的男男女女坐在新式沙发上紧张地交谈着,但似乎没人是在等我的。一张张富有艺术气息的洛杉矶黑白全景照点缀着后面的大厅。

我走过吧台。在一只干净盘子边上有一个手写标志:“请在此寄存手机和传呼机”,许多顾客都这样做了。一个留着金色山羊胡子的帅气领班从预订处朝我望来。

“你好,我是尼克•霍里根。我不知道——”

“是的,我们正在等你。”非常生硬的口音,瑞士口音或是德国口音,“乔斯林会带你去你的桌子。”

“还要带路?”

一名体格魁梧的黑人妇女拖着脚步走过来,她一只手扶着墙,脸上的微笑有点过头。当她走近时,我看到她空洞的眼神,发现她根本看不见。瑞士口音的人拉过我的手和那位盲人妇女的手,以一种古怪的新世纪礼节让我们握手。我的手滑过乔斯林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转过身,给我带路,问道,“今晚过得怎么样,先生?”

“一头雾水。”我们走过拐角,拨开厚重的天鹅绒帷幕,走进一道未开灯的、狭窄的走廊。走廊里的天花板上还挂下更多的帷幕。我们身后的天鹅绒沙沙作响,挡住了所有的光线。

看不见出口,找不出逃跑的路线。最糟糕的噩梦。

我全身大汗淋漓,努力说服自己离开。乔斯林当然没有注意到这些。每走一步,我的警惕性就提高一点。我跟着她走过另一层帷幕,走进一个感觉好像大一点的空间。高度的警惕性让我听到微弱的嬉笑声,戒指触碰酒杯的声音,还让我闻到烤焦的肉味。

我无意中碰上的这种新概念用餐体验,是经久不衰的洛杉矶流行趋势。一片黑暗。你可以在这里用红酒杯割破别人的喉咙,而不用担心会破坏气氛。

我畏缩不前。

“这么做值得,”她说,误解了我的犹豫并且轻轻地拖着我向前走,“他们是从瑞士引进的这一概念。你不会相信它将给你带来怎样的生命体验。”我们手拖着手走过一张张看不见的餐桌。“现在,如果你需要什么东西,就叫我好了。我叫乔斯林。上卫生间也可以。把手给我,走过去吧。这是你的桌子。这是你的椅子。在你的右边会找到你的酒杯——拿到了吗?面包和沙拉在你的面前。盘子里有黄油。”

然后她走了。

一张小桌子。给两人坐的小桌子。我在位置上坐定之后,凝视着面前的黑暗。我连离我鼻子几英寸的枪管都看不见。一阵空调冷气吹来。打破玻璃瓶的丁当声。身后,有个人狂笑不止,“我只是把黄油涂到了拇指上。”我尝试着感觉这里的空气流动。有人正坐在我对面。

我听到夜视镜自动聚焦的声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给揪住了。什么都看不见,此时被人观察的滋味让我更加不舒服。我感觉一种怪异的冲动扑面而来,但是我撑住了——他的目光像子弹,像一阵风刮过鼻子。

“不用担心,”他说,“我不会伤害你。”

我设法估量这个声音。中气十足但又非常紧张。长期抽烟而声音沙哑。年纪比我大,但又不是大很多。我还没来得及思考他紧张的原因,他就说,“尝尝吧,相当美味。”

我对周围的气味尤其敏感;当然,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我撕下一片面包。薄薄的,热乎乎的,还有点茴香的味道。绝对不可思议。“好的,”我说,“当然我不应该问你是谁。但是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浅喉。”他轻声笑道,“就叫我‘黑暗中的声音吧。”

“好吧,‘声音,你是个控制欲很强的餐伴。”

我听见一声咔哒声,然后他把某样东西放到桌子上。

“粉红噪声滤波器?”我猜道。“你认为我被窃听了。”

“你、桌子和墙壁。”

“墙壁?”

