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 蒂
当年音乐学院招收钢琴学生,每年只收一二十名,犹如全国选秀,不亚于当今的好男超女,也难怪,那时家里能买得起钢琴,曾听过钢琴音乐的人是少之又少。
好朋友牛姐每次到我家,我们全家都要缠着她讲故事。牛姐当然是属牛的,她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经历了跃进灾荒“文革”上山下乡,种过地扛过枪偷过苹果逃过亡,80年代去了英国,学音乐学电影,肚子里的故事有几牛车。我常对牛姐说,写自传吧,肯定远远赛过当红的那些忏悔录心酸史,牛姐只是笑。这里的钢琴故事,只是牛姐牛车故事的九牛一毛。
钢琴是西洋乐器,据说传入中国是在利玛窦朝见中国皇帝时,贡礼中,有一件乐器叫七十二弦琴,就是一种古钢琴。后来,钢琴被银行家商人从海外带到了中国港口城市如广州厦门上海,成了有钱人家客厅里必需的摆设,象征着富有和文明。弹琴更是富人小姐的专利和必修课,小姐弹琴的形象也成为中国老电影中这样的定格:脸庞白白净净,十指软软尖尖,长长的手指在钢琴上掠过,浪漫的萧邦小夜曲就弥漫在空中……
牛姐的妈妈今年八十八,身子骨硬朗得让年轻人都羡慕,牛姐每次从英国回来,接这个片子那个项目,主要是要回来陪妈妈。老太太是南洋华侨,十几岁回广州,年轻时因日本人炸了香港,广州吃紧,就索性去了延安,成了时代造成的共产党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牛妈妈身孕八个月,还和朋友一起从天安门前走过,去游行,去庆祝。牛姐小时候,妈妈把一架小三角琴搬到家里,那是音乐学院的一架旧钢琴,不知为什么被处理掉了。有客人来时,这架三角琴就是牛姐的小床,也许从那时起,牛姐就和钢琴结缘了。
妈妈酷爱音乐,牛姐五岁时,就糊里糊涂让妈妈带到钢琴老师家学上了钢琴。一边弹,一边明白了一个真理:弹钢琴的必须有强壮的肩膀,结实的手臂,宽大的手掌,靈活的手指才行,整个人的身体和腰背要成为胳膊手指的坚定长城,这样才能有气势,才能有分量,才能弹得好琴。小说电影里的那些小姐少爷们,娇嫩的身子骨,细软的手指头,那样的定格原来是绣花枕头,只中看,不中用……于是,牛姐很得意,她小名小牛子,这是她家大院里拉三轮车的张大爷的老伴张大娘给起的,小牛小牛,又胖又结实,弹琴好身手。
1960年,牛姐背着父母跟其他小朋友去考了中央音乐学院,居然考上了。那时,中国的音乐教育是从苏联引进的,音乐学院里有小学,中学和大学部,学生年龄从十岁到三十不等。当年音乐学院招收钢琴学生,每年只收一二十名,犹如全国选秀,不亚于当今的好男超女,也难怪,那时家里能买得起钢琴,曾听过钢琴音乐的人是少之又少。
牛姐和朋友们知道自己很幸运,家不是在机关大院,就是在著名学府,大多数都是养尊处优的高知子弟。小小的年纪,不知从何时起,就充满了优越感。学钢琴的,仿佛公主;学小提琴的,仿佛王子。等到牛姐胸前挂上了校徽,那骄傲劲儿,更不打一处来。在公共汽车里大声谈论着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觉得全车人都在看他们,尽情地享受着别人的目光。牛姐说,那时真很崇洋媚外,小小年纪,好势利好浅薄!
那个年代的音乐学院,除了学洋玩艺,当然更有学二胡琵琶唢呐古筝等传统乐器的。但是等到拉提琴的拉上二胡,吹簧管的吹上笛箫,弹钢琴的背上手风琴,那都是60年代中期的事了。60年代初,阳春白雪的钢琴仍高人一等,学民乐的学生简直就是二等公民,大多来自“普通人”的家庭,土产的乐器奏出土产音乐,哪能比越洋过海而来的进口货!可不是么,牛姐从没去听过他们的学习演奏会。而当牛姐那样学西洋音乐的一上台,那种假模假样,那种一本正经,能不王子,能不公主么?
牛姐虽然长就了弹钢琴的腰板和臂膀,但小时学习并不用功。一到放假就放风,整天和朋友疯玩。游泳,去公园,看小说,骑车到郊外去野,就是想不到要练琴。小小年纪,也会常常苦恼:琴弹来弹去,既没有继承传统古典音乐的精髓,也没发扬革命所需要的响快亮。当时一位革命老前辈的话让牛姐宽了心:“你是我们革命的后代,怎么能理解欧洲几个世纪前的资产阶级的感情?弹不好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没关系!”
当时,牛姐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她没有体会到革命老前辈话中的真谛,这话,预言着钢琴在中国的命运正在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