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影的真实力量

2008-05-30 13:59
新民周刊 2008年18期
关键词:樟柯上海

王 倩

上海电影的辉煌历史和现实要求,决定了上海电影不能弱化,更不能消失。

2003年刚到上影担任总裁的任仲伦差点成了上影厂的“末代厂长”,当时他最轻松的选择就是按照“通行做法”大规模遣散冗员,丢掉负债累累看似毫无生机的“大包袱”。如今的上影,却已拥有让同行羡慕不已的盈利能力和充沛现金流,还有多片种的制作团队、完整的产业链和强大的国际影响力。

过去半年,中国市场几部引人注目的电影——《色•戒》、《集结号》、《蓝莓之夜》和《大灌篮》——背后都有上影。近幾年是上影获奖最多和奖项级别最高的时期,尤其是《三峡好人》和《色•戒》,夺得了2006年和2007年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

但上影的公众形象,似乎和它真实的行业地位相差不少。“中影大片”和“华谊大片”是常见的宣传用语,却很少有“上影大片”这个说法。李安和贾樟柯获奖了,虽然他们的影片由上影出品或参与出品,但旁人常常会忽视上影。经常代表中国电影业和国外媒体对话的投行人士王冉对上影的印象有点模糊,他的发问代表了很多人的真实想法,“中影有《投名状》、《梅兰芳》和《赤壁》,华谊有冯小刚和《集结号》,上影的优势有什么?”其实,上影和中影动用了同样比例的资金来投拍吴宇森的大作《赤壁》,但《赤壁》一直被叫做“中影大片”,上影在哪儿呢?

中影的韩三平和华谊的王中军出现在任何一个场合都是人群的焦点所在,他们被当成“腕”,而任仲伦却很少出现在喧闹的公开场合,媒体上也鲜见上影的花边新闻。大学教授出身的任仲伦至今更愿意保持低调。

有人说,他始终忙着对下一部影片的追逐,而握在手中的成功很快就会淡出他的视野。获得了1.2亿票房的《大灌篮》在忙着庆功,他却见人只谈接下来的新片《上海1976》、《画皮》和《高考1977》。任仲伦偏爱“运筹帷幄”的思考,他提出“我们要修改市场规则和标准,不再以票房作为电影市场的衡量标准,而要建立以视听版权销售作为市场的核心竞争力”。

如果贾樟柯是自己人

记者:《色•戒》、《蓝莓之夜》、《集结号》、《大灌篮》,刚刚过去的2007年里,这些电影票房很好,口碑也都不错,但很多人都觉得这些成绩和上海本土导演没太大关系。

任仲伦:上影在创作理念上是坚持走两条道路的,我们毫无疑问在积极推进本土原创力量的成长,我们也坚定不移与华语电影最优秀的导演合作,水涨船高地提高上海电影的影响力。这几年我们投入了不少资金支持本土导演拍摄影片,比如李歇浦的《邓小平1928》,胡雪杨的《上海1976》,彭小莲的《美丽上海》和《上海伦巴》,李欣的《自娱自乐》,胡雪桦的《喜马拉雅王子》,张建亚的《东方大港》,美影厂更是完全依靠本土的创作力量。确实这几年上影在和国内外优秀导演的合作上,取得的成绩更辉煌,甚至在影响力上掩盖了本土导演的成就。但在这些影片中,上影作为出品方始终起着重要的或主导的作用,行内人的普遍反应是,它们高概率的成功至少代表了上影决策能力的成熟与成功。

记者:这几年人们对上影的评价一直不温不火,你感到无奈吗?

任仲伦:大家期待上海本土导演的成就能够更大些。我的心思与此共通,甚至更加迫切。那天贾樟柯凌晨给我电话,说《三峡好人》得了威尼斯的金狮奖。我在高兴之余也曾瞬间想到,要是我们本厂导演能得到这样重要的荣誉就更好了!问题是相当一段时期以来,上影集团在重大电影创作上的缺席,导致如今本土导演的市场影响力和观众影响力总体还不强。这就需要我们与他们共同去改变。我上任时,德高望重的老厂长徐桑楚对我说,你要搞好上海电影难啊!你打开厂门看看,好的导演好的演员现在在哪里﹖要出好作品,没有5年做不到。这句话是事实,我们要有耐心有耐力地支持本土电影人才的成长。