我用叉子叉起沙拉。当叉尖碰到我嘴的时候,沙拉掉了。我用我的手指拈,这样吃东西味道比较好。新鲜蔬菜配上梨片和蓝纹奶酪。我在盘子边抓到一枚烤核桃。

“说得具体点,”他说,“我们说话的时候,声波会在墙中留下痕迹。有个俄国人弄明白了如何将水晶埋入混凝土,水晶随着声波的振荡向一百五十码外发出声波信号。这不是胡说——他们曾在莫斯科和布鲁塞尔的美国使馆这么干过。在任何时间都可以窃听。”有人走过来了。我又听见自动聚焦声,然后“声音”说,“他会吃快些的。”

乔斯林说,“你们一吃好,我就收拾。”她欠身靠近我,“你已经吃完沙拉了吗?那好。我从你右肩处过来,收拾好餐盘了,请稍等。”她退了出去,一会儿过后又回来,“现在可以上热菜了吗?”

她有点不可思议地为我们的水杯倒满水。

牛排热气腾腾,香味扑面而来。我的手抓住盘子,指尖感觉到牛排上盖了层东西。可能是块意大利腌肉。我用刀切开,再用手指拈了一块放到嘴里。我饿极了。当我在咀嚼的时候,我体会到,如果我还是担惊受怕的话,就别想吃东西了。除了不祥的周边环境,那人并不具有威胁性。

“我要钱。”“声音”说。

“我想你说过你有我需要的东西。”

“你只是得到一部分而已。”

“一部分什么?”我问道。

“他想给你的东西。”

“查理吗?”

“这么说你知道他的名字。”

“只知道一部分,”我问,“他姓什么?”我的指尖本能地放到面颊上爆炸后留下的疤上。意识到“声音”可能看得见我,我又放下手。

“那不重要。”他说。

“那什么才重要?”

“你找到邮箱了吗?”

我吃到一半停下来,“是的。我也看到照片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我知道查理的藏身之地。我在那里等着你出现。在监视了你一段时间之后,我知道你需要我的帮助。”

“但是你并不知道查理把钱藏在哪里。你看见我背着一只帆布背包离开。这就是你昨天晚上闯进我家的原因。是为了那些钱?”

“那是我的钱!”他说。

“你是那个付钱给他的人?”

“他是要把钱给我。”

“所以你昨晚来我家?”

他说,“我并不想伤害你。”

“你没有伤害我。你只是让我远远滚开?”

“我想帮你。邮箱里有你要找的东西。”

“你没去看?”

“我没有钥匙。”他说。

“你为什么不问我要?”

“我不要钥匙。我要的是钱!”

“是,”我说,“我打开邮箱。里面只有——”

“不要告诉我!”我们都沉默下来,然后又慢慢地开始讲话。不一会儿,“声音”轻轻地说,“无论那把钥匙会带来什么,我都不想要!”

我推开盘子,靠在椅子上。

乔斯林从旁边走过来,“你们在这里觉得怎么样?”

“很好,谢谢。”

她收拾干净后,又端上来一只盘子。我抱着胳膊,一会儿过后,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把手指插到盘子里,然后舔了舔手指。巧克力甜饼。哪一天我要带尹杜玛来这里,如果我有机会的话。自从我们分手以来,我脑子里计划过无数次的约会,所有那些关于和解的具体想象,我从未付诸实施过。

我能听到“声音”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把我的注意力引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我决定合作,”我说,“查理要给我的另一部分是什么?”

“你有了一把钥匙。还有另外一把。”

“另外一把钥匙?好的。”我愤怒地放下我的叉子,“不要再想钥匙或是钱了!我要先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参与进来的。”

“我认识查理。”

“怎么认识的?准备杀他?你是他的双胞胎兄弟?”

“我欠他一些回忆。你知道欠人回忆是什么意思?在他们死后?”他的声音颤抖,很轻,饱含感情。

“你是他的儿子?”我问。

“你没有你想的那么聪明。”

“呃,真是个坏消息,”我说,“因为我没有认为自己特别聪明。”

“查理非常尊敬卡鲁瑟。”“声音”说,“他设法去帮助卡鲁瑟。他告诉我他有些卡鲁瑟竞选时需要的东西。”

卡鲁瑟需要的东西。一听到这人的名字,我的胃就沉下来。

“声音”继续说,“查理唯一的失误在于——”

“什么?”

我能听见他手指甲接触头皮的声音,他紧张地挠挠头。“他认为他能通过这样搞到钱。”他说。

“可能是20万美元。”我说。

“或者是40万美元。一半先付,另一半后付。但是,没有后半部分。”

“勒索金钱。”我说。

“我想有些人是这样想的。”

“所以卡鲁瑟付了他一些钱,然后干掉了他。”

“我不知道是谁付的钱,”“声音”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钱付了,接着他就给杀了。”

听起来他从查理那里知道了真相,但查理所说的真相属实吗?“声音”说他不想要那把钥匙能带来的东西;他始终不想知道未曝光的真相,这使我想靠猜测来了解现实变得很困难。但是他告诉我的所有一切都指向卡鲁瑟。那么反过来又都指向了弗兰克。

我推开盘子,嘴巴干燥。“那弗兰克跟这些事又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弗兰克?我要是知道,我就下地狱!我知道他和查理是老交情。他们两个人来往很密切。”

他继续说,“查理做这个是为了我,但这件事牵涉得越来越广。他想做对的事情。他本想将他知道的都公布于众。”

“但是只是在被卡鲁瑟那边的买家出卖了后,才良心发现。”我嘲笑道。黑暗中没有任何回音。我补充说,“而你不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我不能。我不能被发现。时下我是不安全的。这都是……都是我的错。”

“他们怎么会对你感兴趣的?”我问道。他又没有回答。我说,“因为你有另外一把钥匙?”

“我们交换,”他说,“用钱来换钥匙。”

“什么时候?”

“很快。我要先知道你是否可信。”

“你能知道吗?”

“能。”

“你怎么联系?”我问道。

“我没有联系方式。”

乔斯林回来了,“请问你的甜点吃完了吗?”

我耐心地等她收拾干净,听她哼起歌来。然后她说,“我马上回来给你来点咖啡。”

我等着她走远,然后我问,“那么我们怎么交易?‘声音?‘声音?”

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黑暗说话。

第24章

我背靠在运行的电梯壁上,整理刚从“声音”处得到的那些模糊、不完整的答案。乔斯林带着我走出黑暗后,我想去问那些人我神秘的餐伴究竟是谁?当然没有人看到他——至少那个盲人女服务员有借口——但是她上司的脸上挤出的假笑仿佛也在说他要像瑞士人一样守口如瓶。

电梯门打开了,我走向我的房间。金•肯德尔斜靠在我的房门边上,肩膀压着门框,她闻声转过头,粗黑的辫子在溜圆的肩膀上滑过。

我走向她,“又在找荷马?”

“是的,他妻子要求继续跟踪,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我以为你也想知道。我是说,你看上去对那个家伙也很关心,不是吗?尼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为私家侦探干活,你还记得吗?我调查过你和荷马加起来的那点救济金,你认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掏出钥匙,寻找在她身旁的锁眼,“那不是救济金。”

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别再说那些废话,说很高兴看到我回来,怎么样?”她挨过来亲吻我的脸,让我放松戒备之心。她的唇和我想象的一样有感觉。我越放松,效果就越强烈——放松下来去做一些正常人会做的事情,尤其在被神秘人追踪,接到总统电话和被叫到定场所秘密会晤之后。

她问,“什么样的女孩子才会被邀请进屋呢?”

我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门的锁眼里,打开门,走进屋。她看了看四周,问,“这里怎么了?”

“钻进狗熊了。”

她径直走进卧室,躺在床垫上,用手支着脑袋,看着我。她的腰带已经滑落下来,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内裤的花边。她说,“我给你带了个东西。”

她把手伸进口袋,拽出一条黑绳项链,上面系着一块三面猴头护身符,是黄杨木雕刻出来的一个圆形的挂坠。“我在梅尔罗斯看到的,感觉很不错,算是答谢你没有让我出糗。”

我接过它,“很棒。谢谢。”

“戴上它给我看看。”她那半透明的绿色眼睛望着我的头顶,闪烁着橘黄色的光。

“让我照照镜子。”我站起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这个挂坠在猴脸那里有一条细缝。我拿起一罐剃须乳液,把挂坠放在柜子上,将乳液滴进猴脸处的缝隙。我抬起马桶座盖将剃须刀片抻进缝隙里一撬。我撬开了木片,看到里面有个小小的银色窃听器,有胶囊一半大,黏在里面。

“看上去棒极了!”我大声喊道。

我把木头碎片清扫了一下,放进口袋,然后迅速走出洗手间。“嘿,金——没喊错吧?我刚发现我把车停错位置了。明天早晨七点会有人来清理街道。我去把车挪一下,很快就回!”