记者:现在大家的印象中,上影和国内外优秀导演的合作更多。

任仲伦:按照艺术规律与经济规律,采用市场配置的方式,寻找最优秀或最合适的导演,已经是国际影业的惯例。电影的所属标志,不再看导演和演员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而是看影片出品与版权的自主权。我们这种国际化的生产模式煹比徊皇俏ㄒ坏模犛惺北晃蠼饬耍我们作为影业经营者投资判断的能量和在制作中显现的智慧也可能被忽视了。比如《东京审判》,原本以朱孝天和林熙蕾的感情为主线,东京审判成为了背景。我们提出要以东京审判作为主线,删改偏离主线的爱情戏,还要求购买日本战时的资料,构成具有历史真实感的影片。其实,这几年所有的中国电影企业都在走既有制片功能也有投资功能的道路,原创成功是功劳,投资成功也是功劳,两者相得益彰。

记者:《世界》让贾樟柯走出了地下导演的尴尬,《三峡好人》俨然让贾樟柯成为国际范围内青年导演的翘楚,那上影收获了什么?

任仲伦:上影与贾樟柯合作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案例。从《世界》到《三峡好人》,到刚刚被选为本届戛纳电影节中国唯一参赛影片的《二十四城记》,我们一起合作了三部影片。在确定选题和内容把握的合作中,我们既包容他导演的个性与影片的风格,同时渗透着我们的思想原则与艺术追求,甚至在某些情节的把握中我们还坚持自己的制片原则,互相倾听与讨论,有助于影片的成熟与成功。贾樟柯的三部曲都得到了国际电影界的肯定或关注,作为主要出品方的我们,第一赢得了国际影响力,第二赚了应该赚的钱,第三团结了年轻电影力量。这就是上海电影的收获。

90%的合作都赚钱

记者:贾樟柯的名气越来越大,也不愁资金了,和上影的合作还会一直继续吗?

任仲伦:合作应该会继续下去,目前他甚至有意加盟上影集团。我们合作的基础是相互尊重,当年我们首次合作《世界》,他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我并不希望你拍一部上影风格的影片,而是上影需要拍一部贾樟柯风格的影片,后来他到处赞扬我们的这种包容与支持。尊重是相互的,他对于我们提出的各种意见也是尊重的。这次贾樟柯说想拍《二十四城记》,以工厂为背景表述工人的心路历程,我听完了他最初的构思就决定再次合作,“工厂”和“工人”这两个关键词曾经是中国当代社会的主角。结果他说,任总能不能麻烦你明天飞过来,我们有个新闻发布会……我挂了电话就飞过去了,并连夜赶到成都共同讨论了影片的主题与结构。

记者:那你为什么会去投资华谊兄弟的《集结号》呢,是预计到它后来引发的社会影响力?

任仲伦:现在《集结号》的巨大成功,出乎所有出品方的预想。一天深夜王中军来上海找我商量,希望上影能一起合作。当时这部影片面临着巨大压力,第一,虽然有冯小刚领军,但没有一线明星,又是国内战争题材,所以有人判断,影片票房肯定不会高,甚至可能会亏;第二,有些人对影片的某些情节是有非议的;第三,年底贺岁档会有一部中影投资、许多明星参演的《投名状》,对同样在年底推出的《集结号》有压力。真正打动我的是剧本体现的英雄气概和悲壮情怀,我决定参与合作,大家共同来克服可能存在的种种困难。结果《集结号》赢得很漂亮。

记者:王中军一直强调对其投资影片版权的控制,那上影对版权的考虑呢?

任仲伦:在每个具体项目中,要看各个投资者参与的方式。现在影片投资规模大风险大,投资方也就多元了,版权拥有方式也是不同的。比如《大灌篮》,上影是主导方,我们享受国内所有版权,并分享海外部分版权;《色•戒》我们是国内唯一出品方,但投资总额并不多,我们享受的是国内部分版权收益;《集结号》版权归华谊,我们拿的是投资收益;《蓝莓之夜》我们也是国内唯一出品方,我们拿的是国内所有版权。

记者:与外面导演合作的电影都是赚钱的吗?

任仲伦:90%都是赚的。在对外合作上,我们基本是赢的。当然也有些影片没有达到预期收益,比如《长恨歌》,但同时投资的同名电视剧却让大家都赚了。我最遗憾的是现在大热的《功夫之王》,2005年时我获得了亚太电影博览会“年度最佳表现者奖”,美国制片人找上门来要求合作,但当时的上影却无法开出外汇信用证。按照当时谈定的国内版权出价,今天至少能赚几千万吧。

記者:投资拍片这块业务上,上影这几年一直走得比较顺,在投资影片上有什么价值判断吗?