我察觉出她有些紧张。现金和照片都藏在厨房,我想如果我快去快回,也许她还呆在卧室里。

我迅速走到楼下大厅,把窃听器扔进垃圾篓,然后敲了敲伊芙林家的门。她过来开门,手里拿着一份《纽约时报》,露出有填字游戏的那版。“10个字母的单词,表示凌乱的意思,知道是什么吗?”

“谢谢,”我说,“我又把自己锁在房子外面了,能不能借过你的阳台?”

她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那会吓到我的,尼克。”

“我知道,但是艾迪直到周一才会带着管理员的钥匙回来。”

“好吧,我不会看你爬的。”她用报纸指着我,“你自己小心点。”

我谢过她之后,就跳到她的阳台上,然后爬到另一个方向的公寓。我穿过空的起居室,到达了卧室。金的枕头、毛毯还有那个睡袋还在那儿。洗手间的味道像是属于什么暗房的化学物质。我把灯打开,立刻四处看了看。照片到处都是,夹在竿子上的,贴在瓷砖上的,挂在晾衣绳上的。有些是湿的。她拍过我把诺基亚手机放在草坪上,开车在小道上徘徊,把窃听器从遮阳板上拿走。

我把照片收集起来,回到我的房间。我轻轻地打开门。正如我希望的,她还在我的卧室。我听见她懒洋洋地在床垫上翻身。“你没花多少时间啊。”她说。

我走了进去,猛地把照片扔到床上,然后把挂坠摔成碎块。她腾地一下坐起来,“真该死!”

“我认识你吗?”我问,“这是你自己要拍的?”

“不。是有人雇我拍的。监视你。”

“谁?”

“我不知道。”她看着我说,“瞧,我发誓。我对此非常抱歉。”

“你可真是可爱。”

“随便你怎么惩罚我,但是别让其他人知道这事。那家伙很危险,知道吗?我没有说谎——我是一个摄影师,私人侦探只是我的第二职业,我从没有遇到过像他那样的情况。那家伙在威胁我!”

“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天花板,然后说道,“那时我正需要钱,于是在网站上打出了广告。有人要找像我这样的摄影师。要我这样的年龄,必须是女性。那人让我连夜去鲁尼恩峡谷见他。他叫我开车去公园,然后把车停在路镜看不到的角落,把灯关上,熄火,把门打开,等他。我一一做到了。他迟到了20分钟。也许是要监视我,确定我是一个人。正当我决定要离开的时候,他猛地钻入我车子的后座,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地址,说他要我监视你,尽量靠近了拍照。他知道这里的公寓正在重新装修,但他已经叫人向房东租了几周。他叫我要引起你的注意,还有去拍那个无家可归者的照片——纯粹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他把现金和项链放在后座。他给了我很多现金,要求我把项链送给你,还告诉我等他离开5分钟之后我才能开车离开。”

“现金都是一沓沓的百元大钞吗?”我问。

“不,是20美元的。普通的钞票,不是从银行或是什么地方刚取的。”

“他多大?”

“我显然没看清他。听声音他比我老,也比你老。”

“有没有用变声器?”

“没有。声音很清楚,很镇静。太镇静了。”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眨了眨眼,把眼泪擦干。“看,我只是想回到我过去那种傻傻的生活,不想再玩这种危险的游戏了!”

我也想离开我的公寓,但如果我这么做,那个“声音”就无法找到我了,而且我也无法找到邮局信箱里的第二把钥匙,如果真的有第二把钥匙的话。我做了个深呼吸,回到现实中。“你怎么跟他联系?”

她叹了口气,又望着天花板,“我有一个传呼机的号码。如果我输入所用电话的号码,然后再多按一个1,那么他就会打过来。但如果我按2,就说明我把东西放在指定地点了。”

“在哪儿?”

“艾玛公园。那里有个湖,在湖的北边有个竖立着的垃圾箱。我按约定该把照片放在那个垃圾箱的盖子底下。他只要你和其他人见面的照片。其他照片我只要通过电话描述一下就行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然后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支笔。“写下号码!”

她看着我。“如果你找到他,求你千万不要告诉他。”

“写!”

她把号码写在纸上。我拨打了号码,传呼机响了两声之后挂断。

“听着,”我说,“我相信你,你是被逼的,你只能这么做,你甚至不知道这家伙为谁干活,而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相信了我的话,眨了眨眼睛,脸色煞白。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你能告诉我的事?”她的瞳孔突然放大,于是我问,“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关系。”她说,“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有一段时间我用公用电话拨打传呼机,一次我输入数字,本想输1,却输成了4。当我正想重拨电话的时候,电话响了。”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声音也充满了恐惧,

“就在我刚想打招呼时,他说,‘教父和黄鹂在一起,一切都明白了。把它交给他们。”

黄鹂?我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弗兰克在做安保工作的时候,黄鹂就是卡鲁瑟在特情局的代号。

尽管从“黑暗中的声音”那里获得的信息零零散散,但暗示此事和卡鲁瑟有关联。不过,金无意中听到的那句话似乎是说参议员直接卷进了这件事。我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思考,开始想——刚好这么巧就听到了这句话?教父又是谁?那边似乎是一个犯罪团伙。那个偶然的信息,传递的也许是假情报。电话信号没有被分类,很容易就能查到他们,随便开玩笑也会被认为是高级情报。

“那就是他所说的?”我问。

“差不多是这样。教父和黄鹂这两个词我记得特别清楚。”

“那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我吓得不轻。我想,教父?于是赶紧挂断了。我知道我不该听到那段话。后来他打过来了。电话响了又响。我太害怕了,就冲了出去。还差点撞到人。”

我仔细地看了看她,心里认为该信任她。但是他们也可能利用她来误导我。

我说,“等到早晨吧,你用传呼机告诉他,让他给你打电话,告诉他你把项链给了我,但我告诉你我停车的时候把项链丢在车上了。我让你跟着我去海边,但我把你甩了。你花了一段时间找我,然后回到你过夜的地方。当你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时,发现我曾来过,并且搜查了你的物品。我也许得到了这个传呼机的号码,因为你把号码写在一张卡片的背面了。”

“如果他伤害我怎么办?”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活着和死了都一样,对他们不构成威胁!”

“谢谢。”

“如果你还因为这件事跟踪我,”我说,“我会告诉他,你已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

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惧让我确信她对我说的都是事实,至少是事实的一部分。

我伸出手,和她握别。

不要相信任何人。

树干上的棕榈叶在黑夜里挡住了远处城镇的灯光。莲花漂浮着,黑色的倒影在湖边荡漾。中间是喷泉在喷水,形成了阵阵水雾。我躺在矮树丛旁边,擦了擦我的望远镜,然后用它望着后面的那个垃圾箱。这座富有东方韵味的桥边似乎要进行一次毒品交易,但这是艾玛公园。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躺在湖边,她蓬乱的头发浸在水里。一个黑人少年骑着一辆肮脏的自行车,车子太小,他的膝盖都弯过了胸口。除了一位老人扔易拉罐外,就没有人走近那个垃圾箱了,尽管我在两个小时前通过传呼机叫金•肯德尔的雇主到这里来。

我用矮树丛掩护自己,很是激动,一直在等着,看谁会过来查看那个垃圾箱。塞弗?我在卡鲁瑟家里遇到的那个特工?复活的查理?或者,更有可能是一个陌生人。

我回想起金•肯德尔的雇主在鲁尼恩峡谷的黑夜里,把周围都观察了一遍之后,又让她在车里等了20分钟。我又想起利夫曼蓬乱的胡子和眉毛,还有他教我的其他数不清的规则:你在监视他们,他们也可能正在监视你。

我用望远镜又扩大了观察范围,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也正在观察。我的视野是整片的绿色,像是人都被隐藏了一样。醉汉,迷路的猫,我沿着湖边看,再次查看夜色中的人。当我向南边移动镜头望向水泥堤坝时,起初我不确信我在篱笆底透过矮树丛看到的是什么。图像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我用手紧紧地抓住望远镜。

一个狙击手坐在那儿,树枝挡住了他的半个身子,他也用望远镜直直地盯着我。他感觉到我望着他的时候有些紧张,也有些惊讶。我就这么一直望着我母亲现任的丈夫——那张惊恐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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