任仲伦:投入产出,是任何企业的追求。对于文化企业来说,产出不仅仅局限于金钱,应该包括社会价值与艺术价值。我们的心态是开放的,与优秀人才合作出优秀影片。在合作上,我们追求创新。比如与英国合作的《伯爵夫人》被认为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中外合拍片,过去一般是分享国内版权,这部电影第一次了参与全球票房的分成。还有《蓝莓之夜》,它被认为是国内电影企业第一次投资外国电影。

记者:上影今年有什么大片投入市场吗?

任仲伦:上影集团在2008年有一个很漂亮的布局。一开年就是1.2亿票房的《大灌篮》,7月份暑期档将推出上影参与出品的好莱坞大片《木乃伊3》,9月份是和宁夏厂合作的商业大片《画皮》,我们号称是东方魔幻主义电影。年底我们还将推出纪念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的影片《高考1997》,同时我们与中影合作的大片《赤壁》也将亮相。今年上影还有两部艺术影片值得关注,一个是已经要去戛纳参赛的《二十四城记》,还有上影导演胡雪杨的《上海1976》。现在我们觉悟到,在开放的年代里,电影产品是全球流通的,我们应该有更加开放的视野,在电影表现形态上突破过去不敢或者没有想象过的东西,让百花齐放成为上海电影的一种基本格局。

做正规军,而不是游击队

记者:上影和外部力量的合作是从王家卫开始的﹖

任仲伦:我们和王家卫合作比较早,持续也比较长。从《2046》和《地下铁》开始,到现在的《蓝莓之夜》。上海人骨子里的开放意识是根深蒂固的。在前几年上影比较困难的情况下,我们还坚持一种人穷志不短的信念,要把上影建设成为多片种发展、产业链完整、具有海外重要影响的中国一流大型影业集团。当时许多人说这是不能实现的梦想,上影流传过一句话,上影改革是找死,不改革等死,不改不革是安乐死。但我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

记者:不是都说船小好调头啊,为什么不选择做小做专呢?

任仲伦:上海电影的辉煌历史和现实要求,决定了上海电影不能弱化,更不能消失,否则谁也负担不起这个历史责任;上海电影应该有坚守主阵地的主力军,绝对不能只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这几年我们坚持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主要把上海电影的产业基础打好。

记者:在制片业之外,上影还有联和院线这个重要筹码。上影当时在那么穷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去盖电影院呢?

任仲伦:2003年我上任时,市领导曾建议我去看看美国和韩国电影业。当时国内民营电影企业发展的呼声很高,甚至有报纸整版整版地批评我们国有电影厂,认为我们没希望了。像上影这样的老牌国有厂确实负债高,冗员多,亏损大,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当时有一种做法是“拆散”,给员工几万元遣散了,余下的则效仿独立制片公司各自为政。我去美国考察后却发现,第一,美国上千家独立制片公司拍了市场上75%左右的影片,但前10位有影响有实力的电影基本都是大公司制作的;第二,独立制片公司潮起潮落,生生死死,有钱了就拍片,没钱了就倒闭。但大型影业公司永远稳稳当当的,它们都建立了自己的产业链,有制片业,还有院线公司。院线公司虽然利润较低,却拥有非常充分的现金流和市场网络,所以我们在2004年以来除了投拍影片,同时也花费巨资建设电影院,从而保持了连续四五年全国票房第一的绝对市场优势。

记者:和电影圈其他同行相比,上影为什么一直这么低调,上影的许多想法也不被人了解?

任仲伦:应该讲,上影在行业内的地位高低不是靠记者写出来的,而在我们究竟做成了多少创造性的工作。有领导和我说过,个人低调是需要的,但是上海电影不能低调。王家卫曾经向我提过建议,电影这个行业是认人不认公司的,在电影行业当老板难免要常常站在风口浪尖上。我懂他的意思,电影行业是一个有影响力的行业。但我的想法依然是努力通过多出好电影,来宣示上海电影应有的辉煌与影响力。我们的低调,并不意味着上海电影的低水平。上海这几年是获奖最多分量最重影响最大的时期,我们做了许多事,但确实还有许多事没做好,比如上海的本土主创力量还不够强,所以还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